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自從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后,拾糧像頭茁壯的兒馬,渾身使不完的勁。這頭兒馬賓士在山上,賓士在草灘,賓士在姊妹河邊,一下就把青石嶺奔得歡快,奔得流暢。

他的身後,多了條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當年那個傲慢得近乎目中無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間,讓她的性子柔軟起來,多情起來。柔軟和多情中,還漸漸多了一份母親般的寬容。

這寬容,一方面表現在她對狗狗的大度上,自打那個夜后,水英英見了狗狗,再也不橫眉冷對,而是像個小母親般,處處關心著她,體諒著她,她的這份姿態,反倒讓野撒慣了的狗狗充滿不安。另方面,則表現在對院里下人的好上,這份好,不是水二爺慣常使用的那種施捨,也不是東溝何家老用工錢討你開心的笨辦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來,跟下人們平起平坐了。要是換了別人,這種平起平坐還能讓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們坐一起,雞啊狗啊的喧個沒完,喧著喧著,還把你一把攬懷裡,幫你捉虱子。

真不知拾糧施了啥魔法,讓一個人見人怕的小母老虎變成了一頭溫順的小母牛。

親近歸親近,活還得干。

漫長的冬季里,拾糧並沒白養著一院的幫工,睡了熱炕吃了熱飯得幹活,這是他笑著跟下人們說的一句話。秋後打來的綠草還有莊稼地里拉來的麥秸葯稈全都進了兩個池子,池子是他帶人挖的。雪還覆蓋著整個青石嶺時,拾糧跟英英去了趟古浪縣城,這是他長這麼大頭次出遠門。據英英說,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聽到哪,見啥都打聽。來去四天,除了幫英英和月月買來一堆衣服,幫水二爺買來一根拐杖,他還帶來了化糞的技術。這化糞技術,是他從古浪城郊英英一遠方親戚家學來的,英英帶著他去認親戚的門,親戚沒認地道,倒把親戚家的化糞技術給學來了。

水二爺喜的,直罵他是個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里進,一進,准給你操弄個八成像。你還甭說,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進池子的綠草和麥秸,經過一冬的發酵,開春后臭氣能把草灘上的飛鳥走獸熏跑,拉到地里卻是上好的肥料。這還不算,剛一開春,天氣還沒徹底轉暖,拾糧又讓父親來路帶上十幾號人還有兩輛馬車去藏區拾野肥。藏區人不種莊稼,他們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糞一小半讓他們當柴禾燒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糧瞅準的目標。兩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灘都堆成了糞山。人們這才明白,拾糧精啊,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里,來年的莊稼還不知瘋長成啥樣?

今年的葯種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們在嶺下開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后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陽坡地,藥師劉喜財走時又留下不少種子,還一一教會了拾糧種的方法。這些,都令水二爺激動。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持續上三、五年,青石嶺會是啥樣,真是不敢想象。

偏是,在這要緊時刻,峽里鬧起了農會。

農會先是在廟兒溝一帶鬧起來的,誰也想不到,廟兒溝洪財主會打這個頭,本來是窮人鬧騰的事,他竟率先摻和了進去。有消息說,之前的某個日子,仇家遠秘密去了一趟廟兒溝,就住在洪財主家。仇家遠走後,洪財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頹廢樣,突然間變得精神抖擻。緊跟著,風波就像龍捲風,很快卷到了峽里。西溝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溝成立了窮人會,嘩啦啦聚集了五十多號人,就往東溝何家沖。

農會的首要任務就是把窮人發動起來,跟富人鬧,跟大戶鬧,把富人的財產分了,把大戶的地分了,甚至,聽說要把他們的婆娘娃娃也一併兒分掉。這窮人,壓根是不用發動的,只要一聽能分到東西,只要一聽往後種地不用再交租子,還用得著你發動,跑得慢了還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燒,等水二爺聽到確鑿的消息時,何大父子已被西溝涌過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繩子,若不是念著水二爺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這一繩。保長冷中醫趕來阻止,說:「有話好好說,好好商量么,捆人家做啥?」西溝窮得吃不起葯的孫六立刻跳出來:「冷保長,你再敢阻擋革命,拿你也一併捆。」冷保長邊退縮邊道:「哦,是革命哩,我還當是打伙捶哩。」

形勢似乎對水二爺極為不利,留在院里的幫工一聽有人打東溝何家還有趙家分得了鐵杴、犁頭、耙什麼的,就都蠢蠢欲動起來,心想種葯遠不如革命來東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頭騾子或是一掛馬車,那可比種一輩子葯還強。

水二爺起先並沒什麼反應,該做啥做啥,一點不拿峽里的這些破事兒影響自己。有一天縣長孔傑璽突然造訪,兩人談喧了一晚上,縣長孔傑璽走後,水二爺險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這都是馬家兵鬧騰出來的事兒。按說,馬家兵進駐涼州也有些時日了,涼州原本就是他馬家的地盤,只不過前些年青海那邊吃緊,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涼州這才成了誰也想管誰也管不好的地兒。這次馬家兵回來,只不過就是把自個的院子原收到自個名下,一點不費事。但這次馬家兵像是丟了盹,這才讓黃羊鑽了空子。

站著茅坑不拉屎,盡養些吃閑飯的!水二爺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著槍杆子還管不住個人,槍里是啥,是要命的火藥。黃羊再日能,還成個銅頭鐵臂不成?聽縣長孔傑璽說完,水二爺才明白,不是馬家兵管不住,是壓根還沒來及管。馬家人自個跟自個還搶不明白哩,搶大戶,搶銀子,搶官位,搶女人。這世道,看來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黃羊敢打暗處跳到明處哩。

跳到明處也不怕!

站在青石嶺上,水二爺恨恨地盯住青風峽的方向,盯住東溝,儘管他還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裡,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給自己堅定著信心。

吃黑飯時,水二爺就跟親家來路幹上了。

狗日的來路,真還看不出哩,這才有個屁渣子,你就敢端著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頭上要欺頭,你還遠著哩。

也怪來路,自打峽里有了農會的響動,這來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說話不像,就連蹲院里吃飯,也不像了。水二爺本來跟他說的是句好話,看他端著碗半天不吃,水二爺還以為他嫌飯做得清湯寡水,就把自個碗里半碗麵條遞給他:「吃吧,親家,飯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還是愛喝清的。」換往常,來路會立馬接過碗,將稠的倒進自個碗,多連半個字也不說,可今兒,來路不依了,騰地放下碗說:「二爺,你這不小看人么,你吃剩的給我,我成了啥?」

水二爺驚訝地瞪住來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對了,半天,水二爺才恍然大悟。笑著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來路呀,你是不是看著要變天了,往後,怕是該輪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爭道不起來,水二爺都已端著碗,往自個院里去了。沒想來路跟后就甩過來一句:「二爺,走路小心點,前面的路黑著哩,東溝你何親家,聽說昨兒黑一個跟斗栽倒,到這陣還沒緩過氣來。」

水二爺啪地轉過身,忍了幾忍,沒忍住,狼嗥般地吼:「來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來路端起碗,就學當年拴五子那樣,揚長而去。他的這個動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爺,水二爺撲過來,照準他的頭就將半碗麵條扣過去。來路扭過脖子,十分震驚地盯住水二爺,還沒容他說出什麼,院里便炸響一個字:「滾!」

這夜,拾糧在水二爺屋裡跪了半夜,不是水二爺讓他跪的,是他自個跑來跪下的。爹爹來路的變化早已引得拾糧不滿,他私下勸說了好幾次,可來路就是聽不進去。一口一個革命了,時來運轉了,彷彿,這農會一鬧,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鬧給他來路。

水二爺不吱聲,打拾糧進門到現在,他一個字未吐。

他的眼睛死死地閉著,彷彿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驅趕開。跪到半夜時,英英不依了,撲進來一把拉起拾糧:「跪,跪啥哩,我就見不得你這個下賤樣。給有情有義的跪,給這號心比石頭還硬的,白跪!」

水二爺再也忍不住,滾滾淚水波濤一般怒號而下。

草灘上,星空下,袖著袖筒等了半宿的來路最終還是聽見兒子說:「去吧,爹,就算給你個紅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來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夜裡,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糧:「你那話,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糧重騰騰道。

水二爺先後將幾個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幫工攆走後,農會的代表,就真的來到了嶺上。

令水二爺哭笑不得的是,來的,不是別人,一個是小伍子,一個,差點沒讓水二爺把自個的眼睛挖掉。東溝農協組組長,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進門就說:「二爺,你這嶺上,真是一天一個樣啊。」水二爺沒好氣地回敬:「我看著你倒一天一個樣,再變,還成妖精哩。」老五糊笑著的臉色瞬間僵了,路上他還再三說:「這回,一定要殺殺水老二的銳氣,不能再讓他氣焰囂張了,再囂張,給他也革命一下。」這陣,他卻乾笑著,一時沒了詞。水二爺差吳嫂去燒茶,話裡帶話說:「茶燒釅些,今兒個來的,可是舌頭上帶繩的。」

干吭了一陣,老五糊又說:「二爺,這趟來,沒多的話,就一檔子事,眼下農會四處起事,窮人們就一個心思,要打富人手裡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該輪著窮人們坐坐了。」

「老五糊,你繞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唚個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裡做啥,我屋裡有天下?」

「二爺,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峽里的事,怕是你也能聽到,東溝蘇家,趙家,還有你何親家,農會都找過了。他們呢,有些積極,有些到現在還抱著個枕頭睡迷糊覺哩。革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窮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時候,你何親家已被孫六他們拉出去示眾了。孫六這人你可曉得,他要是折騰起事兒來,誰也擋不住的。」

老五糊說的沒錯,這陣,東溝何大正被五花大綁,由孫六帶去的人押著遊街。遊街對東溝人來說,可是件新鮮事,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長工把財主捆著、扎著,頭上還頂個女人的破手帕,要押到何家祠堂開批鬥會。批鬥會聽說由廟兒溝派來的一個紅臉膛漢子主持,關於紅臉膛漢子的底細,這幾天成了東溝人議論的話題,有人說他是上頭派來的,專門帶領峽里的窮人起事兒。也有人說他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保鏢,仇家二公子現在牛勢得很,共產黨給他派了不下五個保鏢,上茅廁都有人跟著,吃飯喝水從來不用自個端碗。總之,傳言就透出一個信兒,只要跟著黃羊起事兒,往後,想做啥就做啥,壓根不用看富人和大戶臉色。

老五糊說完了,茶也端來了,水二爺才一臉鄭重道:「老五糊,我跟你,怕是打了有半輩子交道了吧?」

「大半輩子了二爺,打你到東溝打到現在,粗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兒個這茶,熬得真釅,老五糊喝下去,心裡真是滋潤。他現在是東溝農協會的組長,小伍子說了,青石嶺的農協,往後也歸他管,那麼,這三十年跟水二爺的恩恩怨怨,將來就有得說,有得說啊。

水二爺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樣,加重語氣道:「五糊,我何親家害過你?」

「沒。」

「蘇家趙家害過你?」

老五糊想了想,搖頭道:「也沒。」

「那你起個啥哄!」水二爺騰地站起來,怒瞪住老五糊,「要說,最該拿繩子捆何大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沒糊塗到那份上。誰是讓繩子捆倒的?就憑個夾皮袋撈棍挨門兒要飯吃的孫六,就能把我何親家捆倒?」

「可他們是大戶啊。」老五糊讓水二爺的氣勢震住了。

「大戶?大戶咋了?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是老天爺閉著眼睛給他的?」因為憤怒,水二爺的身子抖得厲害,話也越來越厲害:「家業子是一步步掙的,苦的,是幾輩子的人汗珠子換來的,不是拿繩子捆來的!」

「那窮人咋掙不來?」老五糊不服氣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話,反把水二爺給問住了。是啊,窮人咋掙不來,活人活到現在,他還從沒想過這麼深刻的問題,只知道人只要不負歲月,歲月就斷斷不會負人。這輩子負了,下輩子准償給你,下輩子不還,還有下下輩子。總之,老天爺是長眼睛的。

「說不上了吧,嘿嘿,我幫你說,窮人是受剝削哩,受富人的剝削,受大戶的剝削。」

「啥叫個剝削?」水二爺還真的沒聽過這個詞,一時,腦子讓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線上。

「嘿嘿,我說你落後嘛,你還跟我犟。連剝削都不曉得,這剝削么,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時語塞,他參加過幾次學講會,聽來的那些個新名詞,有的記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這剝削,他倒是能記個八九分,不過說起來拗口,一改口道:「剝削就是收租子。」

「這話你也能說出口?」水二爺忽然間有點泄氣,他跟老五糊這樣的人辯啥理哩,這人一輩子就知道個說媒,莊田地里,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現在,地都不會犁,一年多少個節氣,問他,他保定不知道。跟這樣的人激動,犯得著么?水二爺嘆了一聲,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說你的媒去,媒說好了,也能養活個人。」

「二爺,我的話還沒說完哩,這農會,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孫六他們要是拿繩子來,我老五糊可擋不住。」

這一句,猛把水二爺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說:「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嚇唬我,今兒個,你是不是成心找罵?孫六,孫六有馮傳五厲害?我水老二沒挨過繩子?何大東家的繩子我挨過,馮傳五的繩子我挨過,你拿個繩子就想嚇我?告訴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繩子捆的,大戶也不是你五糊這種人能捆倒的,農會,我這才清楚,農會是個啥玩意。牛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戶家的銀子,你也能搶走,我水家就曾讓搶個凈光哩,可有一樣東西,你搶不走!」

「啥?」

「過日子的狠勁!」

老五糊還想理論,水二爺的手,已指住了門外。小伍子見勢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這一趟,老五糊來得真是冤,本來是教訓水老二來的,沒想反讓水老二狠狠教訓了一通,這農協組長的臉,真是讓他丟盡了。

自始至終,小伍子都沒敢開口。小伍子要是開口,水二爺給他啥都沒準備,就準備了兩個嘴巴。一個,讓他記住,他是吃大戶嘴底下省出來的飯長大的,沒大戶,第一個餓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個,水二爺是想醒這糊塗鬼,吃水家飯長大的,就得踏踏實實過日子,包括水家養出來的牛羊,都比這草灘上別的牛羊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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