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寒冬說到就到,一場白雪裹住山嶺的時候,水二爺打院子里走出來,深秋里他患了一場病,不是啥怪病,是節氣放倒了人,發高燒,說胡話,還伴著嘔吐。水二爺原想撐不過這個秋天了,甚至打發人趕緊去萬忠台請水老大。說來也是奇怪,平日里,水二爺是怎麼也想不起自個還有個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覺著快死的時候,腦子裡,才會突然冒出哥哥那張臉來。老了,這癥狀,不是老是啥?萬忠台水老大被青騾子馱來那天,院里生出點小事,頂替馮傳五新來的張營長突然想去藏區,指明要拾糧帶路。拾糧因為水二爺病著,不答應,惹惱了張營長。不過,張營長沒拿繩子捆,而是罰拾糧把嶺上剛剛壓好的草墊子再翻騰一遍。拾糧心裡憋著勁,那草墊子,是輕易亂翻的?結果在翻時,他身後就多出一個人來,顧九兒。顧九兒這一天也是挨了張營長的罰,張營長想吃碗山藥攪團,顧九兒楞是不給做,說就那幾個山藥,還留著一院的人過冬哩,你吃了攪團,旁人吃啥?氣得張營長當下就罰他去嶺上。張營長自個背著槍,站在嶺這頭。這是張營長帶來的新作風,誰要是惹了事,不拿繩子捆,罰他幹活,而且他親自看著。據說他在隊伍上的時候,就是這樣帶兵的。

張營長三十來歲,但他的絡腮鬍和一張黑臉讓他顯得比四十歲還老,這人說起話來是大嗓門,走起路來卻是一陣風。他一來就告訴院里的人,他有一個比他還黑的老婆,生了兩個娃,但他有五年沒見著老婆了。

問他是哪兒人,他不說,他說吃糧唄,吃到哪就是哪兒人。

這人有點怪,比起馮傳五,他像個好人,可誰也不敢拿他當好人。

顧九兒陪拾糧翻騰草墊子,翻騰來翻騰去,兩個人就吵上了,拾糧這天被顧九兒激得很怒,戳著指頭蛋子罵了顧九兒好幾句,理也不理嶺這邊的張營長,憤憤地就給回來了。

他把自個關在屋裡,來路喚他吃飯都不出來。狗狗討好似地端了飯進去,結果很快被他轟了出來。

幾乎同時,水家的老弟兄兩個,正一把鼻子一把淚,扯著外人永遠也聽不懂的那些個遙遠的事兒。

水二爺能撐過這個節氣,不是拾糧給了他啥葯,沒給,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糧只進去過兩次。一次,是去給他放尿壺,一次,是去給他穿老衣。結果,尿壺讓水二爺摔破了,老衣,讓萬忠台水老大給扔了出來。「人還沒想著落氣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謀算這份家業子謀算得久了!」這是萬忠台水老大頭一次罵拾糧,也是頭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場上說話。就這一句話,讓水二爺懂了,肉再臭,還是一個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臨走時說:「撐吧,兄弟,撐過這節氣,要是能看見雪,你這命,就還長著哩,比我長。」

沒想,他真就給看見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把天和地連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爺沖著茫茫的雪野,還有這聖潔的山嶺,深深地了個躬,心裡,更想虔誠地跪下去,磕上個頭。接著,他在雪地里,放野地撒起歡兒來,那狀,簡直比十幾歲的燒包娃還令人發笑。

拾糧卻遠沒有水二爺這麼得意。漫長的秋季里,種葯人拾糧遭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進攻,包括東溝冷中醫,也在某一個黃昏將他喚到西溝,苦口婆心勸了他一黑。那些個話,拾糧只能爛肚裡,壓根不敢說出來。隱隱的,拾糧覺得,這溝里,峽里,正在孕育著一場陰謀,說不定哪天睜開眼,這世道,就變成另番樣子了。種葯人拾糧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顧九兒他們說的那些個話。可他是個種葯人啊,一心心想成為藥師。藥師喜財叔說的那些個話,他一輩子也不敢忘。「黨派之爭,其實就是自家兄弟拿著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沒一個不是在血肉橫飛中挑出來的,那些個殺來殺去的事,不是一個藥師所為的。」「生為藥師,你得打心底里把敵我兩個字取掉,要不然,你種出的葯,就是帶了心計的,有人吃了長壽,有人吃了夭折。」「娃,記住了,做藥師,要得就是心底乾淨,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馬牙雪山的雪水一樣,你的兩隻手,要像你娘當初哺過你的兩隻**,千萬不可讓他們互相猜忌,互相殘殺。」

有了這些話,拾糧還能聽進去別的?

他跟顧九兒說:「你是廚子,難道能在一個鍋里做出兩樣飯?」顧九兒想也不想就說:「能,一鍋給革命者吃,一鍋,給反動派留著。」拾糧沉思良久,回敬道:「還是兩鍋。」顧九兒還跟他嚷,拾糧反問道:「你說,要我咋做?」

「不能給反動派種葯。」

「我種的是葯,革命者吃了是革命者,反動派吃了……」他忽就沒詞了。按顧九兒的思想,這世上,是不能容許反動派存在的。按冷中醫的說法,革命就是把江山打反動派手裡奪過來。甚至老五糊也湊熱鬧:「革命吧,拾糧,你看溝里,現在天天有人跟著革命,你不能耽擱遲了,耽擱遲,到時有好處,輪不到你的。」

革命?想來想去,拾糧還是想不清楚,這革命,到底跟種葯有啥衝突,難道他當了革命者,就不用天天種葯了么?

雪,茫茫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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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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