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瑪城(三)
她認識男人後很快地就與他同行,他的家人終因他的出現開始有所退避,他們對他自然充滿敵意,失去的弟弟與兒子已成為不可取代的神話,他們刻意地在最後一次見她父母時談論他們曾經多愛這個早逝的孩子,她給了他們一筆錢希望他們消失。
男人問她該結束了吧,她牽著他的手感覺他的寬厚偉大,這一次她知道是愛,她知道她擁有的是給予不是被奪取,她知道她是被容納而不被挖出。
他們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他原本簡單的工作開始繁忙,常常來了就走,幾個夜裡他們失去聯絡,黑夜裡電話響起時她恐懼地任鈴聲在屋裡回蕩不敢聽、怕聽見電話里傳來厄運降臨,然後她開始以各種借口留住他,不燙的發燒沒有葯救的胃痛,當他終於留下來陪她,她便趁他睡去后將屋門反鎖,讓他不能怕因為吵醒她而悄悄地走,當他醒來時沒有與她爭吵,他只是看著她,覺得她還是一個好小好小的孩子。
他陪她一次一次地去買書,買一本一本的旅遊導讀,他說讓我陪你去吧,她告訴她的父母她終於要去旅行,她的父母卻認為那是一種浪費,但是她頑固地準備等待與他遠離。
但男人越來越忙,十一月的紅楓開了又落,三月的櫻花瞬間消失在枝頭,北方的大雪終於寒凍得讓飛機無法降落,改期的機票於是只退回了原本的部分支付,他們沒有去成,書成了過期的新聞。
男人不能在她身邊的夜晚,她開始去夜店,從一杯酒開始,然後無止境地灌,她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喜歡她,看她的眼神充滿掠奪,她找到一種無罪釋放的快樂,她讓他們適當地碰觸自己但不被侵略。
他們開始慫恿她吃一些小小的丹藥,葯上繪著粉紅的卡通人物或骷髏頭,她一直抗拒,直到那夜男人再度失約,她終於決定讓自己死亡,她想起他的死曾經讓自己活在無盡的懊悔,那麼現在她也可以讓自己死去來取得男人對她永恆的愛戀,在那一瞬間,已死去的他的那一張臉忽然無比清楚地與她貼近,她感覺自己早就被他附體,那一刻被宣布死亡的他根本沒有死去,被奪取自由的原來是她。
她從高個頭的男人口中接過藥丸,他變得好興奮,他用舌頭餵過去還企圖與她糾結,但她吞下藥后就緊閉雙唇,於是他只好撤退找下一個標的。
當藥力生效幻影重重升起,眼前的影像卻是浮現起一個個她去過的城市,胡志明市熱鬧的三輪車、巴黎聖母院旁蜿蜒的塞納河、威尼斯飛滿鴿子的廣場聖馬可、東京多年暖冬沒有落下的大雪,那些城市一個個晃影交錯,然後她打電話給男人,接通后便無聲地掛斷,她知道他能聽見這裡的音樂與人聲,她知道如果他擔憂就會儘快來找她,找不到她后只好在家裡等待,她知道他總是等累了抵抗不了睡意,而她回去時摸黑上床,他會自然地抱緊她握她的手,眼睛張也不張地一下子又睡著。
她已經無法承受他以任何一種形式離去,她感覺愛的深切與恐懼可以靠得如此接近,她忽然明白自己以不停贖罪的方式照顧死去的他的家人而得到的安穩並不是僅僅是因為愛,真正讓她畏怯無法放手的其實是莫名地消失,一個人在你眼前喜怒哀樂之後卻忽然之間蒸發成煙,呼地一聲散去的消失。
她的生命停格在那一刻早就沒有再成長,她化成了鹽柱。
她躺在浴室里,睡在自己的嘔吐物里但她感覺自己好乾凈,索多拉的小提琴音飄在窗口帶著一個天使降臨,她感到手腳失去體溫卻並不冰冷,腳邊的指縫有一些無形的東西在流失,一直沒有哭的她感到溫暖而落淚,小提琴音一直纏纏繞繞,過快的心跳終於漸緩,她看見他死在橋頂的模樣和她現在是一樣的姿勢,她想貼近他的臉,但卻看見他忽然升起與天使同行,對她說:「不讓我走的是你」。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