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
五糊爺帶上拾糧上路的時候,還是一腦子的霧水。兩天前他被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召去,原以為是說丫頭拾草的事,沒想,水二爺隻字未提拾草,倒是怪驚驚說,我想讓拾糧到院里來。
讓拾糧去院里?這個老東西,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自東溝的老光棍五糊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煞有介事地告誡拾糧:「飯碗是給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娃的本事。」
這是三月底四月初一個太陽很暖的上午,峽里峽外正是一片綠的好時候,風從青石嶺頂上吹下來,吹得灘里一片滋潤,整個大草灘沐浴在一片祥和中。來自青風峽的這一老一少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往青石嶺去。一波兒一波兒的風正盪起馬蓮,波濤一樣,洶洶湧涌,煞是好看。四月的馬蘭花開得耀眼,蘭瑩瑩的花朵將腳下的大草灘映襯得十分眩麗,儘管拾糧心情十分的壓抑,可腳下踩不碎的滿灘景色還是誘得他一次次想張開悶著的嘴巴,說些什麼。
拾糧是青風峽西溝斬穴人來路的兒子,來路兩個兒子,老大拾羊是個廢人,傻著哩,吃飯都得人喂,來路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他了,這個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溝里人的話說,命根根呢,要多寶貝有多寶貝。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水旺旺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還秀氣。看得久了,才發現那雙眼裡,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五糊爺說那叫靈氣,天地間最金貴的一樣東西。不過五糊爺又說:「可惜了那雙眼睛,要是長在何家或仇家那兩個少爺公子臉上,那就了不得了,將來一準是個人物,老天爺瞎了眼,竟長給拾糧這個草苗子。」
草灘叫大草灘,位於拾糧他們的青風峽東端,一過了青風峽,世界彷彿唰地變了個樣,山不再那麼危崖聳立,樹不再那麼蒼蒼鬱郁,一切,像是一下從絕境中透過氣,變得遼闊舒暢起來,人的心也跟著從峽谷的壓迫中緩過勁兒,隨著這草灘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隨之生出一些峽谷里生不出的東西。
這陣拾糧的心裡就是這樣,他連著呼了幾口氣,很明顯,他被大草灘的遼闊和壯觀震住了,也誘惑住了。這個來自青風峽西溝十五歲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進不屬於他的景色,感覺既新鮮又沉重。恍惚中他記起,第一次到青石嶺時的懵懵情景。那時他六歲多,七歲也說不定,反正很小,是跟著父親來的,好像是為了一斗青稞,父親來路想把他頂到水家大院。
頂是溝里人的一種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嶺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沒法還,只能先把他頂進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錢了,爹再把他贖回來。遺憾的是,那次沒頂成,水二爺先是像草灘上交易牲口一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單薄的身子差點倒下去,爾後,水二爺使足了勁,冷不防地沖他瘦得跟樹樁一樣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腳,他就給跌倒了,一個狗吃屎趴下。爹很後悔,怪上路時沒給他多吃上幾個窩頭,或者多喝上兩碗糊糊,那樣他就不會輕易讓水二爺踢趴下。可爹並沒有怨他,像扶起地里的一根秧苗一樣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臉氣勢的水二爺,問:「二爺,成不?」水二爺收回自己氂牛一樣的目光,很掃興地喝斥了一聲:「領走!」然後,又虎視耽耽地,踹別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歲時的記憶就那樣擱在心裡,就跟溝里的苦焦藤一樣,牢牢地把拾糧的心給絆住了。絆得他有些難受,也有幾分不服輸。現在他長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爺一腳把他踹趴下。但,對將要走進的水家大院,心裡還是怵得很。
來之前爹一直給他鼓氣:「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沒啥怕的。你越怕,這日子就越壓你,爹死都經過幾回了,還怕個活?眼一閉,心一橫,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們能活過去,憑啥我的娃活不過去?」爹說話的時候,眼裡的火苗兒一撲一撲,好像兒子只要進了水家大院,只要當了長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糧不敢讓爹眼裡的火苗兒滅掉,更不敢讓爹心裡的火苗兒滅掉,十五歲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艱難,他說:「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記住爹的話,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
來路似乎滿意,尤其拾糧說出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這句話,來路的滿意就顯顯地掛在臉上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來路還是嘆了口氣:「娃,你怕哩,你還是怕哩,我看見你雙腿打戰哩。他水老二不是老虎,外人都說他是老虎,你爹我不信,你也甭信,就算是老虎,你也豁出來讓他吃。」來路說到這兒,眼裡突然噴出一道子光,很邪乎,他猛地從地上站起,壓磁了聲音沖拾糧說:「讓老虎吃了總比讓野狗叼了金貴?」
拾糧點頭,爹這句話把啥都說透了,寧可讓老虎吃,也不能讓野狗叼!這麼一想,他的雙腿就不戰了,真的不戰了,硬硬實實,就把他支撐在地上。
來路很欣慰,自己的兒子像個男人了,頂天立地的男人。於是欣然點頭,讓他到水家大院去。
拾糧緊追幾步,攆上五糊爺,有點新鮮地說:「這花,咬人腳哩。」畢竟還是孩子,一看到有景緻的東西,心裡那股兒愁便給沒了。五糊爺沒吭聲,他的目光略顯倦怠,再者,對大草灘,他早已看疲了看沒味了,一點不像拾糧那樣少見多怪。弓著的腰因了幾個時辰的跋涉,越發佝僂,這樣,他矮小的身子就更是沒了形狀,像草灘里萎縮了的一朵蘑菇,又像一隻笨拙的兔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跳。拾糧瞅了一眼,想笑,卻覺笑被什麼堵著,不敢發出來。他咳了一聲,打五糊爺身上挪開目光,想把腦子裡那層困擾他的愁給甩開,一抬頭,猛就給震住了。半晌,才驚乍乍叫出了聲:「氂牛,白氂牛!」
五糊爺這下惱了,他正在怔想著一件事兒哩,拾糧的尖叫打斷了他。五十歲的老五糊總有一肚子事兒要想,走路的時候也不得安閑,讓拾糧一驚,想到一半的事兒突然若兔子般跳走了。他扯開嗓門就罵:「拾糧你個狼吃的,你妹子快死了,你還有心思看氂牛?」罵完,也不管拾糧咋個想,又低了頭,弓了腰,蹶蹶蹶往前走。拾糧眼裡的氂牛頓然沒了影,再往前走,草灘上一個個躍出的,就全成了妹妹。
拾糧的妹妹快要死了,五年前得的病,前前後後看遍了能尋到的中醫,看得家裡清清蕩蕩見了底,還是不見好。眼下,正躺炕上耐日子哩。
本來拾糧在東溝里打短工,給東溝何家幹些零雜,何家要說待他也不薄,沒把他當下人看。可短工畢竟是短工,乾的活多,掙的錢少,一聽青石嶺水家讓他當長工,拾糧心動了,嚷著要來。父親來路先是悶住聲,不表態。來路總是這樣,很多事兒上都不輕易表態,好像一表態,就顯不出他的智慧了。其實他哪有智慧,這東西二溝,最沒智慧的,怕就是他來路。不過他不承認,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有智慧。最好的表現方式,就是遇事輕易不表態。當然,這件事本身也有難度,一是來路對兒子吃不準,到底能不能幹得了長工?二來,拿水家跟何家比,兩家裡挑一個,也讓他為難。最後還是五糊爺定的奪。
「來路你個木頭鬼,這好的事,你想錯過?」這是五糊爺一慣的作派,啥事兒到了他嘴裡,都是好事,就算爹死娘嫁人,他也能說得天花亂墜,讓你覺得八成人世上真就沒啥壞事。其實好事壞事,他自個壓根就不知曉,也不去想,他那張嘴,是說媒說慣了。偏是來路愛聽,凡事只要五糊說了,來路就聽。事兒最終就這麼定了,拾糧到青石嶺當長工。
這事惹得東溝何家很不滿,東溝財主何大站在村巷裡罵:「來路,你個挨刀子的,吃著碗里的巴望著鍋里的,我何大哪些薄待你了?」來路咧咧牙,做出個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拾糧要去,他也沒辦法。何大知道他的脾氣,罵了幾句,不罵了,沖兒子何樹槐說:「把工錢算了,往後,就是餓死也甭讓他進這個門!」
來路清楚,何家是捨不得他兒子拾糧,拾糧進何家這一年,他的眼力和苦心得到了何家上下的普遍認同,尤其東家何大,更是拿他當個寶,可惜,水家開得工錢高,而且,水二爺說了,要是拾糧能來,丫頭拾草的財禮,再加二石豆。
二石豆呀。
遠處的氂牛很安靜,遠比草灘上奔走的這一老一少悠然自得,聞見草灘上陌生的氣息,它們似乎抬了抬眼,沖這兩個闖入者巴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被嶺頂的白雲和眼前瘋綠的大草灘吸引了。對這兩個陌生來客,壓根就不屑一顧。拾糧的驚訝一點也不過分,這是青石嶺獨有的白氂牛,純白,毛色整齊得就跟精心修剪過一樣,體格健壯,樣子也遠比嶺下或其他地方的氂牛要好看。據說肉更香,牛骨燉出的湯,滋陰壯陽,要是加上青石嶺頂的雪針菇,那味兒,香死個人哩。可惜拾糧沒吃過,五糊爺也沒吃過,這哪是他們這種草苗子吃的,能這麼遠遠望上一眼這些尊貴的畜牲,已是他們的福氣。
白氂牛,世上獨一無二哩。
要不,水家能發那大的財?
遠處,姊妹河嘩嘩的,水從青石嶺山澗間流出來,帶著雪域高原獨有的純凈,還有一年四季的清涼,流得那麼滋潤,那麼愜意。彷彿,終年累月,它從沒有過不順心的事。這點兒,讓草灘上的兩個人嫉妒。遠遠望去,傍山依水的水家大院一片安詳,正午的陽光直直照下來,將山腳下的這座大宅子沐浴在祥和中,那青石砌起的兩丈高的宅基牆在陽光下發出青幽幽的光兒,青石牆中間,一道鋪滿碎石的坡道緩緩散開,將院門跟大草灘連在一起。那是進出院門的坡道。坡道兩旁,八棵碗口粗的青松如同八把綠傘,將艷麗的陽光擋在了草灘上,坡道終年便發出濕撲撲的光兒。順著基牆望上去,水家大院恍若青石嶺上的廟宇,青磚綠瓦,風格冷峻。更是那帶著藏式風格的廊檐還有雕畫,越發讓這座宅院有了廟的空靈與神秘。不過它的確不是廟,它是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這輩子的傑作,比之東溝的財主何大,還有平陽川大商人仇達誠,水二爺的豪氣與爽氣可見一斑。
五糊爺還是低了頭走,路也不看,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跟誰生氣似的。拾糧倒是走一步看三看,腦子裡漸漸將難心的事兒給忘了,忘了好,忘了他就可以一門心思投入到草灘上。草灘的確新奇,這也驚眼,那也稀怪,不過,看著看著,拾糧的目光就又沉了,心也跟著重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該有的沉重,偏是拾糧這娃,天生心事就重,腦子裡,整天藏著稀奇古怪的事,還有想法。這就讓人破煩,不該想的事你偏要想,不該琢磨的道理你偏要琢磨,你這人,麻煩就比別人多多了。
拾糧這陣想的是,天呀,這闊的草灘,這等架勢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爺所說,會留下我拾糧?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糧惶惶地收起念頭,緊跟了幾步,再次攆上五糊爺,剛想問句啥,忽聽得耳邊一陣風響,一抬頭,一匹馬呼嘯而來。是一匹純種蒙古馬,草原上賓士的那種。馬背上,是一頭戴氈帽身披藏袍的颯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馬,狀若一支離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糧和五糊爺撲來。藏袍迎風飄起,恍若一面獵獵的旗。這草灘,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馬蹄聲聲中,天空驚起一股旋風,驚得拾糧張口就喊:「馬,馬――」
五糊爺正在撒尿,上路時喝的豆麵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聽拾糧又驚乍乍的,頭也沒回便罵:「喊魂啊,你個木頭鬼,馬也沒見過?」話還沒完,一股疾風撲他而來,那馬閃電一般,剛才還在幾十丈處,眨眼功夫,馬的鼻息已噴他臉上,等他抬頭,看清馬上的人,嚇得魂都出了竅,褲子也顧不上提,抖抖地說:「三……三……小姐。」姐字剛落地,馬鞭已沖他甩來,五糊爺跳個蹦子,躲開馬鞭,聲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聽馬上的三小姐說:「又提著褲子在這兒放你的髒水,你個老五糊,真是不長記性。」
五糊爺這才記起剛才自個在撒尿,水家這草灘,是忌諱臟物的。為撒尿,五糊爺已挨過幾回鞭子,可腦子一忙,就把這禁忌給忘了。忙提了褲子說:「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說,我這是給草灘上肥哩。」
啪一聲,鞭子甩在五糊爺左腳上,三小姐這次沒饒過五糊爺,若要不是這陣子五糊爺往他家跑得勤,怕是,這鞭子要甩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爺立刻疼得媽喲一聲,抱了腳狼嗥。
「再敢亂說,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來!」這話從馬背上那張漂亮的嘴裡罵下來,罵得五糊爺開了心,咧著老嘴笑了,罵得拾糧卻像是中了魔症,整個身子都僵在草叢中。
馬背上的人懶得看拾糧一眼,也懶得再理五糊爺,五糊爺還在抱著腳放老聲,明顯有裝的成分,生怕馬上再甩下來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聲長嘶響過,棗紅馬破風而去。
就這一分鐘的工夫,拾糧的衣裳就濕透了,是汗濕透的,心像是讓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見了。目光呢,他哪還有目光啊。這一場旋風,把啥也給掠走了。
半天,拾糧才醒過神來,像是做了場夢般,追上五糊爺,顫驚驚地問:「馬上那丫頭,就是?」
「夾嘴!」五糊爺惡恨恨說了一聲。
跟所有的長工進門一樣,這一天的拾糧,著實經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爺點名喊來的,真到了進院這一刻,水家還是拿出了自己的威嚴,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正經得很。一襲長袍裹住了他寬厚結實的身子,那身子,猛騰騰就像一頭牛,跟五糊爺的矮小和拾糧的瘦弱比起來,水二爺就顯出了長吃氂牛肉的優勢。腳上,是一雙青布圓口鞋,做得十分講究,一針一線都透出做鞋人的靈巧還有精緻。拾糧瞪著雙眼沖鞋發了會呆,忽然就想起從未見過面的娘,怪得很,拾糧居然想起了娘。一頂圓帽下,映出的是一張長得有幾分怪誕的老臉,這張臉左眼跟右眼有點不對稱,鼻樑略有點高,嘴巴也跟著往上翅,使得整個臉都有種往上跳的架勢,尤其眼袋上兩顆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讓這張臉充滿了煞氣,猛一看,陰森森的,遠比東溝的何財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種姿勢,使得很少見過世面的拾糧腿肚子一下就發了軟,撲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邊上,水二爺居然沒賞他一把椅子,這讓他多少有些不開心,但,他是沒有膽量露出來的,只能裝做極虔誠極規矩地站在拾糧邊上,等水二爺問話。
水二爺手捧煙槍,這槍是拿鷹骨頭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熒熒的,往外發著一種水撲撲的光兒。那光兒到了臉上,就溢出一種有錢人的尊貴來。拾糧等著問話的空兒,就見管家老橛頭雙手捧著煙盒,一次次往煙槍里填煙絲。誰都知道青石嶺的水二爺是個煙鬼,但他卻沒讓大煙抽死,而且越抽面色還越紅潤,甚至比小他幾歲的東溝何財主還要精神幾分。這讓許多人不解,難道大煙是他種的,他自個抽了就不會有事?
咕嘟兒咕嘟兒的聲音響了好幾十下,水二爺終於抽足了,沖管家老橛頭遞了個眼神,示意把傢伙拿走。管家老橛頭剛接過煙槍,他就突然問:「幾歲了?」
拾糧剛要張嘴,老五糊搶在前面答:「回二爺的話,過完這個年,就……就二十了。」
「過年?」水二爺把目光對在五糊臉上,見多識廣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緊張。
「二爺,我是說……過完猴年。」
「你個老五糊,話說到草灘里了。」水二爺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糧,對眼前的這個瘦柴棍兒,水二爺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里甚至隱含了一份不為人輕易察覺的戒備。他自然不相信這個瘦柴棍兒有二十,撐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無外乎就是想多說幾歲,多從他這兒騙幾個銀子。長工的工錢跟年歲有關,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錢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話當成了個屁,接著問:「地里,你會啥?」
「會的多。」一直抖著的拾糧下意識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爺皺了下眉,目光黑下來。
拾糧這才記起路上五糊爺安頓過的話,忙改口道:「回二爺話,犁地會,種田會,打場揚場都會。」
「牲口呢,牲口會喂不?」
「這……」拾糧一時啞了。要說生成個庄稼人,誰不會喂個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樣,何家那是養著使的,莊稼地里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卻是發牲口財的,牲口比人還寶貝。
水二爺的目光陰下去,半個臉,讓浮上來的不滿遮住了,院里就缺個喂牲口的,原先馬廄里的老五因為夜裡貪睡,好幾次不給牲口給夜料,讓水二爺一頓鞭子打了出去。見空氣僵著往沉里去,五糊爺趕忙搶著說:「二爺,這娃靈性著哩,操心牲口,沒一點麻達。」
「就你話多。」水二爺斥了五糊一句,不過,這話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著臉,趁熱打鐵道:「我是個粗人,二爺甭笑話,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東溝何家,還捨不得哩。」五糊爺說話的時候,佝僂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這些大財主面前,他的腰永遠是弓著的。人本來只有四尺高,這一弓,越發就看不出是個人,活脫脫一個地瓜。
「好了,不問了,問也是白搭。」水二爺正要跟管家安頓,忽然就瞅見拾糧抖索著的雙腿,很是不樂地問:「你抖個啥?」
「我……我……沒抖。」
「嗯?」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里,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著哩。」
「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將話頭丟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草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
這當兒,就聽院里一陣響,跟著,一陣風卷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沖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隻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誇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草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嘆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著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著,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裡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著它?」水二爺問。
「能打著,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著話,將長長的炮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草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係,她急著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著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里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颯爽。眾人驚詫的目光里,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