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

地牢

竹板子發出嗖嗖的呼嘯聲。

連維材閉上了眼睛。

「啊!……」他決心不吭聲,但聲音卻從他的唇邊漏出來。

這並不是因為痛疼。——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痛疼。太出乎意外了,他不覺發出了聲音。

「一下!」前面的獄卒這次十分認真地大聲數著數。

1

連維材聞著潮濕的泥土味,摸索著在牢房裡走動。不過也沒有多大的地方走動。稍一抬手,就碰到牢房頂上粗糙的泥土,沙土吧嗒吧嗒地落到他的頭上。

當時的監獄大多是地牢。條件當然很差,跟地窖差不多;關在牢里的人也不太多。這並不是說犯罪的人少,而是因為審判快,很快就判刑。刑分笞、杖、徒、流、死五種,所以關在牢里的時間不會太長。審判之所以快,是因為審判是在絕對專制的情況下進行的。

土牢的三面是土牆,前方有一個小小的格子窗,隔壁也是牢房。連維材是從另一面的鐵柵門裡被扔進來的。

從隔壁的牢房裡傳來了呻吟聲。像病人的聲音。長期關在這種地方,濕氣也會把人的身體弄垮的。

最叫人膽怯的是,周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獄卒提來的燈籠是地牢中唯一的亮光。而這樣的獄卒兩個小時才來一次。整個地牢只有一個出口通向地面,所以只要把出口守住,就不必來巡查了。

獄卒在這裡簡直像活佛,是救苦救難、帶來光明的活佛。

牢房下面鋪著薄木板,木板上面蓋著粗草席。而潮氣卻透過了木板,連草席也濕漉漉的。

「我什麼也沒幹呀!冤枉!冤枉啊!」隔壁的人又哼叫起來。他本人也許認為自己在大聲地喊叫。其實他那可憐的嗓門只能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不管他怎麼大聲喊叫,聚集在地面出口處的獄卒也不會聽見。

「別喊了,喊也是白搭。你這麼喊叫,只是浪費體力。」連維材向隔壁的人說。

「我冤枉呀!是姓洪的陷害我啊!是姓洪的挾嫌報復,是他誣告我啊!……」隔壁的人仍在瘋狂地叫著。這種從肺腑里擠出來的喊叫聲,拖著長長的尾音。

這可憐的喊叫聲好像在黑暗裡徘徊遊盪。

「這人說是洪某陷害了他,他是冤枉的。而我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什麼也不知道,不也是關在地牢里嗎!?我也是遭了誰的陷害吧!……那麼,是誰陷害我呢?」連維材想不出是誰。他樹敵太多了。

被捕的當天,他一直在地牢里,沒有審訊。系在他腰上的鎖鏈,一端鎖在鐵柵門上。鐵鏈子比較長,走動走動還是可以的。他拖著鐵鏈子在黑暗中走著。鐵鏈子的長短,牢房的大小,恰好適合。

「安排得真妙啊!」連維材苦笑著。

他並不緊張。儘管不知道被捕的原因,但幸而溫翰在廣州。只要有溫翰,就會給他想辦法。他感到放心了。

不過,這長夜確實難熬。隔壁的人一直在哼叫。一躺下來,草席的濕氣順著脊背向全身流竄,感到骨頭好像要霉爛了似的。

睡不著覺,又加上周圍是一片黑暗,連什麼時候天亮也不知道。

那光明的象徵——獄卒提的燈籠在鐵柵門外停下來,只聽咔嚓咔嚓開鐵鎖的聲音,接著鐵柵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出來!」獄卒不耐煩地喊道。

連維材剛邁出鐵柵門,腰上就被獄卒狠狠地踢了一腳。

走到地面時,他感到頭昏眼花。他第一次感到太陽光是這樣地眩目。他是半路上被塞進轎子送進地牢的,根本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被獄卒帶進的這座衙門似的建築物,他也一點沒有印象。

「跪下!」

隨著這一聲喊,連維材跪倒在地上。他抬頭一看,只見兩個當官的坐在他的面前。天氣這麼熱,這兩個官員仍然威嚴地穿著官服,挺胸腆肚地坐在那裡。

兩個都是九品官,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從補服上刺繡的花紋可以判斷出文官、武官和品級。文官的圖案是鳥類,武官是獸類。一個官員繡的是練鵲圖案,因此看出是九品文官;另一個官員是海馬,因此是九品武官。文官可能是司獄或巡檢,武官可能是額外外委或軍營中的藍翎長級的下士官,都是下級官吏。

「也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嫌疑。」連維材突然有這麼一種感覺。

過了一會兒,獄卒在他的面前擺了一張小桌子,另一個獄卒放上墨盒和紙筆。

「把你的姓名、住址寫在這張紙上!」武官嚴肅地命令說。

連維材感到奇怪。他雖然頭一次進監獄,但審訊的情況還是經常聽說過。在那個文盲眾多的時代,一般是口頭訊問姓名、住址,然後由書吏記下來;還從來沒有聽說過讓嫌疑犯自己寫的。

連維材寫完之後,這次輪到文官下令了。他說:「下面按本官說的話,用筆記下來!」

連維材提筆等候著。

「廣州政府當局不熟悉外國情況。……律勞卑大人健康如何?……」

連維材按他所說的寫下。他心裡想:「這些話我記得在哪兒寫過呀!……」

「完了嗎?好啦,把他帶回牢里去!」武官命令獄卒說。

審訊只是寫字,沒作任何訊問。當連維材再次被踢進牢房時,他已經大體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律勞卑散發的中文告示使當局大為震怒,嚴令公行捉拿寫這張告示的「漢奸」。——這些情況連維材早有所聞。

他剛才寫的,就是跟墨慈見面時和翻譯哈利筆談時寫的。看來一定是他在墨慈商會隨便寫的紙片讓人送交當局了。剛才要他寫字,是為了對筆跡的。

是公行要捉拿的「漢奸」。被伍紹榮出賣了!跟公行確實結了仇,但這樣陷害未免太過分了。「我叫姓洪的給坑害了啊!」隔壁的人又開始喊起來。連維材不聲不響地坐在潮濕的草席上。牢房,是一個黑暗世界,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終於明白了被捕的原因。

「一切讓溫翰去辦吧!……」他在黑暗中低聲說。

2

公行雖表明要停止同英商的貿易,但這是出於責任感,是自發的,並不是奉政府命令。所以律勞卑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姿態,不是什麼大事,根本不放在眼裡。

把貿易說成是對夷人的恩惠,其實這是清朝想裝潢門面的表現,清國肯定也和英國一樣把對外貿易看成是件大事。律勞卑一向是這麼認為的。對產業革命之後的英國人來說,這樣的解釋也許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清朝方面把貿易看成是大事的,只是由此而獲得實際利益的公行的商人,以及一部分接受賄賂的官吏。清朝的上層並不怎麼看重每年五十萬兩的海關收入,他們確實是把貿易看作是「施恩」。在這裡存在著分歧。

律勞卑繼續挑釁。總督和巡撫打著公行的屁股,督促他們要律勞卑退到澳門去。八月底,伍紹榮和盧繼光幾乎每天都在海關監督與英商之間奔走。律勞卑不接見,只好去見英國商人。他們主要同查頓接觸。這個大鴉片販子顯然是接受了律勞卑的指示,他一味地說:「不達目的,律勞卑大人是不會回澳門的。」

金順記的大掌柜溫翰,聽說老闆連維材被捕,立即準備了五千兩銀子,打聽情況。總督與巡撫的聽差,每人起碼得送銀十兩,他們把所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了溫翰;塞進幕客們袖筒里的銀子起碼是一百兩。這樣,準備的銀子還沒有花掉一半,就已經掌握了確實的情況。

「到底還是叫公行給坑了。太小看這些傢伙啦!」溫翰咬著嘴唇。

這時,連維材又從黑暗的地牢里被帶到令人目眩眼花的地面上。

這次不是前次那兩個當官的,而是一個面孔漆黑、身材魁梧的官員叉腿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手裡握著一根鞭子。

補服上的刺繡是犀牛,表明他是八品武官,大概是個排長級的「外委千總」。

「你無法無天,竟敢與英國人律勞卑勾結,編造中文告示!」他大聲叱責著,這種威脅的聲音簡直像咆哮。

「我沒有做這種事。根本沒有。」連維材抬起頭來回答說。

「胡說!」八品武官把手中的鞭子一揮,在空中發出嗖嗖的響聲。他說:「我們完全掌握了證據。你的筆跡和在夷館里寫的字一樣。」

「您一看律勞卑的告示就清楚了,那不是我的筆跡。」

連維材也看過律勞卑的這個告示。告示是石印的,筆跡看得很清楚。那是小羅伯特?馬禮遜寫的字,筆跡當然不會和連維材的一樣。

「混蛋!誰會在告示中留下自己的筆跡!?告示可以讓別人謄寫。這個告示的稿子是你起草的吧?」

連維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搖搖頭。他那沉著冷靜的樣兒,看來叫八品武官大為生氣。武官命令獄卒說:「給我打!」

那裡只有兩名獄卒,而八品武官的嗓門卻好像向一排人發布號令。兩個獄卒走上前來,一個站在他的面前,一個站在他的身後。站在身後的獄卒,手裡緊握著一根有彈性的竹板子。

「打!」穿著犀牛刺繡補服的武官大聲地下命令。

拿著竹板子的獄卒,好像舉行什麼儀式似的,慢慢地舉起手來。當竹板子和身體成垂直線的時候,他的手突然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氣,然後只見他的手猛地往後一揚,竹板子觸及他的肩膀,接著就改變了緩慢的速度,飛快地打下來。

噼啪!

竹板子帶著呼嘯聲,打在連維材穿著薄薄的囚衣的脊背上。「啊喲!」連維材不覺大聲呻吟了一聲。好似火燒般的劇痛傳遍了他的脊背。

「一下!」站在連維材前面的另一個獄卒,拖長聲調數著數。

站在背後的獄卒,又緩緩地抬起他拿著竹板子的手。他那樣子好像要給連維材留下充分感受痛苦的時間。

竹板子又從空中打下來。連維材閉上眼睛,咬緊牙關,迎接第二下打擊。他在心中暗暗起誓:「我絕不出聲!」

當竹板子落下來的時候,他覺得脊梁骨就好像被打碎了似的。但他只在喉嚨里哼了一聲。囚衣被打碎了,露出肌肉。

「兩下!」前面的獄卒無動於衷地喊著。

連維材第一次把自己的靈魂附托在自己的肉體上。

「三下!」

背上的皮肉破了,血滲了出來。

「四下!」

眼睛發眩了。背上流下的血一直淌到屁股上。他感到自己的肉體還緊抱著自己的靈魂。

「五下!」

連維材睜開眼睛。竹板子帶起的血花濺到肩頭、胸口。鮮紅的血點浸進囚衣的纖維,立即變成黑色的斑點。

「六下!」前面的獄卒眼看著別處數著數。

「這小子不吱聲,很頑固!」——傳來八品官惡狠狠的聲音。

以後耳鳴起來,連竹板子的呼嘯聲也聽不見了。

「魂魄啊!我的魂魄啊!」連維材在心裡這麼呼喊著,極力想把他愈來愈模糊的意識呼喚回來;甚至連背上像燒爛了似的痛疼感他也不想使它消失掉。皮開肉綻的脊背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我絕沒有干過這種事情!」連維材被自己的聲音驚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拷打結束了,又開始了審訊。

3

據律勞卑送給外交大臣巴麥尊最後的報告,總商伍紹榮於八月二十八日再次建議同清國官吏會談。日期是在八月三十日,並要求席次按中國的方式排列。這肯定是受了總督的指示。但實際上八月三十日似乎並沒有舉行會談。清、英兩國的文獻上都沒有關於這件事的記載,可能雙方都拘泥於「席次」,會談流產了。

總督盧坤費盡了心機,想找出一個打開僵局的辦法,但是沒有成效,失眠症愈來愈嚴重。巡撫祁借口法律,揚言要嚴懲英國人。律勞卑也精疲力竭,連日發燒。伍紹榮往來奔走於兩者之間,面頰眼看著陷下去了。

金順記溫翰的緊張奔忙也不亞於他們這些人。他悄悄地叫來碼頭上的一個苦力頭。這個苦力頭十年來一直為金順記運卸貨物。

溫翰往他手裡塞了五十兩銀子說:「律勞卑是乘安德洛瑪克號軍艦到達川鼻的。從川鼻到黃埔是乘小艇。問題是在這以後。我聽說是坐小艇到廣州碼頭的。究竟是坐哪條商船上的小艇,恐怕會有人親眼看見。我希望能找到親眼看見的人,把這件事證實一下,你看行不行?」

「這事好辦。」苦力頭拿著五十兩銀子輕快地走了。

溫翰接著把兒子溫章叫來問道:「目前在澳門的店裡能搜集到多少現銀?」

「馬上能籌措到十萬兩。如果給一個月的時間,可以籌措三四十萬兩。」

「那麼,你馬上去澳門,把能籌措到的銀子統統都拿到廣州來。」

「您的意圖是……?」

「釋放老連的活動費要花錢。糟糕的是廣州的金順記目前只有貨物,一下子換不出錢。能張羅出三十萬兩現錢就好了。」

「活動費要花這麼多嗎?」

「越多越好。」

「那我馬上就動身。」

溫章當天就去了澳門。

廣州問題無法預計何時才能獲得解決。一方要給總督表示對等的信,另一方不能接受。一方不准許非法居留,命令立即回澳門,另一方不回去。

為了解決這場糾紛,廣州當局終於拔出了傳家的寶刀。下了一道「封艙」令,日期寫的是九月二日。「封艙」就是封閉船艙的意思,就是說要停止一切進出口貿易。同時命令夷館的工役撤退,要通事、買辦、廚師、女佣人等所有在英國商館工作的清國人撤離商館;並張貼布告,給英國商館提供食品者要處以死刑。

兩廣總督盧坤一直到最後都在思考穩妥了事的辦法。美國傳教士裨治文評價這位總督說:「好安逸、享樂,無大野心,要求其部下各守崗位,執行各自的義務。」他不願意事態尖銳化。

封艙令上寫的是九月二日,而實際發布命令是在九月四日以後。九月二、三兩日,伍紹榮根據總督的意圖,同英商查頓商談,達成了妥協方案。

這個方案的主要內容是:

1.總督受理英商的請求,立即宣布重開貿易。

2.律勞卑數天後去澳門。

3.但律勞卑出發時,廣州當局不得發布過激的文告或進行譴責。

4.律勞卑今後可悄悄地來廣州作短期居留,當局將予以默認。

也就是說,暫按過去的民間途徑把事情了結,但也給律勞卑保留了機會。

如採取「封艙」的非常手段,以後給北京的報告就會麻煩。喜歡安逸的總督對這個妥協方案很感興趣。但巡撫祁是個硬邦邦的法律家,他認為律勞卑犯了法,那就應當對他採取嚴厲的法律措施——封艙;至於給北京的報告麻煩不麻煩,這位法律家是不介意的。在威嚴的法律面前,總督也不得不撤回了妥協方案。

貿易停止了,碼頭上一下子冷清起來。

受溫翰委託的苦力頭,在碼頭四處奔走,打聽律勞卑乘過的小艇。可是,誰都說不知道。他感到很奇怪。好幾個苦力的回答吞吞吐吐,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奧妙。

偶然在竹欄門外碰到一個喝得爛醉的苦力。這個苦力說了這樣奇怪的話:「不拿錢就想打聽小艇,想得太美了!你沒聽說過?見過夷人坐小艇的人,每人都得了五兩銀子。……」

「多少人見過?」

「啊呀,我不太清楚。……嗯,有十來個人吧。一個人五兩,那也得五十兩呀。嘻嘻嘻!你想一個子兒不花就把事情辦成嗎?」

苦力頭聽了這個苦力的話,趕忙跑到金順記,把這些情況報告了溫翰。

溫翰聽了苦力頭的說明,皺了皺眉頭說:「對手不好對付呀!他早就做下了手腳。……一個人五兩。……好!我這裡一個人給二十兩!」

「二十兩!?」

「條件是要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出來作證。」

溫翰走進裡面,拿出裝著現銀的箱子。

4

連維材第三次被帶到地面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新的武官。他的官帽頂戴是純金的,所以是一位七品官兒。大概是哪個兵營里的把總吧。

審訊和以前一樣,連維材同樣予以否認。

「給我打!」七品武官命令獄卒說。

「又是同樣的一套。打竹板子的拷問又要開始啦!脊背上又要火燒火燎地痛疼啦!」連維材心裡這麼想,咬緊了牙關。

竹板子發出嗖嗖的呼嘯聲。

連維材閉上了眼睛。

「啊!……」他決心不吭聲,但聲音卻從他的唇邊漏出來。

這並不是因為痛疼。——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痛疼。太出乎意外了,他不覺發出了聲音。

「一下!」前面的獄卒這次十分認真地大聲數著數。

第二下竹板子也是同樣。

「這?……」

竹板子從空中揚起時,發出很大的聲響。可是落下來挨近脊背時,不知怎麼卻突然停住了。竹板子觸及脊背時也像那麼回事兒似的發出響聲,但不像前次那樣尖厲,只是發出一點悶聲。

「兩下!」數數的聲音很大。

「哈哈!溫翰採取措施啦!」大概是給當官的行賄了。雖然不知道行了多少賄,但看來是當官的受了賄而玩了什麼花招。不過,表面上還要裝著煞有介事地拷打。打板子的獄卒看來是精於此道的老手,手腳做得很漂亮。站在前面的獄卒大概也撈了點油水,前次是無動於衷地眼看著別處數數,這次卻大聲地數著數。

「三下!」看來他是想用威嚴的聲音來掩蓋在打板子上玩的詭計。

端坐在正前方的七品武官,捋著腮須,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面孔。不過,這傢伙大概得了溫翰的大筆賄賂,他那捋鬍鬚的樣子叫人感到很溫和。

回牢房時,以前腰上都狠狠地挨了踢,這次獄卒連腳都沒有抬。

在獄外,這時官兵已戒備森嚴地包圍了十三行街,以斷絕英國商館的糧道。

九月初的廣州,簡直像炎熱的地獄。

在被包圍的英國商館里,總頭目律勞卑發著高燒,意志十分消沉。不要說糧食,連飲水也日益困難。在被重重包圍的英國商館里,英國人在焦慮和不安中度日如年。律勞卑終於命令在澳門外洋的安德洛瑪克號和伊姆傑舊譯「依莫禁」號。號兩艘護航艦立即開赴廣州。儘管外交大臣巴麥尊曾經指示「軍艦不得開進虎門」,但現在是緊急狀況。

另一方面,受溫翰委託的苦力頭終於查明了律勞卑乘坐的小艇。那是一條英國商船上的小艇。

現在就要靠金錢的力量來說話了。溫翰已經考慮好了下一步計劃。他心裡想:「阿章為什麼不快點從澳門回來呀!?」

溫章搜集了在澳門所能張羅到的銀子,裝進了箱子。

十萬兩銀子的重量約為三點七噸。溫章把這些銀子裝上自家來往於廈門的船隻,準備立即送往廣州。改名為石時助的石田時之助和拳術大師余太玄兩人已由廣州來到澳門,擔任運送現銀的護衛。

溫章的船隻從澳門出發,開到虎門水道時,已是九月七日。糟糕的是他的船過了虎門,開到蚝墩淺前面時,船舵出了毛病,不得不停航修理。

「拜託大家了,快點修好,工錢加倍!」溫章鼓勵船老大和水手們。溫章心裡焦急得要命。原因是附近的海面上籠罩著一片異常的氣氛。

據說澳門洋麵上的英國軍艦安德洛瑪克號和伊姆傑號已接到律勞卑派來的密使的命令,要它們突破虎門,開赴廣州,更有效地保護英國僑民的生命財產。

律勞卑把主要的官員帶往廣州。但這些官員經常往來於廣州、澳門之間。當時在廣州有書記官阿斯特爾、首席翻譯官馬禮遜和律勞卑的私人秘書約翰斯頓等人。留在澳門的有第二監督官德庇時、第三監督官羅賓臣和監督官的武官查爾斯?義律。人們傳說這些人都乘小艇登上了兩隻軍艦。

針對這種情況,總督和巡撫已向有關各兵營和各炮台下了命令:只准英國船隻從內河開往外洋,如從外洋進入內河則用武力阻止。

溫章已從可靠方面聽到了這些情報。當溫章的船進入虎門水道時,兵船開過來問道:「船上有沒有英國人?」並檢查了船艙。如果在這裡耽擱下去,說不定會被捲入戰爭。

5

伍紹榮來到金順記廣州分店拜訪。他來的目的,只不過是就老闆連維材被捕的事說幾句安慰話。

「嫌疑很快就會消除的,就會清清白白地放出來的。不要泄氣,要滿懷希望等待。」伍紹榮說了幾句普普通通的客套話。

「謝謝您的勸慰。」溫翰平靜地回答說,「我想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問題。老闆並沒有把律勞卑這個麻煩人物帶進廣州。」

「那當然嘍。」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他的罪總比把律勞卑帶進廣州的人要輕一些。所以我很放心。」

陷害連維材的肯定是公行。公行的總商伍紹榮明明知道溫翰對這一點很清楚,但他還跑來說幾句安慰話。兩人的談話表面上好像很平靜,其實骨子裡卻梗塞著疙疙瘩瘩的東西。

伍紹榮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就走了。不過,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溫翰的話中有可怕的含義。

他路過公行的會館,順便進去看看,公行的秘書慌慌張張地向他報告說:「興泰行的老闆嚴啟昌被捕了!」

「糟了!」伍紹榮用拳頭敲了一下腰。這時他才明白剛才溫翰說的話的意思。

按當時規定,到廣州來的外國船一律都要由公行的會員來保證,稱之為「承保」。而律勞卑從黃埔進廣州所乘的小艇,恰好是屬於公行的會員興泰行保證的英國商船。因此,興泰行老闆嚴啟昌應當對律勞卑進廣州這一非法行為負完全責任。

律勞卑因拂曉時進廣州,所以看到的人很少,碼頭上只有十來個苦力,伍紹榮給他們五兩銀子,要他們不要往外說。苦力們和官吏的關係從來就不好,伍紹榮認為他們不會向官吏告發,感到很放心。其中也許有人貪圖便宜,但官吏是不會出錢的。

苦力們確實沒有向官吏告發,但告訴了金順記的溫翰。溫翰大概為此而花了很多的錢。

「幹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錯事!……」伍紹榮閉上了眼睛。他只注意官吏,而忘記了金順記。自己陷害金順記的連維材。這明明是一種挑釁。溫翰來回答這種挑釁,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應當給那些傢伙更多一點錢,把他們打發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就好了!」——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已經晚了。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他的罪總比把律勞卑帶進廣州的人要輕一些。」——溫翰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

律勞卑進入廣州是產生這場糾紛的根源。如果他不進入廣州,也就不會出現中文的告示。從法律上來說,公行會員嚴啟昌的罪當然要比連維材重。

「到處都發生麻煩事!……」伍紹榮搖著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虎門水道內也發生了麻煩的事情。

九月七日的深夜,溫章聽到遠處傳來一聲炮響,面色煞白,抓住修理船舵的水手說:「開火了!快點修!快點!」

「著急反而修不好。你不用言語,在那兒等著吧!」水手轉過腦袋,露出滿臉不高興的神情。

據英國方面的記錄,這第一炮是零時二十五分從清國的兵船上發的。不過據說打的是空炮彈。

英國的兩隻軍艦改變了航向,但零時五十六分受到大角炮台的實彈炮擊,接著對岸的沙角炮台也開了火。

兩艦作好戰鬥準備,開始反擊。不一會兒,橫檔炮台開始炮擊,對面的亞娘鞋炮台也與之呼應,向兩艦開炮。

伊姆傑號受到橫檔炮台的炮擊,左舷腰板中彈,左舷主索鐵卡被打壞,掠過的炮彈險些擊中主桅,一名水兵被彈片擊傷。

炮台隨隨便便地放了幾炮,而英方的記錄卻對橫檔炮台的炮擊技術大加讚揚。

伊姆傑號吃了橫檔炮台的苦頭,安德洛瑪克號並未受到多大損失。

海風十分強勁,凌晨二時十五分,兩艦在炮台射程之外的海面上拋了錨。

「炮聲愈來愈激烈,會不會打到這邊來呀?」溫章臉色蒼白,炮聲停止后,才恢復了常態。他看了看始終沉著冷靜的石田和余太玄的臉,羞愧地笑了笑。

這時舵的故障已經排除。「趕快出發!」

載著銀兩的船,在黑暗中朝廣州開來。溫翰早已來到廣州的碼頭上迎接。他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說:「好啦!我這裡已搜集了三十萬兩等著你。」

溫章焦急地跟父親說聽到遠處炮戰的事。但父親對此並無多大興趣。大概他是一心在考慮救出連維材的事吧。「四十萬兩啊!……興泰必須搜羅更多的錢才行!」——溫翰在想這樣的事。

興泰行的生意不興旺,而且老闆嚴啟昌吸鴉片,開銷大,不要說四十萬兩,籌措五萬兩也有困難。溫翰早就知道這些情況。

「公行負有連帶責任,它不能不出來想方法的。」溫翰想到這裡,不覺發出聲來:「伍紹榮,該叫你領教領教了!……」

「什麼!?」溫章問道。

「沒什麼。」溫翰回答說,「快走吧,彩蘭在店裡等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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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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