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愛酒

不是愛酒

不知道冬日是不是讀詩的季節?我常在冬天裡想到翻詩,書架上的,以及心底的。我不喜歡哲學書,如果我讀過哲學,大概都是從詩里讀到的。

讀詩讓我想到許多事。

不是人人眈酒的,白居易愛的是一個「晚來天欲雪」的黃昏,去邀一位故人來赴「紅泥小火爐」的約會的情趣。那位叫劉十九的朋友或赴約,我們只讀到千年前那一點點的閑情雅興,那夜的酒早已揮發,不朽的十那一片情懷。

而元曲中的劉致也用「嚶瓢,帶糟」去舀酒的句子來刻畫村酒的原始粗獷:一隻疙疙瘩瘩的葫蘆瓢,狠狠地伸入酒缸,連糟帶酒,胡亂地舀起來就喝,自有一番金杯玉盞之外的豪情。

而關漢卿的句子尤其迷人:

舊酒投,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那樣的飲酒情趣又豈在飲》

中國詩人好像都是如此。他們愛花,但愛的是花所能完成的隱逸、高潔或爛漫的意象;他們愛月,但愛的是故鄉的或故人的聯想;他們愛玉,但永遠不願以克拉計算它的價值,因為它是被用來象徵「君子之德」的(由於它的緻密、堅實、潤澤);他們愛馬,愛的是那種振髭長鳴,萬谷回應的雄風。

記得陶淵明嗎?他幽默地給自己弄了一張無弦琴,並且題詩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他愛琴,愛的竟是眾弦寂然之後的「琴趣」。

生命,何嘗不是一樣的呢?所有的垂死者幾乎都戀棧生命,但我們真正深愛的,是生命中的什麼呢?

如果生命是一瓮酒,我們愛的不是那百分之幾的酒精成分,而是那若隱若現的芬芳。

如果生命是花,我們愛的不是那嬌紅艷紫,而是那和風麗日的深情的舒放。

如果生命是月球,我們愛的不是那些冷硬的岩石,而是在靜夜裡那正緩緩流下來的溫柔的白絲練。

如果生命是玉,我們愛的不是它的估價表,而是那暖暖柔光中所透露的訊息。

如果生命是琴,讓我們,讓我們忘記這長達一百六十厘米或一百八十厘米的梧桐木,我們愛的是音符和節拍之上的音樂——也許別人聽不到,但我們知道,它那裡。在一個小小的劃撥的動作里,可以觸動多少音樂啊!

如果我們愛生命,也必有什麼是在這血、肉、脂肪、皮膚、毛髮之外的美好。我這樣說,泥能同意嗎?我不是說酒不夠美,我是說美酒之外必然還有什麼飲趣。

聖經上說:「看得見的是暫時的,看不見的是永久的。」我們喜歡自己這健康的、有彈性的身體,但我們更愛的是這身體之外的一種更動人的什麼

我因而相信心靈,相信靈魂。

你能同意嗎?如果我們相信飲趣比飲酒更重要,我們就有理由相信,必有什麼是比這七尺之軀更為昂然、更為敏銳、更為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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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經典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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