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1)

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1)

第五章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

走到哲蚌寺,桑吉在上課。長生同縵華在僧房等他,縵華對長生說起前事。

她說,那個晚上,我彷彿探測到某種真相:一個人,留下還是離開,世界一直是這樣開闊浩大。說破,不說破,這世界都在繁蕪開謝。因果不息。我們在夢境中跋涉,求取永恆,在幻覺中追求幻覺,還以為那是甜美的果實。世界讓我領會真相,我體察到了。卻還不能如實接受。

長生定定地看著她,嘆了口氣,我何嘗不是?

縵華問,現在呢?

長生一笑,有時候好一點點,有時候退轉,倒回去更多。

縵華沒有再追問。相視無語,洞悉彼此的沉默。漫長的寂靜中,桑吉來了。長生和縵華起身將供品給他。桑吉合掌感謝,笑呵呵地說,東西已經很多了,什麼都有。你們來就很好了。如此乾淨的笑容,令人見而忘憂。縵華去向喇嘛們敬獻哈達。長生與桑吉端著酥油茶,走到殿外的平台上活動身體。靠著欄杆並立交談。遠眺是拉薩一望無垠的藍天,蒼黃山脈。長生說,桑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羨慕你。你像一尊古佛,與世無爭,而我在塵世間費盡心機,上下求索,成了滿身塵罪的罪人。

桑吉凝視著他,次仁,不要這麼說。出離,但不要落入差別的執念。不要對自己厭棄,所有的心態和境遇都可以轉換,如日月之輪轉不息。從你離開的時候我就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你屬於這裡。

長生想起,尹蓮帶著他離開之前,他去跟桑吉告別,是如何地依依不捨。他並不清楚,兩人從此會走向全然不同的兩條路。彼時,他有著躍躍欲試的英勇和決然。揮劍斬斷過往,跟隨內心涌動的慾望,奔往未知的遠方。

桑吉說,少年時,我羨慕你可以離開,去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當我跟隨羅布拉苦學經文和儀軌時,我常為自己的愚鈍羞愧。我想,換作是你,你一定會做得好。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以你為念,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長生想起,在差不多的年紀,當桑吉成為一個在寺廟中修行的英迥拉,苦苦想念他的時候,他已經成為尹長生,正專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學習城市生活的種種規則。

相比桑吉,他是自私,世故,無情的。他握緊拳頭,埋頭向前沖。毫無疑問,他做到了,甚至成為佼佼者。然而,攤開雙手,除了耗費的光陰在心上留下的滄桑印記。他一無所有。

長生搖頭說,不,桑吉,如果說,當年的我比你聰明,那如今的你,比我智慧。你專註於修行,自性清凈。我卻淪身於欲,迷失了菩提。

桑吉笑道,僅僅是迷失。如今,你回來了,不是嗎?「在欲行禪知見力,火中栽蓮終不壞」,次仁,請你記得這句話。無論我們經歷了什麼,都只是經歷。

故人似舊還新,桑吉的沉靜寬容讓他無言以對。長生飲盡碗中的酥油茶,對桑吉說,法會結束以後,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正說著,長生一眼瞥見縵華靠在門口招手,進來啦,別說悄悄話了。又說藏語,欺負人聽不懂。

長生一笑,跟桑吉一起進殿入座。

縵華其實早站在那裡,看著長生和桑吉,見他們有話說,就沒有上前。

長生慣常穿著最簡單的灰白T恤,絨褲。桑吉著絳紅僧衣,袒露右肩。兩人站在午後的艷陽中,不緊不慢說著話,像兩隻偶爾到此的仙鶴停棲在殿角。一隻灰白相間的貓溜達著從他們腳邊經過。縵華靠在門邊,看著這靜美如畫的一幕。

從前她獨自遊走在寺院的高牆下,看見那些年輕或年邁的身影,心裡總有嚮往和探究,想知道他們眼中深廣的慈悲和寬憫是怎麼來的,想知道他們心中是否還有困惑。她想知道答案,卻不便探問他們內心的想法。偶爾交言,也是匆匆就散。

自從遇見了長生和桑吉。她所獲知的答案,比她料想的還要多。他們向她昭示著某種她尚且不能達到的圓融境界。

眼前長生和桑吉並立,皎如日月。

此時她確知自己領覺到兩股亘古存在彼此呼應的強大力量,豁然到達,流經了她,清除了內心的塵垢。縵華心有所悟,那一瞬間彷彿走入一個從未看見的天地,體驗到清凈充盈的法喜。

人與人之間互為映襯。一個人相對於另一個人而言,可能是日之湛湛,亦可能是月之澹澹。陰陽沒有確定的界限,兩者之間亦可互轉,無分性別。每個人內在的能量,性格的構成,若以日月來象徵,明暗互映,亦可說得通。

日行月隨,日夜滴漏。日所象徵的陽代表光明,積極,進取,突破禁制的剛強。月所象徵的陰代表禁忌,守舊,脆弱,沉澱在生命中,孕育著可好可壞的轉變。力量自身呈現中性,無好壞對錯,只看操持它的人如何理解和運用。

日月為明,容光必照。一個人若能通達內在自有的力量,善加運用,就能步向覺悟的正途。

縵華想到這些,內心更加開闊,靜定。

喧囂的間隙,縵華聽到長生對自己說,我一直覺得桑吉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我,一個令我嚮往的我。

說完這句話,長生就不再說話,凝視著坐在前排的桑吉,持誦經咒,彷彿剛才那句話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一般。

聽到這雲淡風輕的一句話。縵華沒由來地心中一痛,愣在那裡,不知作何反應。似是那早有預感的結果陡然間清晰可見。一股酸辛直衝鼻端,險險落下淚來。

自她看見長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註定不會在塵世中擱置太久。他的出世,已明白無誤,自然地貫穿於他的行為舉止和思想中。

長生正沿著修行之路一步步往前跋涉,她有幸追隨,無權阻止。畢竟,這是一條通向真正的自由之路,無漏之路。然而,一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徹底離去,還是會不由自主眷戀,難捨。

猶如那些眼看著倉央嘉措跨鶴高飛的人。雖然他曾承諾他會回來的,雖然知道這是因果輪迴,誰也逃不開,那被遺落在塵世中的人,依舊忍不住千般依戀,萬載懷想。

安坐在桑吉的僧房裡,這次是縵華開口問,桑吉,有沒有方法為親人祈福?

桑吉微微一愣,問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麼了?

縵華仰起頭,側過臉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陽光晒乾眼中的淚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臉來,看著桑吉說,我的母親過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悲傷是如此深切,簡單的一句話,長生已經感受到縵華抑壓的愴痛。

長生坐在旁邊。縵華身軀輕顫,她眉宇間的悲傷像水一樣淹沒了她。見慣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淚沒來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經知道。更多的事和細節,他亦是第一次聽聞。

父親遠離,母親故去,愛人生死未卜。長生閉目,親身聆聽這生命中隱隱作痛的故事。從另外的角度去深入了解人生,將那重重悲喜拆開、品嘗,那亂雲堆疊后的真相是……百川納海,殊途同歸。他要問的,其實是縵華正在問的問題。

關乎生死,關乎存在。

若桑吉是他,縵華何嘗不是以另一種方式和經歷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蓮,明暗交融,角色轉換。眾生,本無分別。

他忽然有一種解不開的困惑,我們要經過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著人生的清喜水澤,得到分內的太平盛世?

他聽見桑吉說,好的糾纏也是一種福氣。這話刺透了寧靜,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現心上。

是的,好的糾纏,或者不應叫做糾纏。它應是一種助緣,由思憶而生,清灼如蓮花,指引我們祛除內心的塵垢,穿越執障,拔節而出。Sam走入不歸之途,長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擔當了什麼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釋然的地方。

長生和Sam分別之後,一直未再見面,他偶爾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動向,唱片獲獎,將在何處開演唱會。他亦有主演電影,偶爾參演電視劇。長生離開香港之後,Sam簽約做了全職藝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視歌三棲發展,很快紅遍香江,魅力散播到東南亞,成為炙手可熱的新人王。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截然分流。他在商場奮戰,他嬉遊在娛樂圈,看上去良辰好景,兩兩皆宜。

長生會默默去看Sam演的電影,連他歷來不看的電視劇亦會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戲里的改變和成長,看他的演技從青澀到成熟。Sam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長生都不自覺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還是敷衍。許是太熟悉了,長生總能從他的角色里看出很多前塵舊影,不動聲色的心底微瀾。

Sam不會知道,他默默陪他看了多少場電影,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

隔著屏幕,他看得出,Sam眼瞳深處泛起的倦怠。那是魅惑眾生的笑容無法掩蓋的,是萬人仰望,流光溢彩的生活無法抵償的。他知道Sam不過是竭盡所能扮演一個符合眾人意想的角色,生活演變成一場永不謝幕的表演。人在戲中,身不由己。

長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偏是他不能給予。想安慰總是詞不達意,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欲落筆的一刻又全數收回。有時想給Sam打個電話,拿起話筒又放下。

進退不得,思前想後,唯有緘默是最妥當的。回信語亦寥寥,只道平安喜樂。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後,長生一遍遍聽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風雨,滿身風塵,不辨夢與現實的差距。

人生是美夢與熱望,夢裡依稀有淚光。

長生的失眠在那時愈來愈嚴重。晚間十一點上床,一點鐘醒,四點鐘醒,六點鐘再醒,比定時還准。輾轉反側,嘗試入睡的時間比入睡時間長。睡眠被徹底絞碎,毫無休息效果。有時醒來,一陣傷神,內心恍惚悲涼,不知身在何處,活著所為何來。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遠的大鼎,熬煮著他。滴水的屋檐,半濕的磚牆,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綠了又黃。他一人住一棟房子,隱沒在窄巷深院中,時日是墨色的,將年輕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感到內心抑壓,無可傾訴,遂在深夜裡鋪開宣紙練字。他從八歲開始練習書法,柳體已頗見功底。當年尹守國為他選學柳體,即詳細告知他柳公權的生平,其人歷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風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權援佛入儒,始終保持做人的氣節,佛老的靜達曠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氣來支撐,成就虛靜高潔的心靈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長生從尹守國的言談中,感知他對自己的期許,是希望他成為柳公那樣端正靜直的人。

而今年歲漸長,長生愈發能領會柳公「心正筆正」的說法,無端亦解柳公心中苦悶。今夜他不想臨《金剛經》,臨的卻是納蘭容若的一闕《於中好》:「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長生睜開眼睛,看見桑吉和縵華還在緩緩地聊著,偶爾端起酥油茶來飲。他不知自己暗中陷入回憶多久。

長生起身為他們續茶,聽到桑吉說,縵華,不要灰心。正視死亡正是你的精進。

見長生和縵華都沉默。桑吉說,我們聊天傾聽彼此的過往和心聲,就是在聽法,深切領會對方的感受,感同身受就是在觀想,能從彼此的交流中打開心靈,各自有領悟,能量的交換就是加持。

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桑吉的僧房是與世隔絕,靜思的好地方,敞開心扉的對談,致使人對時間的流逝毫無知覺。當窗外暮色像潮水一樣托起漫天星辰,才驚覺已到告別的時候。

料峭的春夜寒風中,桑吉送他們下山。三人并行了許久,隱隱可見山下燈火零星,漸漸落於身後的哲蚌寺像是一個古老的夢。

長生對桑吉說,如果你這幾天能下山,我們一起轉林廓。

桑吉不多問,毫不遲疑應承下來,法會結束之後,我都有時間。他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說,次仁,你問我的事,過幾天見面告訴你。

如是約好。

「林廓」是圍繞著大昭寺、小昭寺、布達拉宮等拉薩市內的十多個寺廟進行的大轉繞。

夜間的拉薩寂靜遼闊如深河,清晨的拉薩桑煙飄蕩,如雲間的城池,神聖幻美。從夜至晨,縵華和桑吉緩緩走在長生身後,縵華向桑吉趁機請教。

縵華說,現在修行的人越來越多,喜歡皈依有名望的活佛,法王,尊其為自己的上師,像追星一樣,彷彿這樣說出去才有面子。桑吉,請你告訴我,什麼是上師,我們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上師?而不是被外在的名望所惑。

桑吉微笑頷首,你能夠這樣想真好。上師分兩種,外在的上師,是生活中具備上德的師尊,他有不同的實修經驗和法門,可以直接指導我們修行;內在的上師,是人自身所具備的,公正,客觀,清醒,平和看待世間的智和慧。它具備圓滿佛性,不被消減,染污。我們需要追尋的是真正的思想,而非成為某一個著名人物的崇拜者。

縵華看著前方一絲不苟磕著長頭的長生,心有所感地說,那我是否可以將你和長生看做我的上師?

桑吉一怔,答道,當然可以。你可以將任何給予你啟發的人事物看做是上師的顯現。不過,他羞澀地笑起來,我呢,真是不夠資格!

縵華笑意微微,看著桑吉,看著前方長生的身影在乳白淡藍的天色中,漸漸透亮。她心有所悟,此時他們三人正如佛陀所言,身,語,意的化顯。

桑吉對她說,人只要定下心來,聆聽內心的聲音,就能發現真正的方向。

是了,長生,我的佛,我將追隨你,踏破虛空,直至證悟。

長生一路極少言語。目光專註,持念經咒,穩健踏實地行走,神思靜定,不作顧盼。心中有神,眼中方有光。一個人內心的自在力量,可以通過眼神傳達出來,讓他人感知。每一步的前行中,他都在同過往告白,同時將自己奉呈給未來。

轉完林廓,將將是中午,長生和縵華各回住處洗澡換衣,桑吉在院中逗貓玩,等他們一起吃飯。

結果縵華比長生動作還快,洗完,見長生還沒出來,就眯著眼曬太陽,順便晾乾頭髮。天藍的旖旎,相看兩不厭,陽光的溫度剛剛好,落到皮膚上,也是恰到好處的輕吻那般。一夜未眠,擋不住困意來襲,半夢半醒之間,縵華見長生從樓梯上走下來。陽光下,頭髮半乾的他是那樣好看,穿著最簡單的T恤,峻拔英挺,神情閑散。

她一時被驚艷到,少不更事時讀過的言情小說里的句子冒出來:沒來由的心中一盪——這都是什麼陳穀子爛芝麻的句子了。但,此情此景,真他大爺的貼切啊!

認識小半年了,她每每倏然看見長生還會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想到他便心蕩神馳。有時早起想到今天和他有約,還會磨磨蹭蹭。她當然不願讓他等,不會遲到,但總是要磨蹭到無可磨蹭才出門。見他的時間,精準到她自己都恥笑自己。

這一切,她當然不會讓他知道。

長生坐下來點菜,縵華趁他不注意,溜回房取了相機。瞄著角度好的時候,咔嚓來了一張,構圖和光線都好到令人叫絕。縵華一時興起圍著長生拍個不停。

長生抬頭,似笑非笑地說,什麼情況?再拍收錢了啊!

話音剛落,縵華迅速拿出一百塊拍在桌子上,說,財迷,一毛錢一張,我準備好了。

這下連桑吉都忍不住笑出聲,指著那一百塊錢說,次仁,我們的飯錢出來了。

此言一出,長生也忍不住笑。縵華一直興緻勃勃,直至店裡的姑娘送上午餐,才停止創作。

進餐時,桑吉說,次仁,你曾經在信中問過我你父母的事,我問過羅布拉,他只能確定你的父母大概來自新措,或是墨脫?其他的事,他也說不清了。

長生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墨脫?這與尹蓮的名字,暗自呼應的地方,一直是長生對外人不曾道破的念想。如果說,拉薩是故鄉,那墨脫,就是他暗中護持的精魂。

他們用藏語對話,縵華聽不懂,只覺得長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她正不明所以,只見長生轉過臉來對她說,縵華,看來我要下一趟林芝。

林芝?那不就接近墨脫了嗎?她聞言很是雀躍。

長生說,縵華,我不是要去徒步探險。我是要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親生父母。

縵華一下子肅然起來,問道,我們幾時動身?

長生喝了一口茶,想了想,說,隨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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