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不叫蘿西,叫蘿絲瑪莉,這個你是知道的呀,揚科夫斯基先生。」
我一驚回過神,眨動眼皮。眼前的光線顯然來自日光燈。
「啊?什麼?」我的嗓音又小又尖。一個黑人女孩彎著腰,把某種東西塞到我腿邊。她的髮絲飄香而柔順。
「我不叫蘿西,我叫蘿絲瑪莉。」她站直身子,「好啦,這樣是不是舒服多了?」
我凝望她。天哪,對呀,我老了,而且我是在床上。等等,我叫她蘿西?
「我剛剛講話了?講出聲音了?」
她呵呵笑。「哎喲喂呀,是啊,揚科夫斯基先生。午餐后從食堂出來,你就說個不停,我耳朵都聽得要長繭了。」
我臉紅了,瞪著擱在大腿上的鳥爪手。天曉得我跟她說了些什麼。我只知道我說過話,而且還是突然發現自己人在養老院,才意識到自己開口了。我本來以為我在那裡。
「咦,怎麼了?」蘿絲瑪莉說。
「我有沒有??有沒有??你知道的嘛,就是有沒有說什麼丟臉的話?」
「老天哪,沒有!這兩天大家都去看了馬戲團,我不明白你怎麼沒跟其他人提那些事。我敢說,你從來沒跟人透露過吧?」
蘿絲瑪莉滿心期待地等我回答。然後她皺眉,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身邊,柔聲說:「你不記得你跟我說話,是嗎?」
我點頭。
她握住我的雙手。她的手溫熱熱的,皮肉緊實。「揚科夫斯基先生,你沒有說出任何丟人現眼的事。你是一位溫文的紳士,我很榮幸認識你。」
我淚水盈眶,垂下頭,不讓她瞧見。
「揚科夫斯基先生——」
「我不想談。」
「你是指馬戲團的事?」
「不是啦,我是指??該死,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講了話。我已經踏上人生的最後一程了,從今以後,一切都是下坡,沒剩多少路要走了。我很希望腦筋不要壞掉,真的,但現在我腦筋已經糊塗了。」
「你的腦袋還很清楚,思路和針一樣犀利,揚科夫斯基先生。」
我們默默靜坐一分鐘。
「我好害怕,蘿絲瑪莉。」
「要我和拉希德醫生說嗎?」
我點頭,一顆淚珠從眼眶溜下來,滴到大腿。我睜大眼睛,希望能將其餘淚珠都噙在眼眶內。
「還有一個小時你才要出去,要先休息一下嗎?」
我再度點頭。她拍拍我的手,放低我的床頭,離開。我躺回去,傾聽嗡嗡作響的電燈,盯著低矮天花板的方型瓷磚,那像一大片壓平的爆玉米花,無味的米餅。
要是我老老實實面對自己,其實已經有一些腦筋不濟的跡象了。
上星期家人來訪的時候,我不認得他們是誰,只是假裝知道。他們往我這兒走,我意識到他們是來看我的,便綻出微笑,說說一切讓人聽著安心的話,例如「是啊」和「天哪」,反正這些日子,我和家人講的話大概不出這麼幾句。本來我以為自己裝得很逼真,直到那個母親身份的人臉上掠過古怪的神情。那是驚愕的表情,她皺起額頭,嘴巴微開。我連忙回溯最後幾分鐘的談話內容,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我應該說出完全相反的話才對。我好窘,我不是卜喜歡依莎貝爾,只是不知道她是誰,注意力才會亂跑,搞不清她的獨舞表演時的慘況。
這個依莎貝爾別過頭,呵呵笑起來。那一刻,我依稀見到我太太的影子,鼻頭便發酸。他們偷偷摸摸互使眼色,不久便說他們該走了,讓我這個做爺爺的人歇一歇。他們拍拍我的手,將被子密密實實蓋在我膝頭,就這麼走了,回到外面的世界,將我留在這裡。到今天,我仍然完全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別誤會,我是認得自己小孩的。可是這批人並非我的小孩,而是我小孩的小孩以及他們的小孩,搞不好連玄孫也包括在內。他們還是奶娃兒的時候,我逗弄過他們嗎?把他們抱在膝上玩過嗎?我育有三子二女,當真是枝繁葉茂。而他們對於結婚生養也不是很節制的人,所以總人數就是五乘四再乘五,難怪我分辨不出誰誰誰是誰誰誰了。而且他們都是輪流來訪,就算我設法記住其中一批人,同一批人可能要八九個月之後才會再來看我,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把一切遺忘得一乾二淨。
可是今天的情況完全不一樣,而且嚇人得多。
看在老天分兒上,我到底說過什麼?
我合上眼,探索心靈的幽遠角落。這些角落的界線已然不再明晰。我的大腦有如一個愈到外緣氣體愈稀薄的宇宙,但這個宇宙的盡頭並非虛空。我可以感覺到外頭有些什麼,恰恰在我夠不到的地方盤旋、等待。天可憐見,別再讓我飄向哪宇宙的邊緣,驚慌無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