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這一年的葯收得相當不容易,時不時的,就要停下來,收到後來,拾糧都有點灰心得不想收了。

這時候的拾糧,能慢慢理解水二爺了。

更為不利的是,溝里有消息傳出,說他買牛置地是個錯,大錯,至於錯在哪,沒人說得出,但一個顯顯的變化是,西溝那些幫他收葯的人,一個個變得跟他冷了,遠了。

選擇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拾糧將腳步送到了青石嶺。水英英一開始也要來,臨出門時,步子又怯了,她想見到爹,又怕見到爹。臨完,她跟拾糧說:「你去吧,他要是問起我來,就說我走路不方便。」說完,捂著眼睛進去了。

吳嫂孤獨地立在院門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看見拾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來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灘深處。

水二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聽到親家何大和女婿何樹槐吃了槍子后,兩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點兒神。

「爹――」拾糧叫了一聲。這一聲他叫得多少有些艱難,他沒想到,水二爺會老得這麼快,上次跟喜財叔來時,都沒覺得他老,這才多長工夫,他就老得沒樣子了。

水二爺沒動彈。拾糧連喊幾聲,他都沒動彈。拾糧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對了,正愁著,吳嫂走了進來,沖他說:「想說啥話,對著他耳朵說,遠了他聽不見,耳朵聾了呢。」

「你才聾了呢!」水二爺意想不到地罵出了一句。

「爹――」拾糧興奮地湊過身子,跟水二爺貼得很近。這一刻,拾糧多麼想撲上去,撲到水二爺懷裡。

「滾回你的西溝去!」

拾糧一肚子的話讓水二爺罵了回去,滾燙的心也讓水二爺罵冰涼了。

水二爺原又閉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沒了聲音。拾糧干吭了一陣,知道吭下去也是閑的,鬱郁地走出來,跟吳嫂進了她的屋。

吳嫂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半天,老話重提地問:「娃們呢,好著哩吧?」

「好著哩。」

「你爹哩,好著哩吧?」

「好著哩。」

「狗狗,還那樣兒?」

「還那樣兒。」

「英英呢,她咋沒來?」

「她……來不了。」

然後就沒了話。外面的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裡長草。秋霧慢慢打嶺上浮下來,罩住了院子。

「他們,來過院里了。」良久,吳嫂又說。

「誰?」拾糧陡然一驚。

「鎮壓團的,顧九兒沒來,打發別人來了。」

「咋個說?」

「啥也沒說,來了四下轉轉,又到嶺上看了看,走了。」

這就怪了。拾糧心裡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們要到嶺上來,但心裡又存著僥倖,這下,不敢僥倖了。

「他呢,他咋說?」

這個他,是私底下喧謊時他跟吳嫂對水二爺的稱呼。多少年來,都這樣,習慣了。

「除了罵人,還能咋說?他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現在怕不是罵人的時候。」拾糧開始擔心。

「我也這麼勸哩,可壓根聽不進去,不勸還好,一勸,提誰罵誰,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輩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難改。」拾糧說。

「可光罵能頂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頂用。」拾糧忽然站起身,面朝著窗戶說:「該來的遲早得來,該死的,誰也救不下。」

就這一句話,吳嫂猛然覺得,拾糧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夜,拾糧沒回西溝,就睡在了水家大院,還跟水二爺睡在了一個炕上。令吳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爺居然沒發出慣常的吼聲,沒攆走拾糧。二天拾糧要走時,吳嫂戰戰驚驚地問:「昨黑,喧了啥?」

「啥也沒喧!」

回到西溝,拾糧跟英英說:「我想搬到嶺上去住。」水英英僵了僵,恨恨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

一句話嗆得,拾糧險些又沒了主意。

把院子里零亂的東西收拾好,拾糧來到狗狗院里,同樣的話他又跟狗狗說了一遍,沒想,狗狗說出的話跟水英英一模一樣:「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

「不說就不說,我是問,娃們呢?」拾糧驀地也上了氣,水英英面前,他不敢上氣,狗狗面前,他敢。

「誰的娃,你的,還是她的?」狗狗顯然也上了火,說出的話就跟槍子一樣。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喚作牛牛的跑來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開:「找你親媽要去!」一句話嚇得牛牛哇一聲哭了起來。拾糧一把抱過牛牛:「看你這人,沖娃使啥脾氣哩?」

「我就這脾氣,嫌了你去呀,她脾氣好,你去呀!」

拾糧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個院里,感覺比剛才進來時還冷清,走進廚房看了看,滅爐子上頂個破鍋,一看就是水開了沒人管,把火溢滅了。爹定是又到二嬸家蹭飯去了,蹭了一輩子,還沒蹭便宜。拾糧氣恨恨跑到坡上,剛要罵句難聽的,就見溝里突然多出幾個影子,細一看,是鎮壓團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糧把話咽在了肚裡,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給他蹭來個媽,也算是件幸事。

響聲是半夜裡發出的。來路啥時來的,拾糧不知道,黑飯吃過他就倒炕上睡著了。稀里糊塗,就給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來,就聽院里一片響,很細,很艱難。他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好像有人。拾糧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里來。蒙蒙的夜色下,果然有個黑影兒在動。拾糧定睛一看,媽呀,有人倒在他家院里。

等攙進窯里,拾糧傻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東溝何家二公子何樹楊會在這個拉滿霧的夜裡爬進他家!

來路率先奔了進來,一眼望見了何樹楊。「你……你……你咋來了?」

緊跟著,英英挺著大肚子也來了,看清是何樹楊,怔在了那裡。

「叔,救我……」

何樹楊的聲音很弱。血從他臉上,身上流下來,紅在了來路家的窯里。來路指住何樹楊:「你給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將來路搡出去,跟拾糧說:「還傻站著做啥,快救人啊。」

何樹楊認出了水英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拾糧僵著,從看清何樹楊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現在,來路和水英英都沒喊醒他。

「還愣著做啥,快救人啊,難道你還嫌死的人少么?」水英英又喊了一聲。

拾糧仍舊沒動。水英英的叫囂聲一點沒影響到他,他像是陷在艱難中。半天,他忽地掉轉身,去另間窯里拿東西。來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撲過去攔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曉得?快攆他走,快攆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惡惡地頂撞了一句來路,頂得來路沒了話。

拾糧輕輕推開爹,這個時候他已沒了選擇,除了救人,他沒選擇。一個人倒在他家的窯里,他能不救?

拾糧拿著棉花沾著草藥水給何樹楊擦洗身子的時候,來路出出進進,沒頭蒼蠅般在院里亂轉。罩滿厚霧的夜色沒法裹住他的驚慌,他被自己給搞慌了,徹底慌了。他甚至考慮著要不要馬上趕到東溝,找疙瘩五他們報信。但兒子拾糧的堅定和沉默卻又像一把手,狠勁兒地把他往回里拽,他難得快要愁死了,咋個辦,咋個辦么?

就在這時候,水英英說話了:「你也不用那麼怕,出了事,我擔著,我擔不住,還有拾糧,就算吃槍子,也輪不到你頭上。」

來路兩張老臉讓兒媳婦說紅了,紅得沒法再紅。

「你看你,說啥話么,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說著,又下意識地轉起磨磨來。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廚房熬粥了。

何樹楊傷得並不是特別重,按拾糧的判斷,身上的傷都是荊棘刮的,也有石塊蹭破的,最重的傷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擇路,打石崖上摔下來,折斷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沒吃五穀了,身體虛弱無力。

洗完了腿,開始上藥時,水英英端著粥進來了,拾糧接過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樹楊:「你來喂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沒多說話,一口一口給何樹楊喂起了粥。

這夜,對西溝這一家人來說,真是個難以言說的夜晚。拾糧專心致志給何樹楊療傷時,來路也慢慢平靜了自己,覺得事情興許沒他想得那麼可怕。天蒙蒙亮時,何樹楊打昏迷中醒過神,可憐的何樹楊,他在斷魂谷藏了半月,那種日子真是過怕了,過急了,再也不想過了。撲通一聲給來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沒地方去了。」

拾糧堅決地拒絕,水英英也搖頭:「傷是給你醫好了,這院,你不能留,你還是走吧。」

來路一看兒子跟媳婦鐵了心,態度也蠻橫起來,硬是將何樹楊連拉帶推弄出了院門。晨光泄下來,映得院子一片昏白,來路剛想喘口氣,猛就看見院里的血。天呀,這害人鬼,把血灑在院里,不是成心害我么?他提上鐵杴就要鏟,拾糧走出來,厲聲制止了他。

「不鏟掉,讓鎮壓隊的人找來,咋個說?」

「咋個也不用說!」

疙瘩五他們是一個多時辰后撲進拾糧家的,窯里靜靜的,折騰了一夜,這陣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里窯里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窯里甚至還擺著給何樹楊治傷時用過的東西。他略一思忖,對手下說:「順著血跡追,看他能逃到哪!」

疙瘩五他們是在斷魂谷折騰了一夜,昨夜天黑時分,他們將何樹楊追到了一座懸崖上,走投無路的何樹楊蹭一下就給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上摔在了懸崖下,結果沒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樹上,等疙瘩五他們跑到崖下時,他又從另一個方向跑出了斷魂谷。

正午時分,西溝傳來消息,叛徒何樹楊被捕了。他逃進拾糧曾給西路軍治傷的那座破窯里,害得疙瘩五他們又天上地下的找尋了一上午,最後才在那座破窯里抓到他。

鎮壓大會是在半月後召開的,溝里聚滿了人,稱得上人山人海。人們驚訝於叛徒何樹楊能在山裡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鎮壓團怎麼鎮壓這個叛徒,所以不用發動,全給趕來了。

來路一大早就趕到東溝,這次他鎮定多了,一點不在乎怕誰。這半月他想了許多事,甚至把一些壓根不該想起的事也給想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必須看著何樹楊死,只有何樹楊死了,他的心才能穩穩噹噹落下來。

縣長顧九兒照舊坐在台上,身邊依然站著楚楚動人的祁玉蓉。不過,跟上次鎮壓何大比起來,顧九兒顯然缺少了一些東西,他的臉有些暗淡,甚至帶有幾分憔悴。眼神也沒以前堅定,飄飄忽忽的,老是走神兒。說話的口氣就更少了某種底氣,聽上去不像個革命政府的縣長。像什麼呢,溝里人一時想不出,也沒必要細想。反正他們的熱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樹楊身上,這個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這陣子可真叫個狼狽。人瘦成個骨架子不說,頭髮長得比溝里的冰草還長,猛一看,就像個野人,但又沒一點野勁。人咋能混到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幾年前,他可是東溝最有出息的闊少爺啊。

想不通的豈止溝里人,何樹楊自個,也是刨根問底,將自己從頭到尾想了若干遍,臨終,還是沒想通,自個咋就走到了這一步?

思來想去,何樹楊終於明白,叛徒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寧可當時就掉腦袋,也不會幹這等害人不利已而且讓人秋後算帳逼著四處逃命的日子。

他怎麼就做了叛徒呢?夢,真是夢。人被一個惡夢纏著,活比死更難受啊。何樹楊只求顧九兒能痛快地了結掉他。

「了結掉吧,我真是罪受夠了,再也不想受了。」!

這一天的顧九兒果然很痛快,一點也沒耽誤時間,還沒等溝里人看足熱鬧,槍就響了。

斬穴人來路的心嘩地落到了腔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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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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