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1)
第二章流月將波去,潮水帶星來
伍
1
在部隊的特別訓練營里,長生和四十多個孩子一起,接受對他們來說稱得上是殘酷的訓練。孩子們要在漆黑涼風裡喊口號跑操,在大霧瀰漫的操場練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疊成豆腐塊,要打掃衛生,做到一塵不染。每天背條例條令,稍有差池,便會受到懲戒。一切起居活動都要符合部隊的生活節奏和規定,只是訓練量較成人酌減。
在家長們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時嬌生慣養的孩子在這段時間裡經歷著從未有過的考驗。長生還相對能夠適應,他畢竟有過艱苦克制的生活經歷。這來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堅忍,不喜訴苦。
受傷受苦是難免的。剛開始的時候,幾乎沒人能適應。一天訓練結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著要回家。聽著身邊叫苦聲不斷,長生躺在床上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強迫自己抓緊時間睡去。到了第二天,每個人必須五點起床,開始接受新一天的訓練。
與其他的孩子不同,長生漸漸感覺愉快。在這裡,不管什麼樣的家庭背景,都是訓練營的隊員,大家被要求成為一個有團隊意識,互相幫助,互相學習,紀律嚴明的集體。封閉的環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與人的關係很單純。遵循秩序,這也是長生喜歡的感覺。看著隊友原本白凈的臉被曬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長生有種莫名的親切和安穩。
他亦有了朋友,這個孩子叫趙星野,睡在長生的上鋪。入營的時候,教官考慮到長生年紀較小,安排他睡下鋪,和趙星野調換床位。趙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這個滿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隊友給長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趙星野比長生大兩歲,是自幼嬌生慣養的孩子,同樣是被他爺爺,一位嚴厲的老軍人送到部隊里來的。與長生自願受訓不同,趙星野直到踏入軍營的前一刻,還在車裡討價還價。最後生生是被他爺爺命令警衛員丟到車外的。
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後,趙星野主動對長生說的。他說,他家裡有個壞脾氣的爺爺,連他爸爸見到爺爺都大氣不敢出。爺爺很嚴厲,比教官還可怕,但他還是忍不住崇拜爺爺。因為很多人見到爺爺都得敬禮。
不管趙星野說什麼,長生都能耐心聽,津津有味。他成為趙星野最好的聽眾,聽他抱怨,聽他叫苦,叫苦之後又認命地鼓足勇氣接受訓練。長生喜歡趙星野,他能感覺到趙星野個性真誠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長生的好友,都是這樣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為的。在趙星野身上,長生彷彿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他覺得異常親切。
每天凌晨五點起床時,趙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塗。後來相處多年,長生了解到他天生屬於夜間動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擻,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軍營那段時間,趙星野是全宿舍著名的起床困難戶,被大家笑為懶蟲。長生堅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從床上拖起來,拉他去洗臉刷牙,才使他免於被教官懲罰。
在趙星野眼裡,尹長生是班裡最牛的學生。他年紀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卻是所有學員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紀律的。長生還很仗義,每每冒著受罰的危險幫他打掩護,趁他刷牙洗臉磨蹭的時候,替他打掃衛生,把被子疊成豆腐塊。
朝夕相處,沉默寡言的長生與嘴巴從來閑不住的趙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趙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氣昂,儼然是個孩子王。對年紀比自己小的長生,卻很是服氣。
一個多月的訓練對長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覺得充實而愉快。除卻心理上的滿足,他還有了來到北京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個好友。體會到了與人相處的和睦溫馨,他開始嘗試和同齡人相處。自卑的陰影在驕陽暴晒和超負荷的體力訓練中漸漸淡化,悄然走遠。
當尹蓮在訓練營結束,把長生接回家裡后,她欣喜地發現長生的變化。長生內向的性格雖然沒變,但比過去活潑了許多。他會不時主動跟尹蓮和尹守國說起軍營里的生活,和趙星野淘氣的故事,說到興奮處會連比帶畫,笑出聲來,這在過去都是沒有過的情景。尹蓮暗中鬆一口氣,佩服父親決斷英明。
趁著長生的興奮勁兒,尹蓮告訴他另外一個好消息。她與羅布取得了聯繫,得知桑吉已經被母親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親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顧。
長生非常開心,尹蓮趁機鼓勵他勇敢地表達自己。
她說,長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寫信給他。你知道嗎?羅布拉同樣很挂念你。你可以試著告訴他們你的近況。
長生有很多話想表達,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鄉的概念此時在幼小的孩童心中顯現,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細微生動的細節,如風過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語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雲藍天,燦爛陽光。
他想念羅布,想念一起長大的英迥拉們,希望聽見他們嬉戲、玩鬧、誦經的聲音。想念甘丹寺周邊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條叫阿寶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聽了尹蓮的話,長生跑去請教尹守國。他說,波拉,我想用藏文給他們寫信,我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我寫不出來。
尹守國看他苦惱的小臉,笑眯眯地鼓勵他,沒關係,波拉教你。我們時間多多的有。
長生非常開心。他尚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改變,但在尹蓮和尹守國眼中,他的轉變不啻於脫胎換骨。這種積極自信,令他們為之欣喜。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長生終於寫完給羅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畫了兩幅畫,一幅是和羅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邊還跟著阿寶,長生用藏文寫了給他們的話。尹守國翻譯給尹蓮聽。
羅布拉:我很想你。我會聽索母貝瑪和波拉的話,用心讀書。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換酸奶吃。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你呢?桑吉,你要聽羅布拉的話,不要調皮,不要闖禍,不要跟人打架。請你幫我好好照顧阿寶。寫完這些,他又鄭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一個月後,長生收到來自西藏的信件。羅布在信中告訴他,桑吉正在學習藏文,不久之後應該會用藏文寫簡單的句子,到時他就能給長生寫信。羅布隨信附上桑吉畫的畫,桑吉畫了他和長生,長生抓著鼠兔,桑吉背著裝著青稞的袋子,兩個人笑得很開心。桑吉歪歪扭扭寫了一個字,笑。
那封信和那幅畫,長生當寶貝一樣珍藏。這是秋雁捎回的關於故鄉的訊息,給他安穩和力量。
事實證明,孩童的成長,包容性遠比想象中具有更廣泛的容量。經過軍營的歷練,家庭的引導,長生逐漸適應過來。
由於成績優異,亦因長生入學的年齡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歲。讀完一年級后,尹蓮說服學校讓長生直接跳級上了三年級。而令長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級里,有一個調皮搗蛋的留級生,就是趙星野。
好友重逢,兩個孩子都興奮不已。趙星野人緣好,在學校里有很多追隨者,在他的帶動下,長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單。
2
轉眼之間,長生到尹家生活已經三年多。
初時外界對長生的來歷也有議論、揣測。尹守國自有一套令人信服的說辭,是老戰友的遺孤,流落在外,機緣巧合被尹蓮尋回收養。
長生一直叫尹蓮姑姑。
漫長時日中,長生都不知一個叫謝江南的男子的存在。
在長生印象里,那幾年中,尹蓮身邊似乎沒有過任何男性的身影。偶爾家裡會來一些客人,他漸漸分辨出,有一些是來找波拉的,有一些是來找姑姑的。來找尹蓮的,一般是一個長輩帶著一個與尹蓮年齡相仿的男子。他們談些什麼,長生從來不知。他留意到,每次在客人走後,波拉都會問姑姑同樣的問題,你對這個人感覺如何?尹蓮似乎每次都是搖頭。
有一次,長生無意中聽到尹守國對尹蓮說過這麼一句話,難道沒有那個謝江南,你就一輩子不嫁了?依我看,差不多就行了,這些人知根知底,都不算差勁,你年紀也不小了,還想耽誤多久?
這是長生第一次聽到謝江南這個名字。雖然不知他是何人,但從尹守國的語氣和尹蓮的尷尬表情中,隱隱感覺到這個人對尹蓮而言非比尋常。
又一次,長生忍不住問尹守國,波拉,為什麼每次有人來看姑姑,姑姑都不高興?他們在談什麼?
一提這事,尹守國就心頭冒火,說,別理她,我還不高興呢!慣她慣出毛病來了!
長生嚇得愣在那裡,睜大眼睛,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尹守國一見,忙放緩了語氣對他解釋,長生,男孩子大了要娶老婆,女孩子大了是要嫁人的,你姑姑這麼大了不結婚,波拉心裡著急,給她介紹對象,她又看不上。
結婚,就是一輩子,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當長生漸漸明晰這人世間的普遍規律時,卻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和失意中。
他要如何對疼愛他的波拉說,他也是不希望看到尹蓮結婚的。
長生偶爾目睹尹蓮出門應酬,有男子相約,多半是父親的世交之子,礙於情面推卻不得,歸來卻是神色寂寥,心事重重。
尹蓮在推拒,這推拒是堅守,為一個離去多年的男人。長生不知,在那個習慣早婚的年代,尹蓮為著謝江南,獨自承受了多少外界的壓力,吞咽了多少寂寞與孤獨。
有時,尹蓮會帶著長生一道出門,參加活動或約會。長生記憶中常見的一個畫面是,三四個人分坐在桌旁,尹蓮同長生總是挨在一起坐,對面是拘謹或主動的男子,彼此言談寡淡。
這種場合,長生在旁默不做聲,默默觀察。他喜歡看尹蓮用纖長的手指轉動茶杯,端起茶盞。喜歡看她烏黑的頭髮在陽光中閃光,喜歡看她神色漠漠,嘴角似有若無的微笑,喜歡看她對那些人冷冷淡淡,心不在焉。
漸漸,在這種會面中,長生無意間扮演起轉換氣氛的角色。尹蓮一旦覺得索然寡味時,就會低聲與長生說話,旁若無人地和長生說笑。有時長生出去玩,尹蓮和來人說著話,也會分神,起身看長生在外做什麼。
次數多了,機敏的長生,也就摸到規律。一旦察覺尹蓮百無聊賴了,他就會主動跑出去。這樣,過不了一會兒,尹蓮就有借口出來找他,偷偷誇獎他做得好!幫尹蓮解圍,這是他倆的默契。
每當只剩兩個人的時候,長生說,姑姑,我知道你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尹蓮說,是啊,我為什麼要喜歡他們?我喜歡的是長生。
長生緊緊拉著她的手,心中甜蜜歡喜。他喜歡陪尹蓮出門約會,從不擔憂這些人會搶走尹蓮。相反,種種跡象表明,這些人到來,只會讓他和尹蓮更親近。
尹蓮對於相親冷淡敷衍的態度,尹守國看在眼裡,雖焦急卻也無濟於事。婚姻大事,你情我願,才能長久。他明知尹蓮拿長生做擋箭牌亦無可奈何。
3
一九八四年入秋後,一個陰雨的早晨,尹蓮陪長生吃完早飯,正要出門上班時,收到郵遞員送來的一個郵包。當尹蓮看見郵件上的字跡時,彷彿觸電般全身顫抖了一下。落入眼底的字跡非常熟悉,又異常陌生。關於他的一切,她曾經想方設法要忘記。
尹蓮什麼話也沒說,吩咐司機送長生上學去。長生留意到她臉上明顯的怔忪,上學時間到了,他來不及問,心懷疑惑出門去。
送走長生,尹蓮拿著郵包坐下來,滿心迷濛混沌,手不由自主發抖,好半天才打開,裡面是一本書和一封信。
書是一本舊的《傲慢與偏見》,信上只有寥寥數語:我很想見你,有話要對你說。你若方便,可否回信一見?落款是謝江南。
只是看見這三個字,尹蓮的心跳倏忽急促起來,腦海一片空白,完全沒了主意。她立刻沒心情去上班,撥電話到單位請假,然後跌跌撞撞回到房中,鎖緊房門。
拉上窗帘,她慶幸此時家中無人,不會被人發現她的慌亂和無措。
整個白天,尹蓮都在房中悶坐發獃。心事浮沉,往日的一幕一幕,潮來汐往,爭先恐後浮現。回憶像失去鬥志的兵卒,四處逃散,她根本無力約束。是這樣翻江倒海的煩亂,身不由己的沉淪。
肉身會衰敗,趨於消亡,記憶終會埋骨於時間深處。可是,若是對一個人不曾真正放下,心若不曾死滅,情還刻骨銘心,又怎經得起撩撥?
長達四年的時間裡,尹蓮與謝江南失去聯繫,各安天命。任時間流逝,思念磨折。她不去思量、設想將來,未來在心中形同凝固,只不過渾渾噩噩,隨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謝江南曾是她的全部,猶如她的神魂。她將對謝江南的思憶,化作愛寵付諸在長生身上,長生由此得到的愛是完滿、明確、獨一無二的。尹蓮亦覺得,這樣可以矇混過關。
原來只是自欺欺人,根本沒有忘卻。就像此時,她將自己反鎖在房中,不代表房中無人。謝江南的存在也是一樣,無聲無息卻堅定穩固。
他還不曾露面,一封來信就擊潰了她多年辛苦偽裝,誠實地面對自己,是這般尷尬,傷情。
時隔四年再想起,細節蓬勃,如此清晰。他挑眉、微笑、說話、凝神的神態都歷歷在目。關於他的一切何曾遺忘?最末微的記憶都隨時觸手可及。
看見他的第一眼起,他輪廓分明的臉就驀然墜入心湖,再也打撈不起。
少年時的謝江南,即有一種天生的清靜儒雅,如他的名,江南三月的杏花春雨,散發著令人心醉神迷的氣息。
他和她相見剎那,如那戲詞所唱:「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相識時年少,尹蓮對他一見傾心。從高中到工作以後接近七年的時間裡,感情從朦朧到濃烈到堅定,除卻謝江南,再無第二個男人在她心裡佔據如此不可動搖的位置。
為了謝江南,尹蓮違背父命,畢業之後,沒有到部隊工作。她若進入部隊,輕易便可獲得提升。但她不願,僅僅是因為,部隊紀律嚴明,她將不得不減少與謝江南見面約會的機會。
尹蓮進入機關工作,整天無非是看看報紙、開開會,閑得發霉,最充裕的是時間。而謝江南則分配到一個工廠工作,從事技術設備的維護,在當時也是前途不錯的工作。
感情深厚,穩定。尹蓮真心以為,過一兩年結婚是順理成章。若有阻礙,恐怕也是在她自己這邊。出身普通甚或寒微的謝江南,能不能通過父親這一關,還在未知之數。她已經未雨綢繆,央求哥哥到時代為說情。
過了不久,她聽到小道消息,說謝江南與同廠的一個女孩子關係密切,那女孩是廠長的女兒,她初時置之一笑,不相信這是真的。後來發生的事,卻由不得她不信。
某天晚上,她去等謝江南下班,親眼目睹謝江南和那女孩舉止親密,有說有笑。
尹蓮看見,他們兩人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投下長長的剪影。她漫漫地流了一臉淚,街燈的黃光在淚眼中變得模糊,迷離,非常地不真實。她突然覺得這一幕像刻意排演的舊戲,她看見的是電影里的情節,她並不認識那個正投入演出的人。
月色迷濛,夜風清涼。她站在路燈下,孤零零,遍體生寒,滿心不信。
那是尹蓮迄今為止,人生中最為悲戚慘烈的一年。就在她發現謝江南變心后不久,尹凱旋出現意外,他出差在外,視察工程現場時,一塊預製板從高空掉落,砸中尹凱旋和其他幾個人,事故中,只有尹凱旋搶救無效死去。
哥哥過世,尹蓮痛不欲生,無心理會謝江南的花花新聞,亦是有心逃避,與他冷戰多時。
經歷了幾個月的分分合合、爭爭吵吵之後,謝江南承認了一切,正式提出分手。
至今不堪回首那一幕,當謝江南說出那句對不起,真是萬箭攢心,避無可避。尹蓮寧願自己盲了,聾了,亦不想聽到他接下來的話。
他說,希望你成全我,希望你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人。我過年之後就要和憫芳結婚了。
成全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割捨。望著態度冷靜,斷然轉身的他,尹蓮意識到,一切無可挽回了。他說出這樣的話,就是叫她不要糾纏。她懂。
多麼諷刺!她持信多年的感情,全心全意的付出。抵不過他對一個相識不到一年的女子突然迸發的熱情。她苦心希冀將來,他輕而易舉許給了另一個人。
是誰說的,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她清晰地記得,那晚無星亦無月。那個不動聲色的夜晚,還不到冷的季節,她卻覺得墜入寒潭,心灰意冷,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的自尊和教養不允許她失態,不允許她死纏爛打——默默接受失戀。為避開那個終將到來,讓人心碎的日子,為了尋找感情的答案,尹蓮決意遠行,請了長假,去到西藏散心。
尹守國看著形銷骨瘦的尹蓮,無奈答應。已經失去了兒子,還能再失去女兒嗎?只得順從她心意。他暗中給沿途各部隊的老部下打了電話,作了安排。
某個寂靜的清晨,也許就是謝江南結婚的那一天,尹蓮獨自離開北京,去往小時候熟悉的雪域高原。
七年,又四年。到如今,已經十一年了吧!時光的流逝如此鈍重。她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像行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鮮血淋漓。可就是這樣痛,依然不能放下。
是否,每個人,一生之中,內心之內,都會有這樣一段感情、一個人存在?你對他的感情由來無因,不能用理智去解釋。解不開,放不下,丟不開,忘不了。不同的是,有些情,被光陰稀釋了,束縛解開。有些人,在歲月中失散了,漸行漸遠,化為床前一輪明月光,對他的念想,只剩,夢醒時分隱隱的惆悵。
而她,被他棄置在原地,卻是這樣不爭氣,作繭自縛,困坐愁城。
反覆看著那幾句不露痕迹的話,尹蓮在心裡畫了無數問號。四年了!他欠她一個解釋!
一切的猶疑,在「謝江南」這三個字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解鈴還須繫鈴人。她無法不去想他。無論他抱著什麼樣的目的約她見面,她必定無法拒絕。
思忖多時,尹蓮顫抖著拿起筆,寫下簡短回信:如果,你確實有話要說,我辦公室的電話是……尹蓮。
4
謝江南收到信之後,打電話來,約了面談。他們約在東城一家老字號的淮揚菜館。
人群中,謝江南看見尹蓮,眼前一亮。那一天,她穿著青色棉裙,布鞋,烏髮輕綰,不施粉黛。手上仍戴著那隻白玉鐲,如風擺青蓮搖曳而來。謝江南無端升起一份感慨。一切看來如舊,四年的分離,並不曾使她容貌氣質衰變。
他急忙起身示意,還未來得及招呼,一眼瞥見尹蓮身後跟著的小孩。整個人,僵在那裡,萬分疑惑。無論如何,尹蓮都不可能生一個那麼大的孩子。但這樣私密的場合,她帶一個孩子來,又有什麼用意?
謝江南愣在那裡。直到尹蓮走進隔間,一聲不吭地望著他。
好容易恢復了笑容,謝江南招呼尹蓮坐下。看著尹蓮和她身後跟著的小孩。那小孩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彼時,謝江南心思煩亂,來不及細想。
相對無言。他遞過菜單,訕訕地說,菜我點了,你要不要再看一下?
尹蓮不看菜單,淡淡地說,不用,你點了就行了。
食物漸漸送上來,依舊是他們舊日吃慣的淮揚風味,幾樣精緻點心。謝江南食不知味,一杯一杯喝著水,喝到茶都無味。
兩個大人長久對坐無語。長生覺得奇怪,今天不同以往,姑姑沒有和自己說話,沒有拿東西給他吃。坐了一會兒,吃了幾口點心,長生說,姑姑,我先出去玩了。
尹蓮側過臉看了他一眼,說,好,你自己在院子里玩,別到街面上去。
長生心裡更覺奇怪,又看了一眼對面那陌生男子。短髮,衣著樸素,神色鎮定。長生說不出他與別人有什麼不同。謝江南也在看他,笑意微微,眼睛灼灼發亮。
長生看著謝江南,又看看尹蓮,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慢慢走了出去。
謝江南的精神,在長生叫出一聲「姑姑」之後暗自恢復了五成。他走過去,將門掩上。
5
被擱置在這狹小封閉的空間里,氣氛都陳舊。四目相對,內心波折動蕩,前塵舊事不甘寂寞,席捲而來,所思所想卻各有指向。
與故人相對,進退無路。尹蓮忽然怯懦想奪門而逃。她開始後悔自己來到。這氛圍太古怪尷尬,不是她所能料想應對。經年之後,能夠坐在一起,言笑殷殷共敘往日的人,不是已經千帆過盡,就是彼此已經波瀾不驚。
遺憾是,她對謝江南兩樣都不是,甚至都做不到心淡。他像一團火,時時刻刻在她心頭簇動,她的心還分分秒秒燒灼,作痛。
這個當下,謝江南怎樣想。她不知道。她全副的精神都用以躲避著他的目光,暗中敗下陣來。
這幾年你還好嗎?他的聲音穿透沉悶寂靜,撲攝過來,一如既往
沉緩,動聽。尹蓮必須全力剋制才能維持表面平靜,用同樣的語調說,我很
好。你,為何不問我好不好。他的語調聽起來有幾分戲謔和失落。尹蓮瞥了他一眼,很是詫異他還能夠這樣雲淡風輕地說話,她似
乎是冷冷地揚起嘴角,面上帶笑,心裡卻是厭恨的!只有他能隨時隨地重創她,真要命!她比不了他鎮定,整個人都麻木了,聲音艱澀,吐字艱難。
說實話,我不想知道你的情況。我覺得這樣問,客套又虛偽。哦?那你為何來見我?他依然態度溫和地咄咄相逼。胸中一股無明火躥起,尹蓮站起來,說,謝江南,如果你約我見
面只是要說這些,到此為止。我不奉陪了!這是她時隔四年,再次叫出這個名字!心底一陣糾痛,未愈的舊傷口迸裂。別!謝江南見她變色發作,慌忙出聲挽留!起身太急,一不小心
帶翻了桌上的熱茶,燙得他眉頭一皺。你要不要緊?尹蓮心中一緊,脫口而出。說完她就後悔得恨不得咬斷舌頭。她驚他被燙,更驚自己按捺不
住,輕易就露了原形。來之前做足準備,對自己保證見一面便罷。孰料,見了他還是不能淡然。見他受傷就揪心,失態。我沒事。謝江南忍痛,若無其事抬頭一笑,說,你別走。好不好?他對她說話的語氣,還是這般親近無畏,像一根繩索,又將她拽回當年,她不由自主坐下。兩下里目光交接。謝江南語帶傷感,笑容凄涼。他說,你一點都沒變,我卻老了很多。
尹蓮心中感傷更甚於他,卻要按捺,態度冷硬,淡淡道,客氣了,我不覺得我沒變,也不覺得你有多老。事實上,看見他的第一眼,她就敏銳地發現了他的不同。他氣質的微妙變化,她是有所覺的。
時間可以淡化許多事,甚至淡化她心底的怨怒,卻淡化不了深情。眼前,須臾不曾忘的這個人。不管他是滄桑還是頹唐。他在她眼中還是這般獨一無二,不可取代。
這一種衷情耿耿,她如何能夠明言?這般念念不忘,她自己都不能安然面對,難以自圓其說。
為緩和氣氛,避免尷尬,謝江南把話題轉移到了他們共同的同學上。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之後,誰上了大學,誰去了東北,誰去了新疆,誰和誰結婚了,誰的孩子多大了。接近三十分鐘的時間裡,謝江南說出十幾個同學的去向和近況,惟獨不提他自己。
尹蓮神色淡淡,沉默靜聽,不表態,不插言。聽他說了這麼久,她還是沒有弄清楚謝江南約見自己的真實意圖。她相信,他絕不會為了跟她敘舊,專程跑來告訴她老同學的現狀。
等謝江南絮絮叨叨把同學們的情況基本講完。尹蓮應道,事實證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大家今後都會越來越好。我和你也是一樣。
她將他逼到圖窮匕見,無可掩飾。他欲言又止地說,其實,我最想知道你的近況,你是一個人過,還是已經結婚了?
尹蓮心頭一震,強作鎮定,冷冷一笑,這與你何干?她潛意識裡迴避著「結婚」這個詞。
謝江南自嘲地一笑,換了話題,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想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他凝望著她,神色凄惻,似有無限苦衷。
尹蓮迅速地低下頭去,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她無法硬起心腸,言不由衷說不想知道,唯有沉默不言。
偃旗息鼓,相對無言。謝江南默默點了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
又不知過了多久,尹蓮說,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說是要走,她仍是坐在那裡,謝江南凝視著她,糾葛重重。她無法逃脫他的眼神,那是無形的牽絆和掌控。
謝江南吐出一口煙,沉沉地說道,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離開你?我和你分手,你從頭到尾就沒有半點懷疑?
終於說到正題,戳中她的心結,這是她至今不能釋然的原因。多年的怨怒湧上心頭,尹蓮無法再假作平靜,恨聲道,當年你不是說得很清楚,你要和憫芳結婚。
謝江南笑了。他說,如果我告訴你,當年你哥哥來找過我,說我們不合適,說你父親不會同意,叫我不要妄想,你會相信嗎?
如遭雷擊!尹蓮愣在那裡,半天回不過神。原來當中還有這些曲折。疑惑似解非解,心中將信將疑。父親不待見謝江南,她是早就知道的,但哥哥已經過世,她無法求證哥哥是否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當時是怎樣的情況。
謝江南自嘲,這是個很俗的故事,一個窮小子,愛上一個高幹子女,門不當戶不對,她家裡人不同意,她哥哥警告他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窮小子自尊心受損,負氣退縮了……不幸的是,這種事就發生在四年前的你和我身上。
尹蓮心中耿耿,一股莫名悲哀,分辨不清是憐憫他還是憐憫自己。以她對謝江南的了解,這確實是他的死穴,性情清高自負如他,是難以忍受這樣的屈辱。她又恨!難道就為了她哥哥的一句話,他就自作主張地放棄了,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尹蓮深吸一口氣,說,那麼,你是想告訴我,當年的分手都是我家人造成的?你是被迫的?
相比她的激動,謝江南平靜搖頭,直視著她,說,不,我不是被迫的。我承認,我自私,我現實。當年我想得很清楚,你跟我身份懸殊,既然我不被你的家庭認可,又何必高攀?所以我選擇憫芳,我以為那樣的生活會讓我更安全。我承認我自卑,對感情不夠堅定,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最大的錯誤就是離開你。是我自己退出,怪不了別人。
他坦率得令尹蓮百感交集,無言以對。一顆心碎為微塵,絲絲縷縷都是痛。壓抑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尹蓮瞪著他,站起身來,顫聲道,謝江南!你現在說這話有意思嗎!你不覺得這樣說,很對不起你的愛人?
謝江南慘然一笑,愛人?你說憫芳?我已經離婚一年了。
尹蓮心裡是吃驚的,定定地看著他。
他是舊時光挾帶的一個謎,她無法揣測他曾經的經歷和現在的想法。
他是她,迄今難捨的舊夢。
他是她,尚未渡盡的劫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