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透跨進理想的高中大門。
二年級時,有人通過介紹人來試探本多的口氣,打算將來把女兒嫁給阿透。本多一笑置之。雖說法律上已達婚齡,但對年方十八的阿透畢竟為時太早。可是對方仍不死心,繼續通過介紹人緊纏不放。因介紹人是法律界頭面人物,本多也不便一口回絕。
此刻閃電般掠過本多心頭的,是遭遇二十歲阿透之死而長吁短嘆的年輕未婚妻的幻覺。但願那少女面色蒼白,一副美人薄命的樣子。這樣,本多就可以在財產分文無損的情況下再一次面對美的透明結晶。
這樣的幻想同本多向阿透實施的教育是相當矛盾的。可是話又說回來,倘若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幻想,一開始就全然沒有這種危機感的話,本多腦海里壓根兒就不會浮現出通過教育把阿透一味引向醜陋的永生的念頭。也就是說,本多畏懼的正是本多希望的,本多希望的正是本多畏懼的。
眼下的提婚很像以前以恰到好處的間歇方式漫上地板的水。本多於是接受了法律界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的來訪,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這位一副剛愎自用的刻板老人。無論怎麼說,告知阿透都不合適宜。
老人帶來的相片倒使本多大為動心。這十八歲女郎長得很美,瓜籽臉,全無時髦作派。面對鏡頭微微蹙起眉頭的困惑表情也別有韻味。
「小姐長得真是如花似玉。身體方面可健康?」
「這點我十分清楚。本人比相片健康得多,沒聽說生過什麼病。健康當然第一重要。相片是她父母挑選的,怕是守舊了一點。」
「那麼說,是很開朗的啰?」
「哦,怎麼說好呢?總之輕佻的印象是絕對沒有。」老人不得要領地回答。
本多隨即改變主意:見見這個少女。
不言而喻,這樁送上門的婚事打的是錢財上的主意。此外找不出任何要選十八歲少年為婿的理由,無論他多麼才華出眾。父母生怕這千載難逢的獵物落人他人之手才這麼急不可耐。
一切都瞞不過本多。如果答應這門親事,也無非是以此作為鎮靜葯來安撫十八歲的少年,畢竟不易由老人一手撫育。不過看情形,阿透尚無此類危機。這樣,雙方的利害關係便似乎愈發相距遼遠,沒有任何理由就範。本多略感興趣的莫如說在於漂亮少女和其父母的比照。他想見識一下自尊心在物慾的誘惑下怎樣卑躬屈膝。據說對方是頗有來頭的名門望族,本多對此根本不放在心上。
對方希望加進阿透一起吃頓飯。本多拒絕了,而和法律界那位長老兩人應邀前往。
這天過後的兩周時間裡,七十八歲的本多徹頭徹尾成了「誘惑」的俘虜。
少女已在晚餐席間見了,還交談了三言兩語。相片又拿了幾張回來……誘惑即由此而來。
並不是說已痛快作了答覆。仍在猶豫不決。然而衰老的心卻走火人魔,無法僅靠理性做出判斷。老人的執拗如癬疥癢得渾身難受。他無論如何都想把相片出示給阿透,窺視其如何反應。
本多自身也難以理解這究竟屬於怎樣的衝動。誘惑的底層鼓涌著欣喜與矜持。倘有疏忽,勢必陷入無以自拔的境地。這點本多心中有數。但執拗終歸是執拗。
他想把少女同阿透系在一起,像在撞球案面撞擊紅白圓球那樣玩味幾種始料未及的結果。少女一見傾心自好,阿透心醉神迷亦妙。越是少女哀嘆阿透之死,或是阿透覺察到少女的物慾而洞悉人的本質——對本多來說,哪一種都是嚮往的結局,那本身即是一種祭奠。
本多早已通過嚴肅對待認真思考人生的年齡,步入任何惡作劇都堪可饒恕的人生旅程。不管如何犧牲他人,日益迫切的死都會抵消一切。這個年齡足以使其玩年輕於掌股,視世人如泥偶,將世間習俗為己所用,把一切赤誠化為一夕晚霞的戲謔。
他人何足掛齒!一旦下定決心,本多覺得屈服於誘惑竟好像成了使命。
一天很晚時分,本多把阿透叫進書房。書房是英國樣式,父輩即依原樣使用。梅雨使房間充滿霉氣味。本多討厭空調器,沒有安裝。坐在對面椅上的阿透從白襯衫稍稍露出的白色前胸閃著汗珠。在本多眼裡,這令人憎惡的年輕如正在此處開放的白色八仙花。
「快放暑假了吧?」本多開口道。
「之前還有考試。」阿透拿起一塊薄荷味巧克力,用整齊的牙齒咬了一下,然後拿開巧克力回答。
「你這吃法活像松鼠。」本多笑了。
「是么?」阿透也笑了。笑得很開心,無憂無慮。
本多望著阿透白皙的臉頰,心想今年夏天無論如何得把這臉頰晒黑。不過即使晒黑怕也不至於長出粉刺。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相片,以事先設計好的自然手勢放在阿透眼前的桌面上。
這場戲關鍵一幕在於阿透拿起相片的神態。本多巨細無遺地攝入眼裡。只見阿透首先以門衛審查入場證的嚴肅表情注視相片,而後若有所語地朝本多抬起眼睛還回。此刻,少年特有的興奮倏忽間背叛了好奇心,臉一直紅到耳根。把相片放在桌面后,手指深深塞進耳穴胡亂搔起來。繼而用不無慍怒的聲音說:
「人長得滿不錯嘛!」
何等完美的反應!本多想。阿透幾乎詩一般瀟洒地輕輕彈開與其年齡相應的凡庸之心稍縱即逝的火花(儘管場面如此猝然)。本多險些忘記這不過是阿透按他的期望做出的反應。
這是複雜的綜合性作業。就連掩飾微妙羞赧的胡亂手勢也設計得無懈可擊,彷彿本多的自我意識在一瞬間扮演了少年角色。
「怎麼樣?可想見一面?」本多沉靜地詢問。窺視少年反應的時間裡,他頗有些擔心事情的進展能否一如所料,於是引起一陣固執的咳嗽。
阿透颯然起身,繞到本多身後為他捶背。
「嗯。」阿透支吾地回答。由於在父親背後,一下子放鬆下來,兩眼炯炯生輝,心中自言自語:「總算等來了,值得傷害的對象終於出現了!」
阿透身後的窗外仍在下雨。在窗口燈光的照射下,雨絲如一道道黑色的汗水順著脹鼓鼓的樹皮漣漣而下……每當入夜時分,地鐵電車通過高架路的聲響便在這一帶轟鳴開來,俄而鑽入地下。阿透在父親咳嗽不止的時間裡想像著電車鑽入地下之前車廂窗口那一排短命的輝煌燈火。但船的聲息在這夜幕下是無處可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