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的夥伴

第十九章 我的夥伴

悠一不好意思去鎬木家,鍋木打來好幾次電話,沒辦法,一天晚上他只好去了。

幾天前,悠一和鎬木信孝下樓時,設見到夫人的影子,信孝怎麼留神。第二天,還沒回來,信孝開始有些擔心了。不像是單單的外出。果然,夫人藏起了行蹤來。想來想去失蹤的原因只有一個。

今晚上,悠一看到信孝像換了個人似的,特別憔悴,腮幫子上出現了從沒見到過的拉茬鬍子。老是血色很好的臉頰,失去了光澤,鬆弛了下來。

「還沒回來嗎?」——悠一在二樓書房長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把香煙一端在指甲上咳著。

「是呀,我們,讓她瞧見了。」

這份滑稽的莊重,與平時的信孝太不相稱了,於是,悠一故意殘酷地表示同感。

「我也這麼想。」

「是吧。不這麼想沒其他可想嘛。」

實際是,那事完了以後看到鑰匙從鎖孔上拔下,悠一的第一直覺,就是感到會發生這種事的。極度的羞恥感,在那以後的幾天里,讓一種解放感沖淡了。自己沒有理由同情夫人,也沒有理由羞愧3這時候,他熱衷於這種英雄式的冷靜。

正因為如此,信孝在悠一眼裡看起來很可笑。他覺得信孝是讓「被瞧見了」苦得弄出了病,憔悴下去的。,

「你沒提出搜尋請求嗎?」

「那可不行哇。連線索都沒有。」

悠一驚奇地注意到,信孝的眼瞎潮了。,而且,信孝還這樣說:

「……她不胡來就好了……」

這猛一聽不合他性格的感傷話,穿透了悠一的心。再沒有比這話更清楚地顯示出,這對奇怪夫婦的精神和睦統一了。妻子對悠一的戀情里,自己心裡有許多共同感覺,這樣才可能具有更親密的想像力。同樣這一顆心,對妻子精神上的不貞,感到了相同強烈地刺傷。既然這個妻子意識到自己愛著丈夫所愛的人,那信孝便戴上了兩頂「綠館子」,他嘗到了把妻子的戀情與自己戀情漸漸混沼在一起的苦惱。這內心的傷害,悠一第一次親眼看到。

「鎬木夫人,對鋪木伯爵競如此必要哇。」悠一想。這恐怕是青年理解之外的。可是,悠一正因為這樣想著,才對信孝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體諒心情。

伯爵看見自己所愛的人那體諒的眼神了吧?

他低下了頭。;衰弱已極,喪失自信,穿著漂亮睡衣的肥肉雄在椅子里,兩手撐著深深低下的臉頰。按年齡來說還算綿密的頭髮,用頭油凝固起來,閃閃發光;和拉茬鬍子,鬆弛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照。他沒有看青年的眼睛。可悠一看到他有橫條皺紋的頸子。突然,他想起第一次去公園那晚,在電車上看到的醜陋甲類的臉。

暫時的體諒,頃刻之間,美青年回到了與此最相似的殘酷冰冷的眼神,打死蜥蜴時純潔少年的眼神。「對這傢伙我該比以前更.殘酷,有這種必要哇。」他想。

伯爵忘記了眼前冷冰冰情人的存在,只顧一個勁兒想著那個:推心置腹的「夥伴」,那個多年一起生活的「同謀犯」,他哭起來。剩下的孤獨之感,他、悠一是相同的。就像一條筏上的兩個漂流者,兩人什麼也不說地於坐了很久。

悠一吹起了口哨。信孝猛抬起頭,晃晃腦袋,像條被主人召喚的狗。給他的不是肉骨頭,而是年輕人的哈哈大笑。悠一把桌上的白蘭地倒了一杯,拿著杯子走到窗前,拉開窗帘。老房子里的旅館今夜有人數很多的大宴會。宴會大廳的燈光,灑落在旅館院子里的常青樹和辛夷花上,能朦朧聽到與這公館區一角不相稱的弦歌聲。今夜十分暖和。風住了,天晴了。悠一的身體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自由,就像個旅行者,放浪形駭的旅途中,身心爽潔,連呼吸都比往常容易;在這自由里,他舉起酒杯;

「無秩序萬歲!」

夫人失蹤,青年一點都不擔心,他把這歸罪於自己心的冷漠,其實,這一說法並不可靠。說不定是一種直覺免除了他的不安。

鎬木家、夫人娘家烏丸家都是朝臣出身。十四世紀時,鎬木信伊據北朝,烏丸忠親據南朝。信伊像詭計多端的跟斑,善於耍弄小聰明的計謀;忠親則是熱情、豪爽、祖獷的政治家氣度。兩家恰似代表了政治陰影兩面。前者是王朝時代政治的忠實繼承者」:最壞意義上的藝術政治的信奉者。即他在和歌之道纏繞上政治性到來的那個時代里,把藝術愛好家作品的所有缺陷、美學上的暖昧、效果主義,沒有熱情的算計,弱者的神秘主義,用外表矇混欺詐、道德的感覺遲鈍等等等等統統搬到政治領域裡去了。鎬木信孝,不怕卑劣的精神,不怕卑鄙的勇氣,主要都是乃祖的賜予。

與此相對,烏丸忠親那功利的理想主義,一直讓自我矛盾痛苦著。沒有正視自己的熱情,讓他看透了足以具有實現自我的力量。那理想的政治學,與其說坑了別人,不如說坑了他自己。忠親最後自殺了。

現在,信孝的姻親,夫人的大伯母,一個高齡的高尚女人,在京都鹿谷的舊尼姑庵里當住持。這小松家世代由非政治的高憎、文學日記的著作者、有名無實的權威組成的,即由那些不管在什麼時代,都堅持著對新風俗採取修正者和批判者立場的人們組成的。可現在,那位年老的住持歸天後,這一家族也就要絕跡了。

鎬木信孝斷定夫人投奔的肯定是那尼姑淹,於是失蹤的第二天趕快給那邊打電報。直到請悠一來的那晚上,還沒有收到回復的電報。又過了兩三天,電報來了,大致這樣寫著:夫人沒到這裡來。若有線索,知道后馬上去電通知。就是這種撲朔迷離的感覺

可同時,悠一的手邊卻送到了一封蓋著那尼姑淹地址印章、鎬木夫人寄出的厚厚一封信。他把信放在手心裡掂了掂。這重量,彷彿讓他聽到一個輕輕的聲音:「我在這裡活著喲。」

信上說,注視那恐怖的場面,夫人失去了生的支柱。她所看到的,令人憎惡的場面,不僅僅是羞恥和恐懼,不僅僅是怕看者的心在哆咳。她看到了對人生她已經沒有介入餘地的標誌。她已經習慣了瀟洒的生活,心冀冀地渡過了生之可怕深淵。終於看

到了那個深淵,生著有腳,卻不能走路。鋪木夫人想到了自殺。

她投靠到花開尚早的京都郊外,獨自一個人去作長長的散步。她喜歡隨著早春的風沙沙作響的大竹林。

「多麼枉然、繁瑣的竹林呀。」她想,「就這樣又是多麼安靜啊。」

那不幸性格的最後結果嗎?她感到自己要死,關於「死」已經想得太多了。有這種感覺時,人就能免於一死。因為自殺不是高尚的還是低級的,思考本身就是自殺的行為;一般來說,過分考慮的自殺是不存在的。

不死,思考方向就會逆轉。先前促使她想走絕路的原因,回被想成支持她活下去的惟一原因。比悠一的美貌,她覺得那激烈,他那醜陋的行為更有魅力。連那時那種,讓人瞅見的悠和瞅見的夫人,無法讓人分組的相同感情,即沒有任何虛假絕對

的羞恥。現在也可以平心靜氣地重新考慮了。

那種行為的丑是悠一的弱點吧。不是的。鋪木夫人這樣的女人決不考慮受什麼軟弱。那只是悠一對她所具有的權力,對她感受性最極端的挑戰。就這樣,夫人沒有注意到,一開始她考慮自己的情念,經過各種嚴峻的考驗,她正在改變意志的形態。

不合情理地反省著:我的愛裡邊,已經沒有片鱗只爪的溫柔了。

這種鋼一般的感受性來說,悠一越接近怪物,我也就越會增加強的理由。

讀完下面一段信,悠一忍不住露出諷刺的微笑:「為什麼是純真的呀。過分把我看得美好無比時,她拚命裝出清高相,這回要讓我和污濁爭高低了。」。

沒有像這份長長的賣淫自白,更能表現出夫人那接近於母性

的熱情了。她仿效著悠一的罪,將自己的罪悉數抖落出來。為了攀升到悠;醜惡道德的高度,她將自己丑惡的道德精心地堆積起來給人看。就像個證明白已同這個青年有血緣關係,就能以此庇護兒子,進而頂罪的母親一樣,她大揭自己的醜行,甚至不顧這門會對青年心理起什麼影響,幾乎達到了母性利己主義的顛峰。說不定這種徹底的暴露,表達了她已經醒悟到,自己就是翻了天也不會被愛上,沒有被愛上的路可走了吧?媳婦在苛刻婆婆的淫威中,對已經不愛自己的兒子,她越是想把自己裝扮成不被愛的存在;我們常常看見那種絕望的衝動。

鎬木夫人在戰前,儘管有過婚外戀,但遠比人們背後說得要品行端正得多,她只是個普通的貴婦人。丈夫與「賈基」認識起暗暗深入此道了;在丈夫懶得履行職責之後,她只覺得夫婦不該那樣的疏遠。戰爭把他們從倦怠中解救了出來。他們曾互相慶幸沒有生育套住手腳的子女的先見之明呢。

與其說容忍妻子與別人幽會,還不如說是丈夫的唆使,以前還是暗示,這時已變成赤裸裸的了。可是,由意想不到的事引起並經歷過的兩三次桃色事件中,夫人競未發現任何愉快。沒有體味到任何新的感動。她把自己看成是冷漠的,覺得丈夫不成體統的操心太np嚏。文夫那一頭呢,他刨根問底地追問每一個細節,當他知道自己長年累月在妻子身上種下的無感動,一點沒有動搖時,他暗自高興了。沒有任何一種有定論的貞潔,比得上這堅如磐石的無感動了。

那時,她的身邊常有輕薄的捧場者在。就像妓院里有代表各種類型的女人一樣,那些男人各自代表了中年紳士、事業家風格的男人、藝術家風格的男人、青年層。(這詞多麼滑稽呀!)他們就這樣,代表了戰爭中不知明天的無為生活。』』

一年夏天,志賀高原的旅館里來了電報,給捧場的一個青年下達的徵兵命令。青年出發的前夜,夫人允許他做了不允許其他男人做的事。並不是因為愛。夫人知道這青年不需要「這一個」女人,他要的是無記名的女人,一般的女人。這種女人的角色,她相信自己可以演成功。這就是她和普通女人不同的地方。

那青年必須坐早上策一班汽車出發。天色剛發白,兩個人就起來廣;看著夫人為他麻利地收拾行李,那個男的吃驚了。「從沒見過太太這樣的老婆架勢啊。」青年想,「我這一夜改變了她吧『征服了』那種感覺就是這樣的嘛。」

出征的早晨,不能過分認真地看待他的情緒。她覺得:該他有感傷和悲倫味兒的好情緒,看上去幹什麼都有意義的信心中什麼樣的輕薄都是可以原諒的。沉浸在這種狀態中的年輕人獲了中年人以上的滿足感。

女招待端進來咖啡。青年發傻似地給了她老大一張票子當費,夫人皺起了眉頭。

那傢伙還說:

「太太,我忘了,給張照片吧。」

「什麼照片?」

「當然是你的羅。」

「派什麼用處?」

「帶戰場上去。」

鎬木夫人笑起來。止不住的笑。一邊笑,她一邊打開法蘭式的房門。清晨的涼氣席捲進了屋子。

小士兵翻起睡衣的領子打了個噴嚏。

「冷死羅,關上門。」

笑聲讓他生氣,他用了命令的口吻。這回可讓鎬木夫人真的發怒了。她說,都這種時候了,還說什麼冷不冷。又說,軍隊里可沒有這樣的孬種喲。她像下逐客令似地給他穿好上衣,送到大門口。青年以為夫人忽然心情變壞是自己討照片的關係吧,結結巴巴地說著要和夫人吻別,夫人一把推開。

「嘿,我,寫信給你可以嗎?」

分別之際,他戰戰兢兢地在送行人的耳邊說,她笑著沒說話。

汽車裹進迷霧中。夫人踏著清晨露水濕轆轆的小徑,下到圓池停遊艇的地方。一條破了的小艇讓水浸了一半。這種地方能見到戰爭中避暑地那茫然若失的蕭條景象。蘆葦蒙著霧氣,看起來像蘆葦的幽靈。圓池是個小湖泊。一片霧氣中敏感反射清晨陽光的那部分,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湖面幻影。

「根本不愛他卻委身於他。」夫人挽了下後腦勺的頭髮,剛起床時全熱乎乎地披散在太陽穴兩邊;「男人那樣體貼,女人為什麼就那麼難哇。為什麼只允許妓女體會這種感覺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意識到:剛才對青年突然湧起的嫌惡和反感,竟是由於他給了女招待太多小費而引起的。「因為是白給的委身,所以才留下那種精神糟粕的虛榮心吧。」夫人重新想了一下,如果他用那錢買了我的身體的話,我一定能懷著自由的心情送他出門吧。所以,前線基地的妓女,騰出身心給男人員后的需要,原來是充滿確信的自由情緒!」』』

她耳邊輕輕響起什麼聲音。一看,蘆葦尖上夜裡停著的許多蚊子,成群地在她耳朵邊飛來飛去。這樣的高原上也有蚊子叼,她感到奇怪。這些淡青色、弱弱的蚊子;想不出它們要吸人的血;不一會兒,早晨的「蚊柱」暗暗地隱到霧裡邊去了。夫人這才注意到自己白色的涼拖鞋已經一半浸在水裡了……這湖畔閃爍在腦子裡的思考,戰爭中竟總是執拗地纏在她的生活里。必須把單純的贈予考慮成互相的愛才行,對於「贈與」這種純粹行為,她認為只是不可避免的褻瀆;每次重複同樣的錯誤,她所體會到的只有屈辱。戰爭是被站污了的贈予。戰爭是巨大的,沾滿鮮血的感傷。愛的浪費,即口號的浪費,,她對這亂鬨哄的局面;從心底里報以嘲笑。』她不理睬別人的白眼,穿艷麗的衣服,操行也越來越壞。一天晚上,她競讓人看到在帝國賓館的走廊上,和一個受注意的外國人接吻,於是她受到了憲兵的盤查,甚至連報紙上都登出了名字。鎬木家的信箱里,匿名倍不

斷寄來。很多是威脅信,罵伯爵的的夫人是賣國賊,有一封信竟是懇求夫人自決自裁的。

鎬木伯爵的罪很輕。他只是個遊手好閒的傢伙。「貿基」因間諜嫌疑受到盤查時,鋼木比夫人受到盤查時多幾倍的驚慌失措,還好自己也沒有受到任何牽連就過去了。剛聽到空襲的謠傳,他就跟著夫人逃竄到輕井擇去了。在那裡,和父親的崇拜者、長野管區防衛司令長官搭上關係,司令官讓他運送軍隊里豐富的食糧。

戰爭結束時,伯爵夢見了無邊無際的自由。道德的紊亂,像早晨的空氣那般容易呼吸!他讓無秩序陶醉了。可這回,經濟的窘迫,從城堡的後門,奪走了他的自由。

戰爭中什麼關係也沒有,戰後信孝被捧上水產加工協會會長的位置,「他利用職務之便,把當時沒受到控制的海蛇皮拿來做口袋賣,成立了一家小公司。海蛇正式名稱是鮮魚,屬喉膘類的魚。體形像鰻魚,(身上無鱗,黃褐色中帶橫條花紋。這種身長達五尺的怪魚,棲息在近海的岩礁里,人一湊近它時,它就獺洋洋睜開眼,「啪」地張開並排著鋒利的牙齒的嘴。,他讓協會裡的人帶路,去看了沿海洞窟裏海蛇大量聚屆的地方。久久地,從波浪格曳的小舟上,盯著那邊看。岩石間蹲著的一條海蛇,朝著伯爵「啪」地張開嘴,伯爵被嚇得渾身一哆咳。這怪色讓信孝稱心如意。

戰後不久,皮革的限制全被撤消,東洋海產的事業困窘起來。他趕快變更經營範圍,購進北海道的海帶、排魚、三陸地方的鮑魚等海產,從中提取製作中國料理的材料,推銷給在日本的華僑或是對中國走私的商社。一方面,為了交財產稅,不得不賣掉鎬木家的老房子。東洋海產也陷入了資金緊缺的困境。

這時,受父親關照過的一個叫野崎的人,聲稱報恩,願意拿出資金。只知道他是「頭山滿」的徒弟,是個中國流浪漢,除了留在信孝父親家那個樸素書生時代的印象以外,他的出身和經歷別人一概不知。有人說,中國革命時期,他投奔了由日本炮兵出身的士兵組成的「革命軍」,干著命中一發就給多少錢的勾當。也有入說,他革命后,從哈爾濱拎著有雙層底的皮包走私鴉片到上海,然後交給手下拿去推銷。

野崎自己當了社長,他讓信孝坐在會長位置不要管公司的經營;作為條件,每個月付給信孝十萬元的工資。從那時起,東洋海產的實體變得莫名其妙,模糊不清。信孝也在那個時候,從野崎那裡學來:炒美金」的方法。』野崎為制暖公司、捆包公司弄來駐日美軍關係的訂單,把傭金揣進自己的腰包,有時故意塗改訂貨單的價格,占漁夫們的便宜;東洋海產的組織和信孝的名字讓他玩得滴溜溜地轉。

有一次,正當駐日美軍家屬多數要回國去,野崎去為一個捆包公司弄訂單,誰知道到當權上校的反對,事情擱淺了。他想到要靠椅木夫妻的社交手腕兒來解決。於是請上校夫婦吃飯,鎬木夫妻和野崎去接他們」。上校夫人生小病沒采出席。

第二天,野崎稱私事來鎬木家,『說服夫人出馬幫忙。沒想到夫人回答說:和丈夫商量后給迴音。大吃一驚的野崎用常識來判斷,他揣測大概這個冒失的請求讓夫人生氣了。

「不需要那樣的迴音。『喏(不行)』的話;說『喏(不行)』就行了。惹您生氣的話,我道歉;就算我沒說;」

「我只說和丈夫商量一下,我家和別家不同喲。』丈夫肯定說『恩』的。」

「呢?」

「別急,你就全交給我吧。作為條件呢。」夫人用公事化輕蔑的口氣說:「…那條件嘛。假如我出馬,合同訂成的話,你接受的傭金可得分給我兩成喲。」

野峙睜圓了眼睛;滿懷希望地瞧著她。用他在外地幹活時不知何處帶上的怪語調的東京方言說:

「晦,那感情好。」

那晚上,在信孝面前,夫人用讀課本的口氣,一句不漏地報告了今日的商談。鎬木半閉著眼睛聽著。然後朝夫人瞄上眼,嘴裡嘟嘟噥噥不知在嘮叨什麼。夫人讓這暖昧的逃避模樣惹火了。這回信孝有滋有味地望著夫人說一

「我沒阻止你,你火了嗎?」

「說什麼,現在這種時候!」

夫人知道信孝決不會出面阻止這個計劃的。可她心裡的一部分真的盼望丈夫阻止和氣憤嗎?倒也不是。她只是因為丈夫的鈍感而發火的。丈夫阻止不阻止都是一回事。她自己早決定了。只是當時夫人抱著連她自己都吃驚的謙虛心情,想把沒有同這個名義上的夫分手這種不可思議的紐帶,確認為她自己體內某種難以理解精神紐帶。把妻子放在眼前,自己已經讓遲鈍的感受弄麻木了,

孝連妻子這樣高貴的表情都漏掉看了。決不相信凄慘,這就是高貴的特性。

鎬木信孝害怕了,他覺得妻子像爆炸起來的火藥。他特地站起來,撫著妻子的肩,

「對不住你。你按你喜歡的去做吧。這就夠了。」

從那時起,夫人開始瞧不起他。

兩天以後,夫人乘著上校的車,一起去了箱根。合同簽成了.是讓信孝無意識的網牽住了吧,輕蔑感反而讓鋼木夫人充當丈夫的同謀犯。老是兩人聯手行動。他們專抓那些不顧後果的冤大頭,施展美人計。檜俊輔也是被害者之一。

同野崎有生意來往的駐日美軍的重要人物,一個接一個地成為鎬木夫人的情夫。美軍經常有調動。新面孔眨眼之間就成了「囊中物」。野崎越來越尊敬夫人。

「……可是,自從我遇見了你以後,」夫人寫道,我的世界為之一變。儘管我認為自己的筋肉里只有『橫肌』,但我也有和別人一樣的『非橫肌』。你是牆壁;對狄夷的軍隊來說,你是萬里長城。你是決不愛我的情人。正因為如此我仰慕你。現在也這佯仰慕你,「這樣說的話,你一定會說,對我來說還有一個萬里授城瞄;

說鎬木吧。看到那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以前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分手了,一定是這個原因。但是鎬木和你不一樣。鎬木不美。

「從看到你的那天起,我斷然停止了娼妓行當;你可以想像鎬木和野崎,會用怎樣的欺騙、誘哄想來改變我的決心吧。可直到不久前,我不理睬他們,走過來了。可是有我才有鎬木,:野蠅筋漸不願給鎬木工資了。鎬木向我懇求,答應是最後一回,我終於拗不過又幹了一次娟妓行當。若說我是個迷信家,你大概會笑的吧。拿回那份收穫文件的那一天,我恰好看見了那個。

「我僅收拾了些寶石,來到京都。賣掉這些寶石大概夠我生活的了。我想找一份正經的活兒。幸虧我姑奶奶說住多久都沒關係。

「鎬木沒有我;當然會失去職位的。從裁縫學校拿的微薄收入,他是過不下去的。

「連著幾天晚上都夢見了你。真想見見你。但也許還是不見的。

「對讀這封信的你,我無法說出口讓你為我做什麼;往後,請你愛鎬木,請你丟開鎬木來愛我,我都不能說。希望你能自由,不能再不自由了。我怎麼會想起來把你當成自己的東西呢?這就和要把天空當作自己東.西的想法一樣荒唐。我能說的只有我仍然愛慕你。什麼時候到京都來的話,一定到鹿谷來彎一下吧『『寺廟在冷泉院御陵的緊北面。」

悠一讀完了信,諷刺的微笑從嘴邊消失了。真沒想到他被打動了。『下午三點回到家時收到的信。讀完一遍,又翻過來讀了幾個重要的段落。青年的臉上升起了紅暈,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青年比什麼(實在很不幸)都先讓自己的純樸所感動。他為自己的感動里甚至沒有—點故意的成份而感動。那顆心,像大病初眾的病人之心雀躍起來。「我是純樸的!」

.他把美麗燃燒的臉頰貼在那封信上。他讓這種發作,弄得神魂顛倒,」比喝醉了酒更酩酊大醉。他覺得在自己內部正有一種還沒有被發現的新感情正在萌發。「就像寫到論文最後一頁,哲學家悠然點起;文煙時的樂趣一樣,—故意讓那感情發現得遲一點兒也很快活的。

桌上放著個父親的遺物,讓青銅獅子抱著的台鐘『自己的心跳和那秒針聲音的交織,斷得清清楚楚的。,從不幸的習慣中,他養成了一有什麼讓他感動,立刻就看著那台鐘的壞習慣;有時擔心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可常常最高興持續不到五分鐘便損失了,反而心定起來。」

恐懼讓他閉上了眼。於是眼前立刻浮現出鎬木夫人的臉。那實在是一幅清晰的素描,沒有一根朦朧的線條。這眼、這鼻樑、這唇,不管哪一部分都讓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來,新婚旅行的車中,悠一不是把康子放在眼前,也描不出清晰的素描來嗎?追憶的明確主要是由慾望喚起的力。回憶中,那夫人的臉實在是太美了,他覺得有生以來從投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

他睜開了眼。院子里的夕陽正照在盛開著的茶花樹上。八瓣的茶花,熠熠生輝。』青年十分沉著地給這故意遲到的感情取個名字。僅僅這樣還不滿足,終於他嘟嘟噥噥地說出了口:「我愛她.只有這是真的。」

一且說出口立刻變假的感情,這痛苦的經驗把悠一弄習慣了,這回對自己的新感情。他打算給予尖銳的考驗。

「我愛著她,已經不覺得是假的。我的力量已經無法否定這份感情。我愛著女人!」

他已經不再要分析字的感情,『他隨便地將想像力和慾望放在一起,把追億和希望混淆起來,他高興得發瘋了。『他要把自己的分析癖、意識、固定觀念、宿命、訪念等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罵倒,把它們埋葬掉。眾聽周知,這些是我們通常叫作「近代病」的各種癥狀。』

悠一在這說不清理還亂的感情中,忽然想到俊輔的名字,難道是偶然的嗎?

「是呀。快去看檢先生。『聽我挑明戀愛喜悅的人除了那老頭沒有人勝任。為什麼呢,』我做這樣唐突的自白,分辨出自己喜銳的同財,也就成了對老頭陰謀詭計的復仇了。」

他趕快下樓去打電話。正巧碰到廚房裡出來的康子。

「急著幹什麼去?好像有什麼十分高興的事嘛」——康子問。

「你看得出哇。」

一反平時豁達的冷酷,悠一輕鬆愉快地說。自己愛鋪木夫人不愛康子,不可能有比這更自然、更光明正大的感情了;

傻輔在家。約好在「魯頓」碰頭。

悠一兩手攝在外套口袋裡,像一個打不了埋伏的人,踢踢石子,跺跺腳,等著電車……他向身旁不客氣踏來蹭去騎過去朋自行車,拋去尖利的高興的口哨聲。

有軌電車那落後於時代的速度、插晃,讓想像家的乘客坐著正合適。和平時一樣,悠一憑窗眺望。宙外早春的街道漸漸暗下去,悠一沉入了夢想……他感到自己的想像力像陀螺飛快地旋轉著。為了不讓陀螺倒下,周圍還必須繼續使勁。可是,半路上還能給搖搖晃死的旋轉再加一把力嗎?這開始給它旋轉的力到了盡頭不就是最後嗎?自己高興的原因中,只有一樣令他不安。

現在看起來,我一定從一開始就愛著鎬木夫人的」。他想著。

「那為什麼在洛陽賓館,我會避開她呢?」——這反省里似乎有種令他毛骨依然的東西。青年立刻責難起這種恐怖和膽小來。洛陽賓館避開夫人正是這種膽小在作祟』。

俊輔還沒到「魯頓」來。

悠一從來沒有這樣焦急盼望老作家來。他的手好幾次去模模內側口袋裡的信。模一下信,像是模著護身符似的,俊輔到來之前,悠一的熱情一點沒消褪地保持著。

也許是焦急、盼望的關係吧,今晚推開「魯頓」門的俊輔;多少有些威風凜凜的。穿著長披風,裡邊是和服。連服裝也和近來的時髦愛好不一樣?俊輔來到悠一旁邊的椅子前;和這邊那邊桌上的少年們點頭致意?讓悠一大感驚奇。最近,這個店裡所有少年都讓傻輔請過客了。

「呀,好久不見。」

俊輔精神爽朗地伸出手。悠一有些結結巴巴了。這時倒是俊輔若無其事地開口了。

「是不是鋪木夫人離家出走的事?」

「您已經知道啦?「

「鎬木慌慌張張,跑來找我商量出路,把我當成尋找失物的算命先生了。」

鎬木他……」說著」,悠一狡猾地笑了笑;像專門惡作劇的少年,背叛自己心中熱情的清潔狡猾的微笑。「……說原因呀?」

「對我可是樣樣保密,沒說呀。我猜是讓太太看見跟你做愛的場面了吧。」

「猜的真准呀。」——悠一大吃一驚。

「我的棋譜、上,該出現這種棋局的。」老作家滿足過頭了,長年地、令人煩躁地、拚命咳嗽起來。於是,悠一去給他揉背、倒水,忙得不亦樂乎。

咳嗽停下了,俊輔臉上發燒,眼眶蓄淚,沖著悠一問:「然後?……怎麼啦?」

青年默默地掏出那封厚厚的信。俊輔戴上眼鏡,先快速把信數了一下,有些生氣似地說:「有15張哇。」於是,他坐坐直,披風中的和服摩擦著發出沙沙聲,讀起信來。

那是夫人的信,悠一卻覺得彷彿自己在老師面前讓老師看他考試卷子時那種心情。他自信喪失,懷疑起自己來。這懲罰的時間快點過去就好歹……幸虧硅債稿子的俊輔讀得很快,一點不亞於年輕人。可是自己那樣感動的地方,俊輔照樣毫大表情地讀了過去;悠一見了開始不安起來,自己的感動準不準呢?

「好一封信。」俊輔摘下眼睛,拿在手上撥弄著。「女人確實是沒本事的,。但時間場合不同,也會有代替才能的東西,這信就是證據。即執著之念吶。」」我想聽先生說的,不是評論。」

「我可沒作評論喲。對這樣出色的東西不可能評論;你對出色的禿頂、出色的盲腸、出色的練馬產蘿蔔作評論嗎?」

「可是,。我受感動了。」青年像哀嘆般訴說著。

「什麼,感動?這可讓人吃驚。賀年卡倒是多少盯著讓對方感動才寫的。假如弄錯了,有什麼讓你感動的東西,那就是這封信這種最低級的形式。

「……不對。我明白了。我明白自己愛著鎬木夫人。」

聽到這話,俊輔笑出聲來。足以使店裡人都回過頭來的笑聲又漸漸上升到喉嚨口。』喝口水讓水嗆了一下還在笑。那笑聲就像糯米糕一樣,越是想剝下來,.。越是緊緊粘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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