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獄行

第四章 地獄行

豫章郡的行政中心位於現在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流經市鎮之側,注入鄱陽湖。鄱陽湖是當今中國數一數二的淡水湖,但當時似乎沒今天這麼大。鄱陽湖的名稱也出於隋、唐以後,東漢時名為彭澤。

諸葛玄前往豫章就任,採取的路線是:由襄陽南下至長江,再搭船從柴桑(現在九江市附近)進入彭澤。其兄的三子鈴、亮和均也隨行。進入彭澤之後,可以看到西方的廬山,廬山一名嶂山。

豫章亦稱灌嬰城,相傳是曾仕漢高祖、被奉為建國元勛的灌嬰所築。諸葛玄就任的時間,距離灌嬰的時代約四百年。他甫進灌嬰城,就接獲朱皓亦被曹操任命為豫章太守,近日內也即將到來的消息。

「是文明?」

諸葛玄和朱皓在洛陽算是舊識,他直呼朱皓的字。朱皓是一板一眼的人,既被任命,想必會前來就任。然而諸葛玄為回報劉表的恩顧,一步也不能退讓。

「要和他打一仗嗎?」十五歲的孔明問。

「大概吧。」

諸葛玄已經召集軍隊。他從荊州帶來的士兵只有三百餘人。豫章雖然有五百名左右的士兵,但忠誠度可疑。郡的常備兵原本有千餘人,在太守周術死後,卻只剩下一半。他們本來就歸周術所管,現在主子死了,便跟著解散了。新太守諸葛玄只好徵集附近的壯丁,否則他們必然被另一個豫章太守朱皓給征走。在對方未征走之前,當然先下手為強。

「他會不會怨恨您?」孔明半提醒地問道。

「一點也不會,他反倒會懷念我。我們在洛陽就認識了。」

「可是,不是說難免一戰嗎?」

「大概無法避免吧。」

「真是無意義之戰。」

「哪個戰爭不是無意義之戰?……」

「如果只任命一個人當太守,就可以不用戰啰?」

「哈!哈!哈……是啊,因為有兩個太守,所以不得不戰。只有一個人,就算要戰也沒有對手,不是嗎?」

「說的也是。」孔明點頭。

被帶至城內的那些年輕人,都一臉悲傷。原因無他,他們被迫和無冤無仇的人作戰,敵我雙方都在同樣的地方徵調兵員,有時骨肉之親會在戰場刀刃相見。

「皇上聖威一衰,就變成這步田地!」諸葛玄嘆道。

與孔明同歲的皇帝劉協(獻帝),因董卓之故移駕長安,名為遷都,實則被迫離都。董卓想借天子之名恣意操縱天下。後來,董卓為部下呂布所殺,隨後呂布又被董卓部將李傕、郭汜逐出長安。

天子近側儘是此等小人物,當然無法號令天下,於是曹操、劉表、袁紹、袁術等一干人便隨意任命地方長官。

「雖說是無意義之戰,但英雄過多,無意義之戰便不可避免。」孔明說。

「英雄太多?說的也是。如果這當中沒出現大英雄,無意義之戰就會一直打下去。」

「荊州劉表算是大英雄嗎?」

「為叔認為群雄當中他是比較傑出的。」

「是嗎?」

孔明不再發問。他明白必須有大英雄出現才行。如果把無意義之戰視為過渡,那世局就還有可為。

諸葛玄早一步抵達豫章,也許因此掉以輕心,而且朱皓又是舊識,在他眼中朱皓並沒什麼軍事上的本領,所以便小看了朱皓。

「什麼?劉繇的軍隊!」

當諸葛玄獲悉朱皓有劉繇的援軍當後盾,一時相當狼狽。揚州刺史劉繇被孫策的精兵擊退,如今卻率領敗走的部隊逼近。雖為敗軍,但可是有實戰經驗的部隊。諸葛玄倉促組成的守備軍人心惶惶。

「完了!屬下認為即早把城交出去,暫時避難再說。」

擔任秘書的甘海建議道。搜集情報是他的工作,由於劉繇陣營的參謀許劭的秘書文波是他的摯友,因此常能獲得敵方的情報。以兵力來說,很難招架對方。

「避難是好,可是往哪兒避呢?」諸葛玄問甘海。

「屬下以為無需太遠。」

「對方不會乘勢追擊嗎?」

「追擊嘛……屬下以為不會深追,因為朱皓與劉繇兩人才剛合作。而且,劉繇陣營有笮融這號人物,彼此深有戒心,不會遠出追擊的。」

「說的也是。對笮融這種聲名狼藉的人,應該不會掉以輕心才對。」

諸葛玄雙手抱胸想了一陣子。

自稱佛教信徒的笮融似乎借信仰聚眾,在江北殺了厚遇自己的趙昱,這種事情可不是佛教徒做得出來的。而且,渡江之後,還殺了秣陵的薛禮。薛禮本為彭城國相,因為徐州陶謙的壓力而轉往江南。笮融為奪其麾下軍隊與軍需品,而將其殺害。有這麼心機深沉的人在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老命會丟了,任誰也不敢放心而行。

「好吧!」諸葛玄放開雙手,站了起來:「先將半數人馬移至西城,敵方攻至時,另外半數跟著撤退。現在就把船準備好。」

所謂西城,即豫章城西方的一座小城,背靠名為南昌山、又稱厭原山的山嶺,難攻易守。西城雖離豫章城不遠,但必須渡過贛江才能抵達。如果事先準備好渡河事宜,一旦動身渡河,當可擺脫追擊。更何況敵方陣營內還有一個忘恩負義的笮融,彼此必互不信任。只要進入西城,應可保有相當時日的安全。如果在此觀望形勢,等待敵方陣營的變化或天下情勢的轉換,奪回豫章城也絕非不可能。

大河以三十里距離相隔,使豫章城一帶發生的事情,大概當天就會傳到諸葛玄所撤退的西城。

諸葛玄按預定計劃撤退,另一個豫章太守朱皓則進入豫章城。雖然這是得助於劉繇的後援,但入城一事可是獨力而行,原因是諸葛玄幾乎毫不抵抗,他可謂兵不血刃地入城。然而,數日後,笮融的軍隊聲稱奉劉繇之命,浩浩蕩蕩進入豫章城。

這是預料得到的事。透過投入劉繇陣營的人相鑒定名家許劭的秘書文波,甘海獲知大致的情報。

「子將先生反對讓笮融進豫章城,可是又別無他法,畢竟笮融人就在最接近豫章的地點。」甘海向諸葛玄報告敵方陣營的狀況。

「笮融以前的所作所為,劉繇不是也一清二楚嗎?」

「所以才附上嚴加提防這個前提。為提防朱皓,他特地派人監視,那個人就是文波。」

「你見過文波嗎?」

「見過。」

甘海可真是東奔西跑,他和文波不僅有聯絡,還經常會面。

「那麼,文波有何看法?」

「文波擔心朱皓過分相信別人。」

「他正是那種人……」

果然,笮融一進豫章城,就很乾脆地殺了輕易相信人的朱皓,奪取其軍隊。

朱皓的軍隊,其實也是在附近臨時徵用的一干人,和朱皓個人完全沒有關係。誰能夠供給他們吃穿,誰就是他們的主子。因此,只要殺了他們的主子,就可以輕易將之收編。

「笮融真能狠得下心!看來已有所覺悟。」甘海說。

「當然啰。他在江北殺害趙昱的時候,就已經狠下心了。」諸葛玄回答。

「劉繇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又有什麼用?問題是他當下亟須兵力啊。」

「現在在彭澤城的劉繇,想必會進兵*笮融。」

「這還用說?不出兵的話,揚州刺史的威嚴就掃地了。」

笮融比別人強的地方,在於部眾的主幹是佛教徒眾。同屬信徒,和他有個人關係,以及精神關聯,這是極為強大的,不可與在附近臨時僱用的軍隊相提並論。

「據文波說,」甘海道,「他的主子認為強處即為弱處,而且揚言他有自信可以將笮融的強處轉為弱處。」

文波所謂的主子,當然是人相鑒定權威許劭。

「這簡直是奇術。」諸葛玄笑道。

「的確,聽他這麼說,會認為是奇術。」

「那麼,許劭是怎麼做的?」

「這一點屬下還不知道。」

「閉門勤練戰術嗎?」

「屬下聽說是在研讀經典。」

「你說經典,是指浮屠的經典?」

當時「佛教」二字還未通俗化,大多使用直接的音譯「浮屠」或「浮圖」。

「是的。」

「不讀兵法書,而讀浮屠經典,這就奇怪了。」

諸葛玄說到這兒,轉眼看侄兒孔明。十五歲的孔明也在場,他對甘海的報告微微點頭。諸葛玄注意到這一點。少年孔明比起同年的人顯得沉默,沒有引人注意的張揚,在感情的表達方面也很含蓄。現在孔明居然會點頭,想必有所領悟。

「阿亮,你有何看法?這一陣子你好像在看浮屠的典籍。」

諸葛玄看過這個聰明侄兒閱讀浮屠經典,因為不是什麼壞事,就任由他去。諸葛玄未曾看過浮屠的書,只聽說上面寫一些世事皆空之類的。

「一定是經過徐州時,看到曹操殘酷的殺戮,受到衝擊,而一時被闡釋世事皆空的浮屠教義所吸引吧?」

諸葛玄心想這也難怪。後來看到他又一板一眼地研讀《四書》、《五經》,沒再深入浮屠,也就放心了。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會迷上浮屠的教義?我為了弄清楚這一點,才去看它的經典。雖然還有很多地方不懂,可是,我知道它有一種奇妙的力量剛才我聽說許先生也在看浮屠的經典,總算意會過來了。」孔明的語氣有點害羞。

「你說『總算』,豈不太含糊了嗎?」

被叔父這麼一說,孔明坦白地回答:「叔父說的是。我會再努力研讀。」

「不,含糊也無妨。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好的。是這樣子,」孔明有點靦腆,但毫不猶豫地說,「聽說笮融的部眾並非征雇的,而是一批信奉浮屠教義的人。把這批人聚集在一起的,並不是笮融,他們是在有意無意中聚集起來的。」

「是啊,我也這麼聽說。笮融以前因為徐州陶謙的緣故,負責監督漕運,聽說從事這工作的人多是浮屠的信徒,笮融似乎是為了利用他們,才自稱是浮屠的信徒。」

這個時代是信義掃地、誰也不可信的世界,力量就是正義,弱肉強食,時時刻刻都大意不得。在這樣的時代中,很難得的,浮屠徒眾是可以信賴的。

所謂漕運業者,即運送業者。從淮南以南,多是水路,這個行業的人實際上就是水夫集團。他們將顧客委託的物資,運至遠地,正確送到指定的對象手中。如果沒有送到,下一次就做不到生意了,因此最重要的是信用。

當時佛教信徒仍屬少數,但信徒之間有很深的聯繫。只要是必須講求信用的事,他們之間絕無問題。換句話說,漕運的工作已非他們莫屬。

笮融透過陶謙負責漕運的事,知道有這麼奇特的集團存在。

「要是能掌握這批人,就可以好好乾一番事業……」

而掌握他們的最好方法,便是自己成為浮屠的信徒。為成為佛教信徒,笮融的做法可謂大手筆:造寺、造像、普度(祭餓鬼)等,規模都很大。而這一切都為了宣告大家:我是浮屠的信徒,我做了這麼樣的事,當然浮屠信徒的領袖就非我莫屬了。

信徒們很淳樸地相信笮融,跟隨他到現在,他們一直相信他們作戰、流血是為了佛法。笮融一再背信的行為只是對付外面的人,對裡面的人想必說是「為了佛法」。不過,再怎麼淳樸的信徒多少應該會覺得奇怪。水夫和他們的家人大多行過船,見識比一般人廣,不會任由他一直欺瞞下去。

「笮融殺了趙昱、薛禮、朱皓……這些和他無冤無仇、甚至有恩的人,浮屠徒眾可能已經開始懷疑了。」孔明說。

「接下去啊。」叔父催他快說。

「一旦知道笮融不是真正的信徒,他的部眾中最強大的部隊可能會群起而背叛他。我想許先生被我們認為是奇術的那番話,可能和此事有關吧。」

「原來如此。許先生為揭開笮融的假面具,才研讀浮屠的經典……浮屠的教義是如此這般,因此笮融不是你們的兄弟,不是信徒,所以不是領袖……要是能說服他們相信這一點,那他的奇術就應驗了?」

諸葛玄盯著侄兒的眼睛說道。他自己都還搞不清楚的事情,十五歲的少年居然能勾勒出鮮明的輪廓,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諸葛玄再度為孔明非凡的才能吃驚。

笮融是細心的人,知道浮屠徒眾的動向足以制自己於死命,他也料准三次背信殺人的行為可能會動搖他們的信任。

盤踞江南,獨霸一方,這是笮融的一大野心。

在笮融擔任陶謙的經濟官僚時,經常聚集龐大的物資,將之運送到徐州,偶爾想到:「陶謙當徐州刺史威服天下,還不是因為有我為他生財?」

想了又想,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我也可以獨當一面啊。」

這個念頭在心中浮現的次數日益頻繁,而隨著陶謙陷入苦境,笮融自立門戶遂成為現實的行動。

笮融並非時機成熟才獨立的。陶謙被敵人曹*得走投無路,才施苦肉計引進劉備。後來,陶謙卧病在床,劉備自然成為徐州之主。也因此,劉備必須和曹操對決。徐州頓時淪為戰亂之巷。——在袁紹、袁術、劉表等群雄唾手可得的地域,是容不得其他勢力存活的。

「到江南去吧。」

笮融出生江南丹陽郡,自然會想到要盤踞江南,何況江南又無大勢力存在。孫策也做如是的想法,得到主子袁術的諒解之後,便執意遷徙江南。這之外,曹操所派遣的朱皓,和劉表所任命的諸葛玄,兩者皆非武將。

當時的孫策,只是袁術麾下的一名年輕部將,正要邁開獨立的第一步,他可是擁有兵力的武將,只不過兵力並不強。揚州刺史劉繇也為躲避袁術的武力而遷往江南,他雖名門出身,兵力卻不夠強大。這一干人可謂半斤八兩。笮融則因統率可信賴的浮屠徒眾,而顯得略佔上風,他所欠缺的是名門出身的美譽。

屈身作揖對笮融並不算什麼,他已經習慣了。他先屈就於劉繇,投入其麾下。因為最後最管用的是兵力,所以他可以忍受任何屈辱,只要能增加、蓄養兵力即可。而增加兵力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殺掉軍隊的主子,奪取其兵力。他重複幹了三次。

笮融也想過,身為領袖,背信行為會動搖浮屠徒眾的信賴,但為了換取大利益,只好犧牲小利益。

「簡直是賣命走鋼索……」

笮融本人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立場,因此努力想將增加兵力和失去信徒人望兩者換算成力量的數據,從中取得平衡,以從窘境中解脫。

笮融以劉繇麾下一名部將的身份,打著援救豫章太守朱皓的旗幟前赴豫章,隨即將應該援救的對象朱皓給殺了。此事使他和主子劉繇處於敵對,並使自己陷於孤立。

早一步進入豫章的諸葛玄,也早一步逃出豫章,據守於西城。

笮融一方面與西方的諸葛玄對立;又背叛了在北方彭澤縣的劉繇,與其敵對;東方則有孫策逐步逼壓。

笮融計劃先殺諸葛玄,奪其兵力,再乘勢擊破劉繇,如此可以盤踞江南西部,與東部的孫策並立。至於在二分江南的情況之下,要保有其一,還是與孫策決一雌雄,則視情勢而定。

然而,笮融無法立即襲擊諸葛玄。

「只要西城維持這個樣子,隨時都可以拿下。」笮融心裡如是想。

說起來,朱皓及其援軍笮融才一逼近豫章城,諸葛玄就不戰而逃,避走西城,算不得什麼敵人。如果在處理這種敵人之際,背後受到劉繇軍的攻擊,那麻煩可大了。因此,笮融決定暫且不管諸葛玄,全力防備北方的劉繇。

而且,除了要注意劉繇的動向之外,他也得擔心浮屠徒眾的異心。殺死朱皓之後,如果立即殺害諸葛玄,將會加深厭惡殺生的浮屠徒眾對笮融的疑慮。他有必要騰出一段時間,使因其殺害朱皓而心生動搖的浮屠徒眾平靜下來。笮融很明顯地感受到他們的動搖。

「為什麼要殺掉太守?我們不是要來援救他的嗎?」信仰指導者中有一人發出怯生生但語意明確的疑問。

「因為太守在得到我們援助,擊退諸葛玄之後,打算殺害我們這些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我們有明確的證據。」笮融回答道。

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說話不可含混不清,最好堅決果斷。他對自己的口才很有自信。他將挖空心思所想到的話,準確地射中對方的胸口。力勁不可太強,也不能太弱,話要刺進去,卻不可刺穿。他慣常反覆攪動停滯在對方胸口的話,以加強效果。例如說「懂嗎?」「覺得怎麼樣?」「明白了嗎?」通常他都可以得到預期的回應。

但是,這次笮融對於殺害朱皓的說辭,卻沒有得到回應。

「怎麼了?會不會殺得太過頻繁了?」

笮融想在軍中確認這一點。

你們有什麼不滿嗎?

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說出來。

笮融展開說服的工作,卻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正當他在說服他們、詢問他們的看法時,他們的回答有共同的地方,不僅不滿之處相同,連表達方式也類似,想來一定是從誰那兒聽來什麼話,再各自轉換成自己的口吻,說了出來。

「這個人到底是誰?」

笮融腦中浮現數名信仰指導者的容貌。這是個大問題。他一個一個過濾。

結論出來了,似乎是外面的人進來散播的,說了一大堆話,動搖浮屠部眾的心。

豫章附近有數百名浮屠信徒,笮融的軍隊進來時,曾受他們熱烈歡迎。但朱皓被殺之後,他們之間的氣氛就有了變化。

朱皓是重信義的人,做夢也不相信他會想殺援軍主將。

他對浮屠教義也有深厚的理解。

這種說法不可信!

似乎當地信徒有人用這種話點燃軍中信徒心中的疑火,而且更進一步煽動火勢。更嚴重的是,這似乎是有計劃的。

笮融心慌了。劉繇陣營有許劭這麼一位精通心理的人,他既為參謀,必然展開心理戰。

「許劭必定派遣姦細動搖信徒的心。」

笮融雖然掌握到這一點,卻找不出那名姦細,可是又不能放任不顧,便決定採取恐怖政策。他逮捕豫章郡浮屠信徒的領袖徐習,罪名是「通敵」,處以斬刑,用意在殺一儆百,讓其他人知道以後誰敢亂說話,下場就如此這般。而且,他還宣示徐習通敵的對象是諸葛玄。

諸葛玄來到豫章時,徐習曾立刻要求晉見,說明浮屠信徒為信仰聚會,這是和平的,希望能給予保護。諸葛玄高興地答應。二人只見過此次面,日後沒發生什麼問題,也就不曾再見面。但即便這樣,仍然被指為「通敵」。

笮融進入豫章時,徐習也曾請見致敬,但這次並沒有請求保護,因為軍隊主幹是信徒,這是眾所皆知的事。笮融為懷柔當地的信徒,便給予徐習高位的官職。

此事曾在軍中引起小波瀾。

「我們在軍中少說待了十年,都沒得到這樣的官位。他才剛加入,就獲得這種優遇,這哪算公平?」

此話亦傳入笮融耳中。

笮融本意在懷柔,原以為豫章的信徒很多,後來才知道只有數百人而已,便後悔擢用了徐習,徒然引起軍中的不滿。他正想辦法要將徐習降級,以紓緩軍中的不滿。就在這時候劉繇陣營前來擾亂軍心,迫使他不得不整肅軍隊。

於是,徐習成為殺一儆百的犧牲者。

笮融軍中的信徒多達萬名,而豫章的信徒男女加起來才數百人,他想犧牲少數以消除多數的不滿。如果軍中的信徒是「舊」,那麼,進駐地豫章的信徒便為「新」,任何世界都有新舊的對立。但是,只選擇讓兩者對立的笮融,似乎暴露出他本人是假信徒這回事,因為這兩者之間,同屬浮屠信徒的親近感遠較新舊的對立更為強烈。

處斬徐習非但沒有*笮融軍中的動搖,反而使之更為嚴重。

徐習被處斬的消息當天傳至西城。

「真殘忍!像徐習這樣的人物很難得啊。」

了解徐習人品的諸葛玄,心情甚為沉重。他詢問身旁的孔明:「你讀過一些浮屠的書,如果就教義來看,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我對浮屠的學識很淺薄,但我知道它嚴禁殺生。這次被殺的人是信徒,笮融將使自己陷於窮途末路。」孔明回答。

「連小孩都知道這麼做是愚蠢的,笮融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再搖一下就垮了。」諸葛玄摸摸下顎。

「不,不會再去搖動他了!子將先生可不是這麼慢條斯理的人。」甘海說。

劉繇陣營視許劭之意而動,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

「是嗎?甘海,你和那個文波交情很好,對子將的事似乎知道不少。不過,我認為笮融的軍隊不同於普通軍隊,我認為還有另一次的撼擊。我們哪一個猜得對?」

「屬下認為現在已不是打賭的時候,」甘海搖頭說,「要到豫章城,就屬我們最近,劉繇先生和子將先生都還在彭澤縣。我們應該乘現在整軍……」

「哦?那麼說,我要跟他們交戰啰?」諸葛玄繼續摸著下顎說道。

甘海建議乘笮融陣營動搖之際,大舉進兵。奪回豫章城也許並不困難,問題是,接下來必須與擁有許劭這位令人畏懼的軍師的劉繇交戰。甘海一時為之語塞,但還是說了一句:「不過……這不是亂世之常嗎?」

「亂世之常?阿亮,你的看法如何?」諸葛玄轉頭問孔明。

「派遣使者到彭澤,請其共同夾擊,如此不就不用與之為敵了嗎?」孔明說完,略微低頭。

「我想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諸葛玄表情轉為嚴肅,停止撫摸下顎。

「也就是說,要投降。」過了半晌,諸葛玄慨然地加了這句話。

「投降不也是亂世之常嗎?」孔明立即介面說道,「我認為交戰是亂世之常,不戰而降也是亂世之常。不戰的話,也許還可以救許多人的性命……而且,這也是成為大英雄的踏板。」

「大英雄?」

大英雄可以救亂世,一定要出現才行。

「你自己何不當大英雄……」孔明偶爾會在自己心裡聽到這樣的聲響。

「我想磨鍊輔佐的才能,鎮服亂世的英雄必須具備別種才能。至於能否遇得到這個英雄,則要看我自己的命運。」孔明如此回答自己。

劉繇到底是否具備大英雄的資質,現在還看不出來,但至少他能肯定對人物具有眼力的許劭,不妨把他視為有實力的候選人。

劉繇很有自信地進攻豫章城。除了軍師許劭之外,又多了一位名將——同鄉的太史慈。太史是姓,慈是名,字子義。他曾在渡江作戰中,與隨有十三騎的孫策發生遭遇戰。正打得難解難分之際,兩陣營的大軍來到,因而未分勝負,這便是著名的「神亭之戰」。

豫章城意外地脆弱,不過所謂「意外」是一般人的看法,許劭則視為理所當然,因為笮融的軍隊士氣驟然低落,幾乎可謂戰意全失。

「收並西城兵力,日後再一雪恥辱!」

笮融放下此話,捨棄豫章城,渡贛江逃往西城。劉繇並沒進一步追擊。劉繇原本有意追擊,但為許劭勸止。

「交給諸葛玄去辦好了。」許劭說道,命令將兵暫且休息。

笮融老早就想奪取在西城的諸葛玄軍隊。當然奪取軍隊之前,先得殺掉諸葛玄。這是笮融一貫的伎倆。

笮融在豫章失去一半兵力,敗退中又逃走一些人。雖然如此,進入西城時,還保有四千兵力,他們幾乎都是浮屠徒眾。而西城的諸葛軍才一千二百人,就兵力而言,完全不成問題。笮融軍攻城之前,諸葛玄的部隊卻早已撤離。

雖然兵不血刃地入城,但笮融的目的在收並西城兵力,因此交戰這才要開始。笮融軍在城內展開搜索。沒多久,笮融面前堆滿值錢的物資,只是住民和軍隊都走避了,留在城內的人為數極少。

孔明卻留了下來,他被帶到笮融眼前。孔明毫不隱諱自己是諸葛玄的侄兒。

「哦,你就是人家所說的君貢的兒子啊。」

笮融叉開雙腳說道。君貢是孔明父親諸葛珪的字。

「是的。」

「你為什麼不逃呢?」

「我是出家人,戰爭勝負與我無干。」

「哦?出家人?」

笮融心生好奇,他才被逐出豫章城,心情當然不佳,故而好奇的眼光中帶有惡意。

「是的。因為年齡不足,還不能得度,現在修行中。」

「你幾歲?」

「十五。」

孔明低著頭。他個子大,加上態度極為鎮定,一點也不像十五歲。

「你說修行,是做什麼修行?」

笮融微笑,環視四周。城樓的大廣場,聚著笮融軍的將領百餘人,每人都一臉疲憊之色。笑的人只有笮融一人而已。

「我正在研修支讖師的《道行般若經》。」

「哦?那你講解看看。喏,就在這兒。」

笮融是以著涼似的鼻聲說著,聲音顯露出鄙夷,似乎在說:「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還真神氣!」

支讖師即大月氏國出身的支婁迦讖。據說在桓帝末年,大約公元一六五年來到洛陽,從事翻譯的工作。在長達三十年的滯留期間,他將許多經典翻譯成漢語,其中最重要的是《道行般若經》。此書以「空觀」(認為萬物的存在都是虛無的)闡釋般若(智慧的啟悟),在原本咒術意味甚強的中國佛教中,注入濃厚的哲學要素,是一本獨特的經典。

一直利用浮屠為工具的笮融,其實對佛教並沒有多深的研究。不過,他也知道《道行般若經》是當時走在浮屠學最前端的經典。

笮融拔出劍,直直插在土上。

「據說地獄有所謂劍海刀山,如果你胡說八道的話,小心被推下地獄。」

講道和地獄根本是兩碼事,笮融想威嚇少年孔明。

處斬徐習以來,周圍的人都提心弔膽,笮融看在眼裡,有股*。所有的人都伏地而跪,唯獨他昂首睥睨天下。誰也不敢拂逆他,他的恐怖策略似乎起了效用。他被迫放棄豫章城,也許是部眾過度畏懼的緣故。——笮融因此有意略微放鬆緊繃的韁繩,希望多少提升一下士氣。放鬆之前,還要再勒緊一次,這是放鬆馬韁的常識。笮融想以這個十五歲的少年為對象,對部眾做戰術性的勒緊示威。

「諸葛玄的侄兒,哼!乳臭未乾還真神氣,看情形把你給宰了!」

孔明從笮融*而通紅的眼睛里,感受到他在打什麼主意。

有「股慄」的形容詞,一如字面的意思,即腿股戰慄。孔明也不免股慄,但一點也不後悔留了下來。

「叔叔,我想留下來。」

聽孔明這麼說,叔父問道:「你留下來幹什麼?」

「我想留下來增廣見聞。」

「見聞?嗯,好吧。」

沒想到叔父很乾脆地答應孔明留下。但相對的,孔明的姐姐鈴也說要留下來,卻被他斥聲反對:「拖也要把你拖走!」

被這麼一吼,鈴即使再任性,也只有打消留下來的念頭。

少年孔明強忍股慄,緩緩地環視四周。只見唯獨笮融箕坐著,後面的將領不是盤坐就是正襟危坐。盤坐又稱「胡坐」,據說是異域民族的坐法。東漢的人,尤其是軍人很流行這種坐法。

「喏。開始講道吧。」

笮融站起身子,拔起插在土中的劍,緊握劍柄。

孔明吞下口水,張開嘴,嘴唇不住顫抖。笮融看了,一邊臉頰歪扭起來。

「我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東西,其實都不是實體的東西,全都是虛幻的……」

「等等!」笮融把劍高舉過頭,「我的眼睛就看得到你,十五歲的大個子,這也是虛幻的嗎?不是實體嗎?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孔明用力點頭。

「那麼,我就讓你變成這個樣子。並沒有你這個實體存在,你沒活在這個世上,你回復成虛幻的屍體!」

笮融往前踏進一步。

孔明閉起眼睛,等待劍揮下來的咻聲,但卻沒聽到。奇怪的是,股慄居然停止了。他睜開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笮融漲紅的臉,兩眼赤紅如著了火,嘴巴張得像裂開一般,整個人卻動也不動,異樣地靜止,兩眼睜開卻沒有焦點,根本沒在看東西。

只一下子,右唇邊流出血來,血從下顎順著喉結,滲進衣領,笮融的身體就在這時往前倒下。笮融的頭髮散開在孔明的腳邊,背後赫然插著一把斧頭!

「不要怕!這是我們大家一起乾的。大家一致決定要殺掉他。我們想去投靠諸葛玄先生,請你幫我們傳達。」

一位個子瘦小、頭髮斑白的老人蹣跚地走出來,對孔明這麼說。當場的笮融軍將領都站起來,凝視著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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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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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地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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