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往芝加哥的頭幾個鐘頭車程,金科都在拿小塊牛肉乾教昆妮用後腿站立行走。昆妮的腹瀉顯然康復了。
「起來!起來,昆妮站起來!好樣的,太棒了!」
我躺在鋪蓋上,蜷著身子面向牆壁,渾身上下每一寸筋肉都和心緒一樣苦不堪言,這必定是個教訓。歷歷往事在我腦海盤旋,彷彿線球似的纏混成一團。我父母親在世時送我去念康奈爾大學。我父母過世后屍身下方的綠、白地面。瑪蓮娜和我在獸篷跳華爾茲。瑪蓮娜今天早上在窗邊把淚水往肚裡吞。蘿西什麼都想碰碰、試試的長鼻。三公尺高的蘿西不動如山,在奧古斯特的毆打下哀號。奧古斯特在行駛的列車頂上跳踢踏舞。奧古斯特彷彿跟象鉤合而為一,氣得瘋魔起來。芭芭拉在舞台上擺盪兩隻木瓜奶。芭芭拉和奈兒對我施展專業的魅功。
昨夜的事像大鐵鎚一般重重打擊我。我將眼皮閉得死緊,努力凈空腦袋,但腦袋就是空不了。回憶愈是痛苦,愈是揮之不去。
昆妮興奮的尖嚷終於停歇。幾秒后,金科床鋪的彈簧吱吱響了幾聲,又歸於沉寂。感覺得出來,他在打量我。我翻身面對他。
他坐在床緣,光著腳丫,交叉雙腿,紅髮凌亂。昆妮爬上他的大腿,後腿宛若青蛙一般在身後攤平。
「你到底怎麼搞的?」金科說。
陽光從他身後的木條縫隙射進來,一閃一閃有如刀鋒。我遮住眼睛,擺出苦瓜臉。
「我是真心想知道。你打哪兒來的?」
「從石頭蹦出來的。」我翻回去面對牆壁,把枕頭蓋在頭上。
「你在氣惱什麼,昨晚的事嗎?」
光是聽他提起昨晚,膽汁都涌到喉嚨了。
「你覺得丟臉還是怎麼啦?」
「哎,看在老天分上,能不能饒了我?」我沒好氣。
他沉默不語。幾秒后,我又翻身面對他。他仍舊盯著我,撫弄昆妮的耳朵。小狗舔著他另一隻手,搖著短尾巴。
「我無意對你失禮,只是我這輩子沒幹過那種事。」我說。
「嗯,是喔――其實,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我雙手抓著發疼的腦袋。我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四公升水梳洗――
他繼續說:「聽著,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下次你就知道喝酒要有節制,至於另一樁事嘛――唔,之前你撞見我,我總得將你一軍嘛。照我看來,咱們這樣就算扯平了。其實,我甚至欠你一次人情哪。昆妮吃了蜂蜜就不瀉肚子了,那蜂蜜簡直跟塞子一樣。喂,你識字啊?」
我眨了眨眼。「啊?」
「我是說,也許你想看看書,省得老是躺在那裡生悶氣?」
「我還是繼續躺在這裡生悶氣好了。」我緊緊合目,用手遮住眼皮。我的腦子太大,頭蓋骨太小,雙眼發疼,搞不好會嘔吐,而且蛋蛋發癢。
「隨你。」他說。
「也許下一次吧。」我說。
「當然,隨便啦。」
靜默。
「金科啊!」
「嗯?」
「謝謝你借我書。」
「不客氣。」
更長的靜默。
「雅各啊!」
「嗯?」
「你可以叫我華特。」
我的眼睛在手下面瞪大。
他的床吱吱作響。他換了姿勢。我手指張開一條縫偷看。他將枕頭對摺,躺在上面,從木箱取了一本書出來。昆妮在他腳邊安頓下來,望著我,擔憂地挑動眉頭。
薄暮時分,火車抵達芝加哥。儘管腦袋脹痛,筋骨酸疼,我仍站在車廂敞開的大門前,伸長脖子好好看個清楚。畢竟,芝加哥是情人節大屠殺[指1929年的黑幫火拚事件。]的發生地,也是爵士樂、黑幫、地下夜總會之都。
遠方有不少高聳的樓房。正當我努力估量哪一棟是傳聞中的阿勒頓酒店,火車行經屠宰場彙集的地區。這個地帶綿延數公里,列車速度減緩成爬行。這些建築平板而醜陋,畜欄里擠滿動物,牛兒驚恐地哞哞叫,髒兮兮的豬猛力吸氣,屁股都抵著圍欄了。但這不算什麼,建築物里傳出的吵嚷和氣味才駭人。不出幾分鐘,血腥味和刺耳尖叫便讓我飛逃回羊舍房間,將鼻子埋進發霉的鞍褥,只求能不聞到那死亡的氣味。
我的胃夠脆弱了,即使我們的營地離屠宰場很遠,我仍在車廂內窩到營地完全搭建好。之後,我想和動物相伴,便進入獸篷,沿著篷壁巡視。
看著鬣狗、駱駝一干動物,甚至看著北極熊坐在地上,背抵著籠壁,用十公分長的牙齒啃十公分長的腳掌都令我愛憐不已。很難說得清我內心陡然滋生的柔情。這股情感忽然充盈我心,洶湧如洪水,堅實如方柱,細密如流水。
我父親收不到診療費許久之後,仍然覺得有責任繼續診治動物。儘管不收錢無異自斷生路,他就是無法眼睜睜任馬兒鬧疝氣,也受不了看著胎位不正的牛生產。照奧古斯特、艾藍大叔的生意手段,我是團里惟一能替動物盡心力的人。倘若換成是我父親,或者說,倘若我父親在這裡,他必然會要求我照顧它們,一定的,對這一點,我有十成的把握。無論昨晚如何,我不能拋下動物不管。我是它們的牧者,是它們的保護人。看顧動物不僅僅是職責所在。對父親來說,這份工作就是與動物的盟約。
有一隻黑猩猩需要抱抱,所以我讓他掛在我后腰,就這麼巡視獸篷。我走到一大塊空地,意識到那是大象的位置。奧古斯特一定是沒法子讓蘿西離開車廂。倘若我對他有一絲絲好感,我會去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但我沒那個心。
「喂,醫生。奧提茲覺得長頸鹿受了風寒,你要去看看嗎?」彼特說。
「當然。」我說。
「來吧,波波。」彼特說,手伸向黑猩猩。
黑猩猩毛茸茸的胳膊和雙腿緊抱著我。
「好啦,我還會再來的。」我試圖把它的手臂掰開。
波波賴著不動。
「好。」我說。
它無動於衷。
「好吧,再抱一次就要下來了哦。」我說,將臉貼在它的黑色毛髮上。
黑猩猩笑得露出滿口牙,在我臉頰親一下,然後爬到地上,一隻手塞進彼特的手心,緩步走了。
長頸鹿長長的鼻腔流出少量鼻涕。如若是馬匹,我不會擔心。但我不了解長頸鹿的生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於是我決定在它脖子上敷上膏藥。我爬到梯子上,奧提茲在下面為我遞東西。
長頸鹿溫馴又美麗,很可能是我見過最奇異的生物。它的腿和頸項都很纖細,身軀斜斜的,覆滿拼圖似的紋理。三角形的頭部凸起古怪的毛茸茸肉瘤,就在大耳朵的上方。它的眼睛又大又黑,還有馬匹那種如絲絨般柔軟的嘴唇。它套著籠頭,我抓著籠頭以便上藥,但大多數時候它都靜靜不動,讓我為它清鼻孔,還用布把它脖子包起來。我弄好后,爬下梯子。
「我得開個小差,你能不能罩我?」我問奧提茲,一邊用破布揩手。
「可以呀,你要幹嗎?」
「我得去一個地方。」我說。
奧提茲睨起眼。「你該不會是想閃人吧?」
「啊?不是啦,當然不是。」
「你最好從實招來。你要是打算開溜,你溜的時候我可不要罩你。」
「我沒有要溜呀,我幹嗎溜?」
「因為你……呃,你知道的嘛,因為某些事情。」
「不會啦!我沒打算溜。那檔子事就別再提了,行吧?」
還有誰沒聽說我出大糗嗎?
我步行出去,走了三公里來到住宅區。房屋年久失修,很多窗戶都用木板封死。我經過等著領救濟品的長長隊伍,衣衫襤褸的人無精打采,等著進入救濟中心。一個黑人男孩問我要不要擦鞋,我有心應允,卻沒有一文錢可以付。
好不容易,我看到天主教教堂。我在靠近後面的長椅良久,注視聖壇後方的彩繪玻璃。儘管我渴盼得到赦免,卻無法向神父懺悔。最後,我離開椅子,去為父母點祈福蠟燭。
正當我轉身要走,卻瞥見瑪蓮娜的身影。她一定是在我點蠟燭時來的。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但那絕對是她。她坐在前面的長椅,穿著一件淡黃色洋裝,戴著同色系的帽子。她的頸項白皙,挺著肩膀,幾綹茶色秀髮從帽檐下溜出來。
她跪在軟墊上祈禱,我的心緊緊揪起來。
我離開教堂,不讓自己進一步毀壞靈魂。
我回到營地,蘿西已經在獸篷了。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過去的,我也沒過問。
當我走近,它對我微笑,長鼻的尖端捲成一顆肉球來揉眼睛。我望著它兩分鐘,然後跨進圈住它的圍索。它的耳朵貼著身體,眼睛睨起來。看來它對我有了戒心,我的心往下沉。然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雅各!」
我多看了蘿西幾秒,才轉身面對他。
「你聽我說,這兩天我待你有點不客氣。」奧古斯特說,靴子鞋尖在地上搔划。
我應該要說兩句話,讓他心裡舒坦一點,但我不開口,無心跟他盡釋前嫌。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你有點兒過分。你知道的,是因為工作壓力的關係。壓力會讓人變了個樣。」他伸出手,「我們還是朋友?」
我沉吟幾秒才和他握手。他可是我的頂頭上司,既然決定留下來,就不能做出會讓他炒我魷魚的事,否則就未免太不明智了。
「好樣兒的。」他說,緊緊握住我的手,用另一隻胳膊摟我的肩。「我今天晚上帶你和瑪蓮娜出去玩玩,補償兩位。我知道一家很棒的小店。」
「晚上的場子怎麼辦?」
「今晚沒必要開場,又還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不按照預定行程,橫衝直撞亂闖,就是會有這個問題。」他嘆息,「不過艾藍大叔懂得怎麼做最好。顯然如此。」
「是嗎?昨天晚上有點……不愉快。」
「那只是雞毛蒜皮,雅各!雞毛蒜皮。你九點過來。」他綻出燦爛的笑容,邁開大步走了。
我看著他離開,暗暗心驚我多麼憎惡跟他在一起,而我又多麼想和瑪蓮娜為伴。
他們廂房的門開了,是瑪蓮娜應的門。她穿著紅緞料子,美極了。
「怎麼了?」她低頭看自己。「衣服沾到什麼東西了嗎?」她扭身,檢視身軀和雙腿。
「沒有。你看起來很漂亮。」
她抬眼迎上我的目光。
奧古斯特從綠簾後面出來,打著白領帶。他瞥我一眼說:「你不能穿成這樣去。」
「我沒別的衣服。」
「那你得借,去吧,不過你得快一點,計程車在等了。」
我們穿越停車場,通過後街小巷,彷彿走迷宮似的。突然間,計程車在工業區一隅停下。奧古斯特下了車,遞給司機一張捲起的鈔票。
「來吧。」他說,帶著瑪蓮娜出了後座,我跟上去。
我們在一條小巷內,兩旁都是巨大的紅磚倉庫。街燈照亮了粗糙的柏油路面。風將垃圾颳得貼在巷道一側的牆上,另一邊則停了一些車輛,有敞篷跑車、雙座式轎車、小轎車、甚至禮車,全是些閃亮亮的車,全是簇新的車。
奧古斯特走到一扇凹入牆面的木門前,輕快地敲門,然後等在那裡,腳踩著拍子。一個長方形的門孔拉開了,孔內出現一雙男人的眼睛和濃密的一字眉。他身後傳來派對的律動聲響。
「什麼事?」
「我們來聽歌。」奧古斯特說。
「什麼歌?」
「怎麼,法蘭基的歌呀,不然還有誰。」奧古斯特說,笑眯眯的。
門孔關起來,先是咔嗒一聲,再來是哐當一聲,一聽就知道是開防盜鎖的聲音。門開了。
那人上下瞟我們一眼,然後招呼我們進去,砰地摔上門。我們穿過一個瓷磚玄關,讓穿著制服的店員檢查衣服,之後步下幾階階梯,來到一個大理石舞廳。豪華的水晶吊燈從高高的天花板垂下來,一隻樂團在平台上演奏,舞池中儘是雙雙對對的舞客。桌位和U型的包廂座環繞著舞池。舞池再過去幾步,在靠牆的地方有一個木質吧台,酒保們穿著無尾小禮服,霧面鏡子前的架子上排列無數酒瓶。
瑪蓮娜和我坐在一個皮面包廂座,奧古斯特去點酒。瑪蓮娜看著樂團,叉著腿,隨著音樂的節拍在搖腳,轉動腳踝。
一杯酒砰地擱在我面前,一秒后奧古斯特在瑪蓮娜身邊一屁股坐下。我探看杯子里的東西。是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
「你還好嗎?」瑪蓮娜說。
「還好。」我說。
「你臉色有點發青。」她繼續說。
「我們雅各只是有點宿醉。我們給他一杯,看看能不能解酒。」奧古斯特說。
「嗯,要是我坐在這裡會打擾二位,再跟我說一聲。」瑪蓮娜不無懷疑,目光回到樂隊。
奧古斯特舉起他的酒杯。「敬友誼!」
瑪蓮娜移回目光,一瞥見酒杯位置,便移開目光。她拿起酒杯,和我們碰杯子,輕巧地用吸管啜飲,搽了丹蔻的指甲撥弄吸管。奧古斯特一仰而盡。當酒液沾上我嘴唇的那一刻,舌頭便本能地阻擋酒液入喉。奧古斯特在看我,所以我裝出吞咽的動作,才將酒杯擱下。
「就是這樣呀,好兄弟。再多喝幾杯,你就通體舒暢啦。」
我個人怎樣我是不清楚,不過瑪蓮娜喝下第二杯泛著泡泡的白蘭地亞歷山大,她整個人都活了起來,拖著奧古斯特進入舞池。奧古斯特帶著她轉圈,而我探身向前,將我的酒倒入棕櫚盆栽。
瑪蓮娜和奧古斯特回到包廂,跳舞跳得臉頰紅潤。瑪蓮娜嘆息著,拿起一張曲目單扇風。奧古斯特點燃一根煙。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空酒杯。「哎呀,瞧我都疏忽了。」他站起來,「再來一輪一樣的?」
「噢,管他的。」我說,提不起勁。瑪蓮娜只是點頭,整個人又被舞池吸引住了。
奧古斯特離開三十秒之後,她蹦起來,抓住我的手。
「幹嗎呀?」我笑起來。她在扯我胳膊。
「來嘛!我們去跳舞!」
「什麼?」
「人家愛死這支曲子了!」
「不行啦――我――」
可是沒有用,我已經站起來了。她把我拖入舞池,搖頭擺腦,打著榧子。當我們周遭都是舞客,她轉身面對我。我深呼吸一口氣,將她攬入懷裡,等了兩個拍子,開始跳起來,在舞池裡的人海中載浮載沉。
她輕靈如空氣,一個拍子也沒弄錯,真不是蓋的,而我舞步卻笨拙得可以。我不是不會跳舞,我確實能跳。只是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我肯定自己確確實實沒醉酒呀。
她一個迴轉離開我,又轉回來,從我的手臂下溜過去,背抵著我。我的前臂倚著她的鎖骨,肌膚相觸。她的胸脯在我胳膊下起伏,頭在我的下巴下方,秀髮飄香,舞得身體熱乎乎的。然後她又離開我的懷抱,像一條彩帶般舒展身軀。
當音樂停止,舞客吹著口哨,手舉在頭上拍著,沒有人比瑪蓮娜的反應更熱烈。我瞥一眼我們的包廂座。奧古斯特瞪著眼睛,手臂交叉。我吃了一驚,拉開和瑪蓮娜的距離。
「警察突襲啊!」
大家僵住片刻,然後第二聲叫嚷傳來。
「突襲啊!快跑!」
人潮擠得我向前沖。人們尖叫著,你推我擠,慌亂地想逃出出口。瑪蓮娜在我前方,和我隔了幾個人。她回頭看,視線穿過晃動的頭顱和驚恐的臉龐。
「雅各!雅各!」她嚷著。
我掙著向她前進,擠過其他人。
我在一片人海中抓住一隻手,瞧瑪蓮娜那表情,我知道握到的是她的手。我緊緊抓住她,掃視群眾,尋找奧古斯特的身影,但我只看到了陌生人。
瑪蓮娜和我在門口時被擠散了。幾秒后,我被擠出一條巷道。人們在尖叫,爬上車子,發動引擎,按著喇叭,輪胎嘶鳴起來。
「快呀!快呀!快走呀!」
「車子快開走啦!」
瑪蓮娜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來,抓住我的手。我們並肩奔逃,警笛大作,哨聲響起。當槍聲傳來,我揪著瑪蓮娜閃到一條窄巷。
「等等。」她低呼,停下來,蹦著脫下一隻鞋子。然後抓住我的手臂,脫下另一隻鞋。「好了。」她一手拎著兩隻鞋。
我們跑了又跑,直到聽不見警笛、人聲和嘶鳴的輪胎。我們在後街小巷中東奔西跑,最後停在一架鐵制消防逃生梯下面喘氣。
「老天爺。老天爺,就差一點點呢。不知道奧古斯特有沒有逃出來。」瑪蓮娜說。
「但願是有。」我說,也喘不過氣。我腰著彎,兩手杵在大腿上。
片刻后,我抬頭看瑪蓮娜。她直視著我,用嘴巴呼吸,開始狂笑。
「怎麼了?」我說。
「喔,沒什麼。沒什麼。」她笑個不停,卻是泫然欲泣。
「怎麼啦?」我說。
「噢,只是在笑人生真瘋狂,沒什麼啦。你有手帕嗎?」她說,吸著鼻子,一隻手指探上眼角。
我拍拍口袋,掏出一條手帕。她接過去,先揩揩前額,又把整張臉都拍按一遍。「噢,我真是一團糟。哎呀,瞧瞧我的襪子!」她尖嚷,指指沒有穿鞋的腳。腳趾都從襪子破損的地方跑出來了。「唉,這是絲襪呀!」她的嗓音高得不自然。
「瑪蓮娜,你還好嗎?」我柔聲說。
她雙手握拳,舉在唇前低吟。我向她的胳膊伸出手,但她轉過身。我本來以為她會對著牆壁,但她卻繼續轉,像伊斯蘭托缽僧那樣迴旋一圈又一圈。轉到第三圈的時候,我抓住她的肩膀,將嘴覆上她的唇。她怔住,倒抽一口涼氣,等於是從我的雙唇之間吸氣。片刻后,她軟化下來,指尖探向我的面龐。然後她猛地離開我的懷抱,一連倒退數步,用驚駭的眼睛望著我。
「雅各,天哪――雅各。」她嗓音開岔。
「瑪蓮娜,對不起,我不該輕薄你的。」我向前一步,停下腳。
她注視著我,一隻手按著嘴,眼裡一片黑暗的虛空。然後她倚著牆,穿上鞋子,看著柏油地面。
「瑪蓮娜,別這樣。」我伸出雙手,心裡好無助。
她調整一下第二隻鞋,接著拔腿奔跑,跌跌撞撞向前沖。
「瑪蓮娜!」我說,追了幾步。
她愈沖愈快,一手掩著臉,不讓我看見。
我停步。
她繼續走,叩叩叩地走出小巷。
「瑪蓮娜!別這樣!」
我看著她轉彎,手仍捂在臉上,顯然是不想讓我看見。
我摸索好幾個鐘頭才回到營地。
在路上,我見到人家的腿從門口伸出來,見到散發救濟品的告示。我見到櫥窗上標著「歇業」,而且一眼就看得出他們結束營業了。我見到「不缺人手」的告示,還有二樓的窗戶標著「培訓階級鬥爭」的告示。我見到一家雜貨店的告示寫著:
沒錢?
那你有什麼?
我們什麼都收!
我經過一個售報箱。頭條是「帥哥弗洛伊德再度行搶:銀行失金四千元,民眾歡呼」。
離馬戲團一公里多的地方,我經過了一群遊民。空地中央生著火,大家聚在火邊。有些人不曾入睡,坐在那裡凝望火焰。有人躺平在摺疊起來的衣服上歇息。我離他們夠近的了,看得清他們的面孔,而且看出他們多半年紀輕輕,歲數比我小。那裡也有一些女孩。有兩個人在親熱,甚至沒躲到草叢後面,只是待在離火遠一些的地方。一兩個男孩漠然看著他們。已經入睡的人鞋子是脫掉了,但鞋帶卻系在足踝。
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人坐在火邊。他的下巴覆著胡茬,或是皮癬,或是兩者兼而有之。他的面頰和無牙的人一樣凹陷。我們四目相接,對望良久。我尋思他眼裡的敵意為何濃得化不開,後來才記起自己穿著晚禮服。他決計不可能知道我一身行頭都是借來的,我們倆其實半斤八兩。我按捺下向他解釋一切的不理性衝動,繼續上路。
總算回到馬戲團營地了。我佇立著凝望獸篷。夜空映襯出獸篷巨大的輪廓。幾分鐘后,我察覺自己立在大象前。我只能看得出一個黑影,而且是在眼睛適應光線后,才看出它的。它在睡覺,龐大的身軀靜止不動,只有沉緩的呼吸聲。我想摸它,想把手放在那粗糙溫暖的皮膚上,但我捨不得吵醒它。
波波躺在它籠舍的角落,一手擱在頭上,另一手放在胸膛。它深深嘆息,咂著唇,然後翻身側躺。真像人呀。
最後,我回到表演馬車廂,窩在鋪蓋上。昆妮和華特都沒被我進來的聲響吵醒。
我躺到破曉也不能成眠,聽著昆妮打呼,覺得自己凄慘絕頂。不到一個月之前,我只差幾天就能拿到長春藤名校的學歷,並且跟在父親身邊,經營事業。而現在呢?我的處境跟流浪漢沒兩樣,窩在馬戲團當差,自取其辱不止一次,而是兩天連著兩次。
昨天,我還不相信會有比吐在奈兒身上更丟臉的事,但昨晚便破了功。我到底在想什麼?
不知道她會不會告訴奧古斯特。被象鉤砸中腦袋的簡短影像不時掠過腦際,在隨後更簡短的影像中,我見到自己起身,在此時此刻走回遊民那裡。但我沒有起身。我割捨不下蘿西、波波和其他動物。
我會振作。我會戒酒。我再也不和瑪蓮娜獨處。我會向神父懺悔。
我用枕頭一角拭掉淚水,然後緊緊閉上眼睛,幻想母親的容顏。我努力讓母親的臉龐停駐在心頭,但不久那張臉便由瑪蓮娜取而代之。她先是疏冷地看著樂團搖腳,接著她神采飛揚和我在舞池中迴轉,再來是在巷道中,她由歇斯底里變為驚恐的神色。
但我最後的思緒則關乎觸覺。我的前臂下側貼著她鼓凸的乳房。她的唇在我的唇下,既柔軟又豐滿。還有一個我想不透也揮不走的細節纏著我進入夢鄉,也就是她的指尖輕觸我面龐的感覺。
幾個鐘頭后,金科――華特――喚醒我。
「嘿,睡美人,升旗。」他搖著我。
「好,謝啦。」我一動不動。
「你不起來。」
「真天才呀,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嗓音高了差不多八度。「嘿,昆妮――來這邊,妹妹!這邊呀,妹妹!來,昆妮,舔他,乖!」
昆妮跳到我頭上。
「嘿,別鬧了!」我說,揚起一隻胳膊來防衛。昆妮的舌頭伸進我耳朵,腳在我臉上動來動去。「別鬧了!乖!」
但它就是不肯停,所以我霍地坐起來,結果昆妮飛到地上。華特看著我哈哈大笑。昆妮蠕動著攀上我的大腿,兩條後腿站在地上,舔著我的下巴和脖子。
「乖妹妹,昆妮,乖寶貝。雅各啊――你看來好像又碰上了――呃――有趣的一夜。」華特說。
「也不盡然。」我回答。反正昆妮都在我大腿上了,索性撫摸起它來了。這是它第一次讓我摸。它的身軀溫熱,毛髮如鐵絲。
「你很快又會頭重腳輕的,去吃點東西,食物可以讓你肚子舒服一點。」
「我昨晚沒喝酒。」
他打量我片刻。「啊。」他點點頭,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
「什麼意思?」我說。
「跟女人鬧彆扭了。」他說。
「不是。」
「才怪。」
「才不是咧!」
「我很驚訝芭芭拉這麼快就原諒你了,還是,她根本沒原諒你?」他凝視我的臉幾秒,又開始點頭。「嗯,我敢說我看出一點端倪了。你沒送她花,是吧?你以後得聽我的建議呀。」
「你少插手別人的事啦。」我怒道,把昆妮放到地上,站起來。
「哇,你的脾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呢。這樣吧,咱們去吃點東西,走吧。」
當我們盤子上都裝滿了食物,我跟著華特往他的桌位走。
「你幹嗎?」他停步。
「我以為我們要一起吃。」
「不行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桌位。再說,你跟我坐,地位會被拉下來的。」
我遲疑著。
「你這人到底哪裡有毛病啊?」他說,瞥瞥我平日的桌位。奧古斯特和瑪蓮娜靜靜地吃早餐,各自瞪著盤子。華特的目光閃爍。
「什麼――不會吧。」
「我什麼屁都沒告訴你。」我說。
「還用你說嗎?一眼就可以看破了。聽著,小子,有些事是絕對不能越雷池一步的,聽到了沒?這只是打個比方。而照字面意思呢,就是你得過去那一桌,裝著沒事的樣子。」
我又看看奧古斯特和瑪蓮娜。他們顯然對彼此視而不見。
「雅各,你聽我說,他是我見過最歹毒的狗雜種,所以不管你們在搞什麼名堂――」華特說。
「什麼名堂都沒有,絕對沒有――」
「――反正你不能再搞下去了,不然你會賠上一條小命。你要是走狗運,你會去見紅燈,而且大概會是在火車過橋的時候。我是說真的。現在快過去他們那一桌。」
我低頭怒視他。
「快呀!」他說,朝那一桌迅速揮一下手。
我走近桌位的時候,奧古斯特抬眼看我。
「雅各!你沒事呀,太好了,我都不知道你昨晚有沒有找到回來的路。萬一我得到監牢里保你出來,恐怕不太好,你知道的,可能會給團里惹上麻煩。」奧古斯特嚷道。
「我也在擔心你們兩個呢。」我落座。
「是嗎?」他裝出萬分驚訝的樣子。
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炯炯,歪著嘴微笑,神情透著一絲古怪。
「噢,我們順利找到路回來,是吧,親愛的?」他說,瞟瑪蓮娜一眼。「雅各啊,請你務必告訴我,你們兩個怎麼會走散了呢?你們在舞池……貼得很近呀。」
瑪蓮娜迅速抬頭,雙頰燃著紅暈說:「我昨晚就跟你說過了,我們被人潮擠散了。」
「我是在問雅各,親愛的,不過謝謝你回答。」奧古斯特用誇張的動作掂起吐司,抿著唇笑嘻嘻的。
「當時真是人擠人。」我說,拿起叉子,將叉子伸進蛋下面,「我是想跟著她啊,但就是沒辦法。我跑到後面找你們兩個,找了一回,我覺得還是走為上策。」
「聰明呀,好兄弟。」
「你們兩個後來有會合嗎?」我問,將叉子往口裡送,裝出渾不在意的口吻。
「沒有,我們各自搭計程車回來,所以多花了一份車錢。不過,只要能確保我心愛的老婆大人平安無事,多花一百倍的錢我也甘願,是吧,親愛的?」
瑪蓮娜盯著她的盤子。
「我說,是不是呀,親愛的?」
「是的,當然。」她平平板板地說。
「倘使我以為她有任何危險,天曉得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迅速抬眼,奧古斯特正死死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