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邊(1)
一到延津,曹丞相右腳第三到第四腳趾之間的腳氣便發作了,找我來給他捏搓。丞相的腳,一隻像白薯,一隻像裂嘴的香瓜。當然啦,曹丞相日理萬機。上午、下午、吃過晚飯,主要處理政治、軍事大事。這時英雄薈萃,笑聲皆「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曹丞相屁聲不斷,其它人都憋著忍著。捏搓腳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捏搓一陣,第三到第四腳趾之間便湧出黃水,腳蹼變得稀爛。黃水已經開始在第四到第五個腳趾之間與我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之間漫延。一到有人問我:
「你真是在給曹丞相捏腳嗎?」
我馬上舉起右手:
「看這手,看這黃水!」
大家看我的黃水與曹丞相的黃水真有些相似,便相信了。曹丞相的黃水,是人們爭相保存的雨露。裝在透亮的試管里。當晚,便有人給我爹送豬雜碎吃。我爹吃著豬心說:
「丞相(省去姓,顯得隨便與親切)可喜歡娃了,聽說還要認他做乾兒呢!」
這事很快風傳開來。開始有人給我爹送豬頭肉、豬尾巴。我聽到這消息卻嚇得哆嗦。丞相的乾兒是可以胡說的?我無非一個捏腳的罷了。丞相渾身上下都是耳朵,這消息他早晚得知,我的腦袋就得被砍下來當球踢。我暗自埋怨爹:
「爹,爹,你圖一時痛快,能嗍豬尾巴,把兒可給害苦了!」
幾天魂不守舍,等待丞相得知,發怒,考慮到時候是由我獨自承擔責任,還是如實出賣爹。果然,丞相很快知道這風傳。但也就是一笑了之。偶爾與我開玩笑,還真叫一聲「乾兒」。
丞相和藹可親。大人物嘛,發怒是在公堂,跟與他地位相等的人。挎劍出入宮殿,左右相互不服氣,這很正常。但到與我們這些下人接觸,和藹可親。見面就問:
「吃了嗎?沒吃飽再吃點!」
夜深人靜的時候,丞相除了讓我捏捏腳,另一個愛好是玩婦女。他對婦女並不挑剔,只要模樣俊俏,身條好,腰細,腳捧著不臭,不起皴,不起皮,姑娘也可,媳婦也可,寡婦也可,不講究非「處女」不行。這放在我與曹丞相相處的年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們延津「處女」無遭大殃,與曹丞相這點寬鬆和不在意大有關係。我為此恭維過丞相。但丞相不在意地擺擺手,聲明這並不完全出自愛民之心,很大的成分還是屬於個人愛好。他說:「生瓜蛋子有什麼意思?」但這並不影響事情的客觀效果及我們對他的尊敬。曹丞相二十萬大軍一到延津,曹丞相就讓軍士騎馬在軍中發了一趟告示:一、強姦民女者,殺;二、騎馬踐踏莊稼者,殺;三,無事玩老百姓豬耳朵者,殺……延津幾十萬民眾歡騰雀躍,奔走相告。果然,曹軍軍紀嚴明,不像一同到來駐紮在延津黃河之南的袁紹軍隊,據說那裡的士兵連小羊都肏了。這裡不肏小羊,不肏「處女」,二十萬大軍不肏,只剩一個曹丞相玩玩媳婦寡婦,實在不值一提。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曹丞相也是人嘛。我們村殺豬的豬蛋給曹丞相送豬腸子時,被曹丞相留下聊天。聊了一會豬的殺法,腸子的扒法和灌法,又聊婦女。豬蛋順便給曹介紹了幾個俊俏的。這時曹問:
「豬蛋,我這生活是否有些特殊化?」
豬蛋啐口唾沫答:
「什麼特殊,我還搞過呢,別說一個丞相!你想嘛,我們延津幾十萬人,連吃帶日,還管不起你一個!」
曹丞相笑了。說不要看豬蛋殺豬,樊噲也殺豬,殺豬的懂政治,這職業離政治近。接著就封豬蛋為「新軍」操練小頭目,讓帶著我們村的村民操練。
曹丞相不玩婦女時,就由我來給他捏搓腳。這時曹閉著眼睛,搓到癢處,也像常人一樣舒服地「哼哼」,令我大不敬地想起婦女在有些時候的樣子。老人家睜開眼睛又興緻好時,知道我也是當代中國一個寫字的,便也與我聊天,談古論今。所謂談古論今,也無非是他談論,我聽,偶爾瞅准機會附和一句。他談論盡興,才開始與我問話。這時須有問有答。問:
「你以前知道我嗎?」
我忙低頭答:
「常與丞相夢中相會。」
曹皮笑肉不笑地用席篾子剔著牙:
「以前沒見過面,怎麼會夢我?」
我答:
「這是我的一點毛病,常夢中與大人物相會。所謂『身無分文,心憂天下』,就是這個意思。因你們大人物管著天下,所以常夢。」
曹「嗯」了一聲,抬了一下眼皮,有些不大相信的樣子,我忙又補充:
「不但是我,所有文人皆如此。丞相也寫過詩,難道與三皇五帝無夢中相會過?」
這時曹倒很吃驚,睜大眼睛想了想,說:
「我倒真沒夢見過。」
我說:
「那也正常。因為丞相與三皇五帝是同樣人,做的是同樣事,寫的是帝王詩,所以夢不夢無所謂。至於我們這些只會寫字的普通的小文人,不夢又如何生活?」
曹點點頭,「嗯」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問。
還有一次,曹丞相問:
「你平生最佩服誰?」
我答:
「當然是曹丞相。」
曹馬上大怒,從桌子上扔下一個竹牌:
「大刑伺候!」
立即上來幾個虎背熊腰的兵士,將我捺到了桌前,給我雙手上拶子,抽繩。我大叫一聲,昏了過去。涼水潑醒后,我首先不明白的是我身為男身,怎麼給我用女刑?但接著又明白了,在丞相眼裡,我們這些小文人,本來就男女不分。這時丞相已經坐在大堂桌后,用驚堂木拍了一下桌子:
「大膽刁民,敢與本丞相扯謊!你前天說過,我們也無非是夢中相會,相互隔著許多朝代,你怎麼會佩服我?」
我熬刑不過,只好答:
「報告丞相,是扯謊。」
曹問「你到底佩服誰?」
我答:「佩服毛主席。」
曹說:「這還差不多。」
於是不再審問。
一次曹丞相與袁紹會獵,將我帶上。會獵在延津大荒窪。曹起身於黃河北,袁起身於黃河南。大荒窪是一個什麼地方?我在另一部長篇小說《故鄉天下黃花》中已經描述過,窮山惡水,土匪出沒;人沒有好人,動物沒有好動物。這裡沒有pao子,沒有獐子,沒有鹿,也沒有黃羊,只有幾隻餓得皮包骨頭的灰兔子。但曹、袁畢竟是大人物,能入鄉隨俗,不為一時一地一情一景情緒低落,不與人、動物一般見識,一場獵會下來,雖然只打下三隻灰兔子,還有一隻明顯老了,屬於腿腳不便,但兩人仍興緻很高,「哈哈」大笑,用袖子去擦頭上的汗。看著雙方兵士在剝兔子,曹、袁在那裡聯合罵劉表,一個說「這灰孫子」,一個說「我操他二姨」。說完,罵完,拱拱手,各帶兵回營。晚上曹問我:
「袁紹你看到了?」
我答:
「看到了。」
曹問:
「印象如何?」
我答:
「還行,對部下很好,自己只要兔肉,不要兔皮,把兔皮讓大家分。」
曹點點頭,又問:
「你說,我與袁紹誰好?」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半晌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我說曹好,曹必認為我又在扯謊,又要打我;我說袁好,曹與袁雖然現在是朋友,共擊劉表,但我讀過史書,知道兩人不久也將分化,成為敵人,那樣說也不妥。記得有人問過:「吾與徐公孰美」,讓人急得一頭汗。我答:
「都好。」
曹瞪了我一眼,發怒問:
「如果袁讓你捏臭腳,你也會給他捏嗎?」
我哆嗦著身子說:
「如果袁佔了我們地面,他讓我捏,我如何敢不捏?」
曹沒有繼續發怒,鬆一口氣說:
「你這人除了愚笨,沒有別的優點,惟一的優點是還老實。」
我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嘿嘿」乾笑兩聲。雖然對丞相說的話感到不太受用,但也說到了我心坎里。我在朋友們中間,也常說這句話:
「我這人沒別的優點,惟一的優點是還老實。」
有些朋友不信我這句話,說我這人表面看老實,內心不老實,有「腹誹」嫌疑。曹丞相,我心隨你而去。雖然咱們地位相差懸殊,但我引你為我的知音。仕為知己者用,今後你說哪打哪,你說東我不朝西,你說打狗我不攆雞。哪怕前邊是個火坑,你說一聲「跳」,我跳下去再說。但就在我對曹感激涕零,對自己浮想聯翩的時候,曹公館卻把我辭退了,不再讓我給曹捏搓腳,把我打發回原來的位置:回到村裡的寒窯,出牛馬力,吃豬狗食,背桿梭標到豬蛋所轄的新軍去操練。我及我爹都大吃一驚,感到天旋地轉,眼前沒了活路。家裡馬上沒人再送豬尾巴;邊以前送的豬尾巴,現在也自己像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折著跟頭往屋外翻。我躺在曹公館門前的塵土裡,扭著身子哭,說這樣不明不白被趕出門,我是寧死不回家。我與丞相處得挺好,丞相昨天還誇我老實,今天如何會攆我?必是中間有人做手腳。不來曹府還罷,既然來了,現在又光著身子被趕走,讓我如何有臉面再做人?要把原因說清楚,不說清楚我弔死在這裡罷。門衛見我哭得可憐,何況以前同在曹府共事,便與我通報到內府。內府很快傳出原因,只有兩個字,說我「臉黑」。原因既然說到這裡,我立馬無話,停住哭聲,自愧得不行。說別的原因我可以辯解,說我臉黑我無法辯解,因為我是真臉黑。我十歲以前,在延津是有名的小黑孩。記得我成人以後,一位與我關係很好的故鄉人,在我七八歲時,曾指著我對他一個同行的人(當時正在一截廢牆頭上走)說:
「這孩,黑得跟蛋皮一樣!」
兩位成年人都為這妙語感到驚奇:我還能說出這樣的妙語嗎?兩人開懷大笑。待我也成年以後,說這妙語的成年人雖然與我處得不錯,見面還常問我:「最近寫什麼東西啦?」我雖然也笑著回答寫什麼什麼了,但心裡卻永遠忘不了那句話,我對他永遠懷恨在心。現在曹丞相提出這問題,我馬上感到自愧得不行,曹是臉白的人,一千多年後上了舞台還一臉漂白,我一個黑得如蛋皮的傢伙,呆在他身邊怎麼合適?馬上不鬧了,偃旗息鼓,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一臉慚愧地回家。回家見爹躺在床上唉聲嘆氣,我不禁對爹有些憤怒:過去我在曹身邊時,你嗍豬尾巴,現在見我離開曹身邊,見豬尾巴扭動著身子離去,你就唉聲嘆氣,你可知這唉聲嘆氣對我心裡的威脅,比對我大罵一場還要厲害呢!這能怪我嗎?誰讓你把我生得這麼黑!
果然,曹府很快又找到一個捏搓腳的少年代替我,也是我們村的,我從小割草睡打麥場的夥伴,叫「白石頭」。他長得確實白,漂白,像西洋人一樣。怕光,怕雪,有太陽迷路,有雪也迷路,睜不開眼睛。我怎麼能與他比?於是口服心服,不再鬧情緒,心甘情願地每天扛根梭標到大路的塵土中去操練。白石頭上曹府去時,在路上碰到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說:
「家裡正忙,我也不大想去,可我爹打我,我怎好不去?」
我舉著流著黃水的右手說:
「去吧白石頭,我不怪你,誰不是因為爹。」
當天晚上,從我家逃出去的豬尾巴,全像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扭到了白石頭家。
多少年過去,我才知道我離開曹府,是曹丞相對我的愛護。因為曹在辭退我的前一天,剛剛殺了一個寫字的,名楊修,愛在曹面前搖唇鼓舌。當然我與楊修不能比,我的寫字,與他的寫字並不相同,他寫的是大字,是楷書,是治國安邦、經濟人倫之類;我寫的是大家不要的破字,記些街頭巷尾的民間流傳消息,與走街串巷吹拉彈唱的瞎鹿有些相似,是下九流,死了不能入祖墳的主。但當時曹因在大場面殺了楊修,對所有寫字的都厭惡起來,想起給他捏腳捧腳的也是一個寫字的,於是在余怒之下,把我也趕了出去。趕我出去不是對我的懲罰,是對我的恩典和愛護。如在曹身邊呆的時間長了,安知不是楊修第二?他要白石頭也要得對,因為白石頭不是寫字的,他就會眯著眼睛逮捕癩蛤蟆,然後回家用鹽水煮煮與他爹娘兄弟姐妹一塊吃。一個吃癩蛤蟆的人,當然只配捏臭腳,我一個寫字的有身份的文人,如何能幹這個?白石頭,你還別得意,這是我扔了的差事,你撿起來干,我對這差事和你都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履。幾個月後,曹、袁反目,曹軍人少,袁軍人多,曹不戰自走,帶軍撤退,把白石頭也給帶走了;白石頭他爹失聲痛哭,害怕再也見不著兒子。曹軍走後,袁軍佔了我們延津地面,袁就追查白石頭家是「匪屬」,白石頭他爹逃竄到大荒窪,我們全村人到大荒窪圍獵白石頭他爹,這時我心中的快意!我因被曹辭退,這時成了受迫害的英雄。我爹捋著鬍子說:
「我早就有遠見,不讓俺娃跟白臉奸臣曹幹事,怎麼樣,現在看出我有主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