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藥師劉喜財天天領著拾糧,兩個人就像一對犏牛,形影不離。水二爺再想接近劉喜財,就有點難。每每看見劉喜財手把手交拾糧種葯,他的心就又疼又氣,可沒辦法,縱是他有多大本事,也還不敢沖藥師發脾氣,只能忍著性子,跟在姓曹的藥師後頭。但劉藥師跟拾糧親近的樣兒,時時擾亂著他的心,一趟葯種下來,該學的沒學下幾樣,該記下的,反倒忘了個乾淨!
副官仇家遠的步子頻頻出現在姊妹河畔,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三小姐水英英本來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遠的,黑風谷那件事,還擱在她心裡,怎麼也忘不掉。穿著軍裝回來的仇家遠到現在也對她沒個解釋,更讓她心中不快。原來她還想,抽個時間問問他,黑風谷丟下她是怎麼回事,半個多月沒音沒信又是怎麼回事,還有,他啥時成西安陸軍長副官的?所有這些,在她心裡都是謎,她有必要解開。後來見仇家遠老是躲著她,臉上的笑沒了,說話間的那份親熱勁沒了,有時候,還故意跟她端個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長這麼大,她還沒在誰的眼裡輕過薄過,一個平陽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對她冷眉冷眼,真讓她氣憤不過。
「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理你呢,看誰狠過誰?」
三小姐水英英無意中聽說仇家遠跟疙瘩五私下有來往,忽然就多出一個心眼,她要在這事上給仇家遠一點難堪。
這事說來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開要些銀兩,去一趟平陽川。她想二姐了。要論姊妹間的親熱,三小姐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親一點,很多話她能跟二姐說,卻沒法跟大姐張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嘰,說話做事總沒個痛快勁,隔空兒,還要拿話教訓一頓英英,英英不喜歡她那個古板勁,倒覺得跟二姐說話輕鬆。仇家遠穿著軍裝回到水家,原想平陽川怎麼也得來人,把事情往清楚里說一下,可等來等去,就是不見二姐的影。英英心裡就有了氣,也有了解不開的疙瘩,總覺這事有點彆扭,或者說,這事藏著蹊蹺。英英決計親自去一趟平陽川,把仇家遠身上的謎解開。
那天她剛到門口,就聽爹跟老橛頭說:「給我把那賊盯緊點,看他還有啥動靜。」水英英心裡一撲騰,還以為爹在說她。細一聽,才知說的是仇副官。爹說:「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個好人,你瞅瞅他那個樣,整天遊手好閒,哪像個跑來種葯的。」管家老橛頭接話道:「你還說哩,前兒個我看見他朝南嶺去,跟了幾步,你猜他咋說?他說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攜我到西安城當探子長。哼,他以為我不知道探子長是做啥的?這種人,一看就賊眉鼠眼,靠不住。」
「誰靠他了?我是讓你操心點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來往,我就得找孔傑璽,這種人,不敢留。」
「對,不能留。」
爹的話忽然讓水英英想起那個遭人丟棄的午後,恍惚中記起,仇家遠帶著她往黑風谷去時,好像提過這個疙瘩五。對,提過。當時兩人都在馬上,英英還拿西安城女學生的事跟仇家遠沒完,誰知仇家遠冷不丁地說:「往後,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學生,這話要是讓疙瘩五他們聽見,了不得。」
那天英英沒跟爹要銀兩,掂著步子輕輕走開了。關於仇副官和疙瘩五,卻牢牢鑽在了她心裡。
英英決計跟蹤仇家遠,這個人越來越像個謎團,把她本來不亂的心給擾亂了。機會終於在這一天出現,英英是在仇家遠出門不久后打草灘另一條路上摸到姊妹河邊的,為了不讓仇家遠發現,她連馬也未騎。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對他的好,她對他的那份思念。想來想去,才發現,她是剃頭刀子一頭熱,人家姓仇的心裡從來就沒有過她,這事令她懊惱不已,也徒添出幾分傷心。感覺自己一直晴朗著的天,忽然就讓仇家遠給抹陰抹黑了。
哼!英英氣得跺了幾下腳。
那天她剛到大鷹嘴後面,就見河谷里映出三個人,三個人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說著什麼。
姊妹河在大鷹嘴這兒接連拐了幾個彎,拐出幾個類似於穴洞的可怕地兒。仇家遠跟疙瘩五他們站著的地方,平日是很少來人的,就算土匪殺人,也不會選這麼麻煩的地方。從草灘騎著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馬先拴在幾丈高的溝崖上,人再攀附著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來。費這大的勁到河谷,可見他們談的絕不是啥好事兒,水英英儘管聽不著,但從三個人的神秘勁上,還是感覺到這事的非同小可來。
水英英心裡驚了幾驚,腦子裡再次閃出黑風谷一些事兒。據大嗓門後來說,男人黑三跟仇家遠定是讓土匪掠走了,遭了仇家的暗算也說不定。「仇家?」水英英當時這麼傻傻地問了句,問得大嗓門很不高興,扯上嗓門喊:「你在青石嶺呆傻了,呆成山溝溝里的一隻麻雀了,這溝里溝外的事,你不曉得!」
溝里溝外到底有啥事兒?水英英不得不多出個心眼,悄悄摸下去,摸到一半,她就怕了,往下去的路實在是太險,水英英幾次險些摔下去,她怕被仇家遠他們發現,只好攀著石崖又爬了上來。
站在石崖上,水英英眼裡就多了層迷茫。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開始想水家大院之外的一些事兒。
太陽將整個青石嶺照得暖烘烘一片時,英英起身離開了大鷹嘴,沿原路往回走。這時候的英英看上去有點沉悶,這個青石嶺上驕橫慣了的女娃子很少有這種臉色,也很難見她在某件突然而至的事前冷靜下來。可見,這些日子,她心裡還是有東西的。
水英英決定將這一幕暫時藏在心裡,跟誰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遠遮攔,沒必要,如果仇家遠真跟疙瘩五串通起來,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會放過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這麼想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竟仍是舍不下他的。
該死!她罵了一句自己,腳步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種葯的熱情燃燒著青石嶺,狼老鴉台很快種完,種葯人換到了水家大地。
這也是一塊肥地,清明前剛種了豌豆的,苗都綠了,曹藥師說這地種豆給糟了,豆能賺幾個錢,除了牲口吃,怕是賣不來錢的,要是種了葯,那就不一樣。水二爺經不住誘惑,猶豫一番,還是點頭讓人把豆犁了,按曹藥師的吩咐,種葯。
這一天,縣長孔傑璽悄悄派人捎來一封信,信是捎給水二爺的,孔傑璽在信中說,眼下戰事混亂,各路人馬紛紛湧進西北,想在西北一帶找自己的落腳點,也就是戰後的退路。縣長孔傑璽提醒水二爺,青石嶺雖然離古浪縣城遠,但它是風水寶地,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爺眼擦亮點,心放明點,戰亂年間,可別讓人乘虛而入。
這封信擾亂了水二爺的心,水二爺滿腔的熱情頓然消退一半,他倒並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嶺的主意,他是怕戰亂。
水二爺這一生,是經歷過戰亂的,戰亂年間的種種恐慌和不安,仍然像惡夢一樣潛伏在他腦海里。也就在這天後晌,斬穴人來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溝去。水二爺勸了一陣,勸不住。罵:「來路你個短命的,說了不讓你種,你偏種,種了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沒辦法。」罵完,還是讓管家老橛頭給了些錢,還有夠吃一月的糧食,打發走了。水二爺本想提幾句拾草的事,又一想,這陣子種葯忙,顧不上,索性等葯種完,挑個日子娶過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