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登臨寶座
清晨,淡淡的光亮揭開了拉卜楞寺的又一個白天。鐘聲響起,信仰以廟宇的形式漸漸清晰著,精神的輝煌塗抹在寺頂廟牆上,用沉默的熱情擁抱著天地世界。香波王子在獅子吼佛殿找到一個下夜的喇嘛,隨便一打聽,就打聽到了木匠扎西。
木匠扎西是一個出家的手藝人,負責修理拉卜楞寺的所有木器,木製的轉經筒自然歸他管。因為要更換軸承,前幾天他叫了幾個喇嘛幫他把轉經筒卸下來,用馬車拉到了木工院里。香波王子看到他時,他剛剛起床,正要去參加早殿誦經。
「吉祥的木匠請你不要走,我找了你一夜才找到你。」香波王子張開雙臂,把木匠扎西堵回到院子里,又說,「我從北京來,聽說你正在修理轉經塔里的轉經筒,如果我能用額頭碰碰裡面的『嘛呢』,福氣就會隨著轉經筒的旋轉源源不斷了。」
每個轉經筒里都有一個木匣子,裡面裝著「六字真言」又叫「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咒」的藏語略稱便是「嘛呢」。
木匠扎西客氣地說:「好啊好啊,你就碰碰吧。」
香波王子問:「轉經筒是不是經常壞,你們經常修?」
木匠扎西說:「也不經常,五六年壞一次,就是換軸承,別的不會壞。」
「裡面的匣子也不會壞嗎?」
「匣子是封死了的,沒有蓋,沒有縫,囫圇一個,幾百年幾千年不會壞。不過這次全裂開了,就像開出了一朵八瓣蓮花。」
香波王子心說那是因緣時節已經成熟,伏藏現世的徵兆出現了,又問:「蓮花里的『嘛呢』呢?」
木匠扎西迷茫地說:「奇怪,沒有『嘛呢』。」
「不可能吧,轉經筒里怎麼會沒有『嘛呢』?」
木匠扎西指了指院子當中像貝殼一樣打開的轉經筒說:「就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有,大概當初裝藏的時候忘了寫吧。」
香波王子一怔:說對了,離開了陽光的「光透文字」就應該是一張白紙。他撲向轉經筒,仔細觀察裂成蓮花狀的木匣子,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
「你說的白紙呢?」
木匠扎西從經筒一側拿出一塊印有黑色「嘛呢」的黃綢子,放到木匣子里說:「我去印經院請了一個新『嘛呢』,你就碰碰這個吧。」
「白紙跟著轉經筒轉了幾百年,我就碰白紙,白紙呢?對不起,我做了個夢,夢見轉經筒里的『嘛呢』是白色的,這不就是白紙嗎?我一定要碰碰這白紙。」
「那你昨天為什麼不來?今天來就沒有白紙了,白紙我寫信用掉了。」
「寫信?信呢?寄給誰了?」
「昨天寄給了哥哥,塔爾寺居巴札倉的加洋博士。」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半晌無話,突然說:「那我去郵局找你寄出去的信。」說罷就走,走出木工院幾步又停了下來,驚恐地尋思:完了,我掉到陷阱里了。
他看到長長的衚衕那邊,許多人朝這裡走來,有當地派出所的警察,有阿若喇嘛一夥,還有幾個身材魁梧的拉卜楞寺護寺喇嘛。走在前面帶路的,是那個昨天晚上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抓強盜」的胖喇嘛。
他轉身回到木工院里,對木匠扎西說:「有個胖喇嘛告訴了我你的名字,然後又帶著人來這裡抓我,出世的喇嘛陷害起人來怎麼這麼熟練?」
「是宗喀巴佛殿里的胖喇嘛嗎?這個人,哼。」
「他們把我當成了強盜,我想逃跑,有路嗎?」
「好人行世,到處都是路。」木匠扎西到院門口看看來人,回身拍了拍打開的轉經筒說,「躺進去試試,要是走不出去,你就真箇是壞人了,那就不能怪我不救你。」
香波王子將信將疑地蜷腿躺了進去。木匠扎西咬著牙使勁抬起另一半,砰的一聲扣下去,把一個巴掌大的榫頭用拳頭打進了卯眼。
胖喇嘛帶著人走進了木工院,一見木匠扎西就問:「強盜呢?」
木匠扎西說:「你們怎麼才來?快快快,幫我把轉經筒抬到車上,轉經塔里幾天都沒有轉經筒了,管家說今天再不把轉經筒安上,就讓我還俗去。」
胖喇嘛四下看看說:「看樣子強盜還沒來。」
木匠扎西說:「來了呀,你不是嗎?快搭手啊,愣著幹什麼?」
胖喇嘛和幾個護寺喇嘛把轉經筒抬到一輛架子車上,又幫著木匠扎西推到了院門外。木匠扎西拉起來就走,大聲說:「來兩個人,幫我推到轉經塔里。」
胖喇嘛厭煩地說:「快走吧,快走吧,我們要守在這兒抓強盜呢。」
木匠扎西說:「我一無財寶二無錢,強盜是瓜子嗎,能往我這裡跑?」
穿街走巷,兩個護寺喇嘛幫著木匠扎西把轉經筒推到了轉經塔里。木匠扎西說:「快去吧快去吧,抓你們的強盜去吧,這裡我找別人幫忙。」兩個護寺喇嘛巴不得聽到這句話,轉身走了。
木匠扎西打開轉經筒,放出香波王子,無言地揮揮手。
香波王子欲走又止,問道:「你怎麼敢救我這個強盜?」
木匠扎西說:「人心掛在眉毛上,是不是強盜一望就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先去郵局查你的信,要是查不到,就去塔爾寺找你哥哥加洋博士,你有事兒嗎?」
木匠扎西說:「我今年念了十萬個『嘛呢』,送給他五萬,祝他健康平安。」
香波王子說:「也送給我幾個『嘛呢』吧,我也需要平安。」
木匠扎西說:「我和你沒關係,為什麼要送給你?個人的功德要個人積累,你自己不會念嗎?不過既然你已經開口,我也不能吝嗇,就送給你兩萬吧。好歹我是個喇嘛,喇嘛念『嘛呢』,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平安。」
香波王子鞠躬致敬,連聲「謝謝」,領受了兩萬「嘛呢」,心存感念地走了。
早晨的拉卜楞寺遊客很少,看不到計程車。香波王子沿著經輪房快步走向人民西街,再順著大夏河往東,來到縣郵局,告訴1號櫃檯里的人,他要查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址是:青海西寧塔爾寺居巴札倉加洋博士。
櫃檯里的中年男人告訴他,查信要有單位介紹信和個人身份證。香波王子又是懇求又是解釋:「我一個外地人,沒帶單位介紹信。」中年男人一再表示不行。香波王子急了,跟人家吵起來,引來很多顧客圍觀。有人提議叫警察。香波王子知道這個小地方吼一嗓子警察就會趕來,趕緊離開了郵局。
他在街上逛了一會兒,再次走進郵局,來到7號櫃檯前,對裡面一個眉清眼秀的姑娘提出了查信的要求。
姑娘撩他一眼說:「不行。」
「你還沒問我有沒有證件呢,怎麼就不行了?」
「你剛才和我們主任吵架了,肯定不行。」
香波王子捋了捋自己的長發說:「我一開始找你就好了,我知道姑娘越漂亮就越好說話,但是我太著急了,沒看見你,現在後悔來不及了。」
姑娘再次撩他一眼:「信很重要嗎?」
「是寫給女朋友的情書,我初戀,沒經驗,愣是把缺點寫進去了。我說我這個人大大咧咧,喜歡單刀直入,熱情奔放。可是有人提醒我說,現在的姑娘都喜歡含蓄委婉、不動聲色的。最重要的是我把地址寫錯了,我寫給了一個喇嘛,喇嘛懂什麼愛情,又不是倉央嘉措,他要是不轉交她怎麼辦?」
姑娘笑了:「看來真的很重要,你等著,我去給你看看。」
「謝謝,謝謝,我說漂亮的姑娘好說話嘛,萬一我跟女朋友吹了,我來找你怎麼樣?」
幾分鐘后香波王子拿到了那封信封上寫著「青海西寧塔爾寺居巴札倉加洋博士收」的信,他立刻打開,拿出信瓤看了看,果然是一張白紙,但上面沒有木匠扎西寫給他哥哥加洋博士的任何內容。
顯然木匠扎西騙了他,為什麼?
姑娘說:「其實這封信是寄不出去的,沒貼郵票,也無法退回去,沒寫發信人的地址。」姑娘譏諷道,「你真是大大咧咧啊,還不知道信裡面忘了什麼。」
既寄不出,又退不回,那就只能是有人來查來取。他恍然大悟:木匠扎西,木匠扎西,原來你也是「七度母之門」的鏈條上傳遞「光透文字」的一個使者。你肯定不知道轉經筒里的這張白紙是幹什麼的,但你堅信,你的使命就是在一個早已被祖先確定的日子裡,把白紙交給一個尋找白紙的人。
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我呢?
交給我是危險的,在我離開拉卜楞寺之前,我行動的自由其實非常有限,決不能在抓住我或者殺掉我的同時,也毀掉「光透文字」。但如果我能來郵局,就說明我已經擺脫了危險,「光透文字」就可以十分保險地跟我走了。
計程車風馳電掣。香波王子回望跟昨天一樣明媚的扎西旗原野,告別著龍山和鳳嶺護衛下的兜率天宮吉祥右旋洲,心情愉快地離開了夏河縣城。
前方,蘭州,是梅薩,還有智美。最重要的是智美,因為已經打過賭了。他的成功將使智美離開梅薩。梅薩就要歸他了,只要唱著倉央嘉措情歌肆無忌憚地追求,哪個姑娘不能屬於他?
2
回到蘭州時,已是中午,香波王子走進了位於城市東部的皋蘭山酒店。
酒店大廳一側的咖啡廳里,三個警察同時直起了腰。
卓瑪說:「我說得不錯吧,只要盯死牧馬人,就能找到香波王子。」
碧秀說:「可我們並不知道他失蹤的這半天幹了什麼。」
卓瑪說:「要緊的是,下來他要幹什麼。」
碧秀說:「下來他會再殺一個人,那就等於我們犯罪。」
王岩說:「我們的任務是防止察雅烏金事件的蔓延,防止烏金喇嘛潛入中國製造血案,但血案還是接二連三發生了。我現在的考慮是,就算香波王子不是血案的製造者,不是烏金喇嘛罪惡行徑的代行人,但他開啟『七度母之門』的行為客觀上已經成為引發血案的導火索,必須立刻制止。碧秀說得對,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會出現死人,再死下去,就是我們的失職。」
卓瑪說:「你還應該考慮『七度母之門』是唯一可以抗衡新信仰聯盟的法門,香波王子開啟『七度母之門』的舉動,是對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嚴重威脅。我們這些警察,可千萬不要成為烏金喇嘛除掉強敵的工具。」
王岩說:「說得不錯,但前提是香波王子必須把自己洗刷乾淨。很遺憾,目前還沒有,他仍然是唯一進入我們視野的犯罪嫌疑人。」
碧秀著急地說:「行動吧王頭,機不可失。」
王岩說:「上樓,立刻抓捕。」
卓瑪搶先跳起來,大步走了過去。
電梯門口,香波王子盯著電梯旁邊明光閃亮的大理石。大理石就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現了他自己和他身後飛步而來的卓瑪。
電梯門開了,他低頭走進去,馬上打電話給早已等候在703房間的梅薩和智美:「打攪你們了,不會又是見縫插針吧?差不多就是旅行結婚了。我很生氣知道嗎?快走,警察來了。」三個人在電梯門口相會,看到旁邊另一間電梯正在上行,已經上到五樓了,趕緊往下走。
他們來到地下停車場,鑽進牧馬人,開上就跑。
半個小時后,香波王子把車停在了東崗西路的路邊停車場。他身後的座位上,斜射而來的陽光正在照耀他帶回來的那張白紙。又是神秘的「光透文字」,來自五百多間經輪房組成的「第一個圓滿」,來自被稱作「第一個曲典噶布」的轉經塔,更來自塔內的「第一個轉經筒」。梅薩的翻譯已經開始。香波王子抽著煙,感覺餓了,拉開車門要下去買吃的。智美製止了他:「你別動,太危險。」自己下去,給香波王子買了兩瓶啤酒、一個燒雞和幾個麵包。香波王子一邊吃一邊看著梅薩,等他吃飽喝足了,梅薩的翻譯也結束了。她立刻交給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授記』給我們的還是倉央嘉措情歌,情歌後面是『指南』,和雍和宮的『光透文字』一樣,組成了完整的『授記指南』。」說著,朝窗外看了一眼,發現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路虎警車正被紅燈和車潮攔在那邊,他說:「不好了,老虎追上來了。」發動起牧馬人,趕緊逃跑。
一路都在回味剛剛看過的「光透文字」,心在蹦,心愛的牧馬人也在蹦,連公路也在蹦。心蹦是因為默契,彷彿默契是一座橋樑,橫搭在時間之上,連接著他的心和倉央嘉措的心,那是淬過火的愛情之心,以情歌的形式持續著穿透時空的力量,令人痛楚的鋒芒不是越來越遲鈍而是越來越犀利了。香波王子希望儘快跟兩個同伴分享這種奇特的默契,見路就走,三躥兩躥,甩掉了路虎警車。
香波王子把車停靠在敦煌路黃河橋頭的樹蔭里,指著翻譯出來的「光透文字」,告訴梅薩和智美,這首情歌是倉央嘉措的早期作品,他曾經做過重點考證,如今卻赫然成為關於「七度母之門」的神秘「授記」:
乞求神聖的教誡,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會真心講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說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卻不辭而別。
他唱著,完了又說:「這首情歌在最初流傳的時候,還有一個一問一答的『註釋』,現在看來,似乎『註釋』比情歌更重要。」香波王子背誦起了「註釋」:
尊者,你什麼時候不辭而別?
六路人馬出現在浪卡子之後。
梅薩問:「尊者是誰?誰在和尊者對話?」
香波王子說:「尊者就是倉央嘉措,跟他對話的,也許是尊者自己,也許另有其人。但不管是誰,它都在提醒我們,這首情歌產生的背景和倉央嘉措的經歷,是發掘『七度母之門』必須關注的問題。」
梅薩說:「掘藏是伏藏的延伸,今天是昨天的繼續,『授記』給我們的歷史,我們是必須了解的,這是伏藏學的要求。」
香波王子說:「我擔心歷史正在重複。我們提起歷史上的謀殺,就是要面對今天的謀殺。」
「又是謀殺?」
「倉央嘉措一生都在經歷謀殺,一次比一次兇險也一次比一次重要。」
梅薩興奮地說:「看來我和智美很幸運,離開了邊巴老師,又遇到了香波老師,快講吧。」
智美下車,把香波王子換到了後排座上。
3
香波王子說:「浪卡子是五世達賴喇嘛舅父的莊園,也是五世達賴喇嘛常來講經的地方,還是前藏和后藏以及日喀則和拉薩之間的樞紐地帶。空行護佑,山水呈祥,倉央嘉措在這裡暫住。暫住是因為年前攝政王桑結敦請乃瓊大護法降神問旨,結果是:『將靈童迎至布達拉宮的日子應該是藏曆十月下旬十天內。』現在是四月,時日尚早。還因為在神定的藏曆九月十七,無量光佛化身的五世班禪額爾德尼洛桑益喜將在這裡給靈童授沙彌戒。受了沙彌戒,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僧人。更因為即使在拉薩,五世達賴的圓寂和六世達賴的降臨,也還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五世圓寂已經十五年,為什麼秘不發喪,靈童轉世已經十四年,怎麼直到現在才公開?一切都需要解釋。解釋在四、五兩個月全面展開,攝政王桑結派出了六路人馬。
「第一路是向駐紮拉薩的韃萊汗營帳解釋。韃萊汗是控制西藏的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靠著數千黑氈房蒙古馬兵,他應該是西藏生殺予奪的最高統治者。但在這個精神信仰遠遠高于軍隊武器的地方,他顯然有些失勢,出自布達拉宮的攝政王居然連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和六世達賴喇嘛降臨這樣的大事都會隱瞞十多年。韃萊汗既不表示對五世的哀傷,也不表示對六世的慶賀,接受了布達拉宮使者的哈達,卻沒有回贈哈達:生氣地說:『我們在你們眼裡還是蒙古的施主嗎?這樣的事情就不必告訴我們了。雖然我們信仰聖者宗喀巴的格魯派,但對貴派領袖的存亡我們是不配知道的。』打發走了來人,韃萊汗立刻叫來自己的兩個兒子商量對策。老大旺扎勒說:『太陽已經升起,不認可的人只能永遠處在黑夜裡。』老二拉奘汗說:『認可六世達賴,就等於認可我們在西藏可有可無。我們監護著西藏,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太陽?別忘了四世達賴喇嘛就是一個蒙古人。』說罷,瞪著父親韃萊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趁朝廷還沒有詔封,殺掉這個新達賴。』
「第二路是向遠在新疆的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解釋。對攝政王桑結來說,這是一個遠交近攻的策略——利用策旺阿拉布坦牽制韃萊汗,讓韃萊汗不敢把自己看成是唯一可以控制西藏的蒙古天王。而策旺阿拉布坦也想利用攝政王桑結把手伸向西藏,所以當布達拉宮使者帶來五世達賴喇嘛已經圓寂、六世達賴喇嘛業已降臨的消息時,他當即決定:派侄子烏蘭特帶重禮前去賀喜。
「第三路是向藏傳佛教寧瑪派解釋。『寧瑪』為『舊派』,它是藏傳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形成於公元1055年,以公元757年從印度烏仗那來到吐蕃傳法的蓮花生為祖師。由於五世達賴喇嘛出身的瓊結家族曾經信奉寧瑪派,格魯派取得西藏政權之後,高層大部分僧人對寧瑪派採取了包容、眷顧、利用的態度。前往解釋的布達拉宮使者分為兩組,一組奔向北傳寧瑪派祖廟山南貢嘎境內的多吉札寺,一組奔向南傳寧瑪派祖廟山南札囊境內的敏珠林寺。兩座寺院即刻做起了法事,經聲鼓語響亮得就像寧瑪派自己的活佛轉了世,然後多吉札寺的寺主土登朗傑活佛和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分別離寺,攜帶禮物,奔赴浪卡子朝會。
「第四路是向藏傳佛教薩迦派解釋。薩迦派的創始人昆·袞卻傑佈於公元1073年在藏南仲曲河北岸灰白色山岩下建起薩迦寺,故名薩迦,『薩迦』就是『灰白色的土』。薩迦寺以仲曲河為界,分南北兩寺,距拉薩三百七十公里,是薩迦派的祖寺。十三世紀中葉到十四世紀中葉,在元代朝廷的扶持下,這裡成了統治整個西藏的薩迦政權所在地。元世祖忽必烈無比崇信薩迦教法,奉薩迦五祖之一的八思巴為金剛上師,接受密法灌頂,對其言聽計從。八思巴受封『大元帝師』,名聞天下,舉國膜拜。後來薩迦王朝雖然被帕竹噶舉王朝取代,但世襲相傳的薩迦法王在藏傳佛教界的地位,依然如星暉曜地。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在薩迦南寺歐東仁增拉康會見了布達拉宮使者,聽到五世達賴早已圓寂,立刻淚眼婆娑,聽到六世佛寶已經降臨,馬上又破涕為笑。隨即決定,他將代表薩迦法王,親自拜倒在新達賴喇嘛足下。
「第五路是向藏傳佛教噶舉派解釋。『噶舉』是『教言傳承』的意思,指的是金剛壇乘也就是佛法密宗的口傳密修,在藏傳佛教中最為神秘高妙。噶舉派起源於十一世紀,產生了西藏最著名的四個密宗大師:瑪爾巴、米拉日巴、熱穹巴和達波拉傑。其中的分支帕竹噶舉於公元1349年推翻薩迦政權,建立了長達近三百年的西藏噶舉政權。比這三百年統治史更為重要的是,噶舉派的另一分支噶瑪噶舉黑帽系的大師噶瑪拔希不僅開創了活佛轉世制度,還開創了誦唱『六字真言』的習慣,他的誦唱從公元1227年他二十一歲時算起,蔓延了近八百年,蔓延到了世世代代藏族人民的口中心裡。噶舉政權從帕竹噶舉開始,由噶瑪噶舉結束,結束時的統治者名叫『藏巴汗』,意思是『后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於公元1612年征服各個地方勢力,統治了西藏全境,又於1618年打敗被格魯派施主吉雪巴請來的蒙古喀爾喀部,摧毀色拉寺和哲蚌寺。在兩寺後山,殺害格魯派喇嘛五千多人。1635年,格魯派再次遭到噶瑪噶舉施主的內外夾攻。尤其在青海和康區,許多大喇嘛被逮捕入獄,或慘遭殺害。格魯派和薩迦派、寧瑪派的寺院統統遭到破壞。情急之中,五世達賴喇嘛的大管家索南群培和吉雪巴派人前往準噶爾,求救於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汗。
「1636年,固始汗率兵進入藏區,陸續打敗並處死了迫害格魯派以及其他派別的青海卻圖汗、康區白利土司、后藏藏巴汗,並以達賴喇嘛駐錫地哲蚌寺噶丹頗章宮為名,於1642年正式建立了統治整個西藏的格魯派政權,強迫藏巴汗管轄的噶舉派寺廟改宗格魯派。噶瑪噶舉派屢屢反抗,一度佔據后藏和山南許多地方,大有推翻格魯派的氣勢。固始汗的兒子韃萊汗領兵前往鎮壓,搗毀大部分噶瑪噶舉寺廟,在所有噶瑪噶舉派僧人手上打上印記,交給各個格魯派寺院收管,只留下沒有參與抗爭的楚布寺在風雨飄搖中堅守著噶瑪噶舉的教宗陣地。
「楚布寺是噶瑪噶舉派黑帽系的祖寺,位於堆龍德慶境內楚布河上游北岸,距拉薩七十公里。住持活佛噶瑪珠古在杜康大殿前的六柱明廊里接待了布達拉宮使者,然後對身邊的侍從喇嘛說:「既然格魯派的活佛可以從寧瑪世家轉世,為什麼不能從噶瑪噶舉世家轉世呢?格魯派近有蒙古人監護,遠有朝廷扶持,氣勢越來越大了。如果我們還希望噶瑪噶舉東山再起,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依靠轉世制度滲透、改造和替代。噶瑪噶舉的金剛(密宗)教法是天下無敵的,該是行動起來的時候了,快去準備一下,我要去見見這位格魯派的新達賴。」
梅薩打斷了香波王子的話:「原來歷史上藏傳佛教內部也是這麼不清凈的。」
「豈止是不清凈,派與派、佛與佛之間常常是你死我活、血雨腥風的。這說明教派一旦變成政治集團和利益集團,就跟釋迦牟尼沒有關係了。稱佛而不是佛,念經而不是經,俗界里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那一套,全有。而且更黑暗、更殘酷、更是塗炭生靈的源頭。」香波王子停下來,點著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智美著急地說:「往下說吧,還有第六路呢。」
「第六路是向朝廷解釋。這是最重要的一路,早在一月就出發了,解釋開始時,恰好是四月。鑒於有人告密而朝廷已有急詔嚴詞叱責,攝政王桑結親自撰寫的奏章畏罪乞憐,辭懇意切,敬謹之至:『為眾生不幸,五世達賴喇嘛於壬戌年示寂,轉生靜體,今十四歲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變,故未追薦報喪,乞請大皇帝容悔罪愆。自我敬事達賴喇嘛,西藏番民惟願普天之下天朝皇帝為護法主,此處尚有異心,三寶照鑒,威靈作證……』康熙皇帝讀了奏章說:『朕嚴頒諭旨,攝政王悚懼,既如此,可寬宥其罪,允許所請。攝政王必感恩,而眾蒙古亦歡悅矣。』遂派常駐朝廷的蒙青活佛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作為使臣,去西藏參加六世達賴喇嘛在布達拉宮的坐床慶典。這是清朝政府首次派人入藏督察轉世靈童,標誌著朝廷對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承認。
「公元1697年的西藏,夏天就要來臨的時候,六路人馬從不同方向,走向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暫住之地、距拉薩一百六十四公里的藏南福地浪卡子。
「暫住浪卡子的倉央嘉措對這個陌生地方非常好奇,每天在經師曲介的指導下學完經課之後,便喜歡俗裝便服走出他居住的單增頗章到處轉轉。曲介想到浪卡子是格魯派的凈地,沒什麼危險,就派了兩個僧人跟著,叮囑道:「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千萬不要丟失了。」這兩個僧人一個獨眼,一個豁嘴。之所以派他們隨從,是因為難看的面孔具有大黑護法的猙獰,誰見了誰躲。獨眼和豁嘴是來自墨竹地方的血祭師。血祭是苯教祭祀天神的儀式,一年兩次,每一次都要宰牲殺人,以求天神的愉悅滿足。血祭師就是專司宰殺的信徒。他們以野贊凶神和十二丹瑪女神的名義宰牲殺人不眨眼,所以當噶丹頗章政權啟用『隱身人血咒殿堂』后,『隱身人血咒殿堂』便召請他們作為存亡危難時刻格魯派的護法夜叉。
「兩個黑臉獰厲的夜叉知道他們看護的是至尊無上的達賴喇嘛,便寸步不離,十分小心。但他們畢竟是放野慣了的苯教徒,對佛教領袖沒有透心透骨的敬畏和愛戴,時間一久,不僅有些鬆懈,舉止也隨便起來。有一天,獨眼夜叉突然捧著倉央嘉措胸前的一顆黑瑪瑙說:『我也有一顆黑瑪瑙,跟你的一樣。』說著摸出自己的黑瑪瑙,在倉央嘉措面前炫耀。倉央嘉措驚叫一聲:『哪裡來的?』他有一對黑瑪瑙,是他十歲那年攝政王桑結託人送給他的,他留下一顆,送給瑪吉阿米一顆,想不到送給瑪吉阿米的這一顆出現在獨眼手裡。獨眼夜叉說:『當野贊凶神和十二丹瑪女神需要屍體喝血吃肉的時候,就會把珍珠瑪瑙獎賞給我。』
「倉央嘉措沒再問什麼,騎到馬上邊走邊說:「瑪吉阿米你好嗎?我現在就去看你瑪吉阿米。」然後唱起來:
翠綠的布谷鳥兒,
何時要去門隅,
我要給美麗的姑娘,
寄去三次問訊。
「唱著唱著,他朝著遠方縱馬疾馳,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再縱馬回來。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眼巴巴等著,等到太陽落山,才意識他們看護的達賴喇嘛已經丟失了。他們驚慌失措地去向經師曲介報告,一時間轉世靈童失蹤的消息傳遍了浪卡子。剛剛到達浪卡子的拉奘汗聽了一陣狂喜,密令部下馬上去尋找,找到就殺。
「從貢嘎到浪卡子,中間有座靠近羊卓雍湖的甘巴拉山。山裡有個大岩洞叫『紅色閻摩敵密門台階』。是寧瑪派掘藏大師娘熱巴發掘密宗法典和法器的地方,後來成為神預和密會之地。每當西藏即將發生重要事件,寧瑪派先知先覺的高乘僧人都會來此領受蓮花生大師和閻摩敵即金剛大威德的法旨,共同施放密咒以阻止或推動事件的發生。但是今天,奔赴浪卡子朝會的土登朗傑活佛路過這裡時,看到的不是什麼吉祥的法旨,而是恃強凌弱的凶景。七八個蒙古騎手正在追殺一個少年。少年無路可逃,丟開坐騎,跑進密門台階,爬上了閻摩敵法座。那是一個高兩丈闊尺五的平台。騎手們舉起彎弓,就要搭箭射擊。土登朗傑活佛朝著騎手張開雙臂說:『慢慢慢,這裡是寧瑪巴的聖地,不是你們蒙古人的殺人場。』說罷,熟練地爬上平台,一把抱住少年,朝後一退,突然消失了。等蒙古騎手爬上去尋找時,才發現平台背後是一個斜井,斜井下面隱隱有一絲亮光,說明下面有出口。
「土登朗傑活佛帶著少年爬出斜井底部的地洞,繞過山樑回到密門台階的門口,抱著少年騎上了自己的馬。少年問:『尊者為什麼要救我?』土登朗傑活佛說:『我救的是達賴喇嘛。』『你怎麼知道我是達賴喇嘛?』『一個修鍊到家的寧瑪派活佛是遍知一切的。』他們策馬跑向了浪卡子,騎手們追攆著,從後面射過來的箭鏃砰砰砰地落在土登朗傑身上。跑不多遠,他們就遇到了拉奘汗親自率領的馬隊。拉奘汗命令手下:『兩個都殺掉,不留活口。』騎手們個個手提月牙刀,面孔猙獰,殺氣騰騰。土登朗傑活佛毫無懼色地挺立在馬上,坦然走來,用堅定的步履逼視著對方:讓開,讓開。拉奘汗一手撴住韁繩一手舉著刀,瞪著懷抱倉央嘉措的土登朗傑活佛,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放下了屠刀。他讓開了,所有的騎手都讓開了。
「土登朗傑活佛背後插著十六根帶羽毛的利箭,根根淹沒在骨肉里。鮮血洇透了袈裟,紅艷艷的袈裟濕漉漉地滴瀝著,浸染著馬鞍馬身。而他依然挺身在馬背上,睜圓紅色閻摩敵般的寧瑪巴之眼,護法而來。土登朗傑活佛死了,他用身子保護著倉央嘉措早就命歸西天。但使命沒有完結,倉央嘉措需要他,他就必須這樣用無言的威武喝退殺伐者。
「拉奘汗疑懼地望著土登朗傑活佛,突然又後悔放過了倉央嘉措,打馬追了過去。眼看就要追上,死活佛土登朗傑突然仰身倒下,用自己的頭直撞拉奘汗的馬頭。馬驚了,嘶鳴著揚起前腿,又一個急速的迴轉。拉奘汗摔了下來,不偏不斜倒在了土登朗傑身上。他想爬起來,死活佛的袈裟掛住了刀柄和箭壺,就像用手攔腰抱住了他。他驚叫著,幾個騎手過來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時,他要追殺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已是蹤影全無。
「倉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鄉看望瑪吉阿米而沒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傷心:為了保護他,土登朗傑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裡,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結隊的斑頭雁、黑頸鶴、赤麻鴨,佔領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島嶼。岸邊的牧草新鮮到滴翠,草尖上挑著綠絨絨的羊卓鳥和紅艷艷的喇嘛鳥。白羊黑牛,紅馬黃狗,莊園的石頭碉房外,是牧家。
「自從倉央嘉措失蹤過一次后,經師曲介就不准他離開單增頗章了。更何況攝政王桑結來了,也就是說,監護和管束來了。桑結是一個嚴酷的政治家,不可能為顧及一個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給政教大業增添麻煩。倉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錯層的平台上,無可奈何地望著湖水和草原那邊燈苗一樣飄忽不定的人影和帳房,望著飛鳥甚至自由的蜜蜂,望著望著就會唱起來:
金黃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麼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願望,
就是盼著雨露和陽光。
他是隨想隨唱,用的是門隅山鄉的流行歌調,詞兒卻都是現編的:
壓根沒見最好,
也省得神魂顛倒,
原來不熟也罷,
免得情思纏繞。
「有時候經師曲介會來到他身邊,手拿經卷規勸他:『尊者,回寢宮聽我講經,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攝政王就該責罵我了。』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聽和不聽腦子裡都只想一個人:瑪吉阿米。他面對蓮花生大師的塑像祈禱:『你的願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現在就請你改變攝政王的主意,給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禱沒有效果,他的自由越來越少,為此他經常給經師曲介發脾氣。
「作為布達拉宮顯密兼通且密法修鍊已經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領受過男女之間肉體接觸的快樂。也知道在陰陽合修的秘傳里,精液具有超凡入聖的力量,它會把肉體的慾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為永恆。但他作為堅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絕理解凡俗而寬泛的情感,不知道這種情感是精神的父親,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戀、溫暖、純潔、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親般的關護。它處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處在歡喜金剛陰陽合修的秘傳之外。它引導那些信仰的頭腦明白,關於色慾的實施,除了怛特羅密教奧義的鼓動,還有生命對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為了水乳交融,為了思念和依戀,倉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脫掉平時穿的袈裟,換上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白色氆氌袍,用一頂大禮帽遮住臉面,溜出寢宮,走出單增頗章,飛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著,他繞開了,再往前,又有人跪著,他又繞開了。這樣繞來繞去,總有人跪著,跪著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兩個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泄氣,原來是他最不想見到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畢恭畢敬朝他做出手勢:『尊者,請回吧。』再一看,圍繞著單增頗章,到處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裝病。倉央嘉措說他渾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聲聲要找門隅措那澩下村的寧瑪巴小秋丹給自己治病。新近被攝政王指派為經師的寧瑪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說:『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話下。』久米多捷是名揚山南的藏醫,兩手在倉央嘉措腕脈上一搭,身體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給他開了一種葯,叫『羯摩甘露』。『甘露』哪裡有一點『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顫。
「病好了沒幾天,又開始胡鬧。給他授經他唱歌,讓他念佛他舞蹈。動不動就會跑到單增頗章碉房錯層的平台上,望著湖邊草原上的人影和帳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覺,也不管太陽還在高高照耀。要是經師干涉,他就說你讓我去羊卓雍湖邊我就念經。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勸他:『為眾生考慮,達賴喇嘛是不能這樣的。』他說:『我既沒有受戒也沒有坐床,我不是達賴喇嘛。』
「為了讓他儘快擺脫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攝政王桑結來到他的寢宮,摒退左右,親口把五世達賴的遺言、『七人使團』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敵終於顯露、格魯巴的剋星已經發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訴了他。攝政王叮囑說:『六路人馬來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靜祥和,實際上殺機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個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走出單增頗章。』然後,桑結帶他來到單增頗章最高層的經堂,祈禱過藥師、彌勒、文殊之後,桑結和藹地說:『來啊,你來看看窗外。』
「從經堂可以看到單增頗章另一邊的草場,這裡望不見秀麗的羊卓雍湖,卻有雄奇的山脈抬升著草場的海拔。幾乎所有遠遠近近的緩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帳房。桑結告訴倉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身邊的狼。那一片是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的營帳,他們對我們,是遠方的狼。蒙古人和我們西藏人一樣,各個部落、各個派別是要彼此爭鬥的。遠方的狼和身邊的狼互相牽制著,對我們有好處。一旦兩匹狼變成了一匹狼,我們就危險了。東邊那些帳房裡,住著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對我們格魯派來說,他是氂牛,能作為朋友,但不是同類。西邊那些帳房裡,住著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他是鷹,教法對我們有好處,但如果不提防,就會吃掉我們。最遠的那頂帳房裡,住著你的新經師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著親近和眾多,他是羊,他會像土登朗傑活佛那樣,用生命保護你。所有這些人,很快都要來拜見你了。』倉央嘉措突然問:『我見到他們怎麼辦?』攝政王桑結說:『你祝福他們,給他們摸頂。摸頂的時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們的頭頂,要讓他們彎著腰用頭碰你的手。』倉央嘉措又問:『也給拉奘汗摸頂嗎?他可是政教的敵人。』桑結說:『現在還不一定,最危險的敵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溫和順從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神靈並沒有降旨於我們。』倉央嘉措一臉疑懼:『為什麼,格魯巴的敵人這麼多?』桑結說:『因為我們擁有了西藏,我們的領袖達賴喇嘛登上了最高寶座,這個寶座一旦成為權力的象徵,就會吸引情器世間所有的貪慾和瞋慢,那是野獸的大嘴時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來到,你要警惕,從你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剋星,對你亮出奪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曆火牛九月十七日,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問旨的結果和攝政王桑結的安排,三十四歲的五世班禪額爾德尼羅桑益西從日喀則扎什倫布寺來到浪卡子,為倉央嘉措剪去頭髮,授沙彌戒,取法名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頗章在浪卡子舉行隆重慶典。班禪大師當眾把黃色法衣披在倉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經字哈達、釋迦佛像、金塔金瓶、曼札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線以外,是達官顯貴,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趕來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邊的草場上,磕頭朝拜的人群一輪接著一輪。最重要的當然是接受朝賀。一個既沒有舉行坐床典禮、也沒有接受無上灌頂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資格為眾多高僧和來使講經做法,但可以摸頂,而且必須摸頂,這是朝賀者的最低要求。
「危險就出現在朝賀摸頂的過程中。倉央嘉措按照攝政王桑結的囑咐,伸直胳膊,讓那些人排著隊彎腰從他手掌下面碰觸而過。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過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瑪珠古活佛過去了,寧瑪派領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過去了,準噶爾部首領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烏蘭特過去了,和碩特部首領韃萊汗的二兒子拉奘汗也過去了。但拉奘汗沒有像別人那樣用頭頂碰觸倉央嘉措的手,顯然是故意的,在這個小小的動作里,藏匿了他對新達賴的蔑視。
「接下來是一個蒙古貴族。他穿著華麗的裘袍,緊跟在拉奘汗身後。警戒線上的藏兵以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沒有阻攔。他極力彎著腰,隱藏他的面孔,邁著細碎的步子,來到倉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嘴裡,藏著致命的暗器。
「這時突然有人喊:『倉央,倉央。』倉央嘉措抬頭一看,愣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瑪吉阿米。」倉央,倉央。「喊聲越來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過去,站在瑪吉阿米面前,還是不相信,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瑪吉阿米挽起袖子,讓他看了看左臂上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他這才相信了,高興地說:『我以為你死了。』瑪吉阿米說:『阿媽替我死了,阿媽知道魔鬼要殺我,就穿上了我的紅氆氌軟靴。』說著就哭起來。
「那蒙古貴族打扮的刺客已經從嘴裡吐出了暗器,再無法吞回去,攥在手裡就追。警戒線上幾個藏兵立刻撲了過去。蒙古貴族無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從法座上栽下來時,暗器已經抹開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殺了,他受了誰的指使?他是蒙古貴族的打扮,但和碩特部的拉奘汗與準噶爾部的烏蘭特都說不認識他。以後『隱身人血咒殿堂』的無形密道經過多方調查也沒有查實兇手的歸屬。他的出現不過是印證了攝政王桑結的擔憂: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毀政教的能力伏藏給了誰,誰也無法知曉。從新達賴面前走過的任何人,都可能變成格魯巴的剋星,亮出奪命的暗器。
「瑪吉阿米用喊聲救了倉央嘉措的命,卻暴露了自己。當倉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時,他們身邊除了寧瑪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撲到地上用頭碰觸新達賴靴子的信民,還有跑過來護衛的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們揪住瑪吉阿米的氆氌袍,瞪著她發獃:在澩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頭房子里,這個姑娘不是被他們一人一刀殺死了嗎?從紅氆氌軟靴上拽下來的黑瑪瑙就是證明,激射到獨眼夜叉臉上的鮮血也是證明,但更有力的證明卻是她活得好好的,她還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隨著倉央嘉措。
「瑪吉阿米意識到了危險,丟開倉央嘉措,拽著小秋丹轉身就跑。倉央嘉措喊道:『瑪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達賴喇嘛我可以保護你,你不要跑。』但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還是跑了,他們對危險的感覺比倉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倉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後來去拉薩的路途上,再也沒見到瑪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縈繞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回蕩在胸臆間:
乞求神聖的教誡,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會真心講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說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卻不辭而別。
「九月二十一日,在經師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達拉宮官員的陪伴下,聲勢浩大的迎請馬隊離開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達聶塘扎西崗。監護西藏的蒙古和碩特首領韃萊汗、從浪卡子趕到這裡的攝政王桑結率領蒙藏僧俗官員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來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請馬隊從聶塘扎西崗出發,走向拉薩,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帶領百餘人前來迎接,呈獻康熙皇帝封誥和敕書。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圓寂紀念日燃燈節。在攝政王桑結的引導下,倉央嘉措走進布達拉宮,在紅宮司西平措大殿登臨無畏雄獅寶座。在坐床典禮的法號鼓樂聲中,在清朝順治皇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呾喇達賴喇嘛「的金冊金印面前,正式開始了達賴生涯。」
香波王子喘著氣,不說話了。三個人都在沉默。
4
天氣悶熱起來,好像又要下雨了。蘭州從前是一個少雨的旱城,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來,而且說下就下,沒有醞釀。停靠在黃河橋頭的牧馬人里,熱氣和汗氣糾纏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三個人又是流淚,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點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薩說:「看來沒有瑪吉阿米,就沒有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說:「這樣想就對了,在倉央嘉措的生活中,瑪吉阿米佔據最重要的地位,沒有她,不僅沒有情歌,也沒有倉央嘉措。如果說倉央嘉措是愛情的象徵,瑪吉阿米就是愛情的保姆,是她誘發並培育了倉央嘉措的愛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發,大山綿綿,闊水湯湯。」
梅薩發自內心地說:「真讓人羨慕。」
香波王子說:「知道為什麼孔雀尾毛是瑪吉阿米的標誌嗎?因為在印度民間的傳說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間最美麗的女人,是天地精華的顯現。佛教藉此發揮,說所有的度母神在通過觀世音化現為佛門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轉世,都有過從孔雀公主到凡間女子的經歷。孔雀是美麗聖潔的靈物,由它轉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藍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記。」
梅薩說:「瑪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標誌的瑪吉阿米。」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也有動物標誌,那就是鸚哥,在藏族的傳說里,鸚哥是愛情的象徵。」
梅薩望著香波王子胸前的鸚哥頭金鑰匙說:「你不會是在說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鸚哥頭是鍛造出來的,如果是長出來的,就長在你身上,那你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了。」
「這可是天神的鍛造,我的祖先的寶貝,跟我的命一樣重要。」
「那也無法避免重複,天神一鍛造一大堆,一人發一個,你的祖先僥倖得到了一個。而我相信,能代表倉央嘉措的『鸚哥』,絕對是天底下唯一的鸚哥。」
智美慢騰騰地說:「能不能說正經的,你們總是跑題。」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愛情的魅力,是愛情讓掘藏跑題了。」
梅薩說:「一般來說,伏藏的目的是為了聖教不會消失、教言不會摻雜、加持不會衰弱、傳承不會斷裂。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卻恰恰相反,不斷顯現的『授記』——倉央嘉措情歌讓我們觸摸到的是一個宗教叛逆者的靈魂,他用世俗的愛情否定了神聖的戒律,讓聖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許是這位教主帶給聖教的唯一禮物,而聖教帶給他的卻是壓抑、苦悶和憤怒。」
香波王子說:「只能說暫時是這樣,我不相信倉央嘉措會壓抑到底,苦悶到底,憤怒到底。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你們相信憤怒是極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愛情。倉央嘉措把情歌唱響了西藏,用情歌輕而易舉地主宰了人們的精神。為什麼?因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樣需要愛情,愛情與宗教不僅不抵觸,而且是互為表裡的膠結體,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說:「這只是你的願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滌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為了追求愛情,而是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動地說:「如果沒有罪孽呢,宗教洗滌什麼?倉央嘉措沒有,我也沒有,我相信你們兩個也沒有。」
智美說:「所以這個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薩看到香波王子睜圓了眼睛要反駁,趕緊說:「不說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來看看。大概是隨著轉經筒長久旋轉的緣故,邊角有些殘損,紙面上密密麻麻一層皺紋,但陽光下古老的伏藏語言還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語言旁邊是她的翻譯。她說,「了解了『授記』給我們的歷史,我們現在要面對現實,下面的『指南』是什麼意思?」說著念起來:
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
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
聖門之內,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說:「我想聽聽你們的高見。」
梅薩著急地說:「別賣關子了,我們沒高見,就想聽你的。」
香波王子點著一根煙,抽了一口。
梅薩拿出紙巾揩著眼睛說:「別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渾身都是臟毒,一點也不清凈,按規矩,不清凈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說:「不清凈的還有心靈,我的心靈更骯髒,胡思亂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為什麼偏偏攤上了我呢?」
梅薩說:「機會到了,你必須改變自己。」
香波王子說:「很難。不說我了,說『指南』吧。『臍帶之紅』,顯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誕生地。『宗喀』是藏語古地名,指甘南積石山主峰宗喀傑日以西、青海湖以東、湟水以南的地方。當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國師西納喇嘛對朝廷有功,要賞賜封地,請他在喇嘛教流行區域的甘青西藏挑選。西納喇嘛花四年時間到處走動,最後選中了宗喀,稟告皇帝說,這是個出聖人的寶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罷,不封也罷,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納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蓮花排列,名叫宗喀蓮花山。九十年以後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蓮花山的懷抱里。母親香薩阿曲剪斷臍帶后鮮血滴下,透過地氈滲入地下,不久,這地方便長出了一顆神奇的菩提樹,翠綠的枝葉傘蓋而起,很快撐破了小小的帳房。後來宗喀巴在西藏創立格魯派,宗喀蓮花山便成了格魯派的祖宗之山。」
梅薩問:「那麼『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呢?」
香波王子說:「『成道』指的是樹,就是旃檀樹,學名叫暴馬丁香,佛名叫菩提樹,印度人稱為阿沛多羅樹。當年釋迦牟尼出家為僧,苦修六年後來到菩提樹下,跏趺而坐,對天發誓:『成道就在此處,如果不成,我不離禪座。』後來果然得道,菩提樹也就成了成道樹、思維樹。由宗喀巴母親的臍帶之血養育的這棵菩提樹,根深葉茂,十萬葉片芳香熏人,每片葉子上的紋脈清晰地顯現一尊獅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綠或淺綠,樹皮上還顯示出文殊菩薩的五字心咒。獅子吼佛是釋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薩轉生於宗喀蓮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薩說:「『聚蓮之塔,彌勒之寺,袞奔賢巴林』又是什麼?」
香波王子說:「就是青海塔爾寺。當時正在西藏學法的宗喀巴託人帶信,請求母親保護菩提樹。宗喀巴的母親會同當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獅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樹榦用黃綢包裹,在四周鑲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蓮塔。聚蓮塔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築。
「後來,大禪師仁欽宗哲堅贊根據佛菩薩的夢授,建起一座明代漢式宮殿,殿中用藥泥塑造了一尊彌勒佛鍍金坐像,佛像體高身偉,內部裝有如來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峽大師的聖骨靈灰、釋迦室利大師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師的頭髮袈裟、宗喀巴父親顯現文殊菩薩像的額骨、來自印度和尼泊爾的釋迦牟尼小銅像等。這是宗喀蓮花山最早的佛寺,稱為彌勒寺。
「宗喀蓮花山的山懷裡,先有一塔,後有一寺,漢族的信民們為顯得親切,稱『塔』為『塔兒』,跟『寺』合起來,就成了『塔兒寺』或『塔爾寺』。而藏語沿用至今的稱呼是『袞奔賢巴林』,『袞』是『佛身像』,『奔』是『十萬』,『袞奔』就是『十萬佛身像』,『賢巴林』是彌勒寺,合起來就是『十萬佛身彌勒洲』。」
梅薩說:「『聖門之內,萬瑪之蹤』呢,什麼意思?」
香波王子說:「後來聚蓮塔幾經重建,又用佛殿覆蓋,變成了如今聳立在大金瓦殿通風天井裡的菩提大銀塔。塔形巍峨,塔基寬闊,外殼是純銀,間有鎦金裝飾,鑲嵌著許多瑪瑙、珊瑚、青金石、綠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龕,環襯著大鵬、寶象、雄獅、祥龍、吉鹿、勝母,裡面是頭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鍍金像。菩提大銀塔是塔爾寺首屈一指的寶供神物,號稱黃教第一塔、世界一莊嚴。
「菩提大銀塔從出現到現在已有六百多年,無論怎樣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著一道聖門,通往裡面的菩提樹和十萬葉片、十萬獅子吼佛像。聖門很少被人打開,在所有關於菩提大銀塔的文獻里,只有一次打開聖門的記錄,那就是萬瑪活佛著的《尼瑪·僧格》,他說大約在八十年前,因為要刮取菩提樹的樹脂作為聖膠粘連被盜后又回來的葯泥佛頭,寺院決定打開聖門,全體僧伽推舉萬瑪活佛鑽進聖門刮取聖膠。他完成任務出來時,發現一片葉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顯現著一尊獅子吼佛像。」
梅薩說:「『聖門』清楚了,『萬瑪』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菩提大銀塔的聖門之內,萬瑪活佛當初留下蹤跡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門』所在地?」
香波王子說:「很可能是這樣。因為緊接著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稱,『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瑪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瑪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樣,也出自倉央嘉措情歌。」說著他唱起來:
心愛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獵人拿住,
卻被有權有勢的官家,
諾桑王子奪走。
梅薩說:「倉央嘉措失戀了,音調這麼悲涼。」
香波王子說:「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戀。這首情歌好像說的就是我,我有什麼心境,就能發掘出什麼『授記』來。」
梅薩立刻岔開了話題:「我發現你對塔爾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說:「所有跟倉央嘉措有關係的寺院,我都去過不止一次。在一些傳說里,塔爾寺是倉央嘉措的歸宿,他的屍骨曾在這裡火化,火化時天空出現殊異的彩虹雲朵,遺體漸漸變小,小到尺許,然後消失。這時出現眾多天神天女,華服美飾,高奏仙樂,迎接倉央嘉措靈識南去,藏區南方是他轉世的地方。」
梅薩說:「那就趕緊走吧,青海塔爾寺。」
這時他們發現,牧馬人早已開動,朝著蘭寧(蘭州至西寧)高速公路開去。香波王子「咦」了一聲說:「智美到底是宣諭法師的後代,早就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智美說:「我已經占卜過了,跟你說的一樣。」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來,停在了離公共廁所很近的地方。梅薩下車往廁所走去。香波王子望著她的背影,心說他們兩個真是默契,梅薩並沒有說什麼,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說:「智美我要提醒你,現在到了你信守諾言的時候。」
智美說:「拉卜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不過,我提醒你,就算我放棄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說:「你放心,我知道梅薩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時候,香波王子頭歪在座位上睡著了,睡夢裡總是高高地懸浮著一個人影,心說你誰啊?問了幾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來:「梅薩,梅薩,你怎麼還要往下跳啊?」
梅薩搖醒了他:「你說什麼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著眼睛說:「珀恩措,我怎麼忘了珀恩措。」
5
阿若喇嘛站在拉卜楞寺珍寶館的門口接到了瑪吉阿米的電話。
他慧眼裡透著看穿所有的自信,心說大千世界一切皆無,包括瑪吉阿米的電話,但一切皆無的背後又是真實不虛,沒有不假的,也沒有不真的。這個瑪吉阿米到底是歷史的遺響,還是現存的骨肉?遼闊的教界,東西南北,一直都在流傳瑪吉阿米的存在,就像流傳二十一度母、十六天女、十二丹瑪女神那樣。不同的是,瑪吉阿米擁有骨肉的載體,是神心人貌的色身,而度母和天女卻都是幻境夢界里單純的神,是不可觸摸的精神。
誰也沒見過瑪吉阿米,包括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雖然不願相信對方真的就是瑪吉阿米,但那泉水叮咚般的聲音還是讓他心生喜悅。他說:「瑪吉阿米?就是六世佛寶倉央嘉措的瑪吉阿米?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你找我幹什麼?」
所有的問題對方都沒有回答,只是口氣飄淡地說:「你在拉卜楞寺,但你並不知道為何而來,為何而去。放棄吧阿若喇嘛,當香波王子和他的同伴走向『七度母之門』的隱秘通道時,你不能追捕他們,而應該超過他們。如果你先與他們到達目的地,發掘到『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你就是最後一個也是最偉大的一個掘藏師了。機運永遠只報答那些認準目標和預備充分的人,天上的佛菩薩,哪個不知道你阿若·炯乃對『七度母之門』的殫精竭慮呢?」
「可是,可是我憑什麼相信你呢,就憑這個電話?」
「還有簡訊,你看了就明白。」
聲音消失了。阿若喇嘛看看來電顯示,立刻打了過去,響了幾聲,就被對方掛斷了。他想如果開啟「七度母之門」已經成為蓮花生大師埋藏在我頭腦里的「心意囑託」,瑪吉阿米的突然出現就一定意味著新啟示的出現。他對掘藏的執著和痴迷使他不去想這也許是一個騙局——有人試圖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簡訊,簡訊。」他盯著手機滿懷期待地念叨。簡訊來了,它說在香波王子的追尋下,拉卜楞寺驚現「七度母之門」,開啟之後發現了「光透文字」,內容是一首作為「授記」的倉央嘉措情歌和關於伏藏的「指南」。
阿若喇嘛盯著情歌和「指南」,讀了幾遍,沒怎麼讀懂,卻恍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和香波王子其實是競爭對手,而不是你逃我抓。不管香波王子是殺人還是盜竊,他都應該是一個得到過蓮花生大師發願灌頂的人,他聰明過人又機緣湊巧,似乎比任何教內的高僧大德都更有可能成為掘藏大師。但是現在,香波王子的機緣已經有了阻滯,他阿若喇嘛得到瑪吉阿米的青睞,將要踏上掘藏之路,一爭到底了。最後的伏藏、迷惘混亂時期的救世珍寶、掘藏大師的榮耀,只能屬於天下第一皇寺雍和宮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因為在阿若喇嘛看來,苦修佛法是發掘伏藏的最好預備,他已經幾十年如一日地預備過了,就像瑪吉阿米說的,機運永遠只報答那些認準目標和預備充分的人。
阿若喇嘛招呼幾個隨從喇嘛匆匆走向喇嘛鳥。
正在念經的鄔堅林巴看他們上了車,鑰匙一擰就走。
阿若喇嘛問:「要去哪裡?」
鄔堅林巴說:「我怎麼知道。」
阿若喇嘛把手機遞了過去。
鄔堅林巴停下車看了看簡訊,驚訝地說:「誰發來的?為什麼要發給我們?我們不懂倉央嘉措情歌。」
阿若喇嘛說:「不管懂不懂,我們都得改變策略。現在可以肯定香波王子並沒有在雍和宮的『七度母之門』里得到『最後的伏藏』,得到的僅僅是『授記指南』,所以他們來到了拉卜楞寺,他們還會到別處去。」
鄔堅林巴說:「我明白了,我們的目的不是抓住他們,而是跟著他們。」
阿若喇嘛說:「不光是跟著他們,還要超過他們。我們和他們,都是被『授記』的掘藏者,但我們是喇嘛,我們的修行就是修功德。功德無量,伏藏才能無量。就是我們不去追求最後的成功,最後的成功也會找到我們。」
鄔堅林巴說:「我不關心大道理,只關心現在車往哪裡開?」
阿若喇嘛盯著簡訊,把倉央嘉措情歌和伏藏「指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說:「是不是應該問問不動佛?」又說,「還是算了吧,不動佛沒有明示,說明還不到明示的時候,等等再說。」
鄔堅林巴開動了喇嘛鳥,在公路上漫遊。兩個小時后,阿若喇嘛的手機才響起來,是朱哲琴夢魘般的《七隻鼓》:「快敲響尼瑪的鼓、達娃的鼓、米瑪的鼓、拉巴的鼓、普布的鼓、巴桑的鼓、邊巴的鼓,哦哦哦哦。」阿若喇嘛手忙腳亂地摁出簡訊,大聲念道:
不動佛明示:塔爾寺。
阿若喇嘛看了看窗外的山景:「我們現在在哪裡?」
鄔堅林巴說:「已經過了臨夏,進入積石山脈,要是往左拐,走不多遠就是青海的孟達自然保護區,這是去西寧塔爾寺最便捷的路。」
「太好了,爭取比他們早到塔爾寺。」
鄔堅林巴又問:「要不要告訴警察王岩?」
阿若喇嘛說:「你說呢?如果香波王子同樣是一個有掘藏緣分的人,如果我們跟他們是競爭,是比賽智慧和運氣,我們就不能靠著向警察告密來達到目的,公平是我們的守則。如果蓮花生大師偏向苦修佛法的人,已經通過發願灌頂,把開啟『七度母之門』變成了伏藏在我頭腦里的『心意囑託』,我又何必依靠警察。」
鄔堅林巴叫了一聲好,加快速度,直奔五百公里之外的塔爾寺。
6
香波王子小心翼翼地撥通了珀恩措的手機,心說但願她這會兒正在家裡休息,或者正在單位上班。
傳來一個虛弱而陰鬱的聲音:「喂?」
「你還好嗎?」他問。
珀恩措的回答讓香波王子感到意外:「還好。警察已經來過了,但我藏了起來,他們沒找到我就以為報警的人是謊報、是欺騙。一個真正想自殺的人是誰也阻攔不了的,你接著報警吧,你報警就是逼我早死。下次只要警察一出現,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脅,是誓言,你應該知道,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違拗的,只有誓言。」
「你這會兒在哪裡?」
「我就坐在樓沿上,兩條腿搭在外面,只要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
香波王子說:「你聽我的,往後退,離開樓沿,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沖著天空,用最惡毒的語言大罵幾聲。罵誰都行,罵我,罵你,罵父母,罵世界,然後沿著樓梯下去,好事情在下面等著你。」
「什麼好事情?」
「你還活著,你依然是鮮艷的生命,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我會再次上來的,我討厭活著,討厭所有的鮮艷、所有的生命。我覺得我現在的狀態最好,在三十六層大廈的頂層,鳥瞰著下面。我從來沒這麼高地看過人,覺得神看人的眼光就是我現在的眼光,地上全是螞蟻,一群一群,忙忙碌碌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曾經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一隻蠕動的螞蟻,踩死你的腳隨時都會下來,我時時刻刻惶恐不安,一有點風,我就想,它是沖我來的,它會吹跑我,從地球上抹掉我。我怯懦地活著,忐忑不安、無精打采地活著。但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就要死了,主動走向死亡是勇敢者的行為。香波王子,你最好快點來,和我一起,從三十六層高的大廈跳下去。兩個人的自殺總比一個人悲壯,你砰的一聲響,我砰的一聲響,世界就沒了,一切都毀滅了。」
香波王子喊起來:「可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呀。」
「自殺是我的命運,命運是沒有原因的。」
「不管怎麼說,你一定要等著我回去。我很想見到你,我愛你。」
「什麼愛不愛的,我從來不信。還是那句話,我等著我的耐心消失,消失之前你來,我們一起跳,消失之後你來,你就替我收屍吧。」
「耐心是你我之間的一根線,它永遠不會斷。」
「不,很快就要斷了。瞧瞧啊,我穿著高跟鞋,它們就挑在我的腳趾尖上,只要我的腳趾一縮,就會掉下去。你說我怎麼辦,是讓它們掉下去,還是讓它們就這樣懸著,掛著,最後和我一起從天空沉入大地?」
香波王子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問你的高跟鞋,看它們這麼說,它們肯定不希望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它們帶著你走路,也帶給你美麗,它們也是有生命的。你怎麼可以去做連高跟鞋都不願意做的事情呢?」
「我就是想做一般人不願意做的事情,高跟鞋已經掉下去了,兩隻都掉下去了。剛開始我還能看見它們,現在看不見了,我想聽到聲音,但聲音沒有傳上來。它們就是我,我和我的高跟鞋都跌到一個巨大的空虛里去了。」
「你自殺就是因為你空虛。而佛要告訴我們的,恰恰是擺脫空虛,投入到既空又有、既色塵又清凈的生活中去。你是個藏族人,總應該知道,你想毀滅是不可能的,因為死亡不是毀滅,是再生,既然你還要再生,那還不如現在不死。」
珀恩措冷笑一聲:「你說話的口氣像個說教的喇嘛,但你知道我不信佛。上大學的時候,老師說自我是最強大的,我拚命想找到自我,越找越迷惘,哪兒都沒有,找來找去才知道,自我也好,佛也好,並不能改變我們的命運,並不能讓壞人遭殃好人幸福,並不能取消生老病死的規律,並不能讓一切災難、一切黑暗、一切罪惡煙消雲散。就像現在,你信仰的佛如果認為我值得憐憫,他就應該在我跳下去的時候讓我不死。啊,我暈了,暈了,好像天旋地轉了,好像乾坤顛倒了。」
香波王子喊起來:「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關掉了手機。香波王子一直在撥,一直再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