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喬泰忍不住憤憤地說:「老爺,我實在不明白你想幹什麼,那賊頭狗腦的坤山你卻信他胡謅什麼?別聽那鳳凰酒店有詩一樣好聽的名兒,它準是那奸惡偷盜人物的巢穴,放著那『飛鶴』不去騎,來管人家的閑事,你明天還游不游山水名勝?」
狄公平靜地說:「你不要急躁。這鳳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經去處,但是同他們打個交道便可弄清他們對我們感興趣的原因。如果發現這坤山和那排軍一起卷進這一串陰謀的話,那麼他們正就是我目下找尋的人物。現在,我們姑且充作坤山想象的角色,扮作盜賊。退一步,情況有變,我們亦可憑手段衝殺出去,對嗎?」
喬泰沒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從。
他們走到鳳凰酒店。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結構的二層樓房,房子年陳已經有些歪斜。透出亮光的窗戶里傳出粗俗的說話聲。
喬泰敲了敲門。裡面聲音停了,大門口開一條縫,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道:「誰?」
「我們是來找排軍的!」喬泰高聲叫道。
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人,一言不發把他們引過低矮的散發著臭味、霉味和劣質酒酸的店堂。店堂里垂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燈光昏暗。那開門的人——這酒店的酒保——走到櫃檯里,回過身,沉著臉,把兩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掌柜沒有回來。」
「我們坐著等他。」狄公說著,一面揀了張靠窗戶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喬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對面。轉過頭來,大聲喊道:「來兩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張桌上四個賭棍抬頭望了望狄公他們,又埋頭賭他們的錢。櫃檯旁站著個妖冶的年輕女子,她正以一種傲慢放蕩的目光將他們上下打量。她穿著一條玄色羅裙,腰間系著紅絲絛,上面一件寬綽的水綠輕縐衫,衫鈕兒散開了一半露出杏紅抹胸。頭上插著一朵枯萎的紅玫瑰。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開始和她旁邊的一個後生低聲耳語。那後生漂亮的面孔上閃動著一對輕浮的眼睛。只見他猛地將那女子推開。扭過頭去興緻很濃地看那四個人賭博。賭桌上吆喝唱喊,狂笑聲、罵人的髒話和大木碗里沙拉沙拉的骰子聲混作一片。
酒保端來了兩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個銅錢!」他粗暴地開口索錢。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個銅錢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只值兩個銅錢了。」他輕聲說道。
「你不想喝,就給我走!」酒保更無禮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無賴!」喬泰忍不住罵道。
狄公制止喬泰,又摸出兩個銅錢。
酒保接過訕訕地走了。
突然,那觀賭的後生與一個禿頭賭棍吵起嘴來。只見後生舉起拳頭向那禿子奔去,但他還未近得禿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禿子狠狠一腳,踢得他搖晃著倒退了幾步。靠在櫃檯上喘著粗氣。
四個賭棍大聲鬨笑起來。
櫃檯邊那女子驚叫一聲,撲向那後生,趕忙扶住了他。後生臉色慘白。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聲說了些什麼。
「不用管我!你這個臭女人!」他氣喘吁吁地罵道。
那女子還想說什麼,後生朝她臉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進櫃檯里,用袖子擋住臉,失聲哭了起來。
後生恢復過神來。突然,他從腰帶里拔出一把尖刀。說時遲,那時快,酒保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一擰,那刀「當」地一聲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柜明言不許動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說。
禿子早已站了起來,從地上將刀揀起,一把揪住後生的衣領又是狠狠一巴掌,後生頓時滿臉是血。
禿子洋洋得意地說:「今天是你想著動刀子,額頭上還想再吃一刀嗎?我不與你這兔崽子計較,別人可不輕易讓你!」
門口傳來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掌柜回來啦!」禿子說著,趕快來開門。
一個腰粗腿圓的黑胖大漢走了進來。他的臉盤很大且又粗糙,半臉的絡腮鬍子亂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舊的鬃刷。頭髮自用一塊布包紮著,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塊塊凸起的肌肉。他沒理會禿子的問候,徑向櫃檯走去,眼睛沒向眾人看一下。
「來一大碗,從我的酒罈里舀!」他吩咐酒保。「剛才在外面遇到了點麻煩,差點出事!唉,到處都是衙門派出的細作。」
酒保趕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對那女子嚷道;「別站在那裡哭哭啼啼的,小東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給她,怪可憐見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後生身上,後生正在擦臉上的血。
「秀才,怎麼啦?」
「他今天竟向我動起了刀子!」禿子先告狀。
秀才膽怯地走向排軍……
排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動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數都抖出來讓我看看。」
排軍掣出一柄閃閃發光的短劍,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領。
那女子不知從哪裡奔出來,一骨碌跪倒在排軍的面前。
「饒他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幾乎是哭喊了。
排軍愣了一下,鬆開了手。搖了搖肩膀想說什麼,猛看見窗下的桌上坐著兩個陌生人,他趕快推開秀才,扔掉短劍,向前走上幾步,大聲問道:「老天:這個長鬍子是誰?」
「過路的客人。」秀才獻媚地說,「坐了一會兒了。」
排軍走近狄公,厲聲問道:「你們打哪兒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們到這兒來的。」
排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道:「我對坤山不很了解。告訴我你們遇到了什麼麻煩?」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這位夥伴都是老實的生意人。一路上我們老老實實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個客商,我們跟他講了兩句吉利話,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兩銀子送給我們,然後就躺在路邊休息了。我們拿著銀子剛要進城來,那客商卻睡醒了,變了卦,大發脾氣,跑到衙門裡告我們搶了他的錢。衙門就派人來抓我們。坤山知道了,就把我們帶到這裡來了。這原不過是個小小的誤會,只怪那客商醒來得太早了。」
這是強盜間的行話,翻譯出來是:他們在山路上搶了一個客商十兩銀子,把商客打倒在地。他們剛要走,那客商醒來了。
那排軍聽罷,咧嘴一笑。接著又懷疑地問:「你為什麼要留著大鬍子,說話的聲調卻象個塾館里的教書先生?」
喬泰急忙回答:「留鬍子是為了討好他的上峰。沈先生過去在衙門裡干勾當,由於錢財方面的誤會,他不得不提早辭了職。掌柜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里的飯,這樣盤問得人緊!」
「這幾句話須得問清楚。」排軍老大不高興地說,「告訴你,我從不曾在衙門裡干過事,正經是個軍官,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的隊正,正九品呢,人稱劉排軍。你且好好記住。噢,坤山是你們的老相識嗎?」
「不,」狄公答道,「我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衙里派人來抓我們時,他碰巧在那裡。」
排軍回頭吩咐道:「快拿酒來!我要與這兩位先生好好敘敘。」
酒保應聲搬來了一個酒罈,端出了幾味菜,一面湊著狄公陪笑。
「你們以前都在哪兒廝混?」排軍問。
「在蓬萊。」狄公道。「但我們不想呆在那裡了。」
「言之有理!」排軍齜牙咧嘴地大聲說道,「聽說那裡新來的一個狄縣令甚是厲害。那人暴狠兇殘,就是幾天前,把我的一個朋友殺了!」
「所以我們趕著要離開那兒。以前我們總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門不遠他的客店裡。」
排軍用大拳頭猛往桌上一捶。「你們為什麼不早說?坤山那個鬼雜種根本沒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條正直的好漢,只是性情暴躁點,動不動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說過上百次,耍刀子是沒有好結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萊殺了人。狄公七天前離開蓬萊時將他斬了首。
「那麼,那坤山是你們行會的兄弟嗎?」狄公問道。
「不是,他是獨腳蟾,一個人干買賣。幹得倒很出色,但終究是個小人。你們是屠夫的朋友,這使我非常高興。你們這就去丟一貫銅錢在銀罐里,從此便是我們的新兄弟。」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一貫錢,喬泰也跟著掏出了一貫錢。排軍接了,叫禿子放進那銀罐里。
狄公說:「我們打算在這裡住上兒天,等風聲平靜了再走。」
「不忙,你們儘管住,就這麼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紹了,」說著向那女子嚷道,「艷香,你過來,見見這兩位客人。」
那女子應聲走到桌邊。
「這是我們的女管家,名叫艷香。那個禿子是我最好的夥伴,我們兩個花錢從來不分的,就是這艷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個弟兄,也是一樁麻煩事,他們每隔一晚要來這多結一次帳。這裡沒有識字的人,我只得用點豎划叉來計算。那秀才倒能幫這個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伙兒都不信他。我想你來正可勝任這份差使,你凈抽半成利,自己弄來的錢也不需上繳——這個買賣如何?」
「錢倒是不差,只是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走動,圖個耳目快活,消息靈通。劉掌柜,你聽說這裡又發生了謀殺的事么?」
排軍將艷香推開,緊張地問:「你是說謀殺?哪裡出了事?」
「我在街上聽說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被殺了,屍身扔在北門外的沼澤地里。我和我的夥伴雖也幹些勾當,但決不殺人。殺人每回總惹來大麻煩,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殺人。」
「禿子!」排軍吼叫了,「有一個女人被謀殺了,說是就在附近,你為什麼不向我報告?著是誰幹的?」
「大哥,我賭誓,這殺人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也沒聽誰說過。」
狄公建議道:「我想到那去著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給我一個弟兄,從僻靜的街上帶我去那兒。別忘了我曾干過緝捕,檢驗死屍也是行家;或許能替你查出是誰幹的罪孽。」
排軍用手托著滿是皺紋的前額,神情陰鬱地望著眼前的酒杯。猶豫了半晌,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就帶秀才去。——嘿,秀才,你跟鬍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轉身對喬泰說:「夥計,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我們倆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煩。」
喬泰憤憤地嗯了一聲,捧起酒罈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