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香波王子離開布達拉宮的時候,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還沒有結束。他想到了家鄉雅拉香波神山,想到了天天等兒子回來的媽媽,就只能匆忙離開了。離開時,他來到布達拉宮西側的僧舍向古茹邱澤喇嘛告別,意外地看到,警察王岩也在這裡。他們正在交談。
王岩說:「原本是來破案的,到了布達拉宮卻變成了接受洗禮。」
古茹邱澤望著他,深澈的眸子里有了几絲鼓勵和欣賞:「這是一個警察走進信仰的機會。法律和宗教的區別是,法律不接受懺悔,宗教卻必須懺悔。懺悔是洗禮的前提。」
王岩一把抓住對方的手,以從未有過的熱切說:「你已經看到我的內心了,『度母之戀』,你能做我的上師,給我灌頂嗎?」
古茹邱澤喇嘛釋然而笑,雙手合十,眼睛里射出兩股亮如燈炬的慈光,緩緩地說:「可以,履行警察職責,皈依慈悲佛門,這本來就是我的期望。灌頂之後,你就不僅僅是一個警察了。你一生的追求就是『圓滿』與『虛空』,『圓滿』是有愛之圓滿,『虛空』是無恨之虛空。」
在香波王子的見證下,警察王岩跪在無上上師古茹邱澤喇嘛面前,接受了心生善意、敵寇不傷的大威德怖畏金剛秘密灌頂。
灌頂完了,古茹邱澤喇嘛感喟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灌頂。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是一個喇嘛了。」
王岩知道為什麼,奉勸道:「再想想吧,說不定你會反悔。」
古茹邱澤搖搖頭:「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家鄉做個鄉長,完成我弟弟的遺志。弟弟說得對,我的爸爸媽媽、父老鄉親,不能一生都在磕頭,磕頭,磕頭,然後心甘情願地去忍受別人不能忍受的貧窮和落後,這種一千年以前的生活應該結束了。」他顯得悲傷而興奮,望著牆上的鏡框,鏡框里白得耀眼的雪山、綠得發光的草原和清澈見底的河流,眼睛漸漸濕潤了。
剎那間,他彷彿已經回到家鄉,眼前出現了觀想中出現過許多次的情景:
巴顏喀拉山腳下,爸爸還在轉山磕頭。他嘴唇乾裂了,臉上紫紅一片,每一條皺紋都像一條刀痕。他的木頭手套已經很薄很薄,牛皮圍裙也磨得千瘡百孔,磕爛的額頭上結著疤,流著血。他一絲不苟地把雙手舉起來,在空中拍一下,在額頭處拍一下,又在胸間拍一下,然後全身撲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說一句:「兒子快回來,雪山白起來,草原綠起來。」和媽媽不同的是,他用身體丈量土地的行為總是伴隨著矚望,他不時地停下來,望著山頂或者原野發獃,喃喃地說:「兒子怎麼還不回來?雪山怎麼還不白?草原怎麼還不綠?」轉山磕頭的還有許多鄉親,還有孩子。妃寶一會兒抓住這個孩子,一會兒拉起那個孩子,喊道:「上學去,上學去,都給我上學去。」她已經是民辦小學的老師了,是個常常來到轉山磕頭的人群里捉拿學生的老師。
古茹邱澤撲通一聲跪下了,他朝著沒有雪的雪山磕頭,朝著沒有草的草原磕頭,朝著爸爸和父老鄉親們磕頭,朝著民辦小學的老師妃寶磕頭。
布達拉宮的大喇嘛,來自信仰高峰的大喇嘛,磕頭磕到了人群跟前,哭著喊了一聲:「爸爸,兒子回來了,兒子要讓雪山白,要讓草原綠。」
就在這一刻,草原那種一片黃、一片黑、一片灰的破敗風景突然不見了,黑鐵似的岩石被冰雪覆蓋,一望無際的翠綠、深厚而濃郁的翠綠,高高地托起了一片冰白,座座耀眼的雪山列隊而來,綿延而去,就像最早的草原、最古的雪山那樣。一灣清澈而飽滿的河流在陽光下流淌。河床狹窄的地方,木質的轉經筒又隨著河水流暢地轉起來。轉經筒的旁邊,依然聳立著高高的鄂博,下面的嘛呢石經堆被洗刷得乾淨明亮,七彩的經幡向四面瀑瀉著,鮮艷如初,獵獵如鼓。而在更遠的地方,是畜產品生產基地的廠房和牧民定居點的白牆紅瓦,是牛羊馬狗奔跑的身影。人們還在轉山磕頭,但那已經不是苦難中的祈禱,而是節日的儀式了。
古茹邱澤沉浸在自己的觀想中,激動得熱淚盈眶。
王岩打斷他的觀想說:「我明後天也要離開了。回到北京,我想做兩件事,一是去自首,儘管伊卓拉姆有自殺的意圖,但畢竟死在了我的車輪底下,讓法律判定我有罪無罪吧。二是把珀恩措的啞巴妹妹接到身邊來照顧,如果可能,我會娶她。我相信戒毒的力量會從她心裡長出來。」
香波王子說:「看來倉央嘉措不僅把愛伏藏在了遺言里,還伏藏在了所有人的心裡。伏藏之門,其實就是人心之門,普天之下,人人都可以是掘藏師。」
分手時,香波王子靦腆地向王岩借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需要路費,還要給我媽媽買一斤水果糖、一雙棉襪子。」王岩給了他五百塊錢。他說:「你留個地址吧,我一定寄還你。」
王岩說:「你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就算我送給她老人家的禮物吧。」
香波王子彎腰道謝,又向古茹邱澤喇嘛行了告別禮,然後悄然離開。
除了古茹邱澤和警察王岩,沒有任何人知道香波王子要走。但是幾乎所有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活佛喇嘛都感覺到了:香波王子就要離去,如同當年倉央嘉措默默無聲地離開教界那樣。他們走出彭措多朗大門,站滿了長長的石階,站滿了「防雪柵欄」內的每一塊地方,祝福平安的誦經聲浪響起來,深情送別的信仰合唱響起來。布達拉宮越升越高,為了送別的布達拉宮高挺起頭顱,已經是摩天觸雲了。
而匆匆離去的香波王子不過是一個背影,一個平凡而世俗的背影,帶著倉央嘉措遙遠的微笑和情歌永恆的悠揚,在人們的視野里,漸漸遠去。此刻,他心裡只有家鄉和媽媽,只有溫暖深摯的情歌,彷彿唱給媽媽的歌也是倉央嘉措情歌,唱給西藏的歌都是倉央嘉措情歌。
一想起媽媽,他就滿眼淚光,他就笑了。
唉,我的好媽媽呀,兩三年才增加一歲的八十多歲的好媽媽,如今又要增加一歲了。
2008年12月30日初稿
不知多少次修改
2010年2月28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