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儺舞乾屍垣
乾屍垣,嘎巴拉寺,陽光燦爛。一大片喇嘛的紅色袈裟血一樣鮮艷。紅色袈裟的周圍,一層層地泛濫著信徒和看熱鬧的人。
我們走過去,到處看著,發現所有的喇嘛都在臉上塗上了顏色,有紅有黃有白有黑,也有花的,越看越不是凡人而是神怪。
張文華說:這不是故意和我們作對么?他大喊:白瑪多傑,蓮花金剛,算命的神漢你在哪裡?
許多人都回過頭來看他,一個喇嘛噗地吹了一口氣,幾股桑煙頓時飄過來籠罩了我們。張文華被嗆得連連咳嗽,再也喊不出來了。
桑煙是代表人的祈願讓神歡娛的升天之物,卻讓我們感到難受。孫學明趕緊念起了六字真言,念了好幾遍,煙霧才慢慢逸去。
這時我們看到,寺廟前的空地上,已經煨起了十六堆桑煙,到處瀰漫著柏樹枝葉的香氣。十六堆桑煙的中間是一個白色的素桑爐和一個紅色的葷桑爐。桑爐前的祭壇上,擺著一些供品,有糌粑、冰糖、青稞酒、茶葉、七色糧食、酥油、蘋果、牛奶、熟肉、綢緞,供品上覆蓋著金色和白色兩種哈達,哈達不斷地增加著,僧俗人眾念經的聲音此起彼伏。兩個喇嘛收起了哈達,雙手捧著,供奉到寺廟裡的佛像面前去了。信徒們趕快過去,又用哈達覆蓋了供品。
周寧說:這是儺祭,古代羌人和吐谷渾人都有儺祭的習慣,後來吐蕃人把它全盤接受過來了。儺祭也是原始的戲劇,我在寫戲劇史的時候調查過青藏兩地的大部分儺祭。按照程序,下來就該是朵瑪血祭了,也就是燒供活牲。
果然就是血祭,但已不是宰殺活羊活牛了,九頭氂牛和九隻綿羊都是用麥草紮起來的,和真的一般大小,由三十六個喇嘛抬著出現在祭壇前。經聲佛語頓然響亮起來了。喇嘛們把燒化了的摻了紅顏色的酥油澆到草牛草羊身上,讓它們看起來鮮血淋漓,然後拋向十六堆桑煙和紅白兩個桑爐,一陣噼里啪啦的爆響,火焰呼啦呼啦高揚著。許多喇嘛跑上前去,把七彩的風馬撒向火焰,風馬跳躍著,一片片地賓士到天上去了。
大戈壁上的奔逐
我們繞過人群,繞到嘎巴拉寺後面,又沿著牆根來到寺廟門口。門口有個小喇嘛。孫學明拿出十塊錢,笑著交給小喇嘛。小喇嘛也沖我們笑笑。我們魚貫而入。
嘎巴拉——骷髏鼓,骷髏鼓寺里沒有骷髏鼓。如同周寧說的,迎面而來的鍍金大佛,正是文殊菩薩。他騎著代表智慧威猛的綠鬃白獅子,右手舉著利劍,以示智慧之劍能夠斬斷一切眾生煩惱。高高的髮髻上,插著五個象徵大日如來五種智慧的金剛杵,仰視之間,能感覺到男性的陽剛偉岸之美,又能體會到女性的丰神秀異之態。
文殊菩薩的右邊是他的另一種形態:藍色的牛頭人身,脖子上掛著骷髏念珠和剛剛割下來的人頭。右手拿著人骨棒——被降伏的惡者的屍骨,左手甩著金鎖鏈,赤腳劈腿站在一頭黑色的大水牛背上,大水牛便是閻魔王。我們看到,齜牙咧嘴、昂首向天的大水牛肚腹下面,仰面朝天躺著一個裸身男子,披頭散髮,形狀十分可怕。周寧說:他是一個作惡者,名叫挪細。牛身上還站著一個叫孜阿夢智的裸體明妃,背著麋鹿,拖著長發,手托骷髏碗,正向忿怒的主人獻上牛乳。周寧說:孜阿夢智原來是個良家少女,被閻魔王掠為妻室后成為丈夫的智囊,文殊解放了她,並加持她進了佛門悲心殿。
因為外面正在表演儺舞,寺廟裡沒有朝拜的人。孫學明朝文殊菩薩智慧和剛猛的兩種身形拜了拜,又捐了幾塊錢,然後才問一個在酥油燈前為我們敲著鈴鐺的老喇嘛:這裡來沒來過三個川西的喇嘛?
老喇嘛停止了敲打,盯著孫學明看了半晌,搖了搖頭。
孫學明又問:那麼,帶著海螺的駱駝客呢?他們是信徒,他們不可能不來這裡。
老喇嘛說:沒有來過,海螺不送給我們,來了也是沒有來。
孫學明又說:我們聽說這裡有一面人頭鼓,我們是趕來給人頭鼓磕頭的。
老喇嘛說:有啊有啊,乾屍垣上挖出來的。
孫學明說:我們聽說的人頭鼓是從吐蕃墓里挖出來的,那是一面鑲著七顆無敵法王石的人頭鼓,你見沒見過?。
老喇嘛說:這樣的人頭鼓,我做夢都想見到,但是想見的都見不到,不想見的天天都能見到。見到了也沒用,佛爺不在心上,人頭鼓敲破了也不響。川西的喇嘛不是修行好的喇嘛,你們也不是虔心磕頭的朝聖者,你們走吧。老喇嘛說罷就再也不理我們了。
這時張文華走到門口,問那個一直笑著的小喇嘛:你見到蓮花金剛了么?就是香日德佛夢灘廣惠寺的白瑪多傑活佛?
小喇嘛朝著還在跳著儺舞的場子看了看,囁嚅道:拉瓦就是,拉瓦就是。
張文華一愣:拉瓦就是?他突然明白過來,喊一聲學明快走,大步走向跳儺舞的地方。
但是主持儺舞的神人拉瓦這時已經不見了。張文華大聲喊著,頓時有一股桑煙飄過來,籠罩了他。他趕緊跳出煙霧,走進喇嘛叢里,一個一個地問:蓮花金剛在哪裡?見到蓮花金剛了么?
終於有個塗白了臉的喇嘛不耐煩地告訴他:走了,往西走了。
往西走了?他怎麼往西走了?往東才是佛夢灘嘛。
我們聚在一起分析眼前的情況——
寺廟裡的老喇嘛說帶著海螺的駱駝客沒有來過,海螺不送給我們,來了也是沒有來。
孫學明分析說:沒有來怎麼知道不送給他們呢?這就是說他們不歡迎兩個帶著海螺的駱駝客,兩個駱駝客來了又走了。
老喇嘛又說川西的喇嘛不是修行好的喇嘛。
孫學明分析說:三個川西的喇嘛肯定來過了。他們不為佛事,不為儺舞,只為了尋找人頭鼓或帶著人頭鼓匆匆趕路,人家當然不高興,認為他們不是修行好的佛門中人。
寺廟門口的小喇嘛說主持儺舞的神人拉瓦就是蓮花金剛。
孫學明分析說:蓮花金剛來這裡,肯定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等待人頭鼓的出現,但出現的卻是我們。他肯定注意到了我們,並且預見到我們也是來尋找人頭鼓的,所以儺舞沒有完就走了,他是想趕在我們前頭找到人頭鼓。
塗白了臉的喇嘛說蓮花金剛往西走了。
孫學明分析說:往西就是格爾木,是不是他已經知道人頭鼓正在被人帶向格爾木呢?
我們都覺得孫學明分析得有道理,趕緊跑向我們的駿馬。又要插翅而飛了。
孫學明提醒兩位司機:要快,但是,絕對的,不能出事,我們的生命就交給你們了。
現在是下午,這裡是荒原,昆崙山北麓的無名荒原。無邊的岑寂和乾旱籠罩著我們。
後來我們知道,就在我們向西,向西,一再向西的時候,我們已經掌握的幾路人馬,都在不同的道路上,奔向了同一個目標——格爾木。
後來,蓮花金剛告訴我們,他的卜卦,無論用什麼方法,都是有神佛旨諭的,這次連卜兩次(同一件事情連卜兩次本身就是罪過)都是空白,對他的打擊不啻晴天霹靂。他當時就想到,被那麼多聖菩薩敲打過的,被巫聖大黑天日夜帶在身上的,具有七顆無敵法王石的真言人頭鼓,並不會格外看重任何一個凡胎俗骨的僧人,也就是說任何一個現世活佛都可以得到它,但卻沒有任何資格和理由得到它的特殊關照。在與人頭鼓的緣分上,所有僧人的機會都是均等的。
蓮花金剛說:他那時候特別想知道的是,人頭鼓是不是已經落到某個高僧手裡了?如果沒有,現在自己是不是正在接近人頭鼓?還有,大黑天的人頭鼓出土並且被盜的消息到底在青藏兩地流傳得有多遠?拉薩三大寺以及布達拉宮和大昭寺是不是已經知道?后藏的札什倫布寺是不是已經知道?還有那些著名的苯教寺院——霍爾琴柯草原上的阿曲乎本石頭城、香波大雪山上的香波寺、拉薩的十二丹瑪寺以及日喀則的威爾瑪寺,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一切都需要神示,但是神不告訴他。
蓮花金剛說:我猜測也許我這個神漢已經不靈了,也許我已經沒有了超人一等的佛性,我現在和任何一個普通的信徒一樣,必須在黑暗和蒙昧中摸索。我意識到尋找人頭鼓也就是尋找原始的真言,這個過程肯定是漫長而艱難的,佛對我的考驗又來了,我必須忍受一切我註定要忍受的——當護法神不再給我指明方向,甚至不再以我為化身的時候,對前途的茫然是我最大的痛苦。
但是蓮花金剛並沒有沮喪,他遠遠跟上了兩峰帶著海螺的母駝和一峰為了情慾的美駝。憑著一個僧人的智慧,他知道自己的目標不是一個,還有那三個川西來的喇嘛。他和川西來的喇嘛在佛夢灘在乾屍垣都見過面,但他們沒有參加完儺祭就走了,說是要走到拉薩再走回川西。他尋思他們既非朝聖又非修行,走這麼一條荒遠的路,不是為了人頭鼓就說不過去了。
這時候他感覺攥在手裡的金瓶輕輕跳了一下,伸開手掌一看,發現從裡面冒出三股白霧來。白霧是他手上的汗氣,汗氣朝南飄去,而這時的風卻是朝北吹著的。他又孩子似的高興起來,心說這白霧就是三個川西來的喇嘛,他們正在大戈壁的南部,煙霧一樣地飄蕩著。
他當機立斷放棄了跟蹤駱駝,向南來到一片地勢更高的原野上。他這時的想法是:三個川西來的喇嘛一到格爾木,混跡在形形色色的僧俗人眾里,就很難找到了,而駱駝,走到哪裡都會是高高大大的駱駝,要想找到它們,站在街道上,望一眼就清楚了。
臨近黃昏的時候,蓮花金剛在大戈壁南部的布爾汗布達山腳下看到了三個背著行囊的川西來的喇嘛,三個川西來的喇嘛也看到了他。但是很快,他們就誰也看不到誰了。三個川西喇嘛見了蓮花金剛就像見了法力比自己強大的外道魔障,飛快地隱沒在了山坳里。蓮花金剛沿著他們的足跡追攆了一會,發現山體怪誕,異陌難行,感覺越來越不好,就趕快返回了。他憤怒地想,你們要不是偷了人頭鼓,為什麼這樣害怕見我?我是巫聖大黑天的代言,我是大黑天手持人頭鼓降伏所有厲鬼毒獸后的人間留守。你們躲開了我,難道我就會放棄追逐你們么?
蓮花金剛覺得今天真是古怪,做什麼都是事與願違。他不想徒勞無功,趕緊又去追攆兩個帶著海螺的駱駝客。但是已經晚了,等他再次出現在察爾汗鹽湖和大格勒之間的夾角地帶時,駱駝已經消失在格爾木的茫茫黑暗裡了。
三個川西來的喇嘛擺脫蓮花金剛后,離開大山,直撲格爾木。
遺憾的是,兩輛越野車上的我們既沒有看到蓮花金剛,也沒有看到三個川西來的喇嘛,更沒有看到兩個帶著海螺的駱駝客。我們瘋了似的往前趕,好像到了格爾木就能找到人頭鼓似的。
我們攀緣著海拔,升高的速度就像快樂的風馬。
到達格爾木
幾年沒來格爾木,沒想到格爾木變化這麼大。報紙上天天喊叫開發西部,看來是真的。已經找不到熟悉的街道了,過去我們喝過酒的飯店呢?我們買過藏靴藏帽藏刀藏飾的商鋪呢?我們睡過覺的旅社呢?我們撒過尿的廁所呢?都已經夢一樣消失了。
新修的街道都很寬闊,兩邊是高樓大廈,熒熒燁燁的商店酒店美容店就像螞蟻一樣多。到處都是鋼筋水泥的覆蓋,都是瓷磚托起的繁華和喧鬧。人流緩緩涌動著,車流緩緩涌動著。我們坐在車裡一驚一乍的:啊,姑娘都很漂亮;啊,街道都很寬闊;啊,已是晚上九點了怎麼還是陽光燦爛?
大紅燈籠高高掛。所有的街道上都被大紅燈籠裝扮著,長城似的沒有盡頭,好像一個從來沒有喜慶過的人,現在要過癮地喜慶一回了,於是便在所能顧及的一切地方,奢侈地塗抹著紅色。
孫學明說:這跟北京有什麼兩樣?就差把天安門和毛主席紀念堂搬來了,真是沒想到。
選擇飯館的時候,我們發現這裡的飯館差不多是兩大類:川菜館和穆斯林飯館。我們選擇了後者,孫學明說:穆斯林都是青海人,來格爾木的時間肯定不短了,他們或許能給我們提供一些情況。
果然如此,朝聖者餐廳的老闆告訴我們,這裡的文物市場叫達摩多羅,剛剛被工商部門整頓過,好東西都不拿出來了,門市上看不到什麼,買賣真貨都是在暗地裡。
孫學明問他:你熟不熟悉販文物的,我們有一面人頭鼓要出手。
老闆說:我哪裡認識這些人,這些人都是犯法不要命的,這些人就一個稱呼——馬老闆,老的少的都叫馬老闆。
孫學明又問道:你知道進藏出藏的喇嘛都喜歡呆在什麼地方?
老闆說:穿過斜陽谷有個斜陽灘,斜陽灘上有一座海螺山,只要是穿袈裟的就都會往那裡去,說是轉山念經哩。
我們一人要了一碗燴面,快快吃了。然後又是分兵兩路,孫學明和張文華一路,周寧和我一路,王瀟瀟先找個旅館休息。
孫學明高興地揮揮手:走人。
孫學明熟悉文物,自然是他和張文華、王瀟瀟步行去達摩多羅文物市場(北京吉普有點不對勁了,張長壽要開車去修理鋪)。周寧和我以及劉國寧驅車前往海螺山。
崛起的海螺山
天已經黑了,格爾木變成了一片燈火的海洋,我們彷彿是些小魚小蝦,走走停停地穿行在霓虹的隧洞里。
霓虹的隧洞沒有了,燈火漸漸稀疏,一片黑暗。我們就像是躲在海螺里的蝸牛,使勁朝外看著。什麼也看不到,除了堵人的黑。車燈照亮的前面好像已不是路了,又想問人,但是沒有人。周寧說:我感覺方向是沒有錯的,硬著頭皮走吧,走到半夜還看不到什麼,再說。
我們很幸運,沒到半夜就看到了燈火,璀璨得就像一座城市。開過去一打聽,居然就是海螺山。
海螺山差不多就是天堂了。風馬從山頂朝四面八方鋪設而下,懸挂風馬的繩子上,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遠遠望去,就是一座彩色的須彌山了。山下一圈兒還是燈,有電燈,有酥油燈,電燈是照明的,酥油燈是敬佛的。人影幢幢,有喇嘛,也有世俗的信徒;有經聲,也有進入夢鄉的鼾聲。我們下車,走到山根里,不由得合十雙手,朝著山頂拜了三拜。
我問道:為什麼叫海螺山?
周寧說:我也不知道。
但是馬上我們就知道了。周寧從山體上輕輕一摳,就摳下一個拳頭大的海螺化石來。再仔細瞅瞅,發現整座山都是海螺化石的堆積。
周寧說:這就對了,它說明這裡是海底,這裡原來是古地中海也叫特提斯海的海底。
周寧說:海底變成了高原,這才是真正的滄海桑田。而我們就在這種偉大到無法言說的變化中,來到了億萬年前的海底世界,看到了因為海水消失而團團簇擁在一起的古生物。你瞧瞧,和現在的海螺比,居然一點變化也沒有,好像生物不是進化的,而是造物主讓你怎樣,你就永遠怎樣,一點變動都不可能有。
我說:是啊,是啊,可是海水怎麼會沒有了呢?要是現在這裡還是汪洋大海,那世界肯定要美好得多。
周寧說:我看不見得,如果沒有從海底到青藏高原的崛起過程,說不定人類就不可能產生了。
我說:誰知道呢,這是一個既不能證實又不能證偽的臆說。
周寧說:這是科學,1912年,德國地球物理學家魏格納提出了板塊構造學說也就是大陸漂移學說,在這個理論指導下,地質學家們發現,在古生代以前,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印度半島、澳大利亞和南極洲,是一個聯合在一起的大陸,位於南半球,稱作岡瓦納古陸。和岡瓦納古陸遙遙相對的是,位於北半球的芬亞古陸也就是歐亞古陸。兩大古陸之間,隔著一片海,這片海從現在的地中海到中東、高加索、伊朗和喜馬拉雅山地區,稱作古地中海或者特提斯海。
周寧說:到了中生代,由於地殼運動,岡瓦納古陸破裂,印度大陸開始向北漂移,古地中海受到壓迫而逐漸縮小,到了第三紀早期的時候,古地中海在喜馬拉雅地區僅僅剩下了一個東西走向的狹長海灣。隨後便是海灣消失,印度大陸和歐亞古陸發生碰撞,就像一塊平整的紙板,在強烈的擠壓下,出現了彎曲、褶皺、凹凸,喜馬拉雅山隆升而起,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由此形成了。這是古大海海底的崛起,在這樣一種緩慢的崛起中,一部分海洋生物死去了,一部分海洋生物慢慢地適應著水退、水少、水枯的變化,進化成了兩棲動物,以後又進化成了陸地動物,再後來就變成了猴子、猿、人類、我們。
我說:照你這樣說,我們今天來這裡是徹底地回了一次故鄉,是真正的尋根問本了。說著,我以頭叩山,叩著古海螺,動情地說,故鄉啊,祖先啊,遊子遊了幾千幾萬年,如今我回來了。
格爾木達摩多羅文物市場是一條街。這時,所有的商店都關門了,所有的窗戶里都沒有燈光,和鬧市區堆積如山的霓虹燈相比,這裡簡直就是地底下。
張文華走在前面,有意和孫學明王瀟瀟保持著距離。這一種距離,頓時取消了孫學明和王瀟瀟之間的距離。
前面,張文華警惕地觀察著街道兩邊。他發現雖然黑暗中的店鋪都關著門,但時不時地有人鬼影一般閃進閃出。吱呀一聲,又是吱呀一聲,噗噗噗的腳步聲遠了,近了,來了,去了。張文華循聲而去,想追上一個人打聽一下馬老闆,卻見前面的黑影就像腳下安了滑輪,嗡地一聲遠去了。他想怎麼回事?這些人有影無形,到底是人不是人?想著又瞄準一個黑影加快了腳步,突然咚的一聲響,他把自己撞到電線杆上了。不,不是電線杆,只能說堅硬得如同水泥電線杆。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出現了。
張文華仔細一瞅,覺得來者不善,就說:你擋我的路幹什麼?我找馬老闆,你是馬老闆么?
那魁梧漢子雖然凶神惡煞似的擋了道,態度卻並不蠻橫,小聲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張文華說:到這裡來還能幹什麼?找馬老闆。
漢子問:哪個馬老闆?
張文華說:就你這個馬老闆。
漢子說:我不是馬老闆。說著就走了。
張文華若即若離地跟了過去,到了一條小巷口,那人就像黑暗本身一樣無影無形了。張文華立住,回身想看看孫學明和王瀟瀟跟上來了沒有,卻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堆黑影,趕緊走過去,就聽孫學明說:
你這個馬老闆識貨不識貨,還問我人頭鼓是幹什麼的?你說是幹什麼的?是扭秧歌的,跳大神的,耍雜技的,收破爛的?
有個矮人說:你是進貨還是出貨?
孫學明說:你們要,我就有;你們有,我就要。
矮人又說:你出貨,我們不要,你進貨,我們可以商量,現在沒有,不一定以後沒有,不就是墓里的東西么?漢墓里的,還的藏墓里的?你打算出多少錢?
孫學明說:藏墓里的,十萬。
矮人說:十萬太少,藏墓里的就是一根頭髮也不止這個價。
孫學明說:那你出個價。
矮人說:一百萬。
孫學明搖頭:那得先看貨呀。
矮人說:留個電話,我跟你聯繫。
孫學明掏出名片遞了過去。這時張文華感覺身後有人拽了他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那個水泥電線杆一樣堅硬的魁梧漢子。漢子拽著他離開了人群,小聲說:我是馬老闆,你們要什麼?要人頭鼓?人頭鼓我有。
張文華打量著他說:你等等。大步過去,拉起孫學明離開了人群,壓低嗓門狂喜地說:有人頭鼓的線索了。
孫學明說:在哪裡?頓時顯得比張文華還要激動。
他們被那個魁梧漢子引導著,快步從黑暗走向黑暗。急迫中,孫學明忘了王瀟瀟,忘了有個叫王瀟瀟的就在剛才還緊緊挨著自己。還是張文華心細,回頭大聲招呼著:瀟瀟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