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第十二節

「讓我換個話題。據說,項梁在會稽斬殺郡守揭竿而起。你是不是準備前往參加他們的起義呢?」徐福問道。

項梁亡命期間,曾經到過張良在下邳的住處為食客。這兩個人是有一段淵源的。

張良沒有回答徐福所問的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還好……如果你準備前往參加項梁陣營,我是堅決表示反對的。項梁是名門族長,自尊心太強了。你是曾經照顧過他的人,所以,他不敢不好好待你。不過,正因為如此,你去了也不會受歡迎的。而且,武門出身的那批人,殺氣騰騰。他們能一下子毫不容情地砍掉會稽郡守的頭,你一旦去了,腦袋一樣隨時有可能落地的。」徐福用慶幸口吻說。

「你必須把情勢看清才動。最重要的是,看人絕不可以看走眼。」

張良對說這句臨別贈言的徐福深深一揖,然後離開琅邪,往西方走。

張良根本沒有取得天下之野心。

——愚昧的人才想成為天下之主。

他有這樣的觀念。

——王者之師。

這才是張良的理想。擔任意圖取得天下之人的指導者,這種事情做起來更有意思。成為皇帝,不但要操許多心,而且很拘束,才不稀罕做呢!

不過,到目前為止,張良並沒有這樣的對象。他現在才要開始仔細選擇有資格做「王者」的人。項梁沒有這個資格,這一點已經斷定過。因為張良很早就認識項梁,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因而得此結論。至於其他人則有賴適時給予觀察和測試,然後再作判斷。

捨棄項梁后,張良首先前往造訪的,是率先起兵造反的陳勝陣營。

陳勝這時候在幹什麼?

他正忙著派遣遠征軍至各處。

派遣武臣、張耳、陳余至舊時趙地之事,已如前述。

副王吳廣則率領諸將,正在圍攻滎陽。滎陽屬三川郡,郡守為宰相李斯的兒子李由。由於李由驍勇善戰,吳廣陷於苦戰。

此外,陳勝授將軍印綬給一位叫周文的人,命他攻打西方之秦。這支部隊進入函谷關時,已膨脹為戰車千乘、兵卒數十萬的大軍。這是陳勝軍隊的共同現象,一路收編士兵迅速成長。

這樣的軍隊,在指揮官的能力優異時尚可控制,統御能力稍一鬆弛,則很有可能成為一盤散沙。

秦則以一個叫章邯的人為將軍,率兵迎戰。

章邯所率領的秦軍,以依大赦令赦免的驪山囚人為骨幹,這並非受過訓練的正規兵;雙方都是隨時可能成為一盤散沙、危險性極大的軍隊。因此,勝負將視指揮官的統御能力而定。

兩軍在一個叫戲的地方對峙。

戲在現今陝西省臨潼縣,周幽王被殺的地點就在附近。

論指揮能力,秦之章邯似乎較為優異。這次作戰原本出自章邯的進言,可見他有相當的自信。

與之相反,周文(《史記·始皇本紀》中記載為周章)雖然過去曾在楚軍擔任要職,負責的卻是「視日」之事,也就是占卜時日的卜算師。

——今日的戰事吉耶?凶耶?

——明日之行事最佳時刻為上午抑或下午?

他的專長是做這類卜算事宜,對戰事則一竅不通。

周文率領的數十萬軍隊大敗后,從函谷關往東方落荒而逃。他們原先準備在曹陽(河南省)重整部隊,結果在章邯部隊的追擊之下潰不成軍,再敗走澠池,最後在該地受到致命性挫敗。

周文於澠池之役自盡而亡。

時為二世皇帝二年十一月間。

如前所述,秦歷以十月為歲首。陳勝吳廣舉兵是二世皇帝元年七月間的事,因此,周文僅僅於舉兵之後的第四個月即敗亡。

秦因此而意氣昂揚,同時也驕傲自大起來。

秦除章邯外,更派遣司馬欣、董翳等將軍攻打各地造反軍,且連戰連捷。

原本認為秦朝已到末日的天下百姓,因聽到章邯勝利的消息,而對秦之實力重新評估。

——秦畢竟是天下之主,實力不可小覷,農民造反軍無疑是螳臂擋車。

連造反軍中也有人開始出現這樣的動搖。

陳勝派遣到趙地的遠征軍司令官武臣以趙王自稱,此事已如前述。

在趙王武臣之下一個名叫李良的人,就是這樣地起了動搖之心。

——我們的造反有可能成功嗎?

他是屬於陳勝陣營趙王的人,卻有了這樣的疑竇。

李良在武臣的命令下攻打常山,更以攻打太原為目標,繼續進兵。但由於途中的險路井陘為秦軍所據,無法前進,他於是打算折返邯鄲(趙王武臣以此地為本營)請求援軍。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自稱為皇帝使者的人自秦軍陣營前來,遞交一封信給李良。信中說道:

良曾在朕之下就要職,得皇寵。倘若良有叛趙歸秦之意,朕將赦其罪,並授予高官厚祿。

這封信說的是真的嗎?勅書而無封緘,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

李良半信半疑,但還是按照預定行程,準備返回邯鄲。

來到邯鄲郊外時,李良一行遇到率領百餘騎侍從的隊列。

「喔……是趙王的隊列……」

如此認定的李良,立刻從馬背上下來,跪伏路旁以示尊重。

事實上,這並不是趙王武臣的隊列,坐在輿車裡的是武臣的胞姐。她出來郊遊,用餐時貪杯了,此刻已爛醉如泥,未能向李良答禮。為此,騎馬武士策馬趨前,代表其主子答禮:「承蒙禮遇,特此致謝。」

李良一行對趙王近侍大都認得出面孔,而這位武士卻是從未見過的人。李良一名幕僚於是問道:「請問,尊上何許人也?」

這名武士倨傲地回答:「敝上乃趙王之胞姐。」

語畢,掉轉馬首便策馬離開。

「媽的!」這名幕僚氣憤至極,咒罵起來。

李良雖然是趙王部下,卻沒有必要以臣禮對待趙王胞姐。何況趙王原來的身份遠較李良為低。

「這樣的態度豈不是太失禮嗎!您是趙之將軍,以禮跪伏路旁,而那個女人卻不下車答禮!將軍,就算您能忍耐,我們卻咽不下這口氣。我們趕上去把她幹掉吧!」這名幕僚殺氣騰騰地說。

聽到此話,李良的憤怒之情也油然而生。剛才跪伏在地使他的衣服沾了不少塵土。拍去這些塵土時,他的憤怒達到了極點。

這時,在井陘接到「勅書」之事閃過他的腦際。

說不定那是真正的勅書……

原本以為很快就會被推翻的秦卻固若金湯,這一點,也使他原本游移的心頓時穩定下來。

「好!」李良大聲叫著。

「追上去把那個女人斬掉!」

「遵命!」

幕僚策馬往前狂奔而去。李良率領的部隊跟隨其後。

趙王胞姐一行人片刻間悉數被殺害。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

李良揚起馬鞭,指向邯鄲。

「嘿!嗬!」

全軍齊聲吶喊。他們看到李良鞭指的方向,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李良的部隊蜂擁而至,砍下趙王武臣的首級。

周文自殺和李良襲擊邯鄲,幾乎在同時發生。

張耳和陳余,由於平時和鄰居交往甚睦,在這些人的協助之下得以躲藏,並且順利逃出李良佔領下的邯鄲。

張耳和陳余逃出后,募兵數萬,擁立戰國時代趙王遺族趙歇為王,以信都(河北省)為據地。

李良進兵信都,被迎擊的陳余部隊打得一敗塗地。

張耳和陳余由信都再度進人邯鄲。

李良敗走後,向秦軍投降,成為章邯之部下。打敗周文的章邯,此時頗有不可一世的氣概。納編李良部隊后,他準備著手攻打邯鄲。

張良向琅邪徐福告別,並前往西方,此時的天下情勢大致如此。

天下一片混沌——張良在這混沌局勢中摸索自己要走的方向。

「什麼?要我把項梁的軍隊吃掉……」劉邦變得目瞪口呆。「沒錯,他有十幾萬大軍。這是一個很理想的漁場,漁獲量會很大的。」張良道。

周文於二世皇帝二年十一月敗死,陳勝則於十二月與秦將章邯交戰。就在此時,陳勝為自己的馭者所殺。

十二月之後當然是正月,而在秦則由於「正」與始皇帝之名「政」同音,因此迴避使用正字,改稱為「端」月。其含義為「最開端之月」。

在這之前,正在包圍滎陽的造反軍主將吳廣,由於為人倨傲,也為部下所殺。

天下因而大亂。

一段時期參加造反軍的游移分子李良,後來又歸降政府軍,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諸事順遂。

奉陳勝命令平定南陽的將軍宋留,聽到陳勝已死的消息,就判斷造反軍氣數已盡,於是立即向秦投降。而秦軍卻將他送至咸陽,處車裂之刑,以殺雞儆猴。

這事件使人心更為動搖。

——非有領袖人物不可。

時人普遍這麼想。下象棋都需要有將帥,實際戰爭怎麼可以沒有領導者呢?

造反軍幹部秦嘉,聽到陳勝已死,立刻擁立一個名叫景駒的人為楚王。

「實在拿不定主意到哪裡去。真是煞費思量。那就去找新楚王景駒吧!」

向琅邪徐福告別後,率領百名壯丁的張良,為何去何從而煞費心思。結果,在還未抵達楚王景駒所在地之前,他就遇到劉邦了。

劉邦當時率領數千部下,在下邳西方活動。張良在此之前,從來沒聽說過劉邦這個名字。

——趁天下大亂而爬升起來的地方角頭……

最初,張良只把劉邦視為這樣的人物。

「仁兄能否告知經略天下的妙法?」

初次見面時,劉邦以如此親昵態度向張良請教。

「天下人心正在大大搖動。人們渴望得到安定。太公兵書有言:唯有能使人民脫離動蕩不安局面的人,始有資格經略天下。」張良回答。

「那是說,即使迷惘也不能露出迷惘的樣子啰?」

劉邦反應快,態度也十分直爽。他還有一個長處是,被指責錯誤時,不但不以為忤,而且從善如流。

「這是個少見的人物。肯虛心求教,並且會接納別人的意見,一般的領袖人物普遍欠缺的這個美德他卻具有……」張良內心暗自佩服。

「據說項梁的聲勢相當大。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呢?」劉邦問道。

「他於亡命期間,曾經在我家住過兩天。雖然他的族人項伯一待就是數月之久……」

「這是為什麼呢?」

亡命者離開潛匿之處,通常只在感覺危險之時。既然同罪相偕亡命的族人項伯滯留了數月,所以,這不會是因為安全問題的顧慮。

「他大概是不想虧欠於我吧!」張良回答。

不想叨擾別人——有時候是出於不想予人增添麻煩的考慮,有些人則是不願受人照顧,以免自己日後有欠於人。

「這麼說,受他照應就不要緊啰?」劉邦道。

受項梁的照應,在項梁的立場來說,是別人有欠於他。

「沒錯。他會表示歡迎吧!」

「那我就去投靠項梁。不管怎樣,他是目前的最大勢力啊……你準備怎麼樣?」

「我因為曾經照顧他兩天,所以不想直接隸屬於項梁。我就歸屬項梁之下的人吧!這樣比較心安理得。」

「項梁之下的人?這麼說,你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啰?哈!哈!哈!」

劉邦張開大嘴笑起來。

劉邦於沛縣崛起后,曾經殺了泗水郡守,兵員人數愈來愈多。

在造反時代,戰爭的意義在於攻殺敵方大將,並且奪其部下。因此,每次戰勝,兵員人數就會增加。換句話說,擴張勢力的唯一方法是多打幾次仗。

攻城略地后,倘若沒有相當兵力留守,這個地方可能隨時會被別人掠奪。當時到處都有數十人乃至數百人組成的強盜集團,所以,土地之爭奪是司空見慣的情形。

沛縣在徐州北方約七十公里處,其西方約二十公里處為一個叫豐縣的地方。沛和豐是鄰縣。劉邦舉兵后,當然立刻就近攻略豐縣。

攻佔豐縣之後,劉邦派一名叫雍齒的人留守該地。

雍齒是地方上的名士,有著鄉下士紳的矜持。

——劉邦只不過是沛縣的無賴漢。

向來如此蔑視劉邦的他,如今卻供這個無賴漢使喚。雍齒因而甚不服氣。

「要是像樣一點的人,我當然願意服從……」正如此思忖時,魏前來拉攏他。

自從陳勝舉兵以來,曾經被秦滅亡的六國,已在各地紛紛擁「王」自立。其中的魏王咎,在血統上遠較劉邦純正。

由於有魏這個後盾,雍齒於是向劉邦豎起叛旗。

「媽的!」

劉邦為此怒不可遏,立刻出兵攻豐。由於雍齒善於堅守,遲遲無法攻克。本來準備一鼓作氣收復豐縣的劉邦,現在才知道這需要相當的兵力。

雍齒背叛,與陳勝被殺同為二世皇帝二年十二月之事。

陳勝死後,秦嘉擁立的景駒以楚王身份佔據一個叫留的地方。留縣在沛縣東南僅二十公里之處。

劉邦立刻前往留借兵。

未料,留本身的情勢相當危急,因為秦將章邯的部隊已攻到附近。

劉邦在蕭(徐州之西)與秦軍交鋒,由於勝算不大,因而暫時退回留,然後轉攻碭。碭在現今安徽省最北端,是與山東、河南兩省鄰接的碭山縣。

對碭之攻略成功了。戰果是將對方的士兵納編為自己的部隊。碭的軍隊有六千,加上劉邦原本的兵力三千,部隊兵員數現已增加為九千了。

張良會晤劉邦就在這個時候。

豐縣還沒有奪回。

只有九千部隊還無法獨立。劉邦本來有意投靠楚王景駒,但分析之下,他認為投靠這個人不太有前途。

就在這時,他聽到項梁將軍在薛地的消息,而且聽說他的部隊有十幾萬。此外,項梁更將自稱楚王的景駒趕走。

其實,這是理所當然的。

陳勝高舉叛旗后,各地豪傑紛紛響應。在諸豪傑中的名門項梁當然聲望最隆。因此,在陳勝陣亡后,造反軍之主導權理應歸項梁掌握。

秦嘉為了抵制項梁,所以很快擁立景駒為「王」,並宣稱自己才是造反軍之主流。

項梁當然不會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

——陳王率先行事,卻戰而不利,迄今未知其所在。而今又有秦嘉背叛陳王,擁立景駒為王,豈非大逆不道耶?

他以此為由,進兵攻打秦嘉。

秦嘉於一個叫胡陵的地方敗死。景駒逃至魏之故地(開封市附近)后,據說於該地死去。

項梁之所以擁有十幾萬大軍,是收編秦嘉、景駒部隊而來的。

「雖然如此,擁有十幾萬大軍,未免太多了。」劉邦環抱雙臂說。

「你向他借五千兵員吧!」張良建議。

「五千?這麼大的數目他肯借嗎?」

「說兩千他反而不答應,開口要五千,他會樂意借給你的。」

「是嗎?」劉邦凝視張良的臉,片刻后說,「好,那我就向他借五千兵員吧!」

項梁果然把五千兵卒和十名將校借給劉邦。

劉邦回到沛縣后,立刻找來張良:「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說那樣的話。由薛帶五千兵員回來時,我曾一路上搖頭苦思,但現在已不搖頭了。因為我明白了其中道理。」

「明白最好。」張良莞爾一笑。

「我決定今後一切事情都由你做主,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需向我請示。我實在服了你的太公兵法……」劉邦說。

「你倒是多留心九千兵員不要被人霸佔吧!」

「這我知道。」劉邦露出會心微笑,同時點了一下頭。

劉邦原本有九千軍隊。借給他兩千兵員時,這兩千個人會被九千個人同化。這對出借的人來說是一件划不來的事。

改為五千的話,情形會如何呢?這個數目是現有人數的近三分之二,因此,不太可能發生被同化之事。不僅如此,倘若這五千兵員成為部隊核心,就很有可能成為左右全軍動向的力量。搞不好它還有可能鳩佔鵲巢,將別人的九千軍隊佔為己有。

因此,把人或東西借給他人,並非「越少越好」。

不能因借到五千兵員而沾沾自喜,這當中還得提防自己的部隊被別人吃掉。

劉邦率領一萬四千名將士,攻打豐縣,好不容易將之攻陷。

劉邦由豐縣凱歸時,張良以嚴肅表情對他說:「我所學的太公兵法乃輔佐帝王之術。我既然效忠於你,現在只有請你當帝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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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軟肋:大漢王朝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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