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1)
第10章謝謝你們曾經看輕我(1)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我回到龍城的第二天下午就趕來了陳嫣的住處。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幾個月了?」陳嫣微笑地看著我,她穿著件非常寬大的毛衣,鬆鬆垮垮地長及膝蓋,她換了個姿勢,懶散地蜷縮在沙發里。
「對。」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字。
「沒有多久,」她托著腮,「一個多月而已。」
然後她就沉默了。我也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這樣的安靜維持了多久,我反正是沒有心思去打破它。煙蒂燙了我的手指,我把它按滅了,換上一支。
「當心,」陳嫣看著我,「你拿倒了,你點著的會是過濾嘴。」
我如夢初醒地把煙掉轉過來,用力地按下了打火機。太用力了一點,似乎是為了催促自己下定決心。然後我說:「那我們馬上結婚。」
「結婚?」她似乎有點意外,「我們拿什麼來結婚啊?」她環顧四周,「你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和孩子一起擠在這個租來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我們馬上去租個大房子,搬到新一點的小區。以我們現在的能力,租個好一點的公寓沒有問題。等過幾年,我們存些錢,再想別的辦法。」我耐心地說。
「可是我不要。」她固執地搖頭,「我早就想過,如果要結婚的話,我就得住在屬於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才不要我的孩子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著他爸爸媽媽每天跟房東賠笑臉。」
「陳嫣,你現實一點。」
「我很現實。鄭西決,不現實的人是你。」她盯著我,看到了我的靈魂里去,「在現在這種時候,逞英雄有什麼意思?結婚不是戀愛,不是只有你情我願就夠了的。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決定了,我沒有的東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給他好的生活,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碼的吧?」
「你變了。」我頹然地仰起臉,把腦袋放在沙發的靠背上,眼睛里只剩下灰白色,污濁的天花板,還有那盞說不上來是什麼顏色的吊燈,「那個時候,你說你願意跟著我回龍城來的時候,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更正一下。」陳嫣笑了,「我當初說我願意回龍城來,並沒有說願意『跟著你』回來。我回來是因為我媽媽,她只有我一個親人。所以我想要在我自己結婚安家以後,把她也接來。她不可能在我外公家裡住一輩子的。」
「陳嫣,我真的想要這個孩子。我們把他生下來,其他的事情,慢慢商量,行不行?」我暗暗地捏了一下拳頭。我總是不習慣直截了當地向別人表達我的願望,印象中,我從沒有說過「我真的很想怎樣怎樣」的句子。即使是對著陳嫣,也覺得羞澀,或者說,羞恥。
「你是很想要這個孩子,還是,你怕丟面子?你不願意在我面前直截了當地說你承擔不了這個責任。鄭西決,我不怕丟臉。這個孩子我不要,除非我們有辦法弄到一個房子,弄到一個真的屬於我們的家!」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錢買房子。」
「不用裝糊塗。」她冷笑,「我想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除了極少數,沒有幾個是真的完全靠著自己的力量安身立命的。」
「你什麼意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瞬間結了冰。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停頓了一下,那個時候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種微妙的羞怯,恍惚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第一次跟我出來約會,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來聊天的陳嫣,可是現在,她把那種轉瞬即逝的動人的尷尬用來跟我討價還價了,「西決,可不可以去找你三叔——」
「沒有可能,你休想。」我打斷她。
她靜靜地看著我,突然間,淚盈滿眶:「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就知道。你的臉面,你那點架子,比什麼都重要,重要到讓你什麼都不會為了我做,甚至讓你放棄你自己的孩子!」
「要放棄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講不講理?」我咬緊了牙,忍受著胸腔里那顆心臟狂躁不安的聲響。
「我一直都在跟你講理!」她終於爆發,「實話告訴你,我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就去找我們老闆談過了。我們公司四月份就有個項目要開盤,我們老闆願意給我最好的折扣和戶型。我在努力,我在為了我們的將來打算,能做的我已經做了。只是一筆首付款而已,對你三叔來說不是大數字的。何況這是為了結婚,又不是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算我們借的,將來有錢以後我們就還給他。可是你呢,你口口聲聲地說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你卻不願意為了我放下你的面子。你傲氣,你有種,你不願意求人,那是不是我就天生下賤?你說句良心話,我是那種貪財的女人嗎?你以為我張嘴跟你提房子的事情我很好受嗎?還是你以為我就真的厚顏無恥到了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順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說,「就是這件事,不行。」
「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里坐起來,「別的事情都好商量,在這件事兒上,我絕不會讓。如果你不去跟你三叔講,如果我們就是沒有房子,我下周就去做手術,把它處理掉。」
「你威脅我,對吧。」我看著她的眼睛。
「就算是吧。」她苦澀地笑笑,「兩個人之間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時候,永遠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那就只能看誰願意屈服了。」
我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裡閃過一絲惶恐,但是依然驕傲地板著臉,甚至不肯正視我的眼睛,我說:「陳嫣,你給我聽清楚。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有多麼想要我三叔給我們一個房子,我就有多麼想把這個孩子留下來。這是一樣的。但是你可以要挾我,我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要挾你。你厲害。」我咬了一下嘴唇,為的是抑制那些從我身體深處野蠻地翻湧上來,就像嘔吐物一樣散發著腥氣的傷心,「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從來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那麼想要這個孩子。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給我的東西。以前我以為我找到了你,這個情況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發現我錯了。所以我想要一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親人。我的孩子可以對我理直氣壯地需索無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所有我對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樣,因為家裡有一個,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親人,所以他就不會像你像我一樣,帶著那麼多的怨氣和戒心活著。但是這些,你從來不會為我考慮,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需要什麼。你不關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當成一個用來發泄你對生活不滿的垃圾桶。靠著要挾和擺布我,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在一陣熱潮終於涌到了眼睛周圍的時候我放開了她的手腕,側過臉,「剛才我真想狠狠地給你一個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懷著孩子。我道歉,不管怎麼說,對孕婦的態度,都不該這麼壞。」
然後我站起來,撿起我的外套,離開了。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她在哭。
我像是逃難一樣,倉皇地跑到了樓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這個冬天為什麼那麼長。不過話說回來,北方的冬季就是這樣的吧,過也過不完,歲月悠長,人總是在冬季里無端蒼老了很多年。
我看見鄭南音站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那裡,朝裡面張望著。「哥哥——」她沖我招手,然後跑過來。她穿著她的粉紅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著乳白色的手套,還有一頂櫻桃色的絨線帽——總之,她像個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突然發現,我精疲力盡。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在冰冷的台階上坐下來,看著鄭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從補習班下課回家,我媽媽說你剛剛出門來陳嫣家,我就跟著來了,我關心你嘛。哥,我現在有兩個好消息,真的是兩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似乎沒辦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說什麼。
「幹嗎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個好消息是,哥,我沒有懷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媽來了。嚇死我了,晚了整整兩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帶著我去藥店買試紙了。可是我真的要嚇死了啊,你說它怎麼能這樣呢,這麼不準時,也太不負責任了吧,怎麼能這樣嚇唬人呢,還有沒有職業道德了——」她眉飛色舞地自說自話,似乎對話的對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媽」。
「哥哥,」她像是受了驚嚇那樣,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來,「哥哥你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她脫掉手套,輕輕碰了碰我的手指,驚呼一聲:「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對面麥當勞給你買杯紅茶或者熱奶昔暖一暖?」她手足無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別嚇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說句話,你到底怎麼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這真讓我羞恥,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經捏緊了拳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以及意志裡面全部的熱量了,但是沒有用,我的身體里在刮龍捲風。驚濤駭浪,不停地顛簸著我的腦子,我的內臟。有什麼東西似乎掙扎著要從我內髒的縫隙間飛濺而出,我得緊緊地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才能遏制它從我的呼吸里跑出來,可能它是一口鮮紅滾燙的血吧,誰知道呢。我聽見我喉嚨深處不由自主地,隱約發出來類似獸類的「咕嚕嚕」的悶響。我分不清楚那聲音究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居住在我身體裡面那個發了癲的靈魂。
南音小心地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輕輕地搖晃著,她的語氣越來越可憐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對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錯了,我答應過你不去和蘇遠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沒有聽你的話——哥,你別這樣,求求你了,你別生我的氣,我保證以後我絕對絕對不會讓自己懷孕的——哥哥——」她的小手驚慌失措地撫摸著我的臉,掠過了我忘記刮鬍子的下巴,很癢,很暖和,「不會全都是因為我吧?是不是因為陳嫣,哥哥,那個女人怎麼你了,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乾燥,並且夾帶著無數塵埃的空氣長驅直入地灌了進來。呼吸聲一開始是發顫的,是帶著喉嚨里那種沉悶的顛簸的,到後來,逐漸平緩,我看著一團團白霜在我面前筆直地飛翔。然後,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頰:「沒事。」我對她笑了笑,撫弄著她帽子上垂下來的鮮艷的絨球,「真的沒事,我就是剛才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屋子裡的暖氣燒得太好了。」
「真的?」她懷疑。
「不騙你。」我看著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軟,我輕輕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第二個好消息了。」
「就是,」她遲疑了一下,「我,我把陳嫣懷孕的事情告訴我爸爸媽媽了,他們說,要是你們準備結婚的話,他們就把咱們原來住的那箇舊房子送給你們倆。媽媽說,等天氣暖和一點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裝修一遍,我爸爸還說,要是陳嫣不想住舊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覺得這是個好事兒,你,你能不能別這麼看著我呀。」
「誰讓你去說的?你嘴巴怎麼那麼長?」我在她後頸上狠狠擰了一把。
「你別罵我——」她怯生生地看著我。
「算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行嗎?」
「好。」她用力地點點頭,「哥哥你真的還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現在不想回去,咱們隨便去一個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贊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帶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哪兒都行,你把我帶上吧。——那你說我們去哪兒呢。——我不知道,越遠越好。行不行。這是童年時代,經常出現在我和南音之間的對白。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南音是個更小的小孩。我騎著一輛我爸爸留下來的巨大的二八車,混跡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會去什麼地方,我只是想騎著我的單車變成一個看上去有個去處的行人。我總是帶著南音,把她像個小動物那樣放在前面的橫樑上。她從來不在乎去哪,總是很高興地享受著這種兜風。似乎對她而言,跟著一個比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個什麼地方,就可以證明她自己也長大了。
儘管我們其實沒有去處。
在這個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發,去了沒有去處的地方。我們隨便坐了一輛公車,一開始,沒有座位,到後來,座位漸漸空出來,我們並排坐下了。再後來,車上除了我們和司機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們靜靜地和我們和平共處,在這種時候,它們才是活著的,我們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這輛車奔向城外,窗外的景緻漸漸荒蕪,或者說,只有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保留著一點我熟悉的,童年時代的氣息。天色漸漸暗了,很多的車輛都打開了車燈。我在這些錯落的燈火中看見了我爸爸曾經的冶金工程設計院。那是我爸爸魂歸的地方。大伯他們車間里那些沸騰著的,火樹銀花的高爐就是我爸爸坐在這裡設計出來的。小時候,我以為這個設計院的大樓就是世界上最神氣的建築物。終日出沒著夾著巨大的圖紙和繪圖器械的成年人,出沒著所有我認識的小孩的爸爸。我還以為那就是我長大以後必然的去處。現在我長大了,這棟樓已經這麼破舊。
鄭南音很安靜地抱著我的胳膊,她溫熱的小臉靜靜地貼著我的衣袖,一動不動。從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像這樣,跑過來,緊緊地貼著我。那一年我十歲,我剛剛搬來三叔三嬸家。那時候三叔家住在那個他們現在想要送給我的房子里。十幾年前它是個新房子,整日散發著粉刷過後的氣息。我就在這些嶄新的氣息里徹夜無眠,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到天亮。你見過十歲的重度失眠患者嗎,我就是。只是我還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覺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還睡不著,這就是錯的。
來三叔家的第一個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襪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我應該這麼做,但是我就是無師自通地認為,這是必須的。有水珠滴落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潔白的地磚上。這讓我手足無措了,我很慌張地想著我是要找個東西先擦地,還是先把襪子拿下來重新擰一下。那段時間,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這樣折磨我。之後,我鑽進被子里,等待司空見慣的無眠之夜。
後來有一天,深夜裡,四周歲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裡來,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執著地鑽到我的床上。一片徹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種牛奶和水果的氣味真切地提醒我這不是夢。她的小手和小腳像花蕾一樣,輕輕地貼著我的身體,她說:「哥哥,我要你給我講故事。」她總是在我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的故事裡安然睡去,呼吸的聲音像花瓣一樣嬌嫩,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個驕橫,任性,蠻不講理,動不動就哭的小丫頭。黑夜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把她變得那麼乖巧和懂事——儘管這一切都只是發生在我看不見她的時候。
「哥哥,還沒有到站嗎?」冬日的黃昏把她櫻桃紅的帽子變成了絳紫色,她這麼問我的時候我心裡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們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樣。
「沒有,這站的終點站在江村。」我說。其實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的旅程不過是坐到終點站再坐回來。
「江村,那已經出了龍城了吧。」她的聲音懶洋洋的。
「還沒,不過快了,江村就在龍城邊上。」我耐心地對她說,「你還記得嗎?其實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時候三叔總是帶著你來我們家吃飯,我們家住在冶金設計院那邊。一點印象都沒了嗎?」
她茫然地搖頭:「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我只記得你上初中的時候帶著我去打撞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