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7)

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7)

長生被她說的一笑,回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太招人嫉同樣是庸才。

范麗傑撲哧一笑,你這滑頭小子,人家跟你交心,你盡跟我來虛的。說吧,你有什麼計劃。若不從實招來,罰你可不止這頓下午茶。

長生神色似是些微黯然,像這眼前偶爾陰去的陽光。他悶道,我對這行所知甚少,單獨出來做事,沒人指點可不行。

范麗傑正中下懷。她笑,我說過要跟你合作,豈會自食其言,坐視不理?只是,你想過跟我怎麼合作嗎?

長生看著她,目光清靜平和,似是午後不濃不淡的陽光,卻是面帶苦笑,Lisa,我已經被你拉下水了,現在騎虎難下,怎麼合作,還不是你說了算。

范麗傑輕笑一聲,慢慢說了合作方式。

長生聽了,沉吟半晌,道,這個我倒不反對。只有一件,鴻達風頭太勁,財大氣粗,我怕初初起手就招人注目,於你於我,都不上算。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這點淺薄世情他還是懂的。

范麗傑略一沉吟,笑道,依你。

長生朗朗一笑,一語雙關,我不會令你失望。

范麗傑舉杯致意,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既然公司的事尹蓮放手讓他拿主意,長生也就當仁不讓。但真是辛苦。辛苦得牙根都崩酸了。地產是商政不分家的,任他關係背景過硬,該賣的情面還要賣,該應酬的場合還有打疊起笑臉去應酬,京城地面上尤其講究這一套。

初起步沒有自己合用的人手,從計劃書到規劃圖到定工程隊,樣樣要自己上手來盯,他這才知道,真正歷事是這樣千頭萬緒,錯綜複雜。事情多如牛毛,汪洋如海,饒是他正值盛年,精力過人,也不由有被溺斃其中的感覺。

撲身紅塵,這是長生一生中與利益糾葛最深的時期。晨昏顛倒,忙碌無比。

若當個甩手掌柜,似趙星野那樣,他大可不必那麼辛苦。但他做不來,一則重任在肩,和謝江南的約定言猶在耳;二則他天生勞碌,趙星野取笑他是無須揚鞭自奮蹄。他是習慣給自己高壓,不甘於坐享現成。不願被人欺瞞,事事要做到心中有成數,結果生生逼得自己成三頭六臂。

極忙碌間,領會到尹蓮和謝江南當年的辛苦。創業之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果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若教他是謝江南,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也不捨得平白無故,拱手讓人。他如今倒是越發理解他了。

閑暇時走到窗口,透了口氣,接了趙星野的電話。那廂約了一干發小在京郊逍遙,約他去喝酒,他苦笑回了。真真想罵人,媽的,社會上,哪有那麼多集團總裁花前月下的風月軼事?

如前所願,他忙得沒有時間戀愛,何止是戀愛,他忙得接個電話當換換腦子,鬆口氣,如今看秘書和看清潔大嬸的臉是一樣無感的,只差沒有雌雄不分。

是他太笨了嗎?才笨得手忙腳亂?

可喜的是,項目進展順利,有了范麗傑的資金注入,可以坦然招兵買馬。

令他鬥志不懈的是,與尹蓮之間親密無間,有商有量,精誠合作。每一天見到她,是長生最欣喜的一刻,猶如溺水的人從水中抬頭,看見陸地星辰的那種欣喜。

尹蓮對他一貫包容鼓勵,關鍵時候的提點更令他受益匪淺。

長生回到家中,跟尹蓮商討完進度,徑自回到書房去工作。

真是累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長生醒來看見燈已關上,又打開,繼續伏案工作,兀自不知尹蓮進來看過他。

尹蓮臨睡前來看長生,見他窩在辦公椅上,眉目沉沉地睡著,她不敢驚動,靜靜站在他身邊注視著他。

站得久了,思緒沉沉。尹蓮有說不出的歉疚。難道這就是必要的成功?她當年帶他離藏時,是那樣肯定和堅持,說要給他優越的生活環境,要讓他接受完備的教育。她一心讓他成為她期許的那樣,以為那樣就是成功傑出。

而今長生這樣長成了,步步朝著她的期許前進,擔當和魄力甚至有過之,然,她一點欣喜的意思也沒有。

只覺得沉重、懊喪、落寞,無言以對。是她一手將鐐銬替他拷上,甚或,加重他的刑罰。

長生睡得沉了,夢中兀自想著方案,不會聽見她脫口而出的那句,對不起。

縵華笑道,想不到你也這樣昏天黑地地忙過,我平衡了。

長生笑道,幸災樂禍啊!你是不是以為高幹子弟都是那種風花雪月,不勞而獲的紈絝子弟?言情小說看多了吧。固然有那樣的,但不能一概而論,但凡真心做事的人,就算基礎再怎麼好,該做的事還是要親自打理的。

縵華點頭,心知他所言不虛。

長生將手裡的碗放下,淡淡道,熬過了第一個項目,理出頭緒來,團隊也慢慢建立了,兩年後,我也松泛些了。如果一直那麼忙的話,你現在早到八寶山去看我了。

縵華吃吃一笑,真不容易,慶祝我們相逢在雪域。

長生揚眉一笑,似是想到什麼,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吁了一口氣,嘆道,其實那兩年,如果不是范麗傑暗中相助,我勢單力薄,也撐不下來……

他說到這裡,似是倦了,對縵華說,困了,今晚說書到此為止吧。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後回拉薩。

縵華點頭,兩人掩了爐子,各自睡下。

許是這晚住處空間太小,又門窗緊閉,縵華只覺得壓抑,難以入眠。思維卻是活躍清晰,像是捕捉到久遠以來不敢面對的真相。

隨著對長生了解的深入,縵華逐步意識到自己性格的缺陷所在,解開那困惑她多年的癥結。

她素來過於相信自己的承受力,起初習慣隱忍不語,看似冷靜,實則動蕩,一任自己消化,到最後不堪承受,便尋機離去,徹底放棄之前的隱忍、堅持、努力,截然轉身,不惜功虧一簣。

性格里與生俱來的妄,看似瀟洒,實則是深重疾患,傷人傷己,深受其苦,卻不懂自醫。

縵華從未對長生說她要離開,在今晚之前,她都沒有想過會離開。她一直以為自己遇上了他,就會陪著他。

他如日光明照,她如月隨行。這命定的力量和秩序,自相遇時,開始作用。其隱深,並不局限某一事物、事件、時刻、地點,暗自呼應、綿延、無法割裂,是超越輪迴,形同信仰的穩固存在。

可如今,離開他的念頭竟然如此鮮活。在她的腦海中上躥下跳,張牙舞爪,如此不可驅離,不可忽略。

原來,這就是所謂剎那間的起心動念,暗中又和多少因果相關聯?

她默然想到,長生和尹蓮的三十一年,漫長的三分之一人生。夠千帆過盡,夠滄海橫絕了,有什麼敵得過時間鑄就的感情?這漫長年月悠然劃過,是一條不可泅渡的銀河,將她悄無聲息地擱置在河對岸。尹蓮伊人獨立,在他心中始終眉目如雪,未染塵埃。

何況,還有個若隱若現的范麗傑。瞧長生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和她的關係定不止於合作這麼簡單。然而,不到他主動說的時候,她註定不能開口多問。

即使知道又如何?所有的往事,都只有傾聽的資格。有什麼立場去不甘呢?

回程的車上,離得這樣近,她卻是連伸手觸碰他都不敢。怕他不喜,怕他像水中幻影一樣消失,怕驚擾了心中的寧潔。車窗上長生的剪影,在她眼底晃漾,明艷如河岸桃花。

她心中自知,是到了暫別的時候。

回到拉薩,縵華獨自動身去拉姆拉措,這是內心的約定,必須履行。

擇日。從拉薩去澤當,轉去加查。貞靜的拉薩河突變遼闊,浩蕩且不失柔媚。近處密樹成林,樹葉大半已泛黃,卻不顯老態。於大片鋪開的溫暖色中,又跳躍著綠,新綠和老綠交集,顏色層層疊疊,是畫筆畫不出的美妙和諧。那業已由金泛紅的部分,讓人想起北京的香山,但這一閃而過的樹群,相比香山漫山紅葉的肆狂昭彰,反而顯得簡約而值得回味。

沿途江水浩蕩,有時出現兩片寥落河洲,上有蒹葭蒼蒼,有時只是一塊小小河洲,周邊是茫茫白水,頗得枯山水的妙處;也有水色青碧,細沙宛宛。不知其來處,不知其歸處。只愛這情意深長,一時,似歸江南。

河對岸的山初看莽莽,它的不變與這水的多變交相輝映。那山亦不是寡然的,它自有如黛的青藍色,上有白雲寫意渲染。山形靈峻,各有意相。光影的作用下,呈現出最美妙的水墨畫。留白與著墨如此恰到好處,以至於,縵華覺得以前所看過的山水畫,不過是對它意境的重複和模仿,人造的氣韻,無論怎樣強大都不能和自然造化相比。

這樣一路到了山南。在澤當,鬼使神差去了當地人才去的月光賓館,準備投宿,第二天找人拼車去加查。在院里,遇到司機扎西,高大壯實的藏族漢子,他迎上來問,你要去加查嗎?

縵華說,要。扎西說,我送完貨,空車回,你要走的話,我拉你,賺點油錢。縵華看著這面目憨厚的漢子,莫名地信任,一笑,我請你吃飯,吃完飯,我們走。很順利行至曲松,卻被阻在山上,警察告知限行,選擇似乎只剩下回曲松找個招待所住下等明天早上出發,或是直接宿在車裡。扎西看著她,縵華說,我們等等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放行了。這一路小有波折。她相信這是朝湖所必須經歷的考驗,沒有焦躁,只是暗自祈禱讓一切順利。

堅持等待起了成效,從下午四點多等到晚上八點多,警察終於放行。扎西肯定是要連夜返回加查的,縵華也願意跟他走,連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觀湖。這樣安排,是最合理的。

唯一的冒險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險難行遠在縵華的意料之外,這段路簡直是人間極品。警示牌上連續急彎,山體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應有盡有,深坑泥濘,白天飛土揚塵,一輛車過去之後,半天看不見路。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險情,這條路通通具備。

縵華沒有恐高症,且在藏區多時,但這路仍讓她深深領教。想起入藏以來的路雖險,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懸崖急彎都有路障。這路什麼都沒有,是崎嶇土路,旁邊是萬丈懸崖,無盡深淵。錯車時,車是呈四十五度掛在懸崖邊的。晚上行在這段路上,感覺是進入了巨獸的腸胃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它吞噬了。

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石塊硌一下,或者司機一個失神,就粉身碎骨死無全屍。此時,生死毫釐。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付諸天命。

看到山崖邊一輛翻毀得慘不忍睹的吉普車時,縵華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後悔沒有寫好遺囑再出來。

她在手機里記下一句話:「我們都希望自己壽命久長,但也許死亡已經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這是她唯一的遺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對於生死的言及,並不意味著輕率、畏懼,或者毫不畏懼的坦蕩,而是一種必須建立的心理預期和擔當。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後悔這樣,知道這是必須要有的經歷,心裡有這樣的篤定,只是不知道結果。不管是誰,都不能取代自身去體驗和感受,生死的龐雜和豁大,需要獨立承擔。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間徘徊。扎西問她有沒有高厚反應,縵華說沒有。扎西問她怕不怕。縵華說,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話,我怕也沒用了。

扎西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贊她,你真不像漢族的女孩!

開到山頂時,路程還剩一半,停車下來休息,扎西遞了根煙給縵華,縵華接過,點上。迎上扎西詫異的眼神,她一笑,我會抽,但沒煙癮。她靠在車邊抽煙,一路顛簸,長發已微微鬆散凌亂,不免伸手掠起鬢髮,側臉間,看見扎西盯著她踟躕不語,縵華坦坦一笑,問,怎麼?

她笑容明媚,一雙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這樣一看,反倒有些羞澀,黝黑的臉似紅了紅,囁嚅著說,你真好看。

縵華微微一怔,隨即笑出來。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蕩,好就是好,不愛虛言作假。扎西神態逗人,她心情再抑鬱也忍不住輕笑出聲。想來也好玩,荒山野嶺,孤男寡女結伴而行,一個偌高偌大的漢子誇她好看,誇完之後還臉紅害羞,也不知是她膽大,還是他膽大。也許正如扎西說的,她不像漢族的姑娘。

抽完那支煙,扎西神色放鬆許多,問,你一個姑娘家的,為什麼跑到這裡來?不怕危險嗎?

她說,來觀湖。菩薩讓我來。

扎西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夜風真是徹骨寒涼,天邊碩大的星子,蕩蕩湛湛如淚光。一輪滿月棲於高山之巔,月色明凈如絹帛,並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禦離開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長生,我們短暫的一生,總處於漫長的告別之中。

離開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箋給他。寥寥不過數語,思來想去,寫了倉央嘉措的一句詩:「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這做法真夠矯情,但又什麼辦法?她找不到別的話來代言自己的心意。

她是再度確認了自己的心,那種逼面而來的窘迫,讓她沒有容身之處。她和長生之間橫亘的那麼多人和事:尹蓮、Sam、范麗傑,樁樁件件都不是那麼容易消化,她不是聖母,可以若無其事坦然接納一切。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嫉妒的,不會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

心中百般掙扎,不欲讓他察覺,如果想更坦然長久地面對他,與之相處,就不得不先行離開。

夜裡十二點左右平安到加查,尋旅館住下。翌日起行,依舊用扎西的車前往拉姆拉措。加查到拉姆拉措還得七八十公里,真正走起來,車在山道上盤旋,路遠得好像都不止。嬌嬈的是沿途的景緻,清泉寒石,她驚覺自己對江南風光的體味,竟是在藏區得以升華。

離湖還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半荒廢的古寺,是二世班禪的修行之地,瓊傑果寺,這荒廢的寺廟還有幾個僧人在照料。入內參拜,殿堂幽暗,僧人跟隨在側,也不說話。打開小小的閣室,供奉密修的明王。

曾幾何時,縵華已不畏懼明王的猙獰法相,對狹小陰暗的空間也不再抵觸,默立,祈願,出。離開時,並不惋惜悲戚,這荒棄寺院給予她的,是勝於香火繁盛地的清凈莊嚴。

存在於世的每一種法相,都有其必然和合理。

那天,前往神湖的只有縵華一個,這樣真好,她不願夾雜在一堆遊客中,以觀光的姿態來朝湖。一個人,一步一步走上去,深信此行,所需要的方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譬如,遇見扎西。半路下起雪珠,扎西感慨天氣不好,擔心雪下大了,看不到湖。縵華安慰他,放心吧,我們一定能看到。沿石階,到了山頂。望見拉姆拉措在群山環繞之中。這形似頭骨的湖,是秘而不宣的,有別於聲名在外的三大聖湖。

對拉姆拉措的念想由來久遠,她在皈依密宗之前,已經看過相關史料,歷代班禪和達賴圓寂之後,護法高僧會來此觀湖,根據湖水幻影給出的指示去尋找靈童。藏民傳說,觀此湖影,有緣人可以了知前世今生的因緣。後來皈依了格魯,此處更成了她與自己的一個隱秘約定。

她此時來此,亦是為了找一個答案,即使這不是究竟的答案。點燃松柏桑枝,青煙裊裊,她在迷煙之間墮下淚來,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悲慟。遙望那湖,長生似乎就在湖邊。他的背影。絳紅袈裟,火一樣燒穿了她的眼睛。山巒。深谷。你衣袖邊流連的白雲,隔斷了,我的望眼欲穿。長生,你在看雲。我在看你。她忘了是誰說的,當你完全了解一個人的過往時,如果你還愛著他,那你便是真的愛他——這般無私豁達,可以做到嗎?如果明知他會離開,明知這感情註定無疾而終,步入虛空,她還可以義無反顧嗎?

如果自欺欺人,閉上雙眼,看不清塵世,看不清內在真我,自然可以矇混過關。如果輕易放手,情意如風,轉瞬即逝,那心許的永遠又何處去尋?如何去盼?

這樣剖白,內心深處的絲絲縷縷,困頓掙扎也絲毫不掩飾,真實面對自我,披肝瀝膽,刮骨焚心。以愛執破執障,這涅浴火的苦楚,令人望而卻步,不是每個人都甘願承受面對。縵華跪在那裡,看著湖,肆無忌憚地流淚不止。

扎西在旁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凍得手腳麻木,也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這素顏明凈的女子,漢族女孩的這些心思,他不懂,也懂不了。

闔目靜坐,那遠山,湖水,景緻如畫,似有啟示。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塵緣倥傯,前緣過往皆風塵,尹長生也好,索南次仁也好,都是她認定的人。他在那,永遠就在那。一身行走,望斷天涯,卻又回到來處,人道,此心安處是吾家。誰叫長生在她的感情里獨一無二,不是空前,但已絕後。縵華慢慢見證到這種絕對。即便要她化為斷崖上的石像也一樣,不改初衷。她匍匐,合掌,許下願去——不介意做他的影子,只要能與之相伴。無所謂謙卑,無所謂委屈,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就於願足矣。

我對你深情至此,卻不可言明。一旦道破,它便虛妄。守在你身旁,無論是以何種方式,都是我至深的幸福。

心潮平靜,真如顯現,那一霎那心若清空,法喜充滿。長生的影子漸漸散去,心湖中浮現的是縵華自己的影子,他們合二為一,不分彼此。漸漸,有更多人聚攏來,消散開,那大千世界,紅塵舊事,三千煩惱,交融和解,盡皆納入虛空。

內心靜定無波,圓澄照映,睜開眼,恍若新生。那冥冥中有人指引她,重新起程,不再害怕。人世間,愛與被愛,無論耗費幾許年華,不要去妄念結局。只要認定值得,就應義無反顧,無懼磋磨。

心懷慈悲去愛人,即是自愛。

天地蒼茫,鉛雲暗沉,下山的時候,雪下大了,細密如愛恨舊事落下。

縵華在加查住十來天。那地方非常之小,小到雞犬相聞,橫平豎直兩條街,十分鐘就走完了。街道兩邊的房子,大多用水泥和鋼條草草建成,有太陽的天氣里,街上會有熱鬧的集市。

她在那裡待了數日,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數人都熟悉了。出入時會相互打招呼,他們采了新鮮野果和菌子也會先跟她打招呼,問她要不要。小有小的好,不像以前在城市裡,同一棟大樓,同一個集團的人,都對面不相識。

等她回到拉薩,發現長生已經離開YABSHIPHUNKHANG。他彷彿料到她會回來,讓店裡的小姑娘帶話,要她去色拉寺找他。

聞訊她只覺得震驚,卻不覺得太意外,好像看見他落髮為僧,穿著絳紅袈裟,幻覺中的那個結局迅疾抵達。

院里陽光盛烈,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她在那樣鋪天蓋地的陽光里渾身冰涼,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想來面色是好不了。她竭力用平和的語調說,麻煩給我一杯熱水。

坐下來,喝了一杯熱茶,平靜下來之後,縵華趕到寺中。

長生正在寺里做活,和古修拉一起提水、搬東西。他從高高的台階上走下來,混在一堆年輕的小喇嘛中間,如不是衣飾有別,真的很難分辨。

縵華凝眸望去,長生的氣質愈發沉靜、內斂,與古舊寺廟融為一體。似乎他從來就屬於這裡,從來就未曾離開。

唯一突兀的,是他那新雪般皎潔的俊朗。

縵華看著他,短髮如僧,突然就淚凝於睫。不想被長生看見,趕緊抬手拭去。看著他,她忽然之間有領悟,就像當年父親選擇的道路一樣,長生也必將走回屬於他的道路,無可阻擋。他現在做的,正是他小時候慣常做的事。

長生會離開。這結局,她在初識他的那一刻已經隱隱了知,是她一直貪妄,心存僥倖。

她看見長生腳步輕盈地迎上來,陽光下他整個人都粲然如金,令人不捨得移開眼去。沒等他開口,縵華先若無其事地笑問,咦,你怎麼不穿僧衣?

長生笑道,你以為想穿就能穿,現在出家修行哪那麼容易?那些都是國家發證,被批准正式出家的孩子,像我這種老人家,只能厚著臉皮來蹭課,當旁聽生。

見他自嘲,縵華忍不住笑,那我就是來蹭飯的。

是這樣地愛著一個人,只要看見他,聽見他說話,陰霾和猶疑就會一掃而空,心不由自主地歡喜。

長生順手接過她提的東西,調侃道,來就來嘛!還帶這麼多東西。下次多帶點啊!這都不夠分的。說著跑過去,把包里的零食拿出來給英迥拉分了。

縵華笑看著他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心中凄楚歡悅。雖然她對長生住到寺中感到意外,但眼看他精神健旺,想來是正確的。長生身上,已看不出往日波折的痕迹。他的笑容、舉止都煥然一新,因其沉靜,更顯得尊貴、開闊。原來真如桑吉所說,精神的滋養和錘鍊,可以讓人歷劫重生。

一起參拜措欽大殿。並立於佛前。看著身旁的長生,皎靜無塵的樣子,闔目站立。酥油燈下,他的身影偉岸頎長。抬頭仰望,諸佛目光滿注慈悲,如甘霖遍撒。縵華合掌在心中許願:我與你並立於佛前,頂禮諸佛、接受加持。感謝諸佛慈悲、寬憫,許我在輪迴中和你重逢,再度攜手並肩在此。

出了大殿,縵華問,你住哪裡?

長生說,我帶你去。沿著那狹窄的碎石小路,走到寺后的一間小屋。身旁的男子,高大,消瘦,不笑時有一種無法忽視的清冷、疏離、淡泊,便舉手奉上全世界也不能博他回顧,一旦有了笑意,哪怕只是隱隱,亦讓人心旌搖曳,如沐春風。他的側影很像父親,蘇諭哲的形象氣質,幾乎影響了她一生對男人的審美。

推開門的一剎那,她聽到長生說,你回來了。

是巧合嗎?這熟悉的語調,遙隔多年,令她恍惚不敢相信,眼淚倏然湧出。長生不過問她去了哪裡,做過什麼,舉重若輕地長驅直入,輕而易舉地攻陷她內心。

你說什麼?縵華抬起頭,從淚光中凝望他,淚水和陽光模糊了焦距,長生在她眼中亦幻亦真。身後院子里格桑花也開得嫣紅奼紫,亦幻亦真。

她說,是啊!我回來了。

長生眼中微光閃爍,有什麼東西依稀可見,來不及分辨,已稍縱即逝。長生站在那裡,似是要擁抱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轉瞬之間,他又恢復了那淡漠溫和平靜無波的樣子。

這微小的手勢令縵華不能自已。長生是這樣沉默謹慎的人,半生磋磨,他將心守得滴水不漏。她怕,只怕這一刻的錯手,他們就得擱置半生。一念至此,縵華忍不住悲慟,撲過去抱住他大哭。

他氣息安定。懷抱一如她念想的溫暖。罷了,罷了,千山踏破,她要尋的歸宿不就在此嗎?不問前塵,不問以後。就任她放縱一會吧,哪怕只得一刻。

長生怔了怔,終是伸手抱住她。

晚間去見桑吉。似這樣的傾談已進行過多次,三人都習以為常。桑吉和長生均不以縵華的加入為異,照例繼續著他們的話題。

談過日間學習到的理論問題,桑吉問道,次仁,時至今日,你是否還僅僅將尹蓮看做是你生死不渝的?

縵華聞言霍然心驚。只見長生搖頭,平靜說道,不了,桑吉,此時我已將她視作我的法侶眷屬。是她引領我步入空性,她是我的本尊和空行,令我覺醒,知悉空性和光明。

喜舍之意是,得到放下,得不到也放下。我已懂得。

桑吉目露讚許,從榻上跳下,擊掌贊道,哦呀!邪來煩惱至,正來煩惱除,邪正俱不用,清靜至無餘。次仁,你所少的,我不能令你增加,你所有的,我不能令你減少。自性具足,還歸來處,你還是你。

長生闔目,喃喃道,你不曾令我增加,亦不曾令我減少,我本沒有的,你無法指給我看。

他頂禮微笑,從今日起,皈依自性三寶。

那一笑如千葉白蓮在眼前悠然盛開。甘霖普灑。

得聞甚深法,縵華甚至懷疑,自己一路跋涉,天涯覓道,就是為了等這個契機,在這個日色尚未落盡的時刻聽他們昭示正信、正念、正道。

親耳聽到長生說已然不將尹蓮視作愛人,縵華是吃驚的!她竟一時不知如何自處,起身說,我先出去一下。

一股悲湧上心頭,跑得遠遠的,她蹲在寺廟的白牆下失聲痛哭,不顧偶爾行經的人側目。她不想對人解釋,也難以確知這悲從何而來。她對長生的愛,要對抗的不是故人舊事,而是證道的虛空。

如果長生能放下尹蓮,他一樣可以放下她。縵華早已隱隱有覺,長生已步在證道之路上,只是料不到,他放下得這麼快。

悲欣交集。淚水中抬頭,看見碧空萬頃,五彩經幡晃動。她忽然憶起,少年時父親對她說過的禪門公案,風未動,幡未動,是心在動。

情緒起伏,來來回回磋磨,心識搖擺變幻,幻化出各種念想。修行是至難的事。

縵華擦乾眼淚慢慢走回去,聽到長生拜託桑吉為他在大昭寺聯繫一場超度法會。長生對她說,是為尹守國和Sam。縵華說,我也要為我母親超度。

長生點頭,那就一起吧!另外,法會結束之後,我要去阿里轉山,來回時間比較長,我們需要做一些簡單的準備。縵華眼前一亮說,好。

若教長生回顧。他真實的生命,不是從存在於母體的胚胎開始,是建立於與尹蓮相遇之後,隨著一系列的變故發生,他的生命實質終結。直至回到藏地,才一點一滴拼湊起,如蓮花童子重生。

在尹守國的忌日之前,長生磕完十萬長頭。縵華與長生並跪在大昭寺正殿的覺沃佛前。身後梵音如海,她聽見長生祈禱,波拉,我能為你做的,就是找回自己,還你長生。

心戚戚然。縵華深信九泉之下的母親一樣是這麼期盼的,期盼她找回自己,真正能夠離苦得樂。縵華凝視著覺沃佛慈悲而了知一切的面龐,心中升起無盡的眷戀之意。

這大昭寺的古佛,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相,原是印度進獻給唐王的寶物。由文成公主千里迢迢從漢地帶來,本是供奉在小昭寺,後來因緣際會轉到大昭寺供奉,經歷千年滄桑。

那永恆不滅的光芒,不是信徒的供養,而是慈悲的光明普照。光陰遷徙,他當是見證了無數盛衰成敗,悲歡離合。一切的過眼雲煙。輪迴之中,無數的迷途之子,悲苦眾生,都像長生和她如今這般匍匐在他腳下,依偎在他身邊,訴說著自己的心愿,等待著智慧的啟迪,慈悲的包容。

勘破無常,是以立於無常。

長生說,現在,我漸漸能夠領悟到,萬法歸心,如幻如真。萬法皆空,惟因果不空。命運的障礙,不是有人故意設置、刁難。一切皆因茫茫因果,承轉運行。一個起心,一個動念,都在促動因緣成熟,世事發生變化。

這一切都是對我的考驗,考驗我對尹蓮的虔誠,我對她虔誠,即是對生命的虔誠。我對她的感情,必須經歷得與失,苦與樂,悲與喜,親與疏,怨與怒,生與死才能得以明證,我對她是否依然能夠堅定不移,初心不改。到最後,我連對她的執念也要化盡——這是我的必經之路,是我必要超越的滯障。

這是在前往神山聖湖,路宿改則的路上,在一家四川旅館的樓廊下夜談,長生對縵華說的話。

縵華抱膝而坐,凝視長生,聽他言來,喜悅又感傷,長生啊,這樣的你,我怎能辜負?怎能放縱我的愛,憑一己私慾去糾纏你,無端增添你的煩惱和牽絆。與你尊貴的靈魂相比,愛戀只是微塵。我要你明凈無暇,我要以我的愛來供養你,如一切天人、阿修羅,供養佛陀。

諸佛菩薩將一切的因果看得清清楚楚,瞭然於心。這至深的福德,我唯有以一生的善行去回報。這一世,我要修持的,不是得到,而是放下。若我們同渡輪迴,同登彼岸。我會放棄對你的愛執,讓你自由地走。我的選擇是追隨。在此之前,一切的煎熬都是修度。等待我大徹大悟,豁然放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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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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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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