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瑪蓮娜從蘿西頭上溜下來的時候,我追上了她們。

「你真出色!太出色了!」奧古斯特親吻她的臉頰。「雅各,你瞧見啦?你瞧見她們有多厲害了?」

「當然看到了。」

「幫我個忙,帶蘿西回去好嗎?我得回場了。」他將銀頭手杖遞給我,自己望著瑪蓮娜,深深嘆息,一手按著心窩。「厲害!厲害到家了。」他轉過身,倒退著走了幾個大步,向瑪蓮娜說:「別忘啰,綠蒂一下台,就馬上換你跟馬群出場了哦。」

「我這就去帶馬過來。」她說。

奧古斯特回去大篷。

「真了不起。」我說。

「是啊,它很棒吧?」瑪蓮娜彎腰,在蘿西肩上印了一記響吻,在它的灰色皮膚上留下鮮明的唇印。她伸出手,用拇指抹掉印子。

「我是說你。」我說。

她臉色緋紅,拇指仍在蘿西肩頭。

我話才出口便後悔了。倒不是說她沒什麼了不起,她確實厲害,但我話里還包含別的意思,而她心知肚明,這會兒才會不自在。我決定立刻打退堂鼓。

「蘿西,chodz。(走吧。)」我說,比手勢示意它上前。「chodz,mojmalutkipaczuszek。(走吧,我的小玫瑰。)」

「雅各,等等。」瑪蓮娜手指碰碰我手肘內側。

奧古斯特已經走遠了,就在大篷入口的地方。他忽然停步,全身僵硬,彷彿感應到我們的肢體接觸。他慢慢轉過身,面色陰沉。我們四目相對。

「你能幫我個忙嗎?」瑪蓮娜問。

「當然當然。」我說,緊張地瞥奧古斯特一眼。瑪蓮娜不曾注意到他盯著我們。我手叉腰,讓她的指尖從我手肘滑落。

「帶蘿西到我的梳妝篷好嗎?我準備了一個驚喜派對。」

「呃,好啊,應該可以。你要它什麼時候過去?」

「現在就帶去,我慢點兒就到。對了,穿件好一點的衣服,我希望正式一點。」

「我?」

「不然還有誰呢?我得上台了,不過不會耽擱太久的。倘若你碰到了奧古斯特,一個字都別說哦,好嗎?」

我點頭。當我轉頭,奧古斯特的身形已經隱沒到大篷了。

蘿西非常配合這次不尋常的安排。它跟在我身邊,晃到瑪蓮娜的梳妝篷,耐著性子等格雷迪和比爾將篷壁的底端從鐵樁上解開。

「喂,老駱的狀況到底怎樣了?」格雷迪問,蹲著弄一條繩子。蘿西伸出鼻子探查。

「跟老樣子差不多。他覺得有改善,但我看不出來。大概是因為他什麼事都不用做,比較不會注意到自己的狀況。再說,他多半都醉醺醺的。」

「醉醺醺的呀,聽來到還真是老樣子。他從哪裡弄來的酒?他喝的是酒吧?不是那個薑汁臭屎水吧?」比爾說。

「不是,是酒。我的室友幫他弄來的。」

「誰呀?你說金科那傢伙嗎?」格雷迪說。

「沒錯。」

「我以為他討厭工人。」

蘿西伸出鼻子,摘掉格雷迪的帽子。他轉身想搶回來,但蘿西牢牢抓住。「喂,管好大象行不行?」

我直視它的眼睛,它對我眨眼。「poloz!(放下!)」我嚴厲地說,卻很難不笑。它的大耳朵向前揮動,放掉帽子。我彎腰拾起。

「華特——金科——他的身段是可以學著放軟一點。」我說,將帽子還給格雷迪,「可是他對老駱真是沒話說,不但把床讓給他,還找到他的兒子,說服這個兒子在普羅維登斯來找我們,把老駱接回家去。」

「你沒說笑吧。」格雷迪說,停下手,驚愕地望著我,「老駱知道這檔事嗎?」

「呃??知道啊。」

「他怎麼說?」

我扮鬼臉,從齒縫間吸氣。

「哇,他聽了這麼開心哪?」

「出此下策也是無奈啊。」

「是啊,是沒別的法子了。」格雷迪猶疑著,「其實他家的事不盡然是他的錯。他家這會兒也說不定也明白了,戰爭讓很多人都變得怪怪的。你知道他是炮手吧?」

「不知道,沒聽他說過。」

「唔,老駱大概沒法子撐著去排隊吧?」

「恐怕不行,幹嗎?」我說。

「我們聽說上頭總算髮得出錢了,說不定連工人也領得到。我們本來一直不太相信,不過瞧瞧剛剛的場子,也許真的有指望了。我想,領到錢的幾率大概一半一半。」

篷壁底端已經解開,不受羈縛。比爾和格雷迪將篷壁拉起來,只見裡面的擺設和先前不一樣了。在一端有一張桌子,上面鋪著厚實的亞麻棉桌布和三組位子。另一端則空無一物。

「鐵樁要釘哪裡?那邊嗎?」格雷迪指指空蕩蕩的那一頭。

「應該吧。」我說。

「我去去就來。」他走得不見蹤影。幾分鐘后回來,一手拎著一柄七公斤重的大鎚。他將一柄向比爾拋過去。比爾看來似乎全沒防備,卻一下就接住,跟著格雷迪進入帳篷。兩個人你來我往地敲打,將鐵樁打進地面。

我帶進蘿西,蹲在地上鎖她的腿鏈。它將要栓鐵鏈的腳留在地上,中心卻全擱在另外三條腿上。當我站起來,才見到篷子一隅堆了一大堆西瓜,它想靠西瓜近一點。

「要重新綁好嗎?」格雷迪指指翻飛的篷壁。

「倘若不嫌麻煩,就有勞了。我想瑪蓮娜不想讓奧古斯特在進來之前看到蘿西,這是一個驚喜派對。」

格雷迪聳肩。「我無所謂。」

「嗯,格雷迪啊,你能不能幫我看著蘿西一下?我得去換個衣服。」

「我不知道。」他眯著眼睛打量蘿西,「它不會把鐵樁拔起來吧?」

「應該不會,這樣吧。」我走到那堆西瓜那兒,蘿西捲起長鼻,笑開了嘴。我抱來一顆西瓜,在它面前砸到地上。西瓜破裂,蘿西立刻將長鼻探入紅瓤,送到嘴裡,瓜皮也吃。「這樣你可以放心一點了吧。」

我從篷壁下鑽出來,回去換衣服。

我回到瑪蓮娜的梳妝篷時,馬麗安娜已經在裡面了,身上穿著珠編禮服,就是我去他們廂房晚餐那天奧古斯特送她的那一件。鑽石項鏈在她脖子上閃閃發亮。

蘿西正在歡快地大啖西瓜。那起碼是它的第二顆,不過角落仍有六顆。瑪蓮娜已經解下蘿西的頭飾,披放在梳妝台前面的椅子上。篷內多了一張送餐桌,上面擺了幾個罩著銀蓋的盤子和幾瓶酒。我聞到燒牛肉的味道,肚子餓得糾成一團。

瑪蓮娜面色緋紅,在她梳妝台的一個抽屜內翻找。「噢,是雅各啊!」她回頭來看。「太好了,我還在擔心你來不及呢。他隨時會到。天哪,啊,找到了。」她忽地站直,沒關上抽屜,任絲巾垂在抽屜外。「能幫個忙嗎?」

「當然。」我說。

她從一個銀制三角冰鎮酒桶取出一瓶香檳。桶內的冰塊移了位置,叮噹作響。水從瓶底滴落,她將酒遞給我。「他一進來,你就打開,好嗎?噢,還要叫『驚喜!』」

「好啊。」我接下酒瓶,拆掉瓶口上的鐵絲,拇指按在軟木塞上等待。蘿西鼻子伸過來,想扳開我的手指拿走酒瓶。瑪蓮娜繼續在抽屜里翻找東西。

「搞什麼?」

我抬眼。奧古斯特正站在我們面前。

「噢!」瑪蓮娜叫了一聲,慌忙轉過身子,「驚喜!」

「驚喜!」我也叫,撇開蘿西,打開軟木塞。瓶塞彈到篷面上,掉到草皮上。香檳泡泡流過我手指,我哈哈大笑。瑪蓮娜隨即帶著兩個香檳杯,來接滿溢出來的酒液。等我們能搭配彼此的動作時,三成的酒已經流到地上去了。蘿西仍然試著從我手上搶過酒瓶。

我低頭一看,瑪蓮娜的玫瑰絲面高跟鞋已經沾上香檳,顏色變深了。「哎呀,不好意思!」我呵呵笑。

「哎喲,什麼話嘛!別鬧了。還有一瓶呢。」

「我問你們『搞什麼』?」

瑪蓮娜和我怔住了,四隻手仍然糾在一起。她抬頭,煩憂忽地湧上雙眼。她一手一隻幾乎全空的酒杯。「這是一個驚喜派對,慶祝慶祝。」

奧古斯特雙眼圓睜,領結扯鬆了,外套扣子也解開了,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驚喜?真令人驚喜啊。」他說,摘下帽子,翻過來審視。他前額上有一綹發浪豎起來。他猛地抬眼,挑起一邊眉毛。「你們想得太美了。」

「你說什麼?」瑪蓮娜聲音疲軟地問。

他手腕一翻,將帽子飛擲到角落,脫下外套,動作慢騰騰,一絲不苟。他走向梳妝台,將外套一抖,彷彿要披到椅背上,看見蘿西的頭飾又停下來,疊好外套,整整齊齊放到椅墊上,然後目光移到那打開的抽屜和垂在抽屜外的幾條絲巾。

「我壞了妳們的好事啦?」他盯著我們,語氣就像請別人把鹽罐遞給他。

「親愛的,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馬麗安娜柔聲說。

奧古斯特彎腰拉出一條幾近透明的長長橙色絲巾,在指縫間抽動把玩。「在玩絲巾助興啊?」他抽動絲巾的一頭,讓絲巾又從指縫間溜過去。「嘖嘖嘖,你真調皮,不過我早就知道了。」

瑪蓮娜睜大眼睛,說不出話。

「這麼說,你們已經相好過了,現在要來慶祝?你們倆時間夠嗎?或許我應該先退下,待會兒再回來?我得說,讓大象也來湊一腳倒是新鮮,我想都不敢想你用它玩什麼花招。」

「看在老天分兒上,你在說什麼呀?」瑪蓮娜說。

「兩個酒杯。」他打量著,朝她的手點點頭。

「什麼?」她快快舉起酒杯,酒液都潑到草上了。「你說這個嗎?第三個杯子就在——」

「你當我白痴啊?」

「奧古斯特——」我說。

「閉嘴!閉上你的狗嘴!」

他的面色紅到發紫,眼珠凸出,氣得渾身打顫。

瑪蓮娜和我紋風不動呆立,驚得不能吭聲。接著奧古斯特的臉又變了,化成一派洋洋得意。他繼續把玩絲巾,甚至對著絲巾微微輕笑,然後仔細地折好,放回抽屜,直起身子緩緩搖頭。

「你??你??你??」他揚起一隻手,豎起手指畫圈,然後語音低到聽不見,注意力給銀頭手杖吸引過去。手杖倚著桌邊篷壁,是我放在那裡地。他漫步過去拿手杖。

我聽到身後傳來液體落地的聲響,連忙轉身去看。原來蘿西尿在草皮上,耳朵貼在頭上,長鼻垂在臉下卷著。

奧古斯特握著手杖,不斷用銀色把手拍打手心。「你以為你能瞞住我多久?」他稍停片刻,然後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你說啊?」

「奧古斯特,我壓根不知道——」我說。

「我說『閉嘴!』」他迴轉,手杖掃過送餐桌,將碗盤、餐具、酒瓶打翻到地上。接著抬起一條腿去踢送餐桌,桌子嘩啦傾倒,瓷器、杯子、食物都飛了出去。

奧古斯特垂眼看看滿地狼藉,又抬眼惡狠狠盯住瑪蓮娜說:「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搞什麼鬼?」他的太陽穴在跳動。「喲,你真了不起,親愛的。」他對她搖搖指頭,綻出笑臉,「我得承認,你真有兩把刷子。」

他走回梳妝台,將手杖靠邊放下,傾身照鏡子,將落在前額的那綹頭髮撥回去,用手掌撫平。接著怔住,手又放在前額。「躲貓貓。」他望著鏡子里我們的影像,「我看到啰。」

瑪蓮娜滿面驚恐,目光從鏡子移到我身上。

奧古斯特轉身,拈起蘿西的粉紅亮片頭飾。「何必這麼麻煩,是吧?我看到了。你以為我沒看到,才怪咧。不過我得承認,你的伎倆確實高明。」他翻過閃亮的頭飾。「忠心耿耿的妻子躲在衣櫥起勁地做女紅。是衣櫥嗎?還是就在這裡?也許是在那婊子的帳篷。婊子總是互相照應,不是嗎?」他看著我,「你們是在哪裡偷情的,你說啊,雅各?你,到底,在哪裡,上我的老婆?」

我挽起瑪蓮娜的手肘說:「走吧,我們走。」

「啊哈!你甚至不反駁!」他嘶吼,緊緊抓住頭飾,指節都泛白了。他拉扯頭飾,咬牙叫囂,直到頭飾開始歪歪扭扭地裂開。

「娼婦!」奧古斯特咆哮,「賤貨!萬人壓的貨色!」他每罵一句,就撕一下頭飾。

「奧古斯特!」瑪蓮娜尖叫著上前,「住手!住手!」

瑪蓮娜的叫嚷似乎讓他嚇了一跳,因為他停下手,對她眨眨眼。他看看頭飾,又看看她,大惑不解。

瑪蓮娜靜待好幾秒,走上前,試探地說:「小奧,」她抬頭看他,露出哀求的眼神,「你現在沒事了吧?」

奧古斯特瞪著她,一臉迷惘,彷彿才剛被喚醒,不知道自己人怎麼跑到那裡的。瑪蓮娜慢慢靠上前,「親愛的。」

他下巴動了動,皺著額頭,任憑頭飾落到地上。

我想我呼吸都停了。

他低頭望著她,鼻子擰起,狠力推她一把,力道大到她摔在翻倒一地的食物、碗盤上。他向前邁出一大步,彎腰試圖從她喉嚨扯下項鏈。但項鏈扣搭沒有鬆脫,變成他拖瑪蓮娜的脖子,而瑪蓮娜在尖叫。

我竄過空地去撞他。蘿西在我身後低吼,奧古斯特和我倒向破爛盤子和滿地肉汁上。一開始,我騎在他身上捶他的臉。後來,他翻到我上面,揍我眼睛。我扳倒他,讓他摔倒在地。

「小奧!雅各!住手!」瑪蓮娜驚呼。

我把他向後推,但他揪住我的衣領,於是我們倆一起摔向梳妝台。我依稀聽見鏡子碎落在我們周邊的玎鈴聲。奧古斯特猛力推開我,我們便在帳篷中央扭打。

我們在地上翻滾,低噥,距離近到我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吹在我臉上。忽而是我在他身上,把他當沙包。忽而是他在我身上,扯著我的頭去撞地面。瑪蓮娜追著我們團團轉,吼著叫我們住手,但我們停不下來。起碼我停不下來,幾個月來的憤怒、痛苦、挫敗全都一古腦兒傾注到拳頭上。

一下子,我面對翻倒的桌子。一下子,我面對蘿西,它正低鳴著扯它的腿鏈。一下子,我們又站了起來,糾著彼此的衣領,一邊閃躲一邊出拳。最後,我們倒向門帘,摔到聚集到帳篷外的人群中間。

不出幾秒,格雷迪和比爾將我架走。有那麼一瞬間,奧古斯特一副要來追打我的摸樣,但他鼻青臉腫的面孔又換了表情。他爬起來,冷靜地拍掉身上的塵土。

「你瘋了。瘋子!」我尖嚷。

他冷眼看我,撫平衣袖,走回帳篷。

「放開我。」我哀求,先把頭扭向格雷迪,又扭向比爾。「看在老天份兒上,放我走!他是瘋子!他會宰掉瑪蓮娜的!」我拚命掙扎,拖著他們跑了一兩公尺。帳篷內傳來砸盤子的聲音,瑪蓮娜在尖叫。

格雷迪和比爾兩個都在嘀咕,穩住下盤,不讓我跑掉。格雷迪說:「不會鬧出人命的啦,你甭操心。」

厄爾從人群中衝出來,鑽進帳篷。摔東西的聲音沒有了,接著是兩聲輕輕的悶響,再來一記大聲的,一切便歸於沉寂。

我愣住,獃獃望著那一大片帆布。

「你看吧,沒事了。」格雷迪說,仍舊牢牢抓住我的胳臂,「你冷靜下來了吧?我們可以放手了嗎」

我點頭,眼睛繼續瞪著帳篷。

格雷迪和比爾鬆開手,但不是一下整個放開,先是減輕手勁,然後放開,但依舊待在我身邊,留意我的一舉一動。

一隻手搭上我的腰,華特站在我旁邊。

「走吧,雅各,你別管了。」他說。

「我沒辦法。」我說。

「你辦得到的,來,我們走了。」

我瞪著靜寂的帳篷,過了幾秒才不死盯著翻動的門帘,舉步離開。

華特和我爬上表演馬車廂。昆妮從衣箱後面冒出來,老駱正在打鼾。它搖搖短尾,然後停下動作,嗅嗅空氣。

「坐下。」華特下達命令,指著便床。

昆妮坐在地板中央。我坐在床緣。這會兒腎上腺素消退了,我才意識到自己傷勢慘重。我的手有挫傷,呼吸聲聽來像是臉上罩了一層防毒面具,右眼瞼腫得只剩一條縫。我伸手去摸臉,卻沾了一手鮮血。

華特彎腰在一隻打開的衣箱翻找東西。當他轉過身,手上多了一瓶私釀酒和一條手巾。他來到我面前,拔掉瓶塞。

「咦?華特,是你嗎?」老駱從那堆衣箱後面叫道,確信自己聽見了拔掉瓶塞的聲音。

「你真是慘兮兮啊。」華特說,絲毫不甩老駱。他手巾靠著瓶口,將整個酒瓶翻轉過來。他將沾濕的手巾向我的臉覆過來,「不可以動啊,這個會痛。」

這大概是本世紀最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了。當酒精碰到我的臉,我哇哇叫著連忙後退。

華特等在那裡,巾子還拿在手上。「要不要咬著東西?」他彎腰拾起軟木塞。「喏。」

「不用了。」我咬牙,「等我一下。」我抱胸,前後搖動身子。

「有了。」華特將酒瓶遞給我,「喝吧,這玩意兒喝起來就像火在燒,不過只消喝上幾口,就不覺得了。你們到底是怎麼打起來的?」

我接下酒瓶,動用了傷痕纍纍的雙手才將酒舉到口邊。我動作遲笨,彷彿手上戴了拳擊手套。華特幫忙穩住瓶身。酒業炙著我瘀青的嘴唇,從喉嚨一路向下延燒,從胃袋裡迸出烈火。我喘息著,慌忙推開酒瓶,酒液都從瓶口濺出來了。

「這玩意兒確實不太順口。」華特說。

「你們到底要不要放我出來,大家一起分著喝啊?」老駱叫道。

「別吵啦,老駱。」華特說。

「喂!跟一個又老又病的老人家講話——」

「我叫你住口,老駱!我正在忙。」他又將酒瓶推向我,「喝吧,再多喝一點。」

「你忙什麼?」老駱說。

「雅各鼻青臉腫的。」

「什麼?怎麼會?碰上胡廝纏啦?」

「不是,比那個更糟。」華特陰沉地說。

「喝酒。」他又將酒瓶推向我,「就是我們團員跟他們土包子干架。可以重來了嗎?」

我啜了一口私釀酒。雖然華特說多喝幾口就會麻痹,但我還是覺得喝起來像芥子氣。我把酒瓶放到地上,閉上眼睛。「來吧,我準備好了。」

華特一手搭著我的下巴,將我的頭左右轉動,檢查傷勢。「真慘哪,雅各,到底出什麼事了?」他撥開我後腦的頭髮,顯然找到新的傷口。

「他欺負瑪蓮娜。」

「你是說他動粗?」

「是啊。」

「為什麼?」

「他就瘋魔起來了嘛,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說。」

「你的頭髮里全是碎玻璃,不要動哦。」他撥弄我的頭髮,察看頭皮,「那他怎麼會瘋魔起來?」他將玻璃片放在最近的一本書上面。

「我知道就有鬼了。」

「那才真是見鬼呢。你是不是跟瑪蓮娜不清不白?」

「才沒有呢。」我說,不過我敢打包票,若非我的臉早就成了碎肉泥,這會兒一定臉紅。

「但願如此。為了你好,我真心希望你沒招惹瑪蓮娜。」

我右手邊傳來窸窸窣窣拍打的聲響。我想轉頭去看,但華特扳著我的下巴,不讓我動。「老駱,你幹嗎啦?」華特叫道,熱氣噴上我的臉。

「我要看雅各有沒有事嘛。」

華特應聲:「看在老天份兒上,別鬧啦。呆在那裡別動,行不行?待會兒搞不好會有人上門。或許他們是沖著雅各來的,但萬一見到你在這裡,別以為他們不會順便幹掉你。」

華特清理好傷口,弄掉我頭髮間的玻璃碎片,我爬到鋪蓋上,試圖找出頭上沒受傷的地方躺下來。我的腦袋前、后都砸爛了。右眼腫到掙不開。昆妮過來察看,試探地嗅了嗅,退後一公尺坐下,留神盯著我。

華特將酒瓶放回衣箱,又繼續彎著腰在箱底翻找。當他站直身子,手上多了一把大刀子。

他掩上房門,用一塊木頭卡死門縫。然後背倚著牆坐下,刀子放在身邊。

一段時間后,我們聽到馬蹄踩在斜坡道的噠噠聲,彼特、奧提茲、鑽石喬在車廂另一頭低聲說話,可是沒人來敲門,也沒人試圖擅自開門。半晌后,我們聽到他們拆卸斜坡道,將車廂門關起來。

火車終於轟隆隆向前開,華特呼出一大口氣。我轉頭看他。他頭埋在雙膝之間,這麼坐了片刻才站起來,將刀子溜放到衣箱後面。

「你真是幸運的混賬。」他拆下把門卡死的那塊木頭,一把推開門,走到遮藏老駱的那排衣箱。

「你說我?」我腦袋仍舊醺醺然。

「沒錯,就是你。起碼到現在運氣都還不錯。」

華特將衣箱從牆壁拖開,帶出老駱。然後他把老人拖到車廂那一邊,打點如廁事宜。

我的傷勢和私釀酒令我昏昏沉沉,打起盹來。

我依稀知道華特為老駱晚餐。我記得自己撐起身子喝華特給的水,然後又癱回鋪蓋。當我再次重拾意識,老駱平躺在便床上打鼾,而華特則坐在角落的鞍褥上,煤油燈在他身邊,腿上擱著一本書。

我聽見車頂上傳來腳步聲,片刻後房門外傳來一聲輕響。我整個人霍地清醒。

華特連忙像螃蟹般橫行過房間,從衣箱後面摸出刀子,然後移到門邊,手上牢牢握住刀柄。他向我比手勢,示意我熄掉煤油燈。我撲過去,但因為一隻眼睛腫得睜不開,距離感不太准,結果沒撲到。

門咿呀一聲向內開,華特握著刀柄的手一抓一松的。

「雅各!」

「瑪蓮娜!」我叫道。

「天哪,女人喲!」華特嚷著,刀子應聲落地,「我差點宰了你。」他抓住門緣,頭動來動去,試圖看清楚她的周邊。「你是一個人嗎?」

「是啊,很對不起,我得跟雅各談談。」

華特將門縫拉開一點,然後垮下臉說:「要命,你最好進來。」

當她進門,我舉起煤油燈,她的左眼又紫又腫。

「天哪!是他打的嗎?」我說。

「噢,瞧瞧你,你得去看醫生。」她伸出手,指尖靠近我的臉挪移著,但沒碰到我。

「我還好啦。」我說。

老駱出聲:「是誰來啦?是個娘兒們?我啥都看不到,誰來幫我翻個身吧。」

「哎呀,不好意思。」瑪蓮娜說,見到便床上彎曲的身子不禁嚇一跳。「我以為這裡只有你們兩個??噢,真對不起,我現在就回去。」

「你不能回去。」我說。

「我不是指??回到他身邊。」

「火車還在走,我不要你在車頂上跑來跑去,更別提你還得跳過一節一節的車廂。」

「雅各說得有道理。我們到外面跟馬在一起,房間讓給你。」華特說。

「不用了,怎麼能給你們添麻煩。」瑪蓮娜說。

「不然我幫你把鋪蓋拿到外面給你用。」我說。

「不用啦,我不是有意??天哪,我根本不該來的。」她搖頭,手捂著臉,不一刻便哭出來。

我將油燈遞給華特,把她拉進懷裡。她埋在我胸前,抽抽噎噎,臉蛋貼著我的襯衫。

「媽呀,這下我大概成了共犯了。」華特再度嘆息。

「我們到外面談。」我對瑪蓮娜說。

她擤擤鼻子,離開我的胸懷,走到馬兒那邊。我跟在後面,順手掩上房門。

馬兒認出她,發出一聲輕鳴。瑪蓮娜晃過去,撫摸午夜的腰窩。我倚牆坐下,等她過來。不久后,她做到我旁邊。火車拐了個彎,車板在我們下面抖動,讓我們兩人的肩膀碰在一起。

我先開口。「他打過你嗎?」

「沒有。」

「倘使他再打你,我向天主發誓,我會幹掉他。」

我轉頭看她。月光從她身後的木條縫隙照進來,映出她的黑色側影,沒有五官。

「我要離開他。」她的嘴巴合不攏。

我本能地伸手去摸她的手。他的婚戒不見了。

「你跟他說過嗎?」我問。

「說得斬釘截鐵。」

「他怎麼說?」

「你已經看到他的回答了。」

我們坐著傾聽下面輪子的軋軋聲。我凝視沉睡馬兒的背部,也看著木條縫隙外的夜色。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

「等我們到了伊利,我大概得跟艾藍大叔商量,看能不能讓我搬去跟其他女人一起住在寢車。」

「在到伊利之前呢?」

「在到伊利之前,我會住在旅館。」

「你不投奔父母嗎?」

她遲疑片刻,「不要,我想他們不會收容我的。」

我們靜靜倚牆而坐,仍舊握著手。約莫一個鐘頭后,她睡著了,頭滑到我肩頭上。我始終清醒,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感覺到她離我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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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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