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顧之禮

第九章 三顧之禮

諸葛孔明有事到襄陽去。

「沒想到卧龍先生過隱居的生活,還這麼忙碌。聽說他弟弟已經娶妻了。」

劉備聽徐庶說孔明出去了,訕訕地說。這之前,他聽說孔明為弟弟均娶妻的事忙得很。後來,劉備在新野聽到諸葛均娶林氏女兒的消息。

「大哥倒知道得很清楚。」關羽說。

劉備一直很留意諸葛孔明這位青年,卻又不想讓部屬看出這件事,就連對經常來訪的徐庶姓名,當著部屬的面也假裝記不得。現在卻對連一面都未曾看過的孔明,居然連他弟弟娶妻的事都知道,難怪關羽覺得有點意外。

「偶然聽說的。」劉備若無其事地說。

「聽說明天會回來。」徐庶說。

「那後天再去拜訪他。」劉備說著,打了一個小呵欠。

「還要在這裡待到後天?」張飛不悅地說。

「反正新野也沒什麼要緊的事。」

「要是曹操從烏丸那邊折回來該怎麼辦?劉公不也是這麼認為嗎?」張飛說。

「曹公應該不會如此莽撞行事。」

「是嗎?」張飛漲紅著臉,嘟起嘴唇。

「好好看書吧,在新野可沒法這麼優哉看書啊。」關羽笑道。

劉備自來荊州當劉表的客將,駐屯新野以來,很勤於看書。他也曾學著讀、寫,但真正稱得上「讀書」的,是過了四十歲以後的事,可以說是晚學。劉備起先還覺得難為情,這陣子卻有自信了。因為他和同樣年齡層的士大夫談論經史時,發現他們大抵上都是在二十多年前讀這類東西,有的人拚命想記起所讀過的文章內容,卻已經不復記憶了。

二十年前,劉備當馬商的保鏢,後來加入*黃巾軍的軍隊,哪能讀什麼書?而這之前,他還靠織席賣鞋為生。好不容易學習文字,但學的也是一些基礎的東西。他過四十歲才正式讀書,所讀的經史印象還非常鮮明,而且已累積各種人生經驗,可以和書籍的內容相對照,理解更加深刻。

「左將軍有思想又有學問啊!」

以劉表為首的荊州士大夫,起先看不起劉備是卑賤出身的武人,後來意外發現他似乎還有點教養,逐漸對他刮目相看。

年輕時,劉備懵懂地讀書,現在讀書則有明確的目的,為的是想在這個亂世存活下來。為存活就必須不斷向前邁進。對目前左將軍的身份來說,前進就意味著往爭霸天下邁進。這種對準焦點的讀法,讀書的人也覺得興趣盎然。因此,閱讀量也增加了,連張飛也擔心起來:「大哥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這一陣子,劉備在新野已無法悠然讀書了,因為四十八歲的他,這才當父親。

「我的妻運不好。」

劉備經常如此嘆道。他已有幾位妻子過世。他當上豫州牧,住在小沛的時候,納甘氏為側室。正室經常當人質,一直很辛勞,可能因此而短壽吧。亡命荊州之後,甘氏總算安定下來,第六年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

劉備異常疼愛小孩,甚至捨棄讀書時間,去逗小孩。

「老大回新野,還不是為了看小孩?這樣倒不如暫時留在隆中。」關羽心裡這麼想。

「該不會要在這兒過夜吧?」關羽只見劉備走到愛馬旁邊,拍打馬鞍,就要跨上馬,便開口問道。

「我們去卧龍先生那兒。」劉備回答。

「孔明不是外出了嗎?」

「聽元直(徐庶)先生說,孔明夫人和他弟弟夫婦好像在家。」

「我們不是要留到後天,再去見孔明的嗎?」

「沒錯。」

「那為什麼現在……」

「我們必須盡到禮節。這樣吧,今天我們就當做不知道孔明外出而登門拜訪。」

劉備已經跨上馬。關羽和張飛等部屬急忙做動身的準備。

當天,諸葛孔明隆中的草廬中,除妻子綬和均夫婦在之外,難得姐姐鈴也回來。

就在劉備主從一行造訪草廬前一刻,鈴獲知此事。徐庶特地派遣擅於騎馬的人,走捷徑趕至孔明的草廬通知。

「真抱歉。舍弟為養子的事情,到襄陽去了。」鈴低頭向劉備說道。

「哦?養子?」

「是的,孔明一直沒能生子,江南家兄連續生男孩,所以……」

「幾年了?」

「左將軍來荊州的前一年,民女才嫁進來。」這次換綬回答。

「那我可更久啰!我今年才生子。可不要放棄!」

「是的。」綬低著頭。

「對了,孔明先生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

「那我後天再來。」

劉備一行離去。

「左將軍大人明明知道阿亮不在的。綬,你對此事可有覺悟?」

等到劉備一行的馬蹄聲消失了,鈴才對弟媳婦說。綬用力點頭說:「阿亮有他的打算。我也希望讓他做他心裡想做的事。」

「這也對!你的心意我也感覺得出來。這孩子從小就……」

鈴覺得眼眶熱了起來。

三顧之禮。

後來孔明在《出師表》中,自己提到這四個字。換句話說,劉備三次造訪草廬才見到孔明。

劉備明知孔明不在還登門造訪的翌日,天降大雪。孔明冒雪回家當晚發高燒。

第二次造訪,劉備聽說孔明發燒,不願打擾,就要告退。

「大人特意來了,民女請孔明務必出來拜見大人,孔明整裝的時候,請大人稍候。」

鈴這樣說。劉備卻說:「不要勉強孔明先生。我還會再來。」

於是當即告退。劉備有意延攬孔明為幕僚,因此想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好好評估一下對方,現在孔明又生病,情況不太適合。

隔一天,劉備第三度造訪,這才見到孔明。孔明已經完全復原了。

「我從元直先生那兒聽到關於先生的種種。聽說先生對管仲和樂毅甚為傾心,請問感佩之處何在?」劉備問。

「管仲出仕齊桓公,助他成為諸侯盟主。齊國能防止楚國北上,讓百姓和平度日,這是管仲輔佐之功。沒有管仲,就沒有桓公。尤其,葵丘之盟更是管仲最高的功業。」孔明回答。

葵丘是靠近春秋時代宋國首都的一個地方。公元前651年,諸侯在此會盟。位於南方長江流域的楚國日益強盛,黃河流域的諸侯受到威脅,為此思索對應之策。在這個諸侯會議上,擔任盟主的,是齊桓公。輔佐齊桓公的,則是管仲。

葵丘之盟是依照管仲的想法商定的。它不是軍事同盟會議,而是以齊為首,鄭、衛、魯等諸侯議決各國互通的律法。諸侯當然各自獨立,各有其特殊的情況。想要超越這一點,確立共同的倫理基礎,必須仰賴超乎軍事同盟的力量。這便是管仲的想法。

——誅不孝,不易樹子(後繼者)。

——尊賢育才,顯彰有德者。

——敬老慈幼,不忘賓旅(外國人或旅客)。

關於這類約定,各國應當都無異議。

——士無世官(官職不世襲),官事無攝(不兼任)。

這一項就有點問題了。不過,站在君王的立場,不讓臣下世襲、集中權力,可以鞏固自己的地位。黃河流域諸國只要一國有蕭牆之爭,就會立即影響其他國家。這一項可以說是為了防杜蕭牆之爭。

——防無曲,糴無遏。

不可破壞或變更黃河的堤防,不可妨礙糧食輸入。換句話說,就是禁止水攻和攻擊兵糧。這是人道的約定。遵守相同遊戲規則的諸國,同夥的意識勢必日益增強。國與國之間的小紛爭減少,百姓也可免除災厄。

合作超越國度,眾國結為一體。——管仲藉由輔佐齊桓公,完成此大業。

傾心是由仰慕、尊敬進而產生仿效的意念。

「先生應當也有『拯救庶民之苦』的願望。」劉備說。

「不只在下,身為士大夫者必定都有此願望。」

「衡諸天下,可有與齊桓公相當的人物?」

「這是個難題。」孔明笑著回答。

「那麼,我也不先問誰可與桓公相比,我想請教先生,如果桓公重生於今世,他當如何?」劉備改變問題。

「會先尋找輔佐的人吧,他應該尋找管仲。」

「假設找到管仲,先生認為管仲要如何進言?」

「建議佔領土地。沒有地方盤踞,就不能完成大業。當今之世,不打仗就不能佔領土地。」

「要和誰打仗?」

「有兩個人不可與他打仗。」

「哪兩個人?」

「曹操和江東的孫權。」

「為什麼?」

「因為打不贏曹操。和袁紹相比,曹操名望較差,而且兵力也差多了。但是,他最後卻能獲勝。可能運氣好也有關,不過,不只這個原因,他還是個有智謀的人。現在他領有百萬大軍,挾天子令諸侯。今後想要參與競爭、佔領土地的人,必當無法戰勝這股大勢力。」

「江東的孫權呢?」

「他沒有曹操那樣的實力,但是,他的勢力根植當地,承繼破虜(孫權之父孫堅的將軍名號)、討逆(孫權之兄孫策的將軍名號)之後,已持續三代。所領之地水路多,地形複雜,當地軍隊易守,外地軍隊難攻。當地百姓又很馴服。」

「他的幕僚也有很多賢能之士。」

聽劉備這麼一說,孔明吸了一口氣之後,微微點頭,因為孔明之兄諸葛瑾也是孫權的幕僚之一。

「因此,進攻江東,即使不敗也極難戰勝。不可與討虜將軍為敵。」

孔明說。孫權被授「討虜」的將軍名號。

「那麼,此地……」

劉備低聲說道。不打仗就無法佔領土地,而又不可和曹操、孫權打仗,因為打不贏他們。但除這兩人之外,其他人就非打不贏了,荊州主君劉表也包括在內。

「沒錯。」孔明回答的聲音大於劉備。

「可是,我是荊州之客。」

「景升公何嘗不是荊州之客?」孔明介面就說。

劉表當上荊州牧,是初平元年(190年)的事,距此時十七年。當時勢力也僅止於以襄陽為中心的地域。他完全平定荊州八郡,成為領有十萬兵力的實力者,則在建安三年(198年)以後,為時不到十年。

劉備成為荊州客將系從六年前開始。就非代代居住荊州、統治當地百姓這一點而言,山陽(在今山東省)出身的劉表,和涿地(在今河北省)出身的劉備並無兩樣。

諸葛孔明並無意說服劉備。他所說的,是理所當然的事,而非獨創的見解,任誰都無異議,他只是試著把眾所皆知的事加以整理罷了。他把心裡想的事說出口,為的是想進一步深思。不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周邊拓寬之後,再往下探索,話就隨之出現。他希望藉由這種方式從對方那邊引出什麼東西。

「說的也是。」劉備露出笑容。

「笑得真舒坦……」孔明盯著劉備的笑容好一會兒,覺得他的笑容似乎掃掉了某些陰霾。

孔明去襄陽,是去面見哥哥的使者。

「討虜將軍是不是透過令兄來邀聘你?」

孔明告訴鄰居到襄陽會見哥哥使者的事,鄰人立刻表示有人這麼推測。就連妻子也這麼問孔明,孔明苦笑道:「將軍真是有此要求,哥哥也一定會拒絕他的。」

孔明要是加入孫權陣營,那就兄弟同時出仕了,家人也可相聚。但是,叔父之所以帶他來荊州,為的就是要家族分開。處於亂世,家族應該避免同屬一塊土地、一個陣營,這樣總會有人在某個地方存活下來。

叔父認為分開對諸葛家是最好的方法。

雖然好不容易分開了,但孔明卻沒生一兒半子。辛苦採取不讓諸葛家斷絕香火的辦法,如今沒有子嗣,又有何意義?倒是哥哥諸葛瑾那邊陸續生下男孩,因此,決定將次男過繼給孔明。孔明沒什麼意見,只說:

「字得改一改才行。」

哥哥的次男命名為喬,按士大夫階級的慣例,還要取個字,為表示他是次男,便取字為「仲慎」。長男通常使用「伯」或「元」。哥哥的長男恪,便字「元遜」。末子則取「季」字為多。喬是諸葛瑾的次男,字可以用仲,但既然現在變為孔明的子嗣,成為長男,這個字便不適當。

其他沒什麼問題,使者自然談起江東的種種。曹操南下,是當前孫權陣營最大的話題。

「烏丸的事情一旦處理完畢,這將是迫切的問題。不過各人意見不一。」使者說。

「這邊也是一樣。」

在場的甘海應口說道。襄陽的顯要,對曹操的對策也是意見分歧。

「聽說客將劉備建議乘曹操*烏丸、後方空虛的時候,加以攻擊,但不被採納。襄陽大部分的人都聽過這麼一回事。」

很多人主張,既然失去擊敗曹操的絕好機會,曹操一旦南下,只有投降了。不過,也有人反對曹操。而且,劉表健康不佳,判斷力也日益遲鈍。

而孫權陣營則因為領袖年輕,主張投降的人勢力較弱。

孔明想起徐州大屠殺的景象。

「天下唯獨不可讓予曹操,否則萬民不幸!」

這種情緒性的想法,在孔*中愈來愈強。那麼,又該讓誰取得天下呢?

「我是輔佐的人才,要幫當代桓公取得天下。」

在襄陽夜宿的時候,孔明熱血沸騰。回隆中的前晚,整夜未眠。發燒未必只是下雪引起的。

庭院傳來「沙、沙」的聲響,那是積在樹枝上的雪掉落下來。

「他就是桓公……」

孔明一直盯著劉備。他發覺劉備耳朵大得異常,但他的臉唯獨配上這對耳朵才適合。

「荊州乃用武之地。北有漢水、沔水之險,南可收南海交易之利。渡長江,東達吳郡、會稽,西通巴蜀之地。而且,此地主君甚至無法防守這個用武之地。這簡直是天賜將軍之物。將軍可有意接收?」

孔明試著緩和眼神,因為他那對盯著劉備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在瞪著人。劉備正視著孔明,一點也不退縮,臉上完全不顯露感情。

孔明繼續說道:「先取荊州是不夠的,這樣還不足以和曹操、孫權並立。現在,天下的人將曹公和討虜將軍並稱,很少人提及荊州劉表的名字。和中原、江東相比,荊州是小了一點,如果要與曹、孫兩人並肩,必須再加上益州。益州乃險塞,沃野千里,古來號稱天府之地。高祖即由此地取得天下,可謂是與帝業有緣之地。然而,該地主君劉璋暗弱,北方事實上已被五斗米道的張魯掌握。土地豐饒、人口也不少,但主君卻不懂得照顧百姓。據說有能之士都渴望明君來臨。荊州和益州都在等待著將軍。」

庭院樹上的積雪似乎在等待孔明說完,然後「沙、沙」地掉落一大塊。

此後便一片寂靜。隆中草廬的一間房內,只有孔明和劉備相對,鈴、綬、均夫婦,以及和孔明一起回襄陽的甘海,都在另外的房內。劉備的隨行人員則在庭院等候。

「這是上天賜予的。」孔明再次開口,「請接受吧!將軍不是漢朝皇室的裔胄嗎?四海之人皆知將軍重信義。將軍如能令英雄心服,熱心延攬賢者,又能領有荊、益兩州,那將是何等的局面?果真能敦睦西南諸民族,結合江東的孫權,充實內政,即使曹操在中原的勢力有多強,都不足為懼。將軍授一上將統領荊州之兵,自己帶領益州軍眾出兵秦州(陝西、甘肅),那麼,渴求和平的人都將欣喜地迎接將軍。如此完成霸業就指日可待。復興漢室,實現王道,不正是大丈夫的夙願嗎?」

劉備依然面無表情,但由他肩膀微微聳動,可以察覺內心波濤洶湧。沒多久,劉備吐出一大口氣,說:「好!」

短短一個字似乎蘊藏著劉備的千緒萬感。孔明深深能夠體會。

「何時出發?」孔明問。

「明天早上離開隆中。」

「那麼,在下陪將軍去新野。」

「那真感激不盡。」

劉備深深鞠躬。他被曹操任命為豫州牧,並獲得「左將軍」的稱號。不過,如今卻背叛曹操,投靠荊州劉表。身為亡命將軍,所帶領的數千兵力,也是袁紹給予的,而這卻是他的主力軍隊。

諸葛孔明並不是非跟隨劉備不可,琅琊名族出身,又有如此見識的他,任何勢力都迎之唯恐不及。他大可以選擇其他主君,但是,他卻選擇懷才不遇的亡命將軍。劉備表達萬分感激之意,是極其自然的事。

「我當竭盡所能成為桓公。」劉備加了一句。

諸葛孔明,這位卧龍先生,乃荊州眾所周知的大有前景的人物,雖然出身琅琊,但因娶黃承彥的女兒為妻,而與襄陽有了濃厚的地緣關係。孔明妻子的姨母是劉表夫人,舅父蔡瑁則是劉表的重臣,因為這層的緣故,一般都認為孔明當然會加入劉表陣營。

襄陽人士原本預料,諸葛孔明會經常出入襄陽劉表府邸,最後成為劉表的幕僚。沒想到孔明根本無意進劉表府邸。

「孔明沒有出仕的意願,大概和他尊敬的龐德公一樣,想過隱居的生活吧?」

眾人後來又這麼認為。因此,孔明成為劉備的幕僚,真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劉備是劉表的客將,也許廣義地說,出仕劉備等於也是成為劉表陣營的人。但是,如果同樣是加入劉表陣營,成為劉表的直屬幕僚,層次豈不更高?在封建意識強烈的時代,「直參」和「陪臣」差異甚大,有的人因為當不成直參,不得不降格當陪臣。就人脈而言,只要孔明表明意願,就可被迎為直參,然而他卻屈就於客將麾下。此舉當然令襄陽人士搖頭嘆息。

「他看上左將軍了。」

「不,是左將軍看上卧龍先生,極力邀聘他的。」

「聽說還盡了三顧之禮。」

「哦。聽隆中的人說,三顧之禮還是在大雪紛飛之際,似乎是蠻誠心的。」

「卧龍先生想必被感動了。」

「不,光是感動也不見得會起而投效,必然是亡命將軍劉備有令他欣賞的地方。」

「換句話說,卧龍先生認為襄陽的主君不足為靠。」

「噓!不要說得這麼大聲,地點不對嘛。」

「事情原來如此。」

雖然孔明的選擇出乎眾人意料,但了解荊州狀況的人,終究瞭然於心。這也意味著劉備的行情上漲,劉表則下跌。

「情況真複雜啊。」

消息較靈通的人,再仔細一想,不覺嘆起氣來。因為劉表不但年邁,經常生病,繼承問題又不單純。

劉表的長子劉琦,長得很像父親,劉表很疼這個兒子,在眾人面前以他為榮。但自從後妻蔡氏生下男孩之後,情況就逐漸改變。蔡氏所生的劉琮長大之後,娶母親的侄女為妻。荊州土生的實力者蔡氏家族,一直是劉表政權的一大支柱。長子劉琦的母親並非當地人,因此他沒有弟弟那樣的背景。

劉琦當然也覺得情況對他不利。繼母的弟弟蔡瑁和蒯越、張允、傅巽諸人,俱是劉表的貼身參謀,張允和蔡氏也有血緣關係,他們表明要擁立劉琮。劉琦簡直孤立無援。荊州當地的有力之士幾乎都靠向劉琮。

劉琦於是想拉攏劉備。劉備雖非當地出身的亡命客將,但多少擁有一點兵力,是可以依賴的對象。然而劉備卻閃避劉琦,他不願捲入劉表家族的內訌中。

劉琦必須鉚足全力,他是嫡出的長男,本來繼承家業的人非他莫屬,但現在誰都看好次男劉琮會繼承荊州政權,問題只是在於劉琮應該採取何種解決的辦法,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消滅劉琦。劉琦感受到自己生命受到威脅,情況令他不得不卯足全力,現在父親身體狀況不佳,想擁立劉琮的荊州主流派,可能已經將事情進行得如火如荼。劉琦身邊也聚集了少數的非主流派,所謂非主流派,毋寧說是不平派。

「嫡出的長子為何無法繼承家業,這是人倫之理嘛。雖然吾等力量微薄,但願意傾力相助。」

他們如此表示,而向劉琦靠攏。其中有的人還掉下眼淚,說是為正義而來相助的。不過,劉琦不相信他們所謂的正義和所掉的眼淚。這幹人其實只是一群性格有問題或無能而無法接近政權中心的人罷了。雖然劉琦看穿這一點,卻又不能拒絕他們,他也正需要同夥。只不過是,湊熱鬧的人有之,卻無一可以依賴的,他發覺再這樣下去,自己必將孤立無援。

「舉兵吧!為正義舉兵吧!」

周遭的人悄聲建議,不妨指稱蔡瑁和張允等人謀叛,將之問斬。弟弟劉琮則以袒護叛亂的名義,加以幽禁,或乾脆處死。嫡出長子有足夠的理由舉兵。

劉琦聞之戰慄。

「可以向劉備借兵。」建議的人繼續說道。

「劉備一定會借兵的。」

語氣充滿自信。不過,劉琦唯恐這個人是主流派派來的姦細。所謂舉兵,明顯是叛亂,這正好給予主流派消滅障礙者劉琦提供好理由。

「我不想舉兵。」

劉琦斷然搖頭拒絕這個勸誘。只是,萬一這個人是姦細,不知他會如何報告。對方只要找到口實,就可以任意捏造。

劉琦雖然拒絕舉兵,但覺得已被逼得走投無路。

「少主是擔心劉備以前常打敗仗嗎?現在不用擔心了。劉備這次有卧龍先生諸葛孔明當參謀。少主不妨再考慮看看。」

建議的人相當熱心,劉琦再度拒絕。不過,耳際卻留下卧龍先生這個名字。

「對了!可以去找卧龍先生商量看看。」劉琦突然覺得前途似乎豁然開朗了。

以前劉琦想接近劉備都未果,因為劉備一直都有關羽、張飛伴隨,絕少一人獨處,根本沒有機會與劉備密談。比較起來,諸葛孔明一人獨處的時候多。獨自散步最適合思考事情,孔明來到襄陽,經常在後園散步。劉琦聽到孔明有這種習慣,益發覺得親切。

後園也是劉琦喜歡的地方,其中他最喜歡目前已不再使用的瞭望台,它可以俯瞰整個襄陽城。劉琦在那兒飲酒,便覺得煩悶盡消。他在上面擺了幾壇名酒。家臣的家就在附近,他把梯子寄放在那兒。瞭望台沒有梯子上不了,酒罈也不能每上一次就挑一次,因此,就把酒罈和酒杯擺在瞭望台上。

如果能邀請卧龍先生上暸望台,就只有兩人獨處,不怕被人聽到。大家都知道他們兩人都喜歡後園。兩人在那兒相遇,然後登上劉琦所喜歡的暸望台,這是極自然的事。

孔明到襄陽是跟隨劉備來的,劉表府邸的人都知道此事。要假裝和孔明偶然相遇,對劉琦並不算是多困難的事。

孔明知道劉琦等著見他。喜歡後園景物,經常到那兒走動的他,也聽說御曹司劉琦喜歡那兒。當然孔明也知道最近劉琦的日子很艱辛,而且也聽劉備本人談起,劉琦幾番向他求助,都被他拒絕。

「說來可憐。但是我要是幫他的話,那可就危險了。」

「不和他接近,是聰明之舉。」

孔明認為劉備的做法是對的。

「今天或許會遇上御曹司吧?」

去後園途中,孔明有此預感。這並非沒有根據的。昨天晚上劉表府邸有宴會,孔明跟著劉備出席。劉琦也在席上,眼睛一直盯著孔明。孔明覺得那眼神哀傷,似乎想傾訴什麼似的。

「老大恐怕難以處理,如果我去會見御曹司,大概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孔明也染上張飛他們的口頭禪,不知不覺中也稱劉備為「老大」。

他果然在後園遇到劉琦,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

「哦,原來是孔明先生啊。您也來散步啊?」劉琦主動打招呼。

「御曹司大人,平日失禮了。」孔明點頭說道。

他在劉表府邸見過劉琦數次,今天卻是首度和他交談。

「亂世中也別有這種天地,就如同亂世中也有先生這樣的人物一般。」

「過獎了。」孔明微笑道。

「不,一點也不。久仰先生大名,一直想向先生請教。今天不正是好機緣嗎?今天我們就上高處聽先生的高論,如何?」

「高處?」

「那上頭。」

劉琦回頭,指著瞭望台。

「那上頭?上得去嗎?」

「我寄放梯子在這附近的家臣家中,上面擺著名酒,先生可願賞光?」

劉琦用詞溫和,但口氣令對方無法拒絕。

「那是在下的榮幸。」

孔明拱手說。他早有覺悟,見了面是無法拒絕的。

瞭望台是供瞭望用的,寬度剛好只夠兩人對坐。

「十刻之後,再把梯子擺上。」

劉琦登上瞭望台,便叫家臣撤走梯子。當時把一天分成百刻,十刻大約兩個半小時。家臣的傭人把梯子拿走之後,誰都無法上來了。不過,上面的兩人也無法下來。

「如今我們兩人是上不達天,下不著地,天地之間只有我們兩人對坐。先生所說的話,只有我聽得到。這樣先生還不願開口嗎?」劉琦半帶強迫的口吻希望孔明賜教。

《三國志·諸葛亮傳》記載孔明如此簡潔地回答:

君不見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

《春秋》和《史記》都提到申生和重耳的故事,當時的知識分子無人不曉。這是發生在公元前七世紀春秋時代晉國的故事。

申生是晉獻公的太子,重耳則是申生的弟弟。獻公寵愛驪姬,想立她所生的奚齊為繼承人。驪姬用計使申生和重耳蒙上謀叛的罪名。近臣勸太子申生逃亡,申生說:「我背著惡名出亡國外,誰肯接納我?我只能一死以示清白。」遂自殺而死。重耳方面,執行獻公命令的人勸他自殺。重耳卻找機會溜到後院,攀樹跳過圍牆。執刑者慌忙出刀揮砍,只砍掉袖子。重耳流浪國外長達十九年,六十二歲被迎回祖國繼承王位,即是享有名君之譽的晉文公。

孔明的建議是,不要當第二個申生,應該選擇重耳之道。

「在下沒有要御曹司離開荊州,但至少應該離開襄陽。」孔明說。

劉琦沒回答,只默默地飲酒。身為嫡出長子,他和晉太子申生處於相同立場。如同晉國朝廷被獻公寵妃驪姬一黨把持住一般,荊州劉表官邸也被蔡氏一黨所把持。劉琮相當於奚齊。

這樣下去性命一定不保——劉琦知道此點,才急著尋求對策。他也想過離開襄陽,人是有生命的物種,忍辱逃亡也是一種對策。只是,父親必定立即派人追捕,要平安逃出廣闊的荊州至為困難。

「孫權之所以頻頻動兵,並非憎恨荊州,只是憎恨江夏太守黃祖罷了。」

孔明突然說出這些話。眼睛一直注視著酒杯的劉琦,急忙移起眼光,就在兩人視線重合的一刻,孔明率先點頭,劉琦也點頭回應。

「關於從軍的動機,御曹司不妨提起馬明的事。」孔明說。

劉琦眼睛為之一亮。馬明就是屢屢勸劉琦舉兵的那個人。為什麼孔明知道馬明的事呢?劉琦甚為訝異,但對孔明這種人物什麼事都不足訝異。

孔明是建議劉琦離開襄陽,但並非採取逃亡的方式。日前南方的長江流域風雲告急,雖然劉表派遣江夏太守黃祖駐屯夏口(現在的武漢),但東方的孫權仍然連年出兵,因孫權視黃祖為殺父仇人。孫權向西出兵,非戰略之故,而是復仇之舉。

「孫權此刻正朝荊州東南境進兵,孩兒想從軍協助國防。」劉琦只要如此向父親表明志願即可。這便是孔明的建議。這樣就不是逃亡,而是從軍。樹子(諸侯的嗣子)從軍畢竟是異例,因此動機必須明朗化。

「馬明勸孩兒叛亂,孩兒雖然完全不曾有過此念,但會令馬明如此勸誘,卻是孩兒無德造成的。孩兒為自我處罰與反省,願投身於戰場。」

如此說法便是很好的動機。

「那,馬明會怎麼樣?」劉琦話中帶嘆。

「馬明是蔡氏一黨派來的,勃鞮也沒有被殺。」

孔明回答。勃鞮屬驪姬一黨,是負責捉拿重耳卻被其逃脫的執刑者。

「孔明先生可有何願望?」劉琦改變話題。言下之意是想回報孔明建言之恩。

「在下並非為樹子而獻策,乃為讓此亂世早日結束而獻策。對左將軍亦是如此。在下期待憐惜民命的王者之出現。左將軍或許是在下可以期待為此種王者的人,故而投入其幕營。此外別無其他原因。他是在下最近才得以遇見的人物。」孔明淡然說道。

「假如我能比左將軍更憐惜民命,先生可願加入我的幕營?」劉琦問。

「那當然樂於加入……只不過,要憐惜民命,必須擁有實力才行。終結亂世,是憐惜民命最好的方法。容在下失禮,御曹司現在仍未領有一兵一卒。」

「我懂了。」

劉琦提起酒壺,為孔明注入一杯酒。

初平三年(192年),袁術陣營的孫堅包圍劉表的居城襄陽。劉表麾下的黃祖軍為孫堅所破,逃入峴山。孫堅深入峴山掃蕩殘敵,卻被黃祖伏兵用箭射死。敵軍統帥亡故,使襄陽得以解圍。——這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當時孫堅的幕僚桓階,以使者的身份前往襄陽,向劉表請求交還孫堅遺骸。孫堅斃命,導致掃蕩部隊倉促奔出峴山,不及攜走遺骸。

「願顧及仁義歸還遺體。」

劉表以儀仗之禮慎重歸還孫堅遺骸。為此緣故,孫權只恨殺父的黃祖,而不怨其主君劉表。

孫堅死後,其軍由孫策統率,在江東建立霸權,脫離袁術而獨立。平定江東之後,孫策遂沿長江往西進兵。而西方江夏郡此刻正由其所憎恨的劉表部屬黃祖駐防。但到達該地之前,須經過廬江郡,面對太守劉勛這股獨立的勢力。

建安四年(199年),稱帝的袁術已告沒落,其軍眾紛紛前去投靠舊袁術系的孫策,但途中為廬江太守劉勛慰留,而加入其麾下。廬江障壁遂日形堅厚,孫策勢必運用策略才行。

位於鄱陽湖側,豫章之內的上繚,是一塊富裕之地。當地豪族不願隸屬於軍閥,屢屢反抗孫策。孫策為此頭痛,已是眾所周知之事。

孫策向劉勛請求:「在下對上繚頗為困擾,在下並不想要上繚,只是當地豪族已不願聽命,太守可願替在下出兵?」

上繚一直被視為孫策的勢力範圍,但孫策在此的支配力並不夠強大。

既然孫策說可以向此地出兵,劉勛就認為是伸張勢力的絕好機會。現在他又擁有袁術的舊部眾,兵力已足夠,於是,便立即出兵南下。沒想到孫策卻乘他不在之際,進軍廬江,攻陷皖城。劉勛獲悉,急忙調師折回,但根據地被攻陷已導致軍隊士氣大為低落,於彭澤和孫軍交戰吃了大敗仗。劉勛向江夏黃祖求援。黃祖授其子黃射水軍五千,前往救援。

這正中孫策下懷。流沂的會戰,孫策大勝。劉勛往北竄逃,投入曹操陣營。黃射則逃往江夏。孫策之弟孫權亦參加此戰役。

復仇之火燃胸的孫策,一直追擊至江夏的沙羨,並將仇敵黃祖引出戰場,徹底擊潰,奪走六千艘戰船,消滅數萬名兵卒,黃祖僅以身免。

翌年的建安五年(200年),廣陵太守陳登乘孫策不在,煽誘嚴*的殘党進兵江東。孫策自江夏折返,在等待輜重到來之際,遭到暗殺。

繼兄之位的孫權,於建安八年發兵西伐,擊破黃祖水軍,卻無法拔除江夏城,加上後方山寇作亂,只好撤軍。

在孔明接受劉備延聘的建安十二年,孫權再度西伐擊破黃祖軍,俘虜眾多百姓離去。但作戰時間短,而且倉促撤軍,原因是接獲母親吳氏病危的消息。

多雪的一年結束,邁入建安十三年。甫新年開始未久,孫權再度揮軍西征。其母吳氏已作古,孫權對亡母發誓必為父親報仇,大舉出兵。

黃祖當然料想到孫權會西征,便在漢水並排為數可觀的大戰艦,艦與艦之間用強韌的繩索捆綁著,並投下大錨石,堵死水路,艦上有千名士兵輪流操弩防守。

漢水有時也被人用其上流的沔水來稱呼,它與長江匯流的地點是漢口,當時稱為沔口或夏口。黃祖在這兒排列的大艦叫「蒙沖」,船體細長,覆蓋著牛皮,開有射弓和弩的窗口。這種作戰專用的艦船還可以衝撞敵船,所以有此名稱,另有名稱叫「艨艟」。

箭雨令孫權軍前進不得,但後來董襲、凌統等猛將率領百人武裝敢死隊搭乘快船,以斧頭砍斷艦與艦之間的繩索,蒙沖是利用彼此聯繫形成障壁的,繩索一旦被砍斷,錨石也脫離,便往兩側漂流。孫權軍因此得以突破。

黃祖命令都督陳就防守,孫權軍都尉呂蒙為前鋒,擊潰陳就。孫權軍乘勢由水、陸兩路進擊,拔下夏口城。黃祖死命逃竄,然而孫權的目標只在黃祖一人,於是窮追不捨,最後一名叫馮則的騎兵斬下黃祖首級。

孫權完成復仇之願,他將黃祖首級擺在板子上,在它前面沒開慶功宴。

襄陽的人聽說孫權俘虜夏口城內數萬民眾揚長而去的消息,總算喘了一口氣。

孫權是因殺父仇人黃祖而執拗攻擊夏口的。劉表這邊有人建議將黃祖從夏口召回襄陽,但終因擔心孫權為黃祖會一路攻至襄陽,所以沒採納此議。

在這個時代,許多人命因戰爭和疫病喪命,到處都為人口不足而煩惱。因而俘虜敵方的人民,充做己方的勞動力,便成為戰爭的目的之一。孫權擄走數萬名夏口住民,意味著短期間內孫權不會西征。

「琦兒,晚了一步啦!」

在襄陽府邸內,劉表對長子劉琦如此說道。劉琦志願從軍,無奈戰爭已結束。

「是……」劉琦點頭。

「不過,江夏太守的職位如今還空著。」

劉表說。他並不希望長子留在襄陽。黃祖一死,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對荊州而言,這是極重要的職位。而且被孫權攻陷的夏口城,居民被擄走,重要建築物幾乎全毀,新的江夏太守必須負起重建城市的困難工作。這個職位正好符合荊州主君的公子來做,而劉表也找到好借口將長子調走。

「請父親務必任命孩兒擔任。」劉琦說。

「好吧。不過,曹操的動向不定,不能撥出兵力給你。我想孫權大概暫時不會覬覦江夏吧!」

劉表當場決定該項人事。劉琦不能帶兵卒前往任地。由於江夏郡的軍隊在此戰役遭到殲滅,任地已無任何兵力,劉琦等於成了無刀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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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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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顧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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