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演習
E.B.懷特著
孫仲旭譯
警報解除的聲音響過五分鐘之後,我們《紐約客》這一層辦公室的人都回到了工作崗位上,混亂中,沒有人逃到市裡的另一處或者另一個星球,沒有人試過延長這段休息時間來品味他的自由,好像也沒人想思考此次防原子彈演習潛在的重重含義,重新悄悄套上挽具——這是要務所在。全市到處都是這樣——八百萬行為良好的公民,馴服如羔羊,擠在走廊上和隧道里,寂靜籠罩著一切。市政府的人感到高興,實在是情理之中。但是說真的,這種行為多麼令人泄氣啊!如果我們都瘋狂地衝上街頭,揮拳照著那些當官的鼻子打,高聲質疑把我們帶到這一糟糕境況的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瘋狂做法,真如此,未來也許還能給人多一點希望,然而一點也看不出有這種跡象。我們只聽說有一個人對八百萬人像老鼠一樣鑽進牆裡是否正常提出疑問。他走上百老匯大街,左看看,右看看,問道:「這是幹嗎——新玩法?」
我們十九樓的人按說要坐方便梯到十樓,我們也正是這樣做的。我們興高采烈,快活如小鳥,一次十二個人,古怪地下到保命室或稱十樓的走廊。在我們這幢大樓里,從十九樓下到十樓躲避,這樣做被認為能躲過原子彈——匪夷所思,不過大概跟別的做法同樣有用或者沒用。十樓是這座電梯重要的一站,因為是直達樓層的第一站。不一會兒,十層樓的走廊上就站滿了人,電梯把乘客迅速卸下。有種不自在的歡樂泛音升高至稍為誇張的程度,就好像我們大家都喝了杯雞尾酒。還讓人想去嘩眾取寵,讓你想起上學時,一次火警演習突然調節了教室里的單調生活。在歡樂和閑聊之下,大家臉上清晰可辨的,是在深層流動的孤獨和恐懼——小心翼翼地把想象力控制在表面,實際上,它在幾英里之下深不可測的黑暗區域活動著。
我們意識到從十九樓下到十樓不是下了九層,而是下了八層。這幢大樓沒有名為「十三」的一層,所以「十四」樓是個委婉的說法,十二層以上的其他所有樓層都不是按數學,而是按照巫術來算的。那麼,我們在喜氣洋洋的電梯里下降時,我們不只是要通過抄近路躲過原子彈爆炸,而且得用十九減十得到八的結果。我們滑行經過十三樓時,看到上面用油漆寫著「14」,我們想到我們能夠分們一起收進屋裂原子的科學家犯了冒進的毛病,跑到了其他人的前頭。他們敢於看一眼太陽的中心,然後就鼓搗起來;可是如果他們能一直等到我們其他人能夠直視「13」這個數字后再那樣做,也許會是個好主意。這就是我們特殊的兩難處境的真正本質。
在十樓待著的一兩分鐘時間裡,我們試過盤點我們的人生,想弄明白是什麼把我們帶到這個恥辱的當口。我們納悶被如此同聲讚美的那些品質——勤奮,獨創性,忠誠,信念——它們在其中有沒有起到重要作用。品行良好了幾個世紀,在藝術和科學方面有了幾個世紀的輝煌成就之後,我們卻到了鋼筋水泥所建的走廊上藏身,直直地站著,在古怪的集合行動中表現得老老實實,靠近我們所愛的人,等待某種根本上的管理失誤、來自遠方的某種憤怒、某種殘酷、暴虐行為的不可收拾的後果。
報紙上報道由於八百萬人停下工作,勞動力方面損失了好幾百萬美元。一刻鐘里,財富付諸東流。這就像不見了的十三樓,是個數學之謎,讓我們茫然不解。究竟是怎麼回事?誰損失了什麼?怎麼會有人言之鑿鑿地稱損失了好幾百萬美元?很可能美元就像人們一樣,並未損失,而只是困惑不已。就像人們一樣,美元也一動不動地站了短短一陣子。在一刻鐘時間裡,沒有一個公民,沒有一美元做了多少事。旅行,忙碌,縱容,促銷,購物——全都處於低潮。這的確怪異,但未必就是損失。聯合愛迪生公司注意到用電曲線陡然下降了一下,這讓股東們難受了一下,卻讓消費者免掉了一刻鐘昂貴的用電生活。這就是那種緊張時刻(如同新年前夕的午夜時分),當時難以準確地預粉放在紅色小言會發生何事。人們如此上癮於有事可做,突然停下來讓他馬上意識到哪兒不對勁,事實上,這也許會成為某種正確之事的開端。
演習時在走廊上我們旁邊的一個人——他活了下來——向我們透露,這次演習讓《紐約客》虧了不少錢,因為就在演習時,有兩位高價律師正在辦公室,他們是按小時收費的。但是他沒有說他們當時正在兜售的主意是好是壞。如果到頭來發現主意是壞主意,那麼他們沒能開口那段時間的每一分鐘,都是很大的收穫。我們認為對於社區損失所發表的估計損失數字很值得懷疑。誰曉得呢?也許如果世界上的每個人都靜靜地站上一刻鐘,去看著旁邊之人的眼睛,就不會再有災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