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恩威並重,永遠是法寶
奪權!奪權!
當丞相李善長在朝中威名四起,與重要官員形成盤根錯節的關係后,朱元璋決心要收回他的權力,而且很快就開始物色新丞相的人選。
李善長要被罷相的傳聞,一時間在朝野上下不脛而走。他因袒護外甥李彬的事失寵,本想主動請辭,又擔心朱元璋趕盡殺絕,只好拖著。
最為沮喪的莫過於楊憲,本來他自視為丞相的熱門候選人,卻沒有想到因為弟弟楊希聖婚約的事情,得罪了朱元璋。
楊憲當著朱元璋的面承諾,讓弟弟解除婚約,結果楊希聖死活不肯,近乎吼叫地憤憤道:「皇上搶奪臣妻,虧他說得出口啊!」
這一來,楊憲更是長吁短嘆,悶悶不樂。李善長安慰他:「徐達一直帶兵在大漠以北追擊元朝餘孽,即使擔任丞相也幹不了事,他日前上了奏疏,希望皇上選一個文官擔當此職,我聽說這幾天皇上正在向十三台御使們詢問此事,所以你依然是右丞相的人選,而且很有希望!」
楊憲嘆了口氣,緩緩說:「但我得罪了皇上。」
李善長哼了一聲,不緊不慢地說:「你弟弟為了一個女人,把前程都搭上了,值得嗎?」
楊憲皺緊眉頭,苦著臉說:「不光是他,連我這個當哥哥的,前程也要搭上了。」
李善長嘆道:「現在我們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是我力薦的人,又沾了親,你為這事開罪於皇上,我因李彬的事抬不起頭來,這可不妙啊!皇上說不要熊宣使的妹妹,那是氣話。」
楊憲說:「開國以來,我看皇上疑心比從前重多了,你說廖永忠是真瘋假瘋?」
李善長對此事諱莫如深:「隔牆有耳,你千萬別去議論此事,管好自己的事吧。」剛說完,他聽到一陣悅耳的鴿哨聲,便循聲向外張望了一下,恍惚看見有幾個人在放信鴿。
原來是楊憲的妹夫錢萬三和兒子錢大正在往一隻信鴿腳上拴葦子桿兒,然後一鬆手放飛。鴿子帶著鴿哨聲起飛后,在大宅院里飛了一圈,向遠處飛去。錢大仰著臉說:「可別迷了方向,飛不到貢院去呀。」
錢萬三倒信心十足,他美滋滋地道:「已經試了好幾遍了,沒事,這鴿子比人都靈,到時候你別在號舍里睡著了就行。」
錢大說:「我考上進士能放我個什麼官?能有舅舅的官大嗎?」
「你真能做夢,你舅舅如今是中書省的參知政事,僅比丞相小一點,你就是中了進士,最多點個翰林,有苗不愁長啊!」
信鴿飼養人又抱來一隻信鴿,錢萬三將卷好的紙卷塞進葦子桿里,再次綁到信鴿腿上放飛。他嘿嘿笑道:「為保險,有兩隻足夠了。」
李善長無意中又被好聽的鴿哨聲吸引后,不由得又向窗外張望一眼,他說:「那個胖子是誰?我好像見過。」
「是我妹夫。」楊憲笑道,「你當然見過,他就是當年出錢修南京城牆,差點掉了腦袋的錢萬三,你怎麼會沒見過?」
李善長說:「怪不得眼熟呢,他不是住蘇州嗎?來京城幹什麼?」
「陪兒子來應鄉試。」楊憲說,「後天秋闈就要開場了,題目一點風沒漏嗎?」
「怕只有劉基、宋濂和皇上三個人知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丞相是主考就好了,我們也能沾點光。」
「你可要小心。」李善長提醒楊憲,「劉伯溫是個六親不認的人,現在我們不走字兒,更要謹慎從事。」
楊憲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丞相今天在我這吃頓便飯吧。」
李善長推辭道:「飯就不吃了,家裡還有事。」
楊憲不便強留,便笑道:「前幾天有人從山海關外給我弄來幾個熊掌,我叫人送幾個到您府上!我有個廚子專會做熊掌,從前給元順帝當過御廚,我派他過去為丞相燒熊掌。」
「你真是美食家呀。」李善長笑道,「但別本末倒置了。官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你怎麼辦?」
考核官員
穿大朝服的朱元璋再次擺好姿勢讓李醒芳畫像,但他並未停止工作,對面坐著好幾個臣子。
他問戶部堂官詹徽:「戶部今年用於賞賜的軍用布匹怎麼樣了?」
詹徽奏報:「想向皇上請旨,令浙西四府在秋糧內徵收三十萬匹布。」朱元璋搖頭道:「不能隨意加重浙西農民負擔,松江為產布之地,理應由松江征。浙西四府如果都用糧頂布,那當地民眾吃什麼?」
詹徽只得說:「是。」
陳寧說:「據陝西巡撫報,在原有每畝地一斗的基數上再加收六升鹽米,不然從海邊運鹽到內陸花費太大。」
對此提議,朱元璋也予以否定,他道:「不能出爾反爾,更不能朝令夕改。你告訴陝西,六升鹽米捐不準開徵。」
陳寧答:「我們將遵旨辦理。」
「今年淮河兩岸災情很重,除準備下免稅詔書外,再給災民發放撫恤糧,朕會令中書省會同戶部拿出個辦法來。」
楊憲想了想,道:「免稅已是皇恩浩蕩了,再發放撫恤糧,怕是不妥,國家尚不足用,每年官員的俸祿也很拮据。」
朱元璋冷笑一聲,說:「朕正想減官員俸米呢,得天下者得民心,從前我們做到了,得天下后還要得民心才行。失了民心,得到的天下也會丟掉。」
楊憲只得說:「是。」
這時朱元璋已溜到了李醒芳身後。他見畫上的朱元璋已初具規模,形象威儀而豐滿,而且威武中透著慈祥,耳朵大,卻不刺眼,下巴長,但顯得剛毅。朱元璋大為高興,連聲拍掌說:「你真是第一國手啊,你們來看!這才把朕的風采、神韻畫出來了。」
眾人先後過來觀看畫像,都說畫得像,只有胡惟庸左看右看,最後感嘆道:「比皇上真人還差點,誰也畫不出天子所有的風采來!」
朱元璋要重賞李醒芳,他回頭叫雲奇,太監總管趕緊說:「聖上不是派他公幹去了嗎?」
朱元璋這才想起,是派雲奇撈泔水去了。這是突發奇想,卻也是朱元璋的得意之筆。當年他討飯的時候,就從富豪人家的泔水口撈過剩飯菜,他那時能夠準確地從每戶人家的泔水口判斷出富裕的程度。他決定把這一手絕活用於考核他的臣子們是否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這個任務除了交給雲奇,似乎委託哪個大臣都叫人難堪,傳出去也不雅。
楊憲是朱元璋指定考核的要員之一。雲奇帶人來到楊憲家高牆外,他們推個獨輪車,上面放著兩個空桶。有幾個窮人模樣的人在陰溝出口用大鐵勺撈裡面流出來的泔水,泔水很稠,裡面有大量的剩飯、肥肉、地溝油。雲奇心想,他們倒先來了一步,看來這裡油水不小。一個淘泔水的獨眼龍警惕地過來問:「你們是來淘泔水的嗎?」
雲奇說:「是啊,聽說這裡的泔水肥得流油,回去餵豬上膘快。」
「那倒是。」淘泔水的獨眼龍說,「不過,這個泔水口我們包了,別人不能到這來淘泔水。」
雲奇說:「嗨,這可新鮮!泔水還有包的嗎?」
獨眼龍說:「你不知道就去打聽打聽,我們包下來,是掏了銀子的。」雲奇想了一下,說:「這事好商量,我給你一錠銀子,你讓給灌滿兩桶泔水,要干一點的,別儘是湯水。」
獨眼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與幾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說:「什麼,一錠銀子買兩桶泔水?不是你瘋了,就是我大白天撞鬼了。」
另一個說:「他的銀子準是假的。」
雲奇摸出銀子說:「笑話,你看,這有印記,是官銀。」
獨眼龍接過銀子,湊到唯一的一隻眼下看了半天,又用牙咬了咬,用手掂了又掂,說:「是真的。」他嬉笑著對雲奇說:「看來你是個財主,財主來挑泔水,這犯的是哪股風啊!你知道嗎?你這一大錠銀子能買十石糧,你卻跑這來買泔水?你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
雲奇說:「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問那麼多幹什麼?裝啊,裝滿了,銀子就歸你了。」
獨眼龍把銀子掖到懷中,對幾個夥計說:「給他裝,完事幫他送到地方。」又對雲奇說,「有了這大錠銀子,我們哥幾個也不淘泔水了,這泔水口就讓給你啦!」
沒想到花了一大錠銀子的雲奇說:「我只要這兩桶,下次再也不來了。」這是獨眼龍怎麼也不敢相信的事,忍不住又拿出那錠銀子翻過來掉過去地查驗,總疑心這是假貨,不然,天下有這樣的傻瓜嗎?
恩威並重
新建的文樓是太子講經處。明媚的陽光從門窗射進來,此時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宋濂和太子朱標二人對坐。
朱標發問:「先生說仁政可安天下,仁政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宋濂道:「仁政是孔夫子所倡,是與苛政相對的,孔夫子痛恨苛政,所以才有苛政猛於虎的說法。他說天下無道已久矣,怨恨又無奈。」這時朱元璋悄悄從側門進來了,因在宋濂身後,宋濂並未發現,朱標剛要說話,見朱元璋向他擺手示意,便未出聲。
朱標問:「先生,趙普說半部論語治天下,真的是這樣嗎?」
「半部論語打天下,半部論語治天下,這確是趙普說的。不然趙普怎麼把大宋開國之初治成了盛世?」
朱標問:「那一定是仁政了?」
宋濂說:「當然。」
朱標提到父皇在衙門旁邊設立皮場廟,「殺了貪官剝皮實草擺在大堂上,這是不是仁政呢?」
宋濂一時答不上:「這個……」
朱元璋插話說:「也是仁政。」
宋濂這才發現了皇上,忙站起來:「皇上什麼時候來的?」
朱元璋說:「快請坐,朕也是先生的學生啊!」這話太謙,反倒令宋濂不安。宋濂落座后,朱元璋接下去陳述他的觀點:「不用嚴法對付貪官,他們就會用苛政欺壓黎民百姓,讓官吏們奉公守法,百姓就得實惠,可以安居樂業,這不是仁政嗎?」
宋濂笑道:「雖拐了個彎,也說得通的。」他指著面前的《春秋》說,「《春秋》是孔夫子褒貶善惡的一本書,倘能悟透,永遠遵行,就會天下太平。」
朱元璋說自己雖沒用《春秋》治軍、治國,卻也相契合。
他說:「先生每天教太子仁政,這固是儒家思想的精髓,但仁政不等於是同情之心,婦人之心。」
朱標問:「父皇認為帝王不該講人情嗎?」
「如果只是一味地心軟,動不動就灑下同情之淚,斷然當不好一國之君。」
朱標問:「當皇上一定要心狠手辣嗎?父皇也是這樣嗎?」
這話戳了朱元璋的肺管子。
「胡說!」朱元璋不無埋怨地看了宋濂一眼,說:「看看,在先生陶冶下,太子成了一個女人。朕施以嚴刑峻法,比如殺你哥哥朱文正,那確是心狠,心狠殺了他,天下震服,幾年之內沒有敢以身試法者。」
宋濂替朱元璋打圓場說:「那天太子不是親眼所見嗎?大將軍常遇春的靈柩從北面運回來,皇上哭得那麼傷心!人都是有良心、有同情心的,皇上憐憫天下貧苦人,一再免稅捐,賑災撫恤,這也是同情之心啊!」朱元璋告誡太子不可一味地發善心,那就會把人放縱了,會誘發人的惡性,「恩威並重,這四個字永遠是法寶,你要時刻牢記。」
朱標說:「這樣看來,孔子的仁政不完全了。」
宋濂說:「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寫的一首絕句,寫得好,大有山河一統再造盛世的氣魄。」
朱標說:「我怎麼沒看過?」
宋濂便抑揚頓挫地背起來:「臘前三白少無涯,知是天宮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凍,張騫無處再乘槎。」
朱元璋說:「這不過是偶爾為之。寫詩終究是雕蟲小技。朕打算把這幾年來親自草擬的論、記、詔、序和詩文收集到一起,還想請宋濂先生給斧正一下。」宋濂很是稱道,認為正好可以編一部《御制文集》。
朱元璋說:「恐不足為後世憑。先生和劉伯溫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本朝之史也該留意了。」
宋濂說:「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說:「本朝人、當代人如不留下文字憑證,後來人怎麼寫,也不好杜撰吧?」他這是在暗示,讓本朝人多留下頌揚文字。
宋濂說:「那是。」這時陳寧進來說:「陛下,藍玉從北方進貢一種神奇的鳥,叫海冬青,日飛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嗎?在西鷹房。」
朱元璋對宋濂、朱標說:「走,都去看看。」
西鷹房裡,一隻巨大的純白色的海冬青鳥用鐵鏈子拴著,盛在一個很大的籠子里,這是出產在長白山、混同江一帶的巨鷹,體軀很大,翼展丈余,是藍玉剛剛貢進來的。
朱元璋興沖沖地趕來看海冬青,飼鷹人適時地打開了籠門,那大鳥抖開翅膀,扇起狂風,眾人都一驚,海冬青穩穩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眾人無不稱奇。朱元璋說:「這海冬青好像與朕特別友善。」
宋濂對這種北方神鳥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靈性,知道長幼尊卑,金朝詩人趙秉文稱它俊氣橫鶩,英姿傑立,頂摩蒼穹,翼迅東極,鐵鉤利嘴,霜柳勁翮。從唐代起,北邊的人便向宮中進貢這種純白的海冬青,稱白玉爪,極為罕見,唐時規定,凡是流放到遼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贖罪,傳驛而歸。
朱元璋逗弄著肩上的大鳥,那鳥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點不眼生。朱元璋問宋濂:「本來是白鷹,為什麼叫海冬青?」
陳寧說:「藍玉附來一紙條。他不附上這幾行字,臣也不懂。過去稱它是從鯨海飛來的青色之鳥,鯨海在東面,故稱海東青,也有寫冬天的冬的,得此鳥為天下吉兆。」朱元璋聽了,不覺喜出望外。
禽鳥誤政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國人矚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在江南貢院拉開了帷幕,這給繁華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氣,全城百姓都如逢佳節一樣興高采烈。從夫子廟(今日禮賢館)到貢院這幾條街上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來應江南鄉試的人開始經過嚴格檢查入考場。
錢萬三帶著家人送錢大來到了考場門口,錢萬三再三叮囑:「千萬要抄明白,別丟了字。」錢大手舞足蹈,笑道:「等著我中狀元吧。」
錢萬三批評他四六不懂,「這才是鄉試,怎麼就說中狀元的話,別叫人笑話。」楊希聖給他掃盲:「鄉試考中舉人的榜首叫解元。」
錢大點了點頭,握著拳頭說:「那我就先來個解元。」
楊希聖又道:「解元、會元、狀元全拿,才是連中三元。」
楊憲遠遠地站著,裝作不認識錢大。風度極其瀟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擁擠的考生中間出現了,二人表情輕鬆,說說笑笑朝貢院的正門走來。他們看見了劉三吾,望著他白髮皤然走路顛簸的樣子,楚方玉說:「官場有這麼大的魔力嗎?在家好好抱孫子多好。」
李醒芳說:「也許重孫、玄孫都有了。每一科都有這樣的人,有人考了一輩子,八十歲了還是個童生。舉人、進士就是綁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總是看青草離得很近,用足了力氣去夠,又總是夠不著。」
這時鑼聲響了,儀仗開路,幾乘大轎緩緩而來。
考生們見到「迴避」、「肅靜」和「江南鄉試主考劉」「副主考宋」的招牌,連忙閃開道。李醒芳說:「劉伯溫和宋濂來了。有他們二位主考,這一科說不定有幾個出類拔萃的人脫穎而出。」他認定這二人為官清廉,不會為銀子污了眼目。李醒芳如果不受賞識,楚方玉認為那太虧了,就不如答應朱皇帝,當翰林院侍講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錢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號舍,在拐彎處,恰好不是監考視線容易關注的地方,正合他意。李醒芳、楚方玉也歸了位。
毗連的號舍像是監舍一樣密集,此時貢院里蟬鳴聲震耳。天熱難擋,樹葉子全都曬得捲曲了,號舍里的人個個汗流浹背,不斷地擦汗。劉三吾剛剛得了試卷,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填寫貫籍、姓名及三代,然後有人過來「糊名」,即把這二尺長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徇私作弊。隔不遠處是李醒芳,他搖著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題目。
再隔幾個是楚方玉,天再熱她也不敢脫衣服,以致滿臉汗水。
錢大在拐彎處的號舍里,他已把題目寫好,捲成一個細細的小紙卷,小心地送進葦子管中,然後抓耳撓腮地等待,不時地從狹小的號舍里探頭望天。忽然,鴿哨聲響了。錢大樂不可支,他趁監考人走開,兩個指頭往口中一伸,打了一聲口哨,那鴿子便直奔錢大的號舍飛來。
當信鴿穩穩地落在考桌上時,錢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題的葦子桿綁在了信鴿紅腿上,又輕輕地打了一聲口哨,信鴿騰空而起,在大柏樹上飛了一圈,飛出了貢院。錢大半躺半卧,悠閑地拿起了蒲扇。
一陣鑼聲響過,朱元璋的鹵簿浩浩蕩蕩地向貢院街推進。
走在儀仗前面的是執門旗的紅甲士五人,旗下四人執弓箭,隨後是白甲士五人執月旗,旗下四人執弩,再后是風、雲、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執掌,更有天馬、白澤、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行旗居后。
旗后出現五輅車,玉輅居中,左金輅,次革輅,右象輅,次木輅。接著是鋪天壓地的傘蓋,黃蓋一,紅大傘二,華蓋一,曲蓋二,紫方傘一,雉扇四,朱團扇四,羽葆幢、豹尾、龍頭竿、信幡、傳教幡、告止幡、絳引幡等使儀仗更加絢麗奪目。
誰也沒有想到,朱元璋沒有坐在居中的大黃玉輅中,卻騎著一匹棗紅馬,肩上扛著那隻北方進貢來的海冬青巨鳥。
當朱元璋肩上扛著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從馬背上下來時,劉基吃了一驚,他也不管李善長、楊憲、胡惟庸、宋濂、陶安等眾臣在場,不先奏報考場的事,反用輕蔑的口氣說:「沒聽說過皇上貢院巡考還帶著玩物的。」朱元璋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藍玉從北邊剛貢進來的海冬青,與朕一見如故,怎麼趕它也不下去。」
劉基抓住理不饒人:「當年皇上砸碎了陳友諒的鏤金床,不是把這四個字鑄在宮門前自省的嗎?皇上是萬民表率,如因玩禽鳥而荒廢了政務,那損失就大了。而況陛下今天是來視察鄉試考場,考場士子們都是未來執掌權柄的人,皇上不應給他們一個方正表率嗎?」
在眾官面前如此不給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麼受得了?他怒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還在殿上,你們哪個大臣有朕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喪志、禽鳥誤政?況這玩鳥,也是偶一為之而已,你卻如此小題大做。」
君臣僵到這地步,總得有人出來打圓場,沒有比李善長更合適的了。他說:「不必小題大做,這沒什麼,況神鳥臨朝,也是祥瑞之兆。請皇上息怒。」劉基仍不識趣地把在門口:「皇上無論如何不可扛著鳥去見士子們。」
朱元璋待要發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賭氣,二也表現一下自己並非玩物喪志,他從侍者身上拔出劍來。眾皆大驚,以為劉基要遭殃。
朱元璋將肩上大鳥抖落下來,一劍刺死在地上,問劉基:「你不用再嘮叨了吧?」
劉基笑了:「臣向皇上賠罪。」
朱元璋擲劍於地,恨恨地說:「你劉伯溫有時實在讓人無法容忍!」又轉對群臣說,「他雖屢屢犯上,可細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們都想見見皇上,倘朕托著鳥兒去見他們,他們會多失望啊!」
宋濂望了劉基一眼,又笑了笑,這才悄然說:「方才我嚇壞了,以為他要殺你呢。」
「那怎麼會。」劉基諒他不敢,「主考官因諫皇上別玩物喪志而在貢院門前被殺,他將是比秦二世還要臭不可聞的皇帝,大家這樣下力氣輔佐他,豈不是我們瞎了眼嗎?」宋濂點頭,表示讚許。
此時考舍內的錢大正翹首盼著信鴿歸來,否則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頭望天,抓耳撓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蟬聲吸引了,他停住步說:「這蟬鳴太叫人心煩了,考生怎麼能靜下心來。」
宋濂說:「蟬鳴如讀書聲,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見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過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問:「你聽這蟬鳴心裡煩不煩?」
「煩又有什麼辦法?」李醒芳說。
朱元璋回頭問眾臣:「馬上把所有的樹鋸倒如何?不就沒有蟬鳴了嗎?」李善長以為不妥,「這些森森柏樹和公孫樹都是宋代所植,毀於我朝,會叫後人譏笑的。」
「說得也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傳旨派人去後宮叫三十個太監來,每人一把長竿,不停地拍打樹木,讓蟬不敢鳴叫。
劉基讚揚這是個好主意,胡惟庸馬上說:「我去叫人。」
一陣鴿哨過後,信鴿盤旋著輕輕落在錢大號舍前,錢大捉住鴿子,拿到桌下,從它腿上解下一個葦管,然後拍拍鴿子翅膀,鴿子振翅飛去。錢大吹口氣,將葦子桿里的細紙卷吹出來,輕輕打開,上面寫滿了極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將它放到腿上,賊眉鼠眼地四下溜溜,開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儘管有人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還是熱汗滾淌。再看看考生們,有些人顧不得禮儀了,在號舍中乾脆赤膊寫卷。朱元璋來到劉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這裡有一位應考的白頭翁啊!」
劉三吾站了起來,神情嚴肅地道:「陛下,考舍狹小,恕學生無法給您行大禮了。」
朱元璋問:「你叫什麼呀?」但馬上自我更正說,「錯了,錯了,朕怎麼可以問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問問你貴庚總行吧?」
劉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嘆連聲:「人生七十古來稀,你過了古稀之年又來應考,須有一顆童心才行,考過多少科了?」
「回皇上,」劉三吾說他從十六歲考起,「三年一大比,去掉戰亂年月停試,總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孫山。」
朱元璋嘖嘖有聲,慨然稱讚,「真是屢試不第,痴心不改,是因為文章不好嗎?」劉三吾咬定是考官貪贓枉法,「他們認錢不識才,或者雖不認錢,也不識才。」
朱元璋沖劉基、宋濂大笑道:「聽見沒有?他是罵考官呢。」他又問劉三吾:「這一科,先生能中嗎?」
「這要問考官。」劉三吾說,「倘真能以卷取人,我早該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我還會落第,這就是我最後一科,今生不再進考場了。」朱元璋指著劉基問:「你知道這考官是誰嗎?」
劉三吾搖搖頭:「我又不給他送禮,我怎麼知道他是誰,看面相,此人沒有奸相。」朱元璋又大笑道:「他是劉伯溫,聽說過嗎?」
劉三吾又驚又喜向劉基拱手說:「老天有眼,我要發跡了,我必中鄉試。」劉基很有雅興地說:「是說我劉基必得取你呢,還是說你的文章必為我賞識?」
「當然是後者。」劉三吾說得無比自信。
劉基說:「但願你的文章能從千百個卷子里跳出來。」
朱元璋一行離開劉三吾號舍,他道:「太熱了,秋天已到,怎麼這樣熱?」他揩了一把汗,說:「在這裡圈三天,豈不熬成人幹了!」
他回頭對李善長說:「去叫人弄冰塊來,每個號舍里一桶,嚼著吃也行,放在那裡也散熱。」
李善長道:「這時節,只有宮裡有冰藏在窖里,這都是冬天從雪山運來的,數量有限,倘拿到這裡來,今年後宮就沒的用了。」
朱元璋說:「大不了不吃冰鎮水果了嘛,不能看著他們這麼可憐。」李善長答應了。
這時,三十個手持長竿的太監在雲奇率領下來了。每株樹下站兩個人,長竿一舉,頓時蟬聲啞了。學子們看見,盡現感激之情。
血灑考場
趕散了為他打扇子的宮女,側耳聽聽,蟬鳴已驟然消失,朱元璋回頭一看,小太監們正在樹下趕蟬,朱元璋樂了。
他來到了楚方玉面前,她正一絲不苟地寫著卷子。朱元璋見她是唯一一個衣著整齊的考生,就特別喜歡。他走上前去,說:「這麼熱,大家都脫得打赤膊了,你為什麼不脫下衣服涼快涼快?」他又對李善長誇獎楚方玉,稱讚這位考生有潘安之貌,誰也沒見過潘安,但這位可是一表人才,太出眾了。
李善長說:「皇上說的是。」
楚方玉一抬頭,認出是朱元璋。她看著他,恍恍惚惚像見過,至少那飯勺子樣的下巴和大馬臉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但她一時沒能記起在哪裡見過。朱元璋發現了她的目光,說:「朕看看你的卷子行嗎?」
楚方玉未置可否。陳寧已經將卷子拿起來,托給朱元璋看。
朱元璋看了看,說:「好字,這文章也寫得精闢。」他示意把卷子還給楚方玉,說:「朕希望在殿試時見到你。」
楚方玉嫣然一笑道:「借皇上吉言。」
朱元璋又忍不住回眸望了她一眼,特別注意到了她眉間的一顆胭脂痣,便扭頭對宋濂說:「朕怎麼看著他面熟呢!你看他,文文靜靜,怎麼越看越像個女孩。」
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喬裝打扮的士子,便是當年在他幾乎餓死土地廟旁時,用珍珠翡翠白玉湯救過他命的那美麗少女。
朱元璋轉到了考舍轉角處。錢大的卷子已經抄了大半,忽見朱元璋一行人到了,忙藏夾帶於褲腰裡,惶恐地站起來,他先看了朱元璋身後的楊憲一眼,楊憲卻把目光掉向了別處。
朱元璋問他:「初次下場嗎?」
「不是初次了,這秀才都不好當,學正啊,教諭呀,訓導啊,年年來考,不送禮不行……」他忽見楊憲用嚴厲的目光看他,忙改口說,「我學問好,不用送禮。」
朱元璋說:「朕看看不用送禮的生員的卷子,一定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了。」當汪廣洋把卷子遞到朱元璋手中時,他先是皺了眉頭:「你的字可不怎麼樣。」看了幾行,顯然被吸引了,看了錢大一眼,接著往下看,終於露出了喜悅神色,說:「你小小年紀,文章寫得如此老辣,真看不出。」他又認真往下看,突然驚叫起來:「啊!」
劉基湊上來,問:「怎麼了?」
朱元璋氣得發抖,他指著這頁卷子尾部的幾個字,是這樣寫的:後面還有。原來替他擬卷的老學究為了便於攜帶,必須省紙,把密密麻麻的小字抄寫到薄紙的正反兩面,唯恐錢大疏忽了背面,所以用「後面還有」四個字提示他。誰想到,這飯桶抄卷子抄懵了頭,連「後面還有」也抄到正文里去了,一下子露了馬腳,怎不惹得萬歲爺發萬鈞雷霆之怒,在天子腳下,這是對皇上主持的大考的公然戲侮。
劉基忍俊不禁,縱聲大笑起來,宋濂上來一看,也大笑不止。楊憲不知發生了什麼差錯,急忙伸頭過來看,立刻惶恐得發抖了。
朱元璋把卷子兜頭擲到錢大的臉上,說:「你斗膽,竟然在朕首次開科取士的時候,在朕眼皮底下作弊!你們看,他抄卷子,居然把『後面還有』也抄上了。」
「我沒抄,我沒抄。」錢大嚇得往後躲。
汪廣洋命令屬官馬上搜,把夾帶搜出來!
楊憲急忙過來說:「別搜了!驚動太大了,你看,大家都往這裡看,沒心思答卷了。」
朱元璋更堅決:「非要把此事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沒有貪官污吏,他是怎樣把夾帶弄進來的?」
最沒面子的是主考官劉基,頭一科就出此醜聞,且在皇上眼皮底下,無法交代,劉基連連謝罪,說是自己的過失。
朱元璋想起入考場時為海冬青的事,劉基在群臣面前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殺掉心愛的海冬青,氣就不打一處來,便道:「劉先生,朕一向敬重你,把這樣代朕廣選人才的鄉試交給先生,卻出了這樣敗壞風紀的事,只要查實了,別怪朕不客氣了。」
劉基說:「陛下放心,如果考場不嚴,我當引咎辟職,自己入監坐牢。」已經上去幾個武士把鬼哭狼嚎的錢大按倒在地上了,搜遍各個角落,一無所獲。楊憲怕外甥把他供出來,想緩一下,就主張先押回牢里慢慢審吧,再這麼鬧下去,考場都攪了。
朱元璋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不行,非搜出證據來不可。」
李善長命人撬開他的嘴。嘴撬開了,滿口是血,刀子在裡面亂攪,沒發現什麼,錢大大叫大哭。劉基上去扯下了錢大的褲子,夾在隱秘處的小紙團落在了地下。錢大傻了,開始篩糠,楊憲更是一臉驚恐。
劉基撫平了那張紙,在正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結尾處,果然找到了「後面還有」字樣,他指給朱元璋看:「皇上看,『後面還有』在這呢。」朱元璋下令,先把他押入大牢!他讓劉伯溫和宋濂也迴避,由不相干的人來審。朱元璋回頭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臣,說:「丞相太忙,就由楊憲會同審理吧。」
楊憲簡直是喜出望外,急忙應允:「臣一定盡職盡責,審個水落石出,不負陛下厚望。」
劉基說:「皇上,我現在再做主考,是不是不合適了?」
朱元璋說:「罷免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審完了再說。」眾皆默然。
這時見胡惟庸帶著大小太監抬著盛滿大冰塊的木桶從外面進貢院來了。因為看熱鬧分散了精力,一些小太監忘記了轟趕樹上的蟬,一時蟬鳴又起。朱元璋一跺腳,指指樹上,小太監們慌忙舉起竹竿,頓時像閉了開關一樣,貢院里鴉雀無聲,垂頭喪氣的錢大已被押走。
密謀串供
楊憲氣急敗壞地回到家中,一邊寬衣一邊叫快找錢大他爹來!
錢萬三腳步匆急地進來,也不看楊憲的臉色就問:「這鴿子真靈啊,飛來飛去全辦了!怎麼樣?我兒子一準高中榜首了吧?!」
楊憲氣急敗壞地說:「你兒子在斬首的布告上高居榜首還差不多。」錢萬三這才看出他臉色鐵青,忙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楊憲連聲長嘆說:「完了,偏偏犯在皇上手上了。」
錢萬三想不出怎麼會露餡,便道:「不可能啊!只要鴿子不被抓著就沒事。再說,鴿子抓著它也不會說人話呀,也供不出實情啊!」
「你那寶貝兒子簡直是一頭豬,比豬還笨!」楊憲一屁股坐到太師椅里搖頭長嘆說:「皇上看他卷子,先時還誇他文章老辣呢,後來發了雷霆之怒。」
「抄錯了字也不至於呀!」錢萬三說。
「他倒沒抄錯,一字不落地抄上了。」楊憲說。
「那怎麼會出事?一字不落地抄才對呀。」
「他把『後面還有』四個字都抄上了,這不等於告訴人家,是打小抄嗎?天下有這麼笨的人嗎?」
錢萬三傻了,捶著胸罵了句:「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還指望他考上個舉人再考進士,也好在錢家大宅院門前立個旗杆,掛上『進士及第』的金匾,看誰還敢欺侮,這下子不是全泡湯了嗎?」
楊憲不屑地說:「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想這個茬呀!弄不好,你兒子,你,我,還有咱雇的人,全都得掉腦袋。」
錢萬三瞪大了眼睛驚恐地問:「不會吧?大不了我們不考了唄,不就是打小抄嗎?至於殺頭嗎?」
「你懂什麼!」楊憲惱恨極了,怒道:「科考是誰開的?皇上。你作弊,是欺君,欺君之罪還不是殺頭之罪嗎?」
「孩子他舅,你可別嚇唬我呀。」錢萬三說,「你可得救救你外甥啊!咱有銀子,去問問誰主審,咱多塞銀子不就完了嗎?」
「誰主審?我。」楊憲說,「好歹我跟皇上把這個差事爭來了,幸好沒人知道錢大是我外甥。這若落在劉基手裡,不但錢大沒命,你我都完了。」
錢萬三說:「老天長眼,真是謝天謝地呀。」
楊憲想的是儘快把錢大的卷子弄到手,當然這要費些周折。
錢萬三卻不理解楊憲的用心,他認為反正考不成了,要卷子有屁用。楊憲的一席話把他說開竅了。
原來進入考場后,考生填上姓名、籍貫和祖宗三代后,要把這部分糊起來密封,省得閱卷人徇私,這叫「糊名」。如果審案時把卷子調出來當眾一拆封,錢萬三不就露了嗎?錢萬三一露,楊憲還藏得住嗎?
錢萬三一聽也有點著慌,他想得倒簡單,雇上個偷兒,把卷子偷出來就是了,實在不行,僱人去搶。楊憲說:「哪有那麼容易!卷子現在封存在閱卷庫中,錦衣衛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晝夜把守,搶得出來嗎?」
楊憲已想到了掉包計,反正只有皇上和劉基幾個人看過一眼錢大的卷子,也記不準字體。找人模仿錢大的筆跡,把先生的文題底稿再抄一遍就是了。楊憲怕知道的人多了壞事,他只吩咐抄一份卷子,空白捲紙他想辦法弄來,至於幹什麼,他沒有說。
天色已向晚,考生們在吃飯。劉基從外面回到主考官公事房,宋濂在洗手,侍者已把飯菜擺在了桌子上,說:「二位大人快用餐吧,菜該涼了。」劉基也凈了手坐下,拿起筷子,發現有魚有肉,說:「不壞呀,是借了秀才們的光了呢?還是他們借了你我的光?」
「加魚加肉是皇上吩咐的。」宋濂說,「皇上親自過問考生們的飯食,歷朝歷代從沒有過。」
劉基很興奮,他隨便看了幾張卷子,那個給皇上畫像的畫師,還有那個和女孩一樣嫵媚秀氣的童生,卷子都有驚世駭俗之風。宋濂稱讚那個考過十七八場的老頭,文章也很老到。
劉基哈哈笑道:「人都老掉牙了,文章能不老到嗎?」
宋濂提醒他別高興得過早,他的心還一直提著呢!兩個主考官很可能因為那個科場舞弊案而丟了前程。
「這我倒不在乎。」令劉基百思不解的是,他們查得這麼嚴,怎麼夾帶進來的呢?宋濂嚼著飯猜測:「會不會是考場里有人接應?」
劉基突然重重地放下筷子,說了聲:「不好!」
宋濂問:「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劉基對這案子不讓他們插手,沒什麼可說的。但他忽然擔心起來,萬一有人做手腳,來個殺人滅口,不就死無對證了嗎?
宋濂說:「你也疑心背後有貪官把持?」
「這我說不準。」劉基覺得必須保住考生這個活口,一旦他沒了,就成無頭案了。
宋濂問:「那你想怎麼辦?」
劉基想了想,只好找人買通牢頭了。他自嘲說:「我也是貪贓枉法之人。既以身許國,何事不敢為!」說罷大笑。
此時劉基擔心會被滅口的犯人錢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撓腮地坐在那裡發獃。牢頭過來問他:「聽說你想吃好的?還想有張床?」
錢大吹噓自己家有錢,皇上沒錢了都得沖他家告借。有錢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給他們銀子罷了。
牢頭根本不信,遠水解不了近渴,誰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錢?幾個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錢大從脖子上扯下一個很重的長命玉佩,叫牢頭先拿去,聲稱五百兩銀子也值。牢頭接在手裡,掂了掂,說:「誰知道是不是假的,回頭拿到首飾鋪子里去試驗,若是真的,那虧待不了你。」
這時門外有人叫:「牢頭呢?開門,中書左丞楊大人到!」
一見來了救星,錢大從柵欄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奪過玉佩,說:「你們知道嗎?中書左丞是誰?是我親娘舅!他來了就好了。我用得著巴結你們幾個臭牢子嗎?」一聽此言,牢頭氣得上去踢了他一腳,因為楊憲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邊。
「你可來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錢大說。
「胡說!」楊憲厲聲呵斥道:「誰是你舅舅!」他恨這個不通文墨的外甥,連利害關係也不懂。
錢大吃驚而不解地看著楊憲,見楊憲向他拚命使眼色,才安靜下來。這一切都被牢頭看在眼中。牢頭是誰?個個都是勢利場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是他們敲詐銀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楊憲和錢大的對話和眼神,已叫他心裡有底了,只是裝著不在意。
楊憲喝令牢頭和牢子們走開。
牢頭只得吆喝牢子們:「走開,別影響大人審案子。」牢頭斷定這裡面有鬼,抓住鬼就等於抓住了大把的銀子,這機會豈能放過!既然楊憲想避人耳目,牢頭無法在門外偷聽,他也有辦法。
牢頭老鼠眼睛眨了眨,從長廊盡頭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進了天棚氣眼,再匍匐著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從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楊憲正大聲訓斥錢大:「你這個大膽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這是欺君之罪嗎?」這是他在做官樣文章。
錢大此時也學乖了,大聲說:「小民知罪了。」
楊憲怎麼會想到牢頭就在他們頭上的天棚里,正從縫隙里往下看。
楊憲向外面看看,見走廊無人,快步走到錢大跟前小聲告誡他,叫他記住,不要亂咬,不能說出他爹是錢萬三,問起來就說叫李大。更不能說出他舅舅是他楊憲!天棚上的牢頭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籌碼了,真是天賜啊,這能敲來多大一筆銀子呀,楊憲可是個有油水的主。
錢大說:「那不是更沒指望放我了嗎?」
楊憲叮囑他不能說出信鴿帶題的事,更不能說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捲子的抄本是在貢院里公孫樹下揀的,叫他記住了。
錢大點點頭,說:「記是記住了,可怎麼救我出去呢?」
「這你不用著急。」楊憲給他講明了成破利害,揀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楊憲咬出來,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來,就沒人救你了,你就得殺頭。」
「我記住了。」錢大惶惑地點頭。
棚上的牢頭咬牙切齒地獰笑:「活該我發一筆大財呀。」
送走了楊憲,牢頭把幾個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聽來的機密說了一遍,別提有多高興了,好像金榜題名了。
他眉飛色舞地問幾個同伴:「你們說,我上門去敲楊憲一大注銀子,他敢不給?不給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個小牢子說:「對!敲他一千兩銀子也不多!可別忘了給我們幾個分點打酒的錢呀!」牢頭答應他若得一千兩,拿出一百兩給他們哥幾個平分,然後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幹這牢頭、牢子的差使了,當財主逛青樓去。幾個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賭、狂吃、逛窯子是他們最高願望。一個滿臉折皺的老牢子卻潑了一瓢涼水,勸大家別樂得太早,依他看吶,這事干不得,弄不好銀子一兩弄不來,倒會把命搭上了。
一個小牢子問:「不會吧?他敢不給,告到皇上那,他楊憲也得掉腦袋。」
老年牢子說:「楊憲是誰?馬上要當丞相的人了!誰能扳倒他?你敲詐人家,人家說你是血口噴人,先把你抓起來,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個螞蟻一樣容易,他會讓你嚇住?誰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誰能保證皇上信你的?本來官場就是官官相護的呀。」
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夢像肥皂泡一樣崩滅了。牢頭傻了也不知該怎麼辦,到手的銀子飛了!太不甘心了。老牢子點撥他,若想得銀子,不是這麼個得法。牢頭說:「你快說,事成了,若能得到銀子分你一半。」老牢子說,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遠,天子是那麼好見的嗎?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護,你知道誰是和楊大人好的?
牢頭說:「你別七拐八拐了,痛快說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認為想辦成事,扳倒楊憲,得找清官,還得是敢騎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誰?牢頭眼一亮:「劉伯溫!」
「對。」老牢子稱讚他是個天王老子都不懼的人,「連皇帝都讓他三分。皇上的過房兒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麼沒命的?還不是劉伯溫到南昌走了一圈,回了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話說,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會輕易要他小命啊!看這劉伯溫厲不厲害?他是貪官們天生的剋星!」
牢頭雖相信告到劉伯溫那,楊憲是非趴下不可,可他們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會兩手空空,劉伯溫既是清官,能給他們銀子嗎?
「大把大把的別指望。」老牢子說,「獎勵是必然的,說不定能升你官兒,給你個從九品什麼的。」
牢頭顯然動心了,擰著眉頭在心裡權衡著利弊。
荒唐的皇榜
與朱元璋同姓,因犯諱而被雲奇隨意改了姓的馬二如今長高了半尺,像個小夥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說話也細腔細調,一副娘娘腔,他自個都感到不舒服。馬二很乖巧,本來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為惠妃后,萬春宮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馬二賞給了郭惠。
這天雲奇正關照擺桌子的小太監多擺幾雙筷子,至少十雙筷子,十把勺子。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進來的馬二覺得好生奇怪,就納悶地問雲奇:「十個人來吃飯?這桌子也不夠大呀。」
「一個人吃。」雲奇又把文房四寶擺在了右首。
「一個人吃飯,擺十雙筷子幹什麼?」
「啰唆!皇上有邊吃飯邊想事的習慣,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馬上放下筷子提起筆記下來,筷子髒了,當然得換雙新的。」
馬二吐了吐舌頭,道:「皇上看上去威風八面,也挺不好當啊!這幾天我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宮裡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兩口粳米粥。「
雲奇不由得嘆氣,道:「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會山東造反了,一會山西大旱了,哪兒不得他操心,你以為像你呀,吃飽了去挺屍,天塌了也不管。」
「其實有啥愁的!當皇帝多好啊,想娶幾個媳婦娶幾個,這不又把小姨子封為惠妃了嗎?我算了算,皇上都封了快二十個妃嬪了。」
「你該死!」雲奇狠狠踢了他一腳,「就憑你方才這幾句話,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乾脆把舌頭割去。」
馬二吐了吐舌頭,忽然問雲奇:「皇上是不是想那個珍珠翡翠白玉湯,想得吃不下飯啊?」
「換了十多個御膳房的大廚了,怎麼做,皇上都說不對,就是弄不出當年那個香味出來。」
馬二說他有個主意,准行。
雲奇說:「你能有什麼好主意。你說說看。」
馬二說不妨給它來個四門貼告示,「誰能做出來讓皇上滿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湯來,升他的官,多給銀子,重賞之下,還沒有勇夫嗎?」
雲奇想了想,說:「你小子這主意還真有點門兒。萬一當年那個給皇上吃珍珠湯的人若能見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馬二說:「那咱們干吧!」
雲奇擔心,這事讓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著貼。萬一出了事,兩個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說不知道這回事。
馬二發誓把它爛到肚子里,他說:「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說嗎?萬一皇上高興升我一官半職呢?」
「升你為內廷總管,行了吧?」雲奇說完就離開了,他還要隨皇上趕到貢院去,今天是鄉試最後一天,朱元璋要聽劉基奏報。
此時劉基正站在江南貢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監們十分忠於職守,仍在柏樹下揮舞長竹竿嚇唬知了。
烈日炎炎,童生、貢生們汗流浹背地在答題。宋濂走了進來,立刻脫去官服。劉基問他是不是又給太子授課去了?宋濂說:「皇上又去聽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劉基說:「這樣勤勉的帝王亘古無有。」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聽他講而外,他總感到皇上有另一層意思,也許是他多心了。
劉基喝一口涼茶,道:「我早猜到了,看來皇上對你這個謙謙夫子有點不放心。一個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後大明江山的繼位者,你盡教他些仁義禮智信,皇上怕你把太子教成一個宋濂這模樣的人。」
宋濂苦笑:「我這樣的人不好嗎?如果帝王都像我這樣,天下一定安定。」
「錯了。」劉基說,「宦海之中,險惡多於平和,陰謀多於友善,有時要心狠手辣,哪怕殺掉自己的親人、朋友,心都不顫抖一下,沒有這樣的氣魄,豈能治國平天下?那將一事無成,教教孩子可以。」
宋濂笑了:「你說得也是。」他說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糊口。
這時一個下屬進來,手裡拿了一張黃紙,笑嘻嘻的。
劉基問他拿的什麼?屬官說,是下面的人揭來的皇榜,南京城裡到處都有。劉基說了句:「新鮮。」接過來一看,立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連說了幾個「荒唐之至」。原來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燒出珍珠翡翠白玉湯並能讓皇上開胃口的人,將得到重賞。
宋濂也說太荒唐,「這不是給皇上臉上抹黑嗎?這種勾當,昏君都辦不出來。」劉基想不到居然貼皇榜重賞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湯的人,他冷笑,看這事怎麼收場。宋濂分析,這事必定是背著皇上的。
「你以為我會疑心是皇上所為?」劉基冷笑,當然也不相信朱元璋會這麼蠢,皇上知道了,非發雷霆萬鈞之怒不可。
「會不會是胡惟庸乾的?」宋濂以為只有寡廉鮮恥的人才想得出來這樣阿諛奉承又離譜的主意來。
「不會是他。」劉基判斷,如果胡惟庸蠢到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問劉基拿不拿給皇上看。
「用得著你我去獻殷勤嗎?」劉基說,「我們還是省點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