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可以讓你死,但現在你可以生
活捉朱元璋
七月二十一日,康郎山水戰拉開了序幕。
陳友諒巨艦茫茫一片,舟櫓旌旗,望之如山,首尾相連,鼓浪而來,朱元璋迎戰的大多是小船,須仰攻、仰射。
戰鼓聲中,朱元璋身穿銀盾玉甲立在樓船上,大聲激勵各船將士:「將士們,決戰在此一舉,有進無退,消滅陳賊,正在今日,不要害怕他大船巨艦,他們巨舟首尾連接,不利於進退,大家努力殺敵,有功者重賞!」
郭寧蓮則親自在朱元璋身旁擂鼓不止。徐達率所部舟船衝上去,兵士在船中站一排,蹲一排,向敵船發射火槍和弩箭,敵船相繼起火,敵兵忙於撲火,無暇應戰,徐達便令士兵趨船靠近大艦,攀援而上。
近戰在敵船上展開,一個個敵兵被砍下湖去。朱元璋看了大聲叫好,郭寧蓮下死力擊鼓,鼓聲更急了。
朱元璋忽見幾條大船同時攻擊徐達座船,向徐達船上連射火箭,帆篷立即起火。朱元璋大叫:「快救徐達!」
徐達指揮軍士撲著艙甲板上的明火,搖櫓急退。敵艦指揮張定邊發現了朱元璋,高聲下令:「全力攻擊白桅杆的座船,那是朱元璋,活捉朱元璋!」
這一鼓噪,幾十條敵船蟻附蜂攢般向朱元璋快速攻來,一時箭矢如蝗,郭寧蓮忙扔下鼓槌,手舞雙刀撥落箭矢,剎那間,腳下落了一大堆箭矢。
郭寧蓮大叫:「不好!」她推了朱元璋一把,叫他快下去,「在艙里不要出來。」胡惟庸也大驚失色,說:「主公躲一躲吧。」
朱元璋很鎮靜,他說:「不要怕,我此時一退縮,就會動搖軍心,不敗也得敗。」他巋然立於樓船之下,一動不動,儘管一大群人為他撥箭,還是有一支箭嵌進了他的甲片中,朱元璋不在乎,好在扎得不深,他拔了下來,箭頭帶血,他說:「幸虧是銀盾玉甲。」
朱元璋嚴令各船挺住,絕不準退卻。但他看見有十幾條船還是逃走了,朱元璋氣得跺腳大叫。
這時張定邊的船已經衝到離朱元璋只有幾丈之遙了,張定邊大笑:「朱元璋,你的末日到了,鄱陽湖就是你的墳場。」
他向朱元璋瞄準,正準備拉弓發箭。就在這時,一支響箭忽然飛向張定邊,張定邊應聲而倒——救了朱元璋的原來是飛舸而至的常遇春。
張定邊只是受了點傷,很快爬起來,指揮大船瘋狂圍攻,漫天飛矢,落在水中如開了鍋一樣。
廖永忠、俞通海也飛舟來救朱元璋,胡惟庸一頭大汗,都快哭出來了,他說:「轉舵太急,船擱淺了,走不動啊!」
朱元璋再度陷入險境。在飛蝗一樣的箭雨中,郭寧蓮和雲奇一人持一塊盾牌,立於朱元璋前面,另一隻手用刀劍撥矢。
一支箭射中了郭寧蓮左臂,盾牌鐺一聲落地,朱元璋一驚,說:「你快下去。」郭寧蓮一聲不吭,一哈腰拾起盾牌,重又舉起,遮擋著朱元璋,朱元璋看到,血順著她的胳膊流下來,染紅了盾牌,船甲板上積了一灘血。
由於廖永忠、常遇春、俞通海將張定邊的船團團圍住,張定邊開始指揮退卻,他連續中箭,渾身扎得刺蝟蝟一樣,仍在戰鬥,直到衝出包圍,也沒有倒下。
朱元璋感嘆道:「真是驍將啊。」隨後下令吹號角,集合船隊。
號角在蒼茫水面上響起。
大小船隻向朱元璋攏來,湖中漂著無數死屍。
朱元璋見郭寧蓮兀自舉著盾牌,臉色白如紙,他一把抱住她,心疼地叫了聲:「寧蓮!」郭寧蓮站立不住,倒在了他懷中。
眾將齊刷刷站滿了朱元璋座船甲板。有十多個千戶、百戶和隊長被綁在船頭,他們都是臨陣退卻的首領。朱元璋揮揮手,刀斧手發一聲喊,十幾個人頭滾入湖中,屍首也隨之被拋下水。
朱元璋對眾將說:「今後有臨陣退卻者一律斬不赦。不是我朱元璋心狠,你只顧自己活命,你一退,亂了別人陣腳,危害全局。我朱元璋被幾十條艦船圍著,我也沒有跑啊!」
眾將都用欽佩的目光看著他。
朱元璋臨危不懼,確實做出了榜樣。郭興認為,「臨陣退卻者,是該問斬。不過,我們失利不是將士不肯用命,而是戰船大小過於懸殊,仰攻無法奏效,攀上大船也不容易,這有如螞蟻撼樹。」
劉基看看天空,試試風向,對朱元璋說:「郭興說的對,不能這樣拼,拼不過,我看可用火攻。」
朱元璋也伸手試試風:「先生欲學諸葛亮借東風嗎?」
劉基卻說:「有風沒風無所謂,你征幾條漁船,上面裝滿蘆荻、火藥,再潑上油,開到大船底下再點火。」
朱元璋說:「那不是連我們的士兵一起燒死了嗎?」
劉基道:「船后可拖一條小船,點火后士兵即跳到空船上逃脫。」
朱元璋說:「好,就用火攻,常遇春,你去準備。」
常遇春答應下來,眾將陸續下船。當眾將分頭去執行任務時,朱元璋叫住了徐達,讓他等等。
徐達回身等他吩咐。朱元璋意外地令他馬上點本部軍馬回金陵。徐達說:「這個時候讓我撤出去?」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劉基稱讚朱元璋遠見於未萌,是要防備張士誠這時候趁火打劫。朱元璋說:「若是張士誠殺奔金陵,李善長和費聚、陸仲亨帶的那點兵肯定守不住,如金陵有失,我們可就無家可歸了。」
徐達說:「好,我馬上回應天。」
底艙里,更顯得船晃晃悠悠,浪濤聲不絕於耳。
受了傷的郭寧蓮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血把纏裹左臂的白布都湮透了。朱元璋端著一碗湯在喂她。她喝了一小口,便搖搖頭不喝了。
她問是什麼時辰了。朱元璋告訴她快天亮了。
郭寧蓮說:「你一夜沒睡?」朱元璋笑笑。郭寧蓮對門口的七巧說:「你怎麼能讓他熬一夜?這麼險惡的大仗,沒有他怎麼得了!」
朱元璋說:「一宿不睡覺算什麼?只要我能陪著你就行了,別人在這我不放心。」
郭寧蓮掙扎著坐起來說:「你不走我也不養傷了。」
朱元璋這才說:「那你睡一會兒。」
郭寧蓮點頭,馬上閉上眼,見他悄悄脫下鞋,手提著鞋光著腳上了頂艙。郭寧蓮有感於他的體貼,淚水奪眶而出。
火攻!火攻!
第二天,鄱陽湖上新的大戰又開始了。
陳友諒親自出陣,他的巨型樓船更高更大,劈波鼓浪,洶洶而來。陳友諒坐在樓船頂層杏黃羅傘下,達蘭坐在一邊,還悠閑地彈著琵琶。這並非是達蘭有閒情逸緻,而是陳友諒用以安軍心之舉。
朱元璋遠遠地看見了,對劉基說:「上陣帶美女,彈著琵琶助戰,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啊,陳友諒這個打魚郎是為一絕呀!」
胡惟庸附他耳畔說:「瞧見那彈琵琶的美人了吧?那就是傾國傾城的達蘭。」
朱元璋一時心動,手搭涼篷仔細看著。臉上五官看不大清,但那是一個美麗的影子,叫人銷魂的影子,看得朱元璋心轅意馬。
劉基說:「這一仗,弄不好陳友諒真的要傾城傾國了。那他一定怪這美人。」
朱元璋說:「關這美人什麼事?」
劉基說:「周幽王失國不是怪褒姒嗎?殷紂王滅亡不是歸罪於坦己嗎?安史之亂不是非要勒死楊貴妃這個禍首嗎?以成敗論英雄的同時,也把落敗歸罪女人。」
朱元璋說:「你此論切中要害,透闢,很少有人這麼想過,看來得為女人鳴一回不平。是不是也關照陳友諒一聲,萬一他這個大漢皇帝短命,最好別委過於達蘭?」劉基哈哈大笑起來。
鄱陽湖面上,戰鼓和著浪濤聲轟響著,雙方千船齊發,吶喊聲排山倒海,這同時是一場膽魄之戰、氣勢之戰。
朱元璋的甲殼蟲一樣的小舟,雖多卻總有點寒酸之感。
突然,掩護在船陣中的七條快船脫穎而出。裝滿了火藥和浸油蘆荻的船偽裝得很巧妙,每船船頭都有人喊著號子鼓噪,後面十幾個搖櫓手拼力划船,船速如飛。而眾多穿了盔甲的不過是稻草人而已。
陳友諒注意到了很突出的七條船,他站了起來,問:「這是怎麼回事?這幾條小船為什麼單兵突進?可疑,快攔住!」
但為時已晚,七條船分別劃到了聯結著的敵人巨艦下,士兵們轟一聲點燃蘆荻,然後飛快跳上拖著的救生舟,砍斷纜繩,飛一樣逃回本營。風卷火舌,火勢越來越大,敵船一片慌亂,都想儘快躲開,但船體尾大不掉,已陸續被火船引燃,湖上頓時烈焰騰天。
在敵艦上一片鬼哭狼嚎時,朱元璋陣中戰鼓齊鳴,萬箭齊發,敵兵燒死的、中箭的、落水的不計其數,湖水都被血水染紅了。
好歹陳友諒的船向後逃脫了,有人從小船上攀援而上,原來是一個小校,他帶著傷,滿身焦煳狀,他向陳友諒報告說:「陛下……陛下的弟弟陳友仁、陳友貴,還有平章陳普略……都被大火燒死了。」
陳友諒驚魂稍定,仍在喊:「殺,殺!我不信大艦船殺不過他的小船。」朱元璋的損失也不小,院判張志雄在作戰時舟檣折斷,敵船上鐵鉤叢刺搭上來,眼看要當俘虜,張志雄拔劍自刎了。
除他而外,丁普郎、余昶、陳弼、徐公輔也都戰死,最令朱元璋感動的是丁普郎,眼睜睜看著他身受十多處重創,已經被敵兵砍去了頭,身首分離了,雙手卻仍然死死抓住一桿長槍不倒,目睹鄰船這慘烈場面,朱元璋幾乎要號啕大哭。
撤回到駐地后,朱元璋馬上召集將領在中軍帳研究應對之策。不管怎麼說,形勢對朱元璋有利,陳友諒已付出了沉重代價。
常遇春、藍玉、廖永忠等將領圍坐在朱元璋周圍,朱元璋說,陳友諒鄱陽湖一仗,傷了元氣,朱元璋很傷感,他畢竟也損失了張志雄、丁普郎、余昶、陳弼幾員偏將。他已下令厚葬。
由於陳友諒的左右金吾將軍投降了朱元璋,對陳友諒的打擊更大,朱元璋鼓勵將領必須不計傷亡,一鼓作氣。
陳友諒沒處出氣,把捉去的戰俘全都綁上石頭沉到湖裡去了。
朱元璋問:「我們抓了他多少降卒?」
劉基說:「總數在一萬以上。」
朱元璋宣布了與陳友諒截然相反的方略:「一個不殺,要回家的,發給盤纏。要留下當兵的,發給安家費。」
常遇春說:「這麼一比,太便宜他們了。」他有點憤憤不平。
「士兵無罪。」朱元璋說,「事情怕比,一比我們就得人心了。」
大家都服氣地點點頭。朱元璋想給陳友諒寫一封信。這舉動很令將領們不解。常遇春說:「打沉他的大船,叫他餵魚,寫信幹什麼?」
朱元璋慨嘆地告誡部將,一紙公文,有時勝過十萬刀兵。他要告訴陳友諒,「『是你先攻我,並非我犯你』。他不去與元朝斗,卻來消滅同是反元力量的兄弟,這是逆潮流而動。我要警告他,他不配當皇帝,趁早自己脫去龍袍。要決戰就快點,別學女人腔。」
劉基拍手叫好,「這封信,必然激怒他。現在怕的是他保存實力逃走,如能激他再戰,把生力軍全毀在鄱陽湖上,陳友諒就算完了。」
廖永忠說:「趁熱打鐵,怎麼打法吧。」
朱元璋胸有成竹,先令常遇春、廖永忠各部馬上率舟師出湖口,橫截湖面,讓陳友諒無逃歸之路。
二人答:「遵命。」
朱元璋又令藍玉帶兩萬人馬,「在湖口陸上立寨柵,控扼湖口至少十五天,把他從陸路逃跑的口子也堵住。」
朱元璋隨後命俞通海率舟師去占興國,令朱文正從後面攻他。時間久了,陳友諒困在湖中,軍糧耗盡必定大亂,那時就是他全軍覆沒的時候了。劉基說:「陳友諒只有困死鄱陽湖了。」
朱元璋敲打手下大將
朱元璋帶著隨從登岸后,一路視察藍玉所部陸師新建寨柵。藍玉聞訊從對面跑來,神情緊張地說:「主公來巡營,也沒告訴在下一聲。」
「告訴你,你好準備嗎?」朱元璋說,「我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藍玉領他看了初具規模的營盤,他用的是網式立寨法,反正陳友諒是水師,不論從哪上岸,都不給他留空子。
朱元璋點頭稱是。他忽然發現,藍玉的士兵人人屁股後頭有個口袋,問是幹什麼的?他還開玩笑地問,不是預備搶錢的吧?
藍玉說:「是裝炒米的。」他解開自己屁股后的袋子,倒出一把焦煳的米,遞到朱元璋手中。藍玉說,「在水中作戰,有時一天吃不到一粒米,沒法生火做飯,如果人人帶五斤炒米,就挨不了餓了。」
朱元璋大受啟發,回頭關照胡惟庸,讓他告訴各路水師,「人人仿照藍將軍的辦法,背一個炒米口袋上陣。」
胡惟庸答應連夜督辦此事,這比造船容易,保證明天人人有米袋子。藍玉說:「主公在這用餐吧,我叫底下人去抓點鮮魚來。」
朱元璋說:「不行,我得回去。平時在哪吃都一樣,現在郭寧蓮在養傷,我不回去陪她,她太寂寞。」
藍玉嘆道:「她真了不起,那天她舉著盾牌護著主公,臨危不懼,好多男子都做不到。」
朱元璋笑笑,說:「我單獨與你說幾句話。」這等於下令迴避,胡惟庸和眾衛士全站住了。他二人向長滿蒲葦草的塘邊走來。
茂盛的蒲葦在風中搖曳著白花花的穗頭,白鷺在天空中鳴叫著飛翔。朱元璋和藍玉漫步走來。藍玉顯得有點局促不安,不時地溜朱元璋一眼。朱元璋突如其來地問:「最近沒派信使給郭惠送信嗎?」
藍玉額角頓時沁出了汗水,心怦怦亂跳。他說:「我知道,主公為我的不爭氣很惱火。」
朱元璋說:「可我給足了你面子。我親自把你的信使請到家中,明知他是替你送信,我看都不看,讓他當面把信交給郭惠。」
藍玉說:「這更叫我無地自容了。」
「你真有這個臉面,就不至於這樣了。」朱元璋聲音不高卻很嚴厲,「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再打郭惠的主意,你卻當耳旁風。」
藍玉說:「我想……若從郭惠口中說出她父親臨終前遺囑的事,我也就死心了。」
朱元璋咄咄逼人地說:「這麼說,你信不過我,以為我是騙你了?」藍玉的腳盲目地蹉著腳下的沙子,說:「卑職倒不敢這麼想。」
「想過,只是不敢而已,」朱元璋說,「是不是?我把那件事只告訴你一人,是想讓你清醒,是對你好,你去打聽打聽,除了你,我給誰當過紅媒?」藍玉只能心口不一地說自己辜負了主公一片心意。
「這更是言不由衷。」朱元璋並不買賬,「什麼辜負?你不在心裡罵我,我燒高香了。」藍玉說:「我哪敢啊。」
朱元璋不依不饒:「還是想罵我個祖宗八代,只是不敢而已。」
藍玉垂下了頭。朱元璋說:「就算根本沒有郭子興的臨終遺囑,我不讓你娶郭惠,行不行?你就敢違拗嗎?」
「卑職不敢。」藍玉心裡又委屈又怨恨,可表面上只能恭順。
朱元璋說:「你主意很正,敢陰一套、陽一套,你以為這事瞞得過我的眼睛嗎?你要一意孤行,下決心拐走郭惠也不是辦不到。」
藍玉說:「我怎麼敢……」
朱元璋說:「有什麼不敢,古往今來,為了一個情字,連江山都不要了的大有人在呀。你藍玉果然有這樣的膽魄,我也佩服。」
藍玉頭垂得更低了。朱元璋說:「你讓我寒心。你投我時是個什麼?一個不能混飽一日三餐的窮小子,你現在是誰?是指揮水陸大軍的元帥!我可以讓你由元帥再升為大將軍、大都督,我也可以把你的官袍剝個精光,讓貧窮和死亡伴著你和你的美人,那一定很快意。我可以讓你生,也能讓你死!」
藍玉驚得汗下如雨,後背直冒涼風。看著他的狼狽可憐相,朱元璋很感愜意、滿足。他說:「你自己選擇吧,你知道該怎麼辦。」
藍玉被徹底擊垮了,他說:「我……我想打完了這場仗,就帶著聘禮到鎮江去。」朱元璋還要刺他一下:「那不太委屈你了嗎?」
藍玉說:「都是我,鬼迷心竅,不識抬舉。」
朱元璋說:「這可是你藍玉大將自己的選擇,你也可以不聽我的。不要在後面說,朱元璋以勢壓人,毀掉了你的美滿姻緣。」
藍玉恨恨地想,明明是以勢壓人,又逼著人家否認,但卻只能這樣說:「主公若這麼說我,卑職真的無地自容了。」
朱元璋問:「郭惠那裡怎麼辦?她可是在你的誘惑下傻等著你呢。」藍玉立刻明白了朱元璋的用意,說:「我寫封信給她,當然這真的是最後一封了,我告訴她,我馬上要娶傅知府的女兒了,讓她死心。」朱元璋問:「信里說,是朱元璋逼你這麼做的?」
「卑職哪敢啊!」藍玉說:「這本來就不是主公的意思呀,我什麼時候都不會改口。」這句話正是朱元璋要的。
「也好,」朱元璋冰冷如鐵的臉色好一些了,他說:「你馬上寫,正好明天有船回金陵,你把寫好的信送到我那去。」
藍玉痛苦地點了點頭,他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想拖著不辦都不可能了,想瞞過他的眼睛也辦不到,信要過他手,由他派信使送,藍玉有如被人卡住脖子吊在半空手腳不能沾地的感覺,窒息、絕望。
我真恨不得殺了朱元璋!
藍玉一貫驕橫,受到朱元璋的警告后,精神幾乎要崩潰了。有時他恨不得提刀闖入中軍帳,一刀結果了朱元璋。可他並不是那種不顧命的血性漢子,他不能因小失大,這正是他的苦惱所在,如果可以隨心所欲地發泄,也許就不難受了。
藍玉一個人躲在營帳里喝悶酒,也不吃菜,一大碗幹下去,再喝一大碗,一忽兒哭,一忽兒笑。
侍衛進來勸他:「元帥別喝了,明天也許要打仗呢!」
「打仗好啊!」藍玉端著酒碗站起來,「像丁普郎、張志雄那樣亂箭鑽胸,死了倒也乾淨!」
侍衛又小聲勸他別喝了,「萬一叫人稟報了平章大人怎麼辦?」
「去報告啊!」藍玉發泄地摑了侍衛一個耳光,怒沖沖地指著他鼻子罵:「你去告!你敢拿朱元璋壓我?朱元璋是什麼東西?別人怕他,我才不怕!叫他來……見我!」他忽地抽出寶劍,奮力砍下去,桌子砍掉了一個角,桌上的杯盤震得稀里嘩啦摔了滿地,侍衛嚇得不知所措。
這時常遇春掀門帘進來了,藍玉這一剎那間酒也嚇醒了,舉在半空中的寶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常遇春不動聲色地說:「你藍元帥很出息呀!就你這個德性,你配嗎?朱平章真是瞎了眼,又給你升了一級。」
「什麼?我升了?」藍玉乜斜著醉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侍衛們這才敢過來收拾碎碗屑。
常遇春對侍衛說:「你們先下去。」
常遇春揀了張椅子坐下,說:「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啊?我剛從平章那裡來,他當著劉基、廖永忠的面,升你為右副都督了。」
藍玉嘻嘻地傻笑。常遇春急了,用力一拍桌子:「你笑個屁!」
藍玉轉而嗚嗚地哭起來,說:「我贏了,我升了,我靠出賣良心升了官了……哈哈哈……」望著又哭又笑的小舅子,常遇春也不由得深深地嘆息一聲,說:「我不用問,就猜到又是為了郭惠那件事!我什麼都不願意說了,也許你是對的,為了你的所愛。」
藍玉說:「可是我現在一無所有了……」
常遇春說:「也不能那麼說。為了一個女人,丟了官,獲了罪,值得嗎?」
藍玉說:「我真恨不得殺了朱元璋!」
常遇春又氣又怕,狠狠打了他一個嘴巴,又走到門口向外望望,回來低聲呵斥藍玉說:「你這混蛋,再敢胡說,我一刀宰了你!」
藍玉不做聲了。常遇春叫他蒙上被睡覺!
「我睡不著,一連幾夜睡不著了。」藍玉說,「他等於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讓我寫那封信,我給郭惠的信,等於用刀挖她的心……」
常遇春說:「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就什麼也別想了,讓郭惠恨你吧,她恨你也好,能讓你死了這條心。」
藍玉瞪著網著血絲的眼睛看著天棚,說:「我心有不甘啊!我有預感,他不讓我娶郭惠,他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一定是這樣。」
常遇春反倒有了勸阻的借口:「如果真是這樣,你更應當退避三舍了!與主子爭風吃醋,豈不是活膩了嗎?你不要再想了,就當沒這回事。天下美人有的是,保住榮華富貴,就什麼都有。」
佛性帶來好消息
郭寧蓮在住處養傷,左胳膊吊著,在案前練毛筆字。
朱元璋滿臉堆笑地進來,問:「好多了嗎?對呀,一隻手可以寫大字呀!我看看寫的什麼?」
郭寧蓮說她是隨便寫的,原來她寫的是「卻帝名而待真主。」
朱元璋心有所動,喜不自勝地問:「你怎麼會想到寫這麼一句?這太奇了!你真是隨意的嗎?」
郭寧蓮是從朱元璋信中摘下來這麼一句,她說:「我是隨意的,你就不是了。你忘了你給陳友諒寫的那封信,最後一句不就是卻帝名而待真主嗎?你看他當不了皇上,讓他讓位。」
朱元璋笑了,他不得不承認,「這是那封信的精髓所在,也是陳友諒最惱火、最不能接受的。」
「那真主是誰?」郭寧蓮明知故問。
「這是天意,不可預知。」朱元璋故意隱而不說。
「你是說你自己,你不用不承認。我看你一會讓宋濂搜集各朝官制,一會兒讓陶安搜集典章制度,又讓李善長擬定律令,這明顯是為登極做準備。」朱元璋卻制止她這樣說。
他此時牢牢地記住了佛性大師的九字真言: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才得人心,陳友諒倒是黃袍加身了,他會有好下場嗎?
正說到這,有人叩門。朱元璋問:「誰?」
胡惟庸在外面說:「主公,有一個和尚想見見你。」
朱元璋皺起眉頭說:「和尚?」他有點煩,哪來的不識時務的莽和尚!郭寧蓮打趣道:「和尚不可怠慢,阿彌陀佛,人不可忘本啊。」
朱元璋又氣又笑地點了點她的鼻子,走了出去。
他萬萬想不到,來的和尚竟是佛性。朱元璋真是大喜過望,向他一個長揖,說:「師傅,我到處找你,卻無緣見面。」忙請佛性坐下。
佛性說他是去南嶽,偶過此地,見天空陰雲密布,知這裡有大戰,順便來看看朱元璋。
朱元璋說他方才還說起佛性大師告誡他的九字真言,不想師傅就到了。他說他正與陳友諒大戰,陳氏佔據荊襄湖廣富饒之地,兵多將廣,時時威脅金陵,侵略土地,不得不來討伐。
佛性笑道:「他侵擾你的安慶、洪都,原也非你所有,你所有者,皇覺寺一床一罄一缽罷了。」朱元璋不知佛性是譏諷他,還是非難他。
朱元璋啞了片刻,似有所悟,問道:「老師以為我貪得無厭嗎?」
「貪婪,人的本性。」佛性說,「你既已墮入其中,只能隨波逐流了。」朱元璋這才多少放下心來,他又請師傅點撥:「未來勝負如何?如何克敵制勝?」
佛性道:「這個你去問劉伯溫,我不回答這個問題。但陳友諒不足慮,他死定了,拖不過今天。」
朱元璋大驚,馬上搖頭道:「這怎麼可能!昨天陳友諒率水師企圖從南湖嘴逃回武昌,在那裡還打了一場大仗呢。」
佛性說:「信不信由你。」
朱元璋叫來胡惟庸,命他馬上派探馬去弄清陳友諒死活。
佛性提示他別忘了禮尚往來。
朱元璋問:「怎麼個禮尚往來?送禮給他?」
佛性道:「人家死了,總得獻三牲去祭奠一回亡靈吧!」
朱元璋拍了一下腦門,說:「這比派探子要好得多,萬一陳友諒沒死,也能把他氣死。」這有三氣周瑜之功效。
佛性替他打算,「如果陳友諒活著,去送祭禮的人會活著回來,他不殺他們,是來報信給你,也是闢謠。若是把使者殺了,那就證明陳友諒必死無疑。」
朱元璋看了胡惟庸一眼。胡惟庸馬上說:「我叫人去備三牲。」
朱元璋卻要他親自去。胡惟庸心領神會,立刻想到了傾國傾城的達蘭,朱元璋怕覆巢之下無完卵。胡惟庸說:「那我得活著回來才行。」
朱元璋會意地笑了。胡惟庸走後,朱元璋對佛性大師說:「我當初有個心愿,現在我能辦到了——重修皇覺寺,或擴建雞鳴寺,希望迎師傅去當住持,千萬別拒絕弟子一片心。」
佛性說:「現在還不到時候,到我走不動那天再說吧。」
朱元璋又問:「昔日師傅告誡我的九字真言,迄今不敢忘懷。」
佛性淡然道:「什麼九字真言,老衲倒不記得了。」
朱元璋知他故意這樣說,就說:「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佛性問:「現在心癢難耐了,是嗎?」
朱元璋笑道:「那倒不至於。」
佛性重申:「緩稱王,不是不稱王,是時機未到。現在,小明王那裡江山日蹙,自從劉福通被殺,你從安豐把小明王救出來,他事實上已在你的羽翼之下了,此時稱王也無妨了,誰也奈何不得你。但你要記住:得道四海歸心,無道天下大亂。」
朱元璋不覺喜上眉梢,一再表示:「弟子記在心上了。」
皇帝玉璽
陳友諒躺在涇江口鏤金大床上,胸前一片血漬,他的傷勢很重。達蘭和張必先、兒子陳理等人圍在跟前。
陳友諒吃力地吩咐,要儘快拔寨起行,大船走不了的都燒掉,不能在鄱陽湖久停。張必先說:「如今太子下落不明,萬一……是不是立陳理為太子?」陳友諒點點頭,他喘了一陣,說:「朕不要緊,你們都下去吧,只留達蘭就行了。」眾人陸續退出。
陳友諒握住達蘭的手,說:「朕在他們面前不願說泄氣的話,朕不行了,撐不過一兩天了。」達蘭垂淚道:「你別這麼說。我們回武昌去養,那裡好郎中多……」
陳友諒說:「你不必安慰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是人力可以相強的,朕這一生,活了四十四歲,從一個打魚的登上了皇帝位,知足了,朕只是不甘心敗給小和尚朱元璋。如果再給我三年陽壽,朕一定能報仇雪恨。」
達蘭說:「陛下好好養傷,才能報仇啊!」
陳友諒說:「朕唯一割捨不下的就是你,滿以為能夠天長地久,這都是不可能了,朕走了,扔下你孤孤單單的,朕閉不上眼睛!」
達蘭抽泣著說:「我雖跟陛下只有幾年時光,我卻終生不忘陛下的好處。」陳友諒想起一件事,昨天上陣前,達蘭好像有件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又說打勝了仗再告訴,陳友諒問她到底是什麼事呀?
達蘭說:「我有了,是陛下的。」
「你怎麼不早說!」陳友諒說,「朕多麼希望能看到這個兒子呀,可惜……朕會告訴陳理,我不在了,要善待弟弟。」
達蘭又哭起來,陳友諒下了這樣的遺囑:「我死後,秘不發喪,省得朱元璋趁亂攻擊。叫他們悄悄把我運回武昌再舉行葬禮。」
「你別說這話嚇唬我了,你不會有事的,老天也會保佑你。」
「朕知道朕的路走到頭了。」陳友諒說:「別忘了,把你的畫像放到朕棺材里一張,陪陪朕,省得朕一個人做孤魂野鬼。」說到痛心處,他流出了渾濁的淚水,達蘭伏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陳友諒掙扎著想坐起來,他沒辦到,喘了一陣,伸手指著床頭的一個鐵皮箱子。達蘭問他是不是要打開。陳友諒從手腕上解下一把鑰匙。達蘭接過來,打開箱子,裡面有一個漂亮的嵌螺甸檀香木匣子。
達蘭知道裡面裝的是皇帝玉璽,不知他此時拿出來要做什麼。
陳友諒點點頭,達蘭捧到他面前,陳友諒打開匣子,裡面有一方很大的玉璽,達蘭早就聽陳友諒說過,這是和氏璧打造的皇帝之寶,是漢高祖的,後來宋徽宗得到,又偶然傳到了陳友諒手上,才做了皇帝。他讓達蘭帶著它,「日後交給陳理,並告訴陳理,等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一定讓他傳位給你的孩子,傳弟不傳子。」
達蘭說:「口說無憑啊!」
陳友諒說:「朕寫下來,你拿紙筆來。」
必死無疑的差事
劉基下榻的營中,一燈昏然,屋中四壁皆空,只有幾卷書擺於案上,一壺清茶,劉基與佛性大師分坐桌子兩側,師徒二人一邊品茗,一邊敘舊。
佛性啜著茶說:「看你的氣色,知你一帆風順,很得寵啊!」
劉基說:「老師薦我來輔佐他,敢不盡心儘力?」
佛性說:「倒不是因為我與他有過一點俗緣,我是替天下蒼生選主。他既器重你,你便有施展平生抱負以利天下的機會。」
劉基說:「是的,事無巨細,他都來問我,有時我覺得連李善長都被冷落了,我心裡並不踏實。」
佛性問起他現在官居何職。
「一先生而已。」劉基說。
「這叫什麼官職?」佛性大為不解,「對尊敬的人皆可稱先生。」
劉基告訴佛性:「朱元璋當眾說過,先生是最為敬重的至尊,天下可稱先生者,孔子孟子而已。他說,給我位極人臣的一品官也是對我的褻瀆,索性免俗,什麼都不給,先生到底。」
佛性說:「阿彌陀佛,倒也別緻。伯溫,我雖已出世,卻又時時入世管你們的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劉基豈能不解先生之心,「老師想把平生的大志交付於學生,由學生替老師完成,這大志是利國利民利蒼生的。」
由於說到佛性心坎上去了,佛性眼中竟漲起了淚潮,頻頻點頭。
這時有人來報:「長老,先生,平章大人著人來送夜宵了。」
佛性說了句:「多有叨擾。」
門開處,幾個廚師魚貫而入,菜肴擺滿了一大桌。
佛性說:「替貧僧多謝你們主公。」劉基給了廚師們幾貫賞錢。
廚師退去后,佛性說:「送了這麼多!」
劉基說:「朱元璋對老師真是破例。他平時自己吃飯,一碗飯,一碗湯,幾碟小菜而已。」佛性說:「苦命人出身,總是知道節儉,知道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也不全因為受過窮。」劉基說,「他也有做給下面人看的意思,他都如此儉樸,別人誰敢奢靡!」他們又說起陳友諒的結局,劉基對老師的判斷深信不疑,單等胡惟庸回來證實真假了。
此時胡惟庸那條船借著暗夜和蘆葦盪的掩護悄然滑行在湖面上,下弦月昏暗,湖上一片灰茫茫,只有遠處陳友諒水寨的船上張掛著高高低低的燈籠,梆子聲,巡夜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似乎為了壯膽。
這條船鑽進了可以沒人的蘆葦盪中。
一個侍衛發現偏離涇江口大營了。另一個說:「可不是,船掉頭吧?」胡惟庸卻說:「我把船開到這兒來,是想救大家一命。」
眾人狐疑地望著他。直到此時,胡惟庸才告訴從人,這是必死無疑的差使。他讓大家想:「我們有無活路?如果人家陳友諒根本沒死,或者只是受了點傷,我們大張旗鼓地帶著三牲來弔祭,這不是當面咒人家死嗎?陳友諒生性殘暴,馬上得把我們剁成肉泥。」
一個侍衛拚命點頭說:「說得在理呀!」
胡惟庸接著分析:「如果他果真死了,也不會放我們回去,大戰之際折主帥,會動搖軍心的,他們必定要瞞得鐵桶一般,怕我們走漏了風聲,能不殺我們嗎?」
一個侍衛不平地說:「這哪裡是來刺探情報,這是來叫我們送死呀!」胡惟庸想了想,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想要的情報只一條:陳友諒到底是死是活。我們弄到准信不就完了嗎?」
有人問:「現在怎麼辦?我們聽胡大人的。」
胡惟庸下令:「把三牲都推到湖裡去,算祭龍王,求龍王保佑我們。」一陣嘩啦聲,眾兵士把豬頭、羊頭等供品全掀入湖中,湖裡開了鍋一般,水花四濺,胡惟庸帶眾人跪在船頭,口中都念念有詞。
起來后,胡惟庸說:「一切都聽我的,我先帶一兩個人去看看,其他人在二里以外的關帝廟裡藏身。」眾人答應著。
夜色濃黑,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涇江口鎮街市到處是陳友諒的兵營。胡惟庸帶著兩個隨從,都披著雨衣頂著雨笠,踏著泥濘跋涉。偶爾有巡街兵士提著風燈走過,還有敲梆子報平安的戍卒。
胡惟庸幾人走走停停地盡量躲閃著巡邏兵。又一隊巡邏兵過來,他們三人藏身牌樓后。一個侍從問胡惟庸:「我們找這個人,會不會出賣我們呀?」他們要找的是為達蘭畫像的李醒芳,胡惟庸知道他在陳友諒帳下當著閑散的翰林。胡惟庸告訴隨從們放心,李醒芳是他的同鄉,又和他同年參加鄉試,現在雖在陳友諒這裡任職,不過是個御用文人,對陳友諒沒那麼忠心。敵兵遠去了,胡惟庸幾個人又開始貓腰往前走。(更多精彩內容,敬請閱讀《權力野獸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