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7日
夜裡又下了大雪。孩子們樂壞了,他們說用不了多久,大家進出就得走窗戶了。今天早晨起來,大雪果然封住了門,只能從洗衣間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準備,村裡也儲備了足夠的食物,毫無疑問,我們要同外界隔絕一段時間了。給大雪封住,這樣的冬天倒不是頭回,但是在我的記憶中,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厚的積雪。我講述的事昨天既然開了頭,趁此機會就索性寫下去。
我說過,領回這殘疾姑娘的時候,我並未多想她在我家能佔個什麼位置。我知道妻子反對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們家居有多大地方,我們的收入極其有限。但是我出於天性,又基於道德原則,一貫這樣行事,根本不算計我一時衝動會增加多少開銷(我始終認為,計較花費違背《福音書》)。不過,信賴上帝是一碼事,將負擔推給別人是另一碼事。時過不久我就發現,這副重擔,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擔子極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給這女孩剪頭時,我還盡量幫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經非常厭惡了,等到給女孩洗澡的時候,我只好讓妻子一個人干,心裡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討厭的活兒。
阿梅莉倒是再也沒有發一點怨言,夜裡她大概考慮過,決定接受這副新擔子,照料起來甚至顯出點兒樂趣,我看見她給熱特律德收拾完了,臉上有了笑容。我給盲女剃禿的頭上塗了油膏,給她戴上一頂白布軟帽;阿梅莉拿薩拉舊外衣和乾淨的內衣,把她那身骯髒的破衣裳換下來,扔進火爐里燒掉。這個孤女的真名實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無從打聽,就由夏洛特起了熱特律德這個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贊同。看來她比薩拉年齡略小,穿上薩拉一年前脫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須承認,頭幾天我深感失望。我給熱特律德設計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實卻迫使我放棄了幻想。她那張遲鈍的臉表情木然,確切地說毫無表情,使我的好心徹底冷了。她終日守著爐火,處於防衛狀態,一聽見我們的聲音,尤其聽見有人走近,她那張面孔似乎就露出兇相,也就是說一有表情,必定是敵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說話、溝通,她就像動物一樣哼哼,嗷嗷叫起來。她這種氣惱的態度,直到要吃飯的時候才停止。她撲向我親自端給她的飯菜,形同牲口,貪吃的樣子難看極了。常言道以心換心,我面對這顆頑固拒人的心靈,覺得萌生了厭惡之感。不錯,老實說,開頭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對她失去興趣,後悔一時衝動,真不該把她帶回家來。還有一個情況損傷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見我難以掩飾的情緒,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熱特律德成為我的包袱;在家裡時時令我難堪,就越發關心照料這孩子了。
我正處於兩難境況的時候,住在特拉維谷村的友人馬爾丹大夫,借巡診之機前來看我。他聽了我的介紹,對熱特律德的狀態很感興趣,開頭十分驚訝,女孩僅僅雙目失明,何以處於如此愚昧的狀態。於是,我就向他解釋,她本身有這種殘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個老太太又是個聾子,從來不跟她講話,結果可憐的孩子一直處於無人過問的境地。馬爾丹大夫便勸道,既然是這種情況,我就不該喪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兒而已。
「你還沒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動工蓋房子,」馬爾丹說道。「想想看,這顆靈魂還是一片混沌,連起碼的輪廓都沒有形成。先得把吃東西的幾種感覺聯繫起來,就像貼標籤那樣,每種感覺配上一種聲音、一個單詞,你不厭其煩,反反覆復對她說,然後設法讓她重複。
「千萬不要操之過急,每天按時教她,每次不要拖長時間……」
他詳詳細細地向我介紹了這種方法,然後又說道:
「其實,這種方法一點也不神秘,絕不是我的發明,別人已經採用過了。你忘了嗎?我們一起修哲學那時候,老師談到孔狄亞克①和他那活動雕像,就說過一個類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說道:「要麼就是後來,我在一本心理雜誌上看到的……不管怎麼說吧,反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連名字我都還記得,那女孩比熱特律德還要不幸,不但雙目失明,還又聾又啞,不知由英國哪個郡的一位醫生收養了,說起來那還是上個世紀中葉的事兒。她的名字叫勞拉?布里奇曼。那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了孩子的進步,至少記錄了開始階段,他教她學習的種種努力,你也應當寫那樣的日記。那醫生讓孩子輪番觸摸兩對小東西:根別針和支筆,就這樣一連幾天,幾星期,然後拿來印有盲文的一張紙,讓她摸紙上突起的兩個英語詞:pin和pen。訓練幾周也沒有一點收效。那軀體是彷彿沒有靈魂。然而,醫生並不喪失信心。他敘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兒上的一個人,在黑洞洞的深井裡拚命搖動一根繩子,希望井下遲早有一隻手抓住。』因為,他一刻也不懷疑深井下有人,那人遲早會抓住繩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見勞拉木然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我敢說在那種時刻,醫生眼裡一定湧出感激和愛的淚水,他一定跪下來感謝上帝。勞拉猛然明白了醫生對她的期望:她得救啦!從那天起,她專心致志地學習,進步特別快,不久就能自學了,後來還當上一所盲人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個人……還有不少事例,近來報章雜誌連篇累牘地報道,都爭相表示驚訝,說是這種人還能得到幸福,在我看來實在有點少見多怪。其實,生來與外界隔絕的人都是幸福的,他們一有了表達能力,當然要講述他們的幸福了。記者們自然聽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條教訓: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還有臉抱怨……」
①孔狄亞克(1714-1780),法國神父,哲學家,著有《感覺論》。
講到這裡,我就同馬爾丹爭論起來,反對他的悲觀主義,絕不同意他似乎要表達的觀點:歸根結底,感官只能給人增添煩惱。
「絕沒有這個意思,」他分辯說,「我只是想說明,人的靈魂更容易,也更願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與和諧,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烏煙瘴氣、百孔千瘡的放蕩和罪惡。正是這五種感官向我們提供情況,有助於我們放蕩和做惡。因此我認為,維吉爾的話『自知其善』不如改為『不知其惡』,而『其樂無窮』①,這就教導我們: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惡,那該有多幸福啊!」
①原文為拉丁文
馬爾丹還對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說,他認為創造靈感直接來自勞拉?布里奇曼的事例,還答應立刻給我寄來一本。果然,四天之後,我收到了《爐邊蟋蟀》一書,懷著濃厚的興趣看了。這個故事偏長,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個失明的姑娘,他父親,一個窮苦的玩具製造商,竭力讓她生活在舒適、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藝術,就在於讓人把虛假當成虔誠,謝天謝地!我對待熱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馬爾丹來看我的次日,我就開始實施他介紹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現在我後悔沒有像他建議的那樣,把熱特律德的頭幾步記錄下來: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著,領她走在這條昏黑的路上。頭幾周,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因為,這種啟蒙教育不僅費時間,還給我招來責備。說起來叫我心裡難過,那些責備的話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過,我在這裡提及,心中未存半點怨恨之意——我鄭重地表明這一點,以後她看了我這些記錄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①之後,立刻教育我要寬恕別人的冒犯嗎?)進而言之,我聽了她的責備感到最難受的時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熱特律德身上花那麼長時間。我主要責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錯,這種缺乏信心的態度令我難受,然而並沒有使我氣餒。我經常聽她嘮叨:「你若是真能幹出點名堂來……」她堅持認為我肯定徒勞無功;因此,她自然覺得我不值當為此消耗時間,還不如干點別的什麼。每次我訓練熱特律德的時候,她總找借口來打擾我,不是有什麼人等我去見,就是有什麼事等我去辦,說什麼我該見別人的時間用在這女孩身上了。總之,我認為是母親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聽她這樣說:「你自己的孩子,哪個也沒有這麼精心過。」的確如此,我固然非常愛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認為他們用不著我多操心。
①亡羊喻,事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八章。耶穌用牧人尋回迷途的羊打比喻,勉勵弟子去拯救迷途的人。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詡,但是最難接受亡羊喻,他們始終不能領悟,每隻羊單獨離開羊群,在牧人看來,可能比整個羊群還要寶貴。請看這樣的話:「一個人如有百隻羊,走大一隻,他不是要將九十九隻羊丟在山上,去尋找那隻迷途的羊嗎?」這樣閃著慈悲光輝的話,那些所謂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諱,他們就肯定要斷言是極不公正的。
熱特律德臉上初綻的笑容,給我以極大的安慰,百倍地回報了我的苦心。因為,「這隻羊如果找到,我實話告訴你們,它給牧羊人帶來的快樂,要超過其他九十九隻從未迷失的羊①。」對,我也要實話實說,一天早晨,我看見熱特律德雕像般的臉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開了竅兒,對我多日用心教給她的東西開始產生興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這是我哪個孩子的笑容都從未產生的效果。
①引耶穌的話,見《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那天是3月5日,我當作一個生日記下這個日期。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改容。她的臉突然「活了」,彷彿豁然開朗,就好像拂曉前的紫紅色曙光,將阿爾卑斯高山從黑夜裡拉出來,映照得雪峰微微顫動,不啻一種神秘的色彩;我還聯想到天使降臨、喚醒死水的貝塞斯達水池①。看見熱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陣狂喜,覺得此刻降臨到她身上的,恐難說不是愛而只是智慧。於是我萬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麗的額頭,心想這是獻給上帝的一吻。
①據《約翰福音》第五章記載,耶路撒冷有一水池,天使每天降臨攪動池水,第一個下去的人百病可治。
這種教育起步難,只要初見成效,進步就特別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們走過的道路:有時我就覺得熱特律德往前跳躍,好像不在乎什麼方法了。還記得開頭階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質,輕視其種類,如冷熱、苦甜、粗糙、柔輕、輕重……繼而是動作,如挪開、靠攏、抬起、交叉、放倒、捆結、分散、收攏,等等。過了不久,我就什麼方法也不用了,乾脆同她交談,不大考慮她是不是總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誘導她隨便問我什麼。毫無疑問,在我離開的時候,她的頭腦還繼續活動,因為我每次再見到她都很驚訝,感到把她同我隔開的黑夜之牆變薄了。我想事情就應當這樣:天氣轉暖,春天步步進逼,終要戰勝冬季。積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讚嘆不已:看表面還是原樣,而下面卻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總要產生錯覺,明確對我說:積雪一直沒什麼變化;殊不知看著還很厚,下面已經化了,突然間會一處處崩坍,重又顯露出生命。
我擔心熱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樣,終日守著爐火,身子會虛弱下去,就開始帶她到戶外走走。不過,只有扶著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驚恐萬狀,在她能夠向我說明之前,我就看出來她從未到過戶外。我在那間茅舍碰見她時根本沒人管,只給她點吃的,維持她不死,我還真不敢說是幫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於那間小屋的四壁,她從未出去過。夏天,房門敞著,外面是廣闊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爾到門口呆一呆。後來她告訴我,她聽見鳥兒叫,還以為純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臉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愛撫一樣,況且,她也沒有細想,只覺得熱空氣暖人,就跟爐火能燒開水一樣極其自然。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理會,對什麼也不關心,完全處於麻木狀態,直到我開始照顧她為止。還記得她聽我說那些輕柔的歌聲是活物發出來的,簡直興奮不已,認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發大自然的各種快樂。(從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頭語:我像鳥兒一樣快樂。)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賞鳥兒歌唱的絢麗景象,就不免傷感起來。
「世間真的像鳥兒唱的那麼美嗎?」她問道。「為什麼別人不說得再明白點兒呢?為什麼您不對我說一說呢?您是想我看不見,泊讓我難過嗎?您這麼想就錯了。烏兒的歌盧,我聽得很真切,覺得完全明白它們說的什麼。」
「看得見的人,倒不如你聽得那麼明白,我的熱特律德。」我對她這樣講是想安慰她。
「別的動物怎麼不歌唱呢?」她又問道。她的問題有時出乎我的意料,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於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貼近大地的動物越沉重,也越悲傷。我設法讓她明白這一點,並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戲。
這又引起她發問:鳥兒是不是惟一會飛的動物。
「蝴蝶也會飛。」我回答
「蝴蝶歌唱嗎?」
「它們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快樂,」我又說道。「快樂用鮮艷的顏色寫在彩翼上……」接著,我就向她描繪蝴蝶斑瀾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