我愛比爾.7
天氣終於有了涼意。阿三掛在窗前的一隻叫哥哥,漸漸聲氣微弱。陽光變得稀薄透明。房子前後的新樓也平地而起了。遠處,有一隻塔吊,在有霧的夜晚,那升降臂上的一盞燈,穿過霧障看著阿三,像一隻夜的眼。這景色有一種純潔的,但也是虛空的意味。午後時分,天空積攢著雨雲,蜻蜓飛進房間,在突然變暗的黃昏樣的光線里飛翔,翅翼閃著幽光。阿三想起馬丁說的"本來"的概念。她靜靜地向昏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飛行攪起的氣流掠過手心。這就是"本來"嗎?天已經暗到了這樣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樣,雨雲鋪滿了整個天空,氣壓變得很低,呼吸都有些困難。雨馬上就要下來了,甚至隱隱地聽見有雷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滾動。可是忽然間,雨雲露出了邊緣,陽光從那邊緣里射了出來,天又亮了。這時候,才看見雨雲原來是在飛速地奔跑,由於面積實在太大,要跑許久才可從頭頂跑開。雷電終於沒有來臨,大雨也過到別的區域,蜻蜓飛走了。那接近於"本來"的幻覺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著窗口的景象。房間里堆著她的沒賣出的畫,幾乎可代表這幾年的美術史。沒有人上門,人們都知道阿三和一個法國畫商打得火熱,眼看就要傳開阿三去法國的流言。
現在,阿三已經划進專門為外國人準備的那類女孩子,本國的男孩子放棄了打她們的主意。這就是阿三至今沒有遇上一個中國求愛者的緣故。她生活在一個神秘的圈子裡,外人不可企及。誰也無法知道她們日常起居的真實內容,那就是有時候在最豪華的酒店,吃著空運來灼新鮮蚝肉,有時候在偏遠的郊區房子,泡速食麵吃,只是因為停電而點著蠟燭。她們的時裝就掛在石灰水粉白的牆上,罩著一方紗巾。還有她們摩登的鞋子,東一雙,西一雙的。
無所事事,阿三很想去找女作家。可是她似乎很感慚愧,她的新故事結束得太快,不值得一提。她想起那晚在女作家的客廳里,她的表現是讓人有所期待的。她就沒有去找她。
這樣懶散地度過兩個月之後,阿三終於囊中如洗。她這才強打精神去尋找掙錢的途徑。上海賓館對面有一家旅遊品商店,老闆是她的朋友,曾經向她收購過水彩畫和油畫,以風景和靜物為主。她當時因賣畫正走紅,自然嫌那收購價低了。但是,現在,她想來想去,只有去找他。她梳洗了一番,吃了最後一包速食麵作早飯,就出門去搭輪渡。十月的高朗的天空,使阿三振作了精神。風是爽利的,將她一身的隔宿氣掃盡。阿三氣色看上去還不壞,心事已經沉澱下去,要有新開頭的樣子。她甚至已經在考慮將要創作的題材。她想她離開學校之後再也沒有去寫生過,出外寫生的情景來到眼前,便有些興奮。這樣,她又看見了浦西的建築。江邊的綠化地帶有老人在做操,還有孩子。經歷了這樣的騷動的時期,她幾乎懷疑還有沒有和平的生活。現在,這情景給了她肯定的回答。阿三愉快地想到,去過旅遊品店之後,就到女作家那裡去蹭一頓午飯,對,要敲她一次竹杠,逼她去紅房子。
阿三乘上電車,街景都是令人愉快的。商店剛剛開門,第一批顧客擁進店堂。地面上灑過了水,濕漉漉的,轉眼間便幹了。阿三的心情這樣開朗,以致到了旅遊品店,發現這店早已幾經轉手,競也沒感到太多的沮喪。老闆是個中年女人,並不認識阿三的朋友,阿三就又舉出四面八方好幾位熟人的名字,以期與女老闆搭上關係。只有一個得到她模稜兩可的回應,她所說的那名字與女老闆知道的有一字之差,阿三承認也許是她記錯了。這樣一來,就好說話些。可是,此時阿三卻發現店堂里已不再出售油畫和水彩畫,多是些磁磚畫,還有俗麗的玻璃畫。她就問女老闆為什麼不再賣油畫和水彩畫,女老闆說那些東西賣不出好價錢,畫家要的價又很高,索性算了。阿三就說:我給你畫怎麼樣?女老闆很厲害地說:我又沒看見過你的畫,怎麼好說呢?阿三說:我給你畫一幅,但你要先給我些定金。女老闆就笑了:我沒看見過你的畫,怎麼好給你錢?阿三就說:某某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連這點信任也沒有嗎?阿三開著玩笑,然後轉身出了店門,心裡說:你要我畫我還未必賣呢。
阿三站在林蔭道上,秋天的陽光從梧桐葉里灑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輕盈的。新洗的頭髮直垂到腰下,合起來不過一指頭粗細,披開來卻千絲萬縷。頭髮的涼滑感覺傳到了全身。她穿一條舊的齊膝剪去、露著毛邊的牛仔褲,黑色高領線衫的袖口則是從頸下開始,兩個肩膀完全袒露著,腳上是一雙細跟羊皮鏤空涼鞋。她的樣子顯得很新穎,過路人都要駐足回望。
現在,我要去什麼地方呢?阿三想。這個思索一點沒有使她茫然,她心裡是清晰和堅定的。是的,她談不上有一點茫然,只不過是沒有地方去。
她在樹蔭里站了一會兒,心裡並不盤算什麼。她感到身心那麼舒暢,臉上浮起了微笑。身後旅遊品店的女老闆透過玻璃門看她,似乎也在等待著,看她將去什麼地方。她將這女孩子劃為某一類人中間。在這裡開店的日日夜夜,她見多識廣,人們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斷。
阿三細長的發梢在微風中輕輕飄蕩,她用一個小玻璃珠子墜住它們,使它們不致太過揚起。她的細帶細跟鏤空鞋有一隻伸下了街沿,好像一個準備涉水的人在試著水的流速和涼熱。她的身姿從后看來,像是一個舞蹈里的靜止場面,忽然間她的身體躍然一動,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馬路對面的賓館走去。女老闆的臉上浮起了微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三走進大堂,左右環顧一下,然後在沙發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處在一種善後和準備的忙碌之中。清潔工忙著打掃,櫃檯忙著為一批即將離去的客人結賬,行李箱籠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著,商店剛開門,也空著。在玻璃門外的陽光映照下,酒店裡的光線顯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發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悠閑且有事的樣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禮貌地掃著大堂里忙碌著的人和事,是有所期待卻不著急。她的視線落在空無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爾來過這裡,是在晚上,那彈鋼琴的音樂學院的男生心不在焉,從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這時有人走過來問,阿三旁邊的座位有沒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著臉什麼也不說的,只是朝一邊動了動身子,表示允許。那人便坐下了。這時候,一圈沙發都已坐滿,人們臉對臉,卻又都躲著眼睛,看上去就像有著仇似的。阿三對面是一對衣著樸素的老夫婦,他們很快被一個珠光寶氣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說著吵架般的廣東話,老夫婦的臉上帶著疏遠而害羞的表情,三個人朝電梯方向去了。他們的位子立即被新來的兩個男人填上了。阿三左邊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中年人,派頭倒不壞,卻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壞了。說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全是人民裝的樣子。膝上放一個人造革的公文包,兩眼直視前方,一動不動。他對面,也就是阿三右側的單人沙發上那一位則正相反,脖子上了軸似的,轉動個不停,雖是坐著,卻給人翹首以望的感覺。好幾次,他眼睛里閃出興奮的光,手已經揮動起來,差一點就要喊出聲來,最後,才發現認錯了人。
阿三看見,前邊一圈沙發上並沒有坐滿,一些外國人寧可站著,也不願擠在一起。甚至本來坐著的,一旦旁邊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開去。阿三憤怒地想到,中國人連汽車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願放過,而要爭個不休的惡習,並且發現這麼團團坐成一圈,不是一家、勝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來也走開去。可是再一想為什麼是她走,而不是別人走?就又坐了下去。這時再一抬頭,發現左右對面都換了新人,連坐在她身邊的那位也換了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開始熱鬧起來。人的進出頻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聲說話,帶了些喧嘩。自動電梯開啟了,將一些人送去二樓的中餐廳。一陣熱鬧過去,大堂重新安靜下來。不過與先前的安靜不同,先前是還未開場,這會兒卻已經各就各位。阿三身邊的沙發不知什麼時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歸於寂靜,自動電梯兀自運作,沒有一個人。櫃檯里也清閑下來,一個個背著手站著,清潔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著,有外國小孩溜冰似地滑過鏡子般的地面,轉眼間又沒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著悠閑沉著的姿態,只有一件事叫她著惱,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麼響,又是在這樣安靜的中午,幾乎懷疑身後不遠處那拉門的男孩都能聽見了。一個男人在阿三對面沙發上坐下,看著阿三,眼光里有一種大膽的挑釁的表情,阿三裝作看不見,動都沒動,那人沒得到期待的回應,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潔工和小姐,本來已經注意到她,但因為那男人的離去,重又對她糾正了看法。
停了一會,她站起身來,向商場走去。她以瀏覽的目光看了一遍絲綢和玉石,慢慢地踱著,活動著手腳。人們都在吃飯或者觀光,這一刻是很空寂的。雖然飢腸轆轆,可是阿三的心清沒有一點不好。她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只隔著一層玻璃窗,卻是兩個世界。她覺得,這個建築就好像是一個命運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進來的人,彼此間都隱藏著一種關係,只要時機一到,便會呈現出來。她走到自動電梯口,忽然回過頭,對著后她一步而到的一個外國人微笑著說:你先請。外國人也客氣道:你先請。阿三堅持:你先。外國人說了聲"謝謝",就走到她前面上了電梯。阿三站在外國人兩格梯級之下,緩緩地上了二樓,看著那外國人進了中餐廳。她在二樓的商場徜徉著,看著那些明清式樣的傢具和瓷器。
她沒有遇上一個人。
當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幾個日本人坐去,她也樂得換換位置,便來到另一圈沙發前,仍然挑了一具雙人沙發坐下。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輕鬆,帶了股勃勃的生氣。她一掃方才的冷漠和悠閑,臉上浮起親切可愛的笑容,使人覺著她有著一些按捺不住的高興事,她所以坐在這裡,就是為了這高興事。大堂里的大鐘已指向一點,用過餐的人從自動電梯上下來。又到了一個外國旅遊團,擁滿了大堂,櫃檯里重新忙碌起來。外國人的合著濃重體味的香水氣,頓時充滿了空間。阿三喜歡這樣的氣氛,亂是亂了點,可卻有些波瀾起伏的。她已經不再感到肚飢。她向旅遊團里的一個老太說了聲"哈啰",她正摸索過來坐下歇歇腳,她也對阿三說了聲"哈啰",因為初到這個國家而受到歡迎心感愉快。阿三又問她是從哪裡來,她回答說:美國。正要繼續攀談,卻聽導遊在招呼集合,老太只得歸隊去。阿三很憐憫地看著她蹣跚的背影,說:祝你好運。
這時候,她聽見耳邊有一個男聲用英語說:勞駕,小姐。起先她不以為是對她說,可是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逅:勞駕,小姐。她這才回過頭去,看見身後站著一位亞洲臉形的先生,系在長褲里的T恤衫上印著"紐約"的字樣。他面色白凈,頭髮剪得很整齊,臉上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嗎?阿三用英語問。那先生點點頭,阿三就說:我能幫你什麼忙呢?他微笑著說:我能否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阿三頭一偏,說: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搖頭。香港,那人又猜。阿三還是搖頭。那麼,美國,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說: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繞到沙發前來在阿三旁邊坐下,阿三嗅到他嘴裡口香糖的薄荷氣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經斷定他是一個亞裔的外籍人,中國男孩很少有這樣清明的臉色,乾淨整潔的髮型,和文雅的笑容。並且,她注意到他長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著他提出邀請,邀請她去那邊咖啡座坐坐。在她看來,這是起碼的禮節,當一個男人主動搭識一個女人。他卻好像忘了有咖啡這回事,而是和她一個勁地攀談下去。他和她說上海這城市的美麗,外灘有些像紐約,人也很開放,很國際化。阿三則故意反著他來,說這城市又臟又擠,人也粗魯,踩了你的腳還要罵你不長眼。他則很具歷史態度地說:那是因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壞了文明的緣故。阿三卻反問:"文化大革命"顧名思義不是應當對文明有益,建設新文明嗎?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釋"文化大革命"的實質,阿三便想:這一位倒是聽了不少中國的政治宣傳。她知道有這麼一類外國人,比中國人更理解中國。就裝作有興趣的樣子聽著。她有意對他親切而稔熟,好使櫃檯那邊的小姐認為,她終於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個老朋友。
等他終於說完,阿三帶著譏諷的口吻說:聽起來,你就像個中國人。他謙虛地說:我就是個中國人,阿三等著他的下一句,"不過是出生在國外",好再去譏諷他的中國心,可那下一句卻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便覺帶著些詭詐的意思。她沉下了臉,正過身子,往後一靠,說:我也是中國人,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溫和禮貌的態度微笑著,說了聲"再見",便不見了。阿三想著:難為他有這樣的儀錶,卻不會請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轉念,想到他也許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請,請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實在覺得荒唐,並且愚蠢。兩個人還一句去一句來地說了一大通英語,直到最後一句"再見",也是用的英語,真好像兩個外籍人似的。阿三這會兒才有些喪氣,覺出了這大半天的不順利。她惱火地站起身,將放長帶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門。她剛走了兩步,卻聽身後有人叫:勞駕,小姐!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語,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