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不靠譜的丈母娘

八、不靠譜的丈母娘

1.馮隊長的老丈母娘要跳樓

我去採訪馮隊的時候,是在他家裡,而且看來到得不大是時候。

一個戴著一對兒英文字母狀耳環的老太太正絮絮叨叨地跟馮隊叨嘮,說:

「你們倆啊,也沒個百八十萬的積蓄,我這不是為了你們著想嗎?」

「媽,知道您為我們著想,可是我哪有功夫炒啊,股票這東西可得天天盯著,我還辦不辦案子了?」馮隊很殷勤地大聲說,一邊示意我進來,順手比劃了一下側耳傾聽的樣子,意思是老太太耳朵不好,聽不清。

「哎呀,你不能炒,不能讓淑娟炒么?她又不忙。」老太太皺著眉頭,一腦門子官司的樣子。

「就您那閨女?我那媳婦?數到11就得脫襪子看腳趾頭的主兒,她炒股?那還不得賠死啊?」

「可也是啊。」老太太抱著手點點頭,忽然眼睛一亮,雙手一拍,道:

「把你們的存摺給我啊,我幫你們炒,我天天閑得沒事兒,正好幫你們賺錢啊!」

「您?得,打住啊,媽您還是給我們倆留倆錢兒當棺材本兒吧。」馮隊看著老太太,雙手亂搖。

「怎麼,媽你還信不過么?」老太太一甩滿腦袋花白夾雜著茶色的卷花頭,看這意思是要發作。

「哪兒啊,哪兒啊,您,我當然信得過。」馮隊笑嘻嘻的,輕聲接著道,「60萬啊,60萬。」

聽到這句話,老太太好像忽然熄了火,臉上竟帶出了些紅色,一轉頭,才發現薩的存在,連忙說:「哎呀呀,你有客人啊,怎麼早不跟我說呢?我先走了啊,隔壁你劉姨約我去打牌……」

「哎,您可不帶玩錢的啊!」馮隊站起來,追著說,老太太已經草上飛似地出去了,從老薩面前過,帶起一陣香風。

「這誰啊?」我問。

「我丈母娘,人特不靠譜,這不,逼著我炒股賺錢呢。我哪兒有那個功夫啊。」馮隊坐回椅子上,指著旁邊一把轉椅對老薩說,「坐。」

薩坐了,順口道:「我看她挺厲害的,哎,您怎麼一提『60萬』老太太就啞火了。」

「還不是老太太瞎搞,就她那60萬,差點兒弄出我們家三條人命來,連我都差點兒跳樓……」順口答了一句,馮隊忽然反應過來,「唉,你不是來採訪的么,怎麼還管我們家的家務事兒啊?」

薩張口還要問,看看馮隊,沒敢,趕緊換了一副面孔,誠摯地問:「馮隊,咱能說說您抓那個持槍挾持親閨女的案子是怎麼回事兒嗎?」

那一天的採訪都很是彆扭,看得出來,馮隊對我老有一點兒防著的意思。

他這份防範之心,不能不承認是有些道理的。剛才的那位老太太,已經勾起了老薩的好奇心。60萬,肯定那「60萬」後頭有故事……薩忍不住心中暗想。

說起來,耐不住這份好奇,是因為對馮隊還比較了解,作為北京刑偵口出了名的刑警隊長,不找別人麻煩已經要謝天謝地了,他怎麼能給逼得要跳樓?!

馮隊這個人,在辦案上頗有一套,不但行動上有一套,更主要的是,腦子特別清楚。

舉個例子吧。

有一回,馮隊奉命調查京郊一起殺人案。

死者是被人約出,頭部中彈,一槍斃命。經彈道檢驗,兇器是一支警用六四式手槍,比對檔案,這支槍是X警官的佩槍,此人有犯罪時間。只是,案發那一天,他的佩槍偏偏不在身上——他把槍忘在了辦公室,半夜想起來還特意打電話給值班的同事,請人幫忙把槍收好,第二天才取回。

馮隊接手調查后,仔細檢驗了那支槍,他確信子彈是從這支槍里射出去的,而且,彈夾中的子彈,確實少了一發,問X警官。X警官茫然不知。

但是,那一天保管槍支的人員,一直在局裡值班,沒有犯罪時間。

有人問馮隊:「會不會是保管槍支的人員把槍借給了兇手,而後造成血案?」

馮隊命令提取槍身上的指紋,但一無所獲,他問X警官取回后是不是擦過這支槍。X警官答是的,自己習慣每天擦槍。

「那,這案子就是你乾的。」馮隊悠悠地說。

這案子說來十分簡單:你每天擦槍,難道是帶著子彈擦的?怎麼會過了好幾天,彈夾里少一發子彈你不知道?除非X警官缺心眼,可這位偏偏是個渾身是消息、一按就會動的伶俐人。

所以,馮隊說,這案子就是你乾的。

那麼,案發的時候,槍在警局辦公室,怎麼能打死人呢?

這倒可以算個問題,不過解決起來也不複雜,推論只要三步就夠了。

第一步,受害人死亡時間確定,致死武器確定,說明,那支槍在那個時間,不可能在警局。

第二步,當時警局也有X警官的一支槍,從第一步繼續推論,結果是:

這支槍肯定不是殺人的兇槍,而是另外一支槍。

第三步,X警官向局裡打電話,說局裡這支槍是他的佩槍,這是一個錯誤的信息。

結論:X警官在撒謊,局裡那支槍是他從別的地方借來的。

到他那個級別,社會關係裡面借出一支同樣型號的槍倒也不難。當然,能借槍給他的自然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信任他不會借了槍害自己的。

這種信任應該說還是蠻有道理。X警官借了槍還真不會害朋友,他就是把那槍在辦公室放了一宿,能害誰呢?

當然,他請辦公室的同事把槍收起來的時候,人家除了罵一聲「老X整個一馬虎鬼」,也不會閑得沒事兒去查對槍號。

於是,他自己的佩槍,就可以拿去作案了。

採訪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對馮隊推崇備至,馮隊自己倒不以為然,說就是一日常工作,而且,這個案子最大的漏洞並不在他擦了槍卻不知道子彈少了一顆,關鍵還是作案者自己留下的——兇槍既殺了人,又不在現場,這種矛盾的事情,好的刑警一下就會引發懷疑。

這往往就是破案的突破口。

馮隊像上課一樣問我:「你說,門沒開,一個犯人,關在四面沒有窗戶的房子里跑了,和關在四面都有窗戶的房子里跑了,哪個案子好破?」

當然是有窗戶的了,我說,起碼咱知道他是從哪兒跑的吧。連窗戶都沒有還能跑,這犯人簡直神了。

馮隊樂了:「正好反了。沒窗戶的房子,犯人還跑了,這有什麼神秘的,肯定是從門兒跑的啊,門沒開是不可能的,看守的人員有很大嫌疑;有窗戶的呢?誰知道他是從門跑的從窗戶跑的?那可就複雜了。我們不怕『神』的案子,越故弄玄虛,越破得快。」

就這樣一個神通廣大的刑警隊長,怎麼會落到差點兒跳樓的地步呢?

悄悄地,找老馮的隊友打聽。人一聽就樂,說:「知道知道,全局的人都知道。那天,我正要去吃中午飯,就聽見四樓隊長辦公室里有人喊『我不活了我!』」窗戶一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探出腦袋來往外鑽。接著,另一扇窗戶又推開了,一個女的騰就站窗台上了,「媽,您可千萬別跳啊!您跳,我就跟著跳!」

公安局成了跳樓俱樂部,這可太新鮮了——一時全局兩百多號人都出來看,那熱鬧,就差擺倆狙擊手了。

「我一看,嘿,認識……」

薩打斷了人家:「不用介紹了,一馮隊長他丈母娘,一馮隊長他老婆,對不對?」

那位一愣:「對,對,就是嫂子她肚裡還我們一侄子吶!」

「哦,哦,哦,」薩連連點頭,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那馮隊呢?」

「馮隊?那才叫精彩呢,隔著玻璃就喊上了『媽,淑娟,你們倆可別跳啊,我破,我破還不行嗎?』」

「破?破什麼破……」老薩疑惑。

「你怎麼知道老太太的話啊?老馮剛一說破,那邊老太太就嚷起來了,『破,破什麼破,我不要你破案,我要你讓他還我錢啊!不還,我就跳』那邊嫂子喊『媽,老馮是隊長,他說能破,肯定能破啊。別鬧了,你這麼跳跳的影響多不好!』」薩忍不住腹誹一句:要跳的又不是你娘一個?

「老馮說,成,我讓他還錢。行了吧?老太太說了,多咱還啊?老馮說,這……我哪兒知道啊,得先找著那騙子不是?老太太說『你一個刑警隊長,還找不著一個騙子,你幹什麼吃的,國家給你們開工資……』老馮說『好,好,我保證把他找著,找不著,呃,找不著我跳還不行嗎?哎,媽,你倒是先下來啊,咱們好好商量不行嗎?老太太,你讓淑娟幫我一把,我……我讓你這窗欄杆給卡住了……』」讓這位老兄添油加醋的一說,馮隊當時恐怕真是跳樓的心都有。

「這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呢?」我問。

原來,事情倒是不複雜,這不是那時候已經開始炒房了么?有個騙子把老太太蒙得五迷三道的,跟誰也沒商量,拿了全家的存款,還借了十幾萬,跟著騙子就去交錢拿鑰匙,結果,自然是騙子跑了,老太太急得要上吊。

好在她女兒發現了,說媽你別急,老馮不是刑警隊長么,他就是干這個的,咱找他去。

結果……就玩成這樣了。

「那,老馮有辦法嘛?」

「他?」這位一撥浪腦袋,「我看他當時才是真要跳樓呢。要不是趙老太爺……」

嗯?薩忽然覺得有點兒耳熟:「你說誰?趙老太爺?!他跟這事兒有什麼關係?」

寫完第二部分時給當事人朋友看,稍後,他從局裡來電話,說小薩你寫錯了,老馮的辦公室在三樓不是四樓,他丈母娘就是嚇唬他,真往下跳,也未必出什麼事兒。

電話里就有別人爭起來了:「胡說,三樓?三樓照樣摔死人,最起碼一個開放性骨折。」

這位匆匆一句:「回來聊啊。」掛了電話,掛的瞬間還聽見他在跟人嚷嚷:「三樓?上次那男生叼著玫瑰爬八層樓,掉下來活蹦亂跳……」

警察同志,有案子時候艱苦,沒案子時候精力過剩,往往如此。

不過,這段話倒讓我忍不住一笑,這男生真是有毅力啊,當年我們學校倒也有這樣多情的種子,也就是爬到四樓,已經是全校男生在樓下敲飯盆加油了,八樓……

但是,這個高度掉下來,估計得摔成肉餅子了吧?聽警察同志這意思,還未必受重傷。

這種事,倒也不是沒有的,比這更高掉下來的也有。

薩的朋友軍事史作家陳悅就遇上過這麼一回。

剛進入21世紀的時候,那天陳悅正在威海鄧世昌大人銅像(現在不知道被誰搬到哪裡去了)對面的大樓里辦公,忽聽窗外傳來飛機聲,抬頭一看,是一架水上飛機掠過窗前。

當時威海正搞旅遊城市,各種各樣的旅遊項目五花八門,乘水上飛機環顧市區就是其中之一,在大樓外的港灣里,幾天前就停過一架可以裝兩個人的水上飛機。

「咦,這水上飛機不是說下個月才開始營業嗎?怎麼今天就飛出去了?」

陳悅看著那架花花綠綠的飛機有點兒疑惑。

水上飛機一掠而過,直奔外海劉公島方向而去。

疑惑歸疑惑,一般人看到飛機飛走了,也就算了。不過陳悅和別人多少有點兒不一樣,這個傢伙是中國海軍史研究會的會長,只要見到能在水上漂的玩意兒就會兩眼發直。所以水上飛機飛走了,陳會長還在後面盯著看呢。

他是在一邊看一邊測算它和國民黨海軍里寧海號水上飛機哪個能飛更快呢!

這一看不打緊,還真讓他看出了問題:只見那架飛機左旋右轉,矯若驚龍,忽然間,從飛機上掉下來一件紅的東西,飛機拐了個彎,筆直地朝北幫炮台方向飛過去了。

唉,這飛機上掉下來的,怎麼好像是一個人啊!

陳悅的視力好,看得清楚,那紅色的東西很像一個戴著頭盔的人,落水的時候激起一片白浪。

天啊,這飛機飛的再低,也得有四五十米吧,十五二十層樓高的地方掉進水裡……

目瞪口呆的陳悅手指窗外,那水上飛機已經被樓群遮住看不到了,只看到附近有摩托艇在開過去救人。

那飛機會怎樣啊?這落水的是真人還是假人啊?拍電影?陳悅腦子裡閃過了一個個念頭,滿心好奇(後來聽他敘述,滿面春風,雙目靈動,毫無對落水者的同情)卻無從證實。

這件事直到下班,才算知道了結果:陳悅有個好友,威海衛研究北洋水師的一號本地學者孫建軍老兄,正在港務這塊工作,飛機上掉下個人來,他們屬於消息靈通人士。

「老孫啊,是掉下來個人嗎?」陳悅找到孫建軍,趕緊問。

「是啊。」老孫是典型的威海人,實實在在地回答。

「那駕駛員完了,他的責任啊!」陳悅搖頭。

「他就是駕駛員,帶女朋友上去兜風的。」孫建軍慢條斯理地答。

「啊,那飛機呢?!他女朋友呢?!」陳悅被這消息雷得一翻白眼。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啊。」孫建軍扶了扶眼鏡,從容答道。

孫建軍,就是這麼個慢條斯理的性子,但是這人碰上事兒必要弄個水落石出,那也是有名的。比如說,上回他碰上一個台灣寫北洋艦隊的馬老先生,倆人掐起來了。馬老性子暴烈,跟孫建軍切磋起來,那情景就像魯智深大戰許三多……

言歸正傳,咱們接著說飛機啊。

話說孫建軍因為吃的是水裡這碗飯,港灣里有啥事兒,沒有他不知道的。

那飛機上掉下人來,他也正好看見,嚇了一跳——咦,這拍電影怎麼也沒人跟你孫哥說一聲兒啊。

正找攝影機呢,就看見樓下的摩托艇已經把人撈起來了,還是活的。

活的?!

聽到消息的人都嚇了一跳,這麼高地方掉下來還能是活的,這怎麼可能?

過去一看,可不是活的,從飛機上掉下來的駕駛員還那兒指手畫腳的說話呢。

後來陳悅分析,這人掉下來沒死,可能有幾個原因:第一,畢竟當時飛機高度還不是很高,屬於「擦樹梢」高度,而下面畢竟是水而不是堅實的地面;第二,飛機把他拋出去的時候,帶著慣性飛了一條斜線,傾斜入水,而不是筆直地落下來;第三,他身上正好穿著厚而且緩衝性極好的塊狀木棉救生衣。

這幾個原因,讓他奇迹般地幸免於難。

大家趕緊過去問:「大兄弟,你這是玩的哪一齣兒啊?」

那駕駛員顧不上骨折的左臂,拚命用右手比劃,叫:「快救人吶,我女朋友還在飛機上呢!」

「她也是駕駛員?」

「不是,她是大學生,她可不會開……」

這下子眾人都害怕了,趕緊往天上看,那架飛機呢?

飛機已經蹤跡皆無。

就在這時候,那駕駛員身上的手機響了(又是高空墜落,又是海水泡,還能正常使用,這款手機的公司應該找他來做廣告),是他們公司的哥們兒打來的,先問他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讓他趕緊到褚島接人去——他女朋友在那兒等著呢,還有,跟人家交涉把飛機弄回來。

啊,人機平安?

這怎麼回事兒呢?

幾個小時以後才真相大白。

原來,這水上飛機旅遊還沒開始呢,這駕駛員為了顯擺,拉了女朋友來,自己駕機上天兜風。結果樂極生悲,光顧了炫耀,沒系安全帶,一個動作大了點兒,一頭就下海去游泳了。女朋友當時傻眼,先是笑,琢磨了五六秒鐘,才明白這不是開玩笑的事兒。

事後發現,這架飛機飄飛性能實在不錯,沒了駕駛員的情況下,自動保持穩定航向,直線前進。只是少了一個人的負荷,飛機自動向上升,一直升到三四百米空中……

此時這位空中女生還真是冷靜,根據調查,她在兩分鐘內給掉下去的男朋友狂打了十幾個電話——至於打電話幹什麼,我們只能善意地推測,這位女生不是嚇昏了頭,而是關心男朋友的死活勝過自己的生命吧。

無奈這時候她那位二百五男朋友還在波峰浪谷間掙扎,哪兒顧得上聽電話啊。

中國的女性永遠是聰穎智慧的,兩分鐘沒人接聽之後,女生終於想明白了,現在不是找他算賬的時候,我首先得下去啊。

下面的動作,不能不讓我們對這位女生刮目相看:她居然想起來,起飛的時候,她男朋友叫了一位要好的駕駛員在岸邊幫他們拉纜繩。

她的手機裡頭有那位駕駛員的電話號碼,一個電話過去,終於找到組織了。

這位駕駛員也很鎮靜,聽到消息大吃一驚,但他知道這不是開會討論的時候,看看飛機已經飛過了北幫炮台,前方一片大海(不管它,可能會一直飛到首都北京去,製造第二個魯斯特紅場事件),這位駕駛員首先安撫,然後就迅速指導那女生從後座挪到前座,降低速度,然後壓低機頭,緩緩接近水面,實施迫降!

這女生會開車,也曾看過男友開飛機,就照貓畫虎操作起來。

一個好教練加一個好學生,迫降,竟然完滿成功,飛機浮在水面上,附近漁民發現有人在飛機中大聲呼救,於是把這女生救了下來。

事後有人認為這也不是什麼神奇的事情,這種小飛機巡航速度不超過80公里,操作簡單,又是使用浮筒在水面著陸,降落的難度不會大於北京路邊泊車。甚至有人說這種飛機就算不管它,油料耗盡后,也會自動飄落,假如下面是水,基本就沒有危險。

不過,這都是事後諸葛亮了。

那位駕駛員倒也沒受什麼處理,只是經過這次,那女朋友,生生就吹了——找一個不靠譜的男朋友,比找一個不靠譜的丈母娘更可怕。中國女性十分理智,這個道理,肯定是明白的。

有趣的是,聽說後來那女生沒事兒老往「教練」跟前湊,不似小鳥勝似小鳥,那「教練」卻總是躲著,變顏變色的。已經好幾年了,還沒有結果。

偷偷看看,挺漂亮的小女生啊,有那麼可怕嗎?

後來私下找了那「教練」,百般詢問,問急了,「教練」說了:「我還沒找她算賬呢,她讓我從此對女人產生心理障礙!」

「心理障礙?從何說起啊,挺好的一個女生,跟耶律雪兒蠻像的。」

「挺好?你知道那天她往水面上迫降的時候,一邊著水一邊喊什麼?」

「喊什麼?」

「XXX(駕駛員的名字),我跟你沒完,我X你八輩祖宗,哇啊啊啊!!!」

又哭又喊,反覆循環,直到飛機徹底停下來。

「那,可能真讓男人產生心理障礙的。對了,咱們這案子,要說誰來著?」

那位馮隊的同事提到了趙老太爺,頓時讓老薩跟抽了大煙似地來神了。

2.搬來了趙老太爺這尊佛

趙老太爺何許人也,那可是北京公安系統的一尊神啊。

北京警界的幾位尊神各有各的道行,各有各的風格,傅正華長於物證,崔鐵英重視時機,趙老太爺,則是北京的反黑社會專家。

他的傳奇,是太多了,使用反坦克裝備縱橫北京的翩翩公子高科技盜竊團伙栽在他手裡,擊斃黑道大豪寒鴨子的背後有他的影子。

很多老警察都得過趙老太爺的指點。

比如,1999年,北京西郊發生一起重大殺人搶劫案,由於被殺者的身份特殊,引發全市大搜捕。在南城,警察盤查一輛車輛時,對方拔槍襲警脫逃。

警方和案犯在南三環展開追逐,最終,案犯中彈翻車死亡。

但靠近細究,卻發現這人並不是要抓的人。

沒有任何證據和表明身份的東西,槍是走私渠道來的,車是外地搶劫來的,人肯定不是北京的,敢於拔槍襲警,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可這人到底是誰啊?這報告可怎麼寫啊?

正在現場警察嘬牙花的時候,一批市局領導正在附近檢查盤查工作,被槍聲驚動趕來了,其中正有趙老太爺。

趙老太爺下來看看那屍體,問:「誰開的槍?」

一個警察上來說,我開的。

老太爺一拍他肩膀:「你小子,賺大發了。」

事後查明,這名開槍的警察中了大彩:擊中的是張家口頭號黑社會首領,西北黃金犯罪的重犯。此人在打黑行動中持槍拒捕,從幾百警力圍攻下突圍而出,正被河北警方追擊逃亡之中。

讓這名黑道大豪死不瞑目的是,他來北京不過是途經,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麼首都警察會用全城大搜捕的手段對付自己……

關鍵問題是趙老太爺怎麼能一眼看出來。

那有什麼奇怪的。整天就辦他們的案子,對全國幾千號黑社會和准黑社會成員的資料、檔案來說,趙老太爺就是活電腦。

活電腦和電腦是有區別的。比如說,你讓電腦查北京黑社會誰后腰上有一瘊子,那電腦是一點兒轍都沒有的。可要問趙老太爺呢,他就該說了——找XXX去。

抓過來一看,還真是。連當事人都傻了,非得見趙老太爺不可,說您怎麼知道我后腰上有一瘊子啊?

老太爺一撇嘴:「那年侯所長收審你,你不是說過嗎,『倒霉!后腰上長瘊子,一輩子被姓侯的騎。』」哦,那年我才15啊,那年的事兒您都記得?!

這就是老太爺和真電腦的區別。

不過,算算時間,刑警隊長家鬧騙子的時候,趙老太爺已經退休了,還能有人家什麼事兒嗎?

不行,咱得問問去。

就這樣,找到馮隊,小心翼翼然後死皮賴臉然後理直氣壯地問那60萬怎麼回事兒。

馮隊招了。

人說邪了,馮隊是幹什麼的?專業審人的,能讓你給弄招供了?怎麼可能?

要真上老虎凳拷打馮隊,鬧不好老薩能讓馮隊給撅那兒,這種事要是按住脈門不用刀的。

老薩說了,我想寫趙老太爺,才問您那60萬的事兒。寫趙老太爺,你不給我材料,對不起老爺子啊……

馮隊長是紅臉漢子,背信棄義把工資藏個小金庫還真不好說,但忘恩負義的事兒是絕對干不出來的。被我說急了一拍桌子:「說就說,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可你要寫文章,不能用我真名啊。」

那您放心。薩馬上承諾,最多,在您姓上加兩撇鬍子還不行嗎?

好說歹說把丈母娘勸下來,一了解情況,這案子倒是不複雜。

老太太在街上走,碰上個發賣房小廣告的。看戴的胸牌,是某國字頭大房地產公司的營業員。老太太正琢磨著房價上漲的事兒,有意無意聊起來。

小夥子挺熱情,和她攀談一番,還要了老太太的電話地址。

以後幾天,小夥子幾次給老太太打電話,介紹房子,雖然老太太都沒看中,但也挺客氣殷勤。

一天,小夥子忽然又來電話了,問阿姨有現金沒有。老太太一愣,說有現金咋的,我也不借錢給你。小夥子說大媽你誤會了,現在有一批罰沒房,XX小區,特便宜,30萬一套。只是法院要現金(法院:我們有這個規矩么),給了錢當場就拿鑰匙。

老太太心動了,說30萬我有呀,可是我得看看房啊。

小夥子說就在XX小區。不過現在正查封呢,要看房子得下禮拜。

老太太說那不成,不看房我怎麼知道好不好啊?

小夥子說是啊,咱們暫定下個禮拜去看房吧。

約了時間,第二天小夥子打電話來了:「阿姨,對不起,房不用去看了。」

「為什麼啊?」老太太問。

「都賣出去了。」小夥子說。

「啊,你怎麼不給你阿姨留一套啊?」

「阿姨,人家一聽這價兒,直接上辦公室就交錢,我們也不能不賣吧?」

小夥子挺為難。「這回對不住您了,下次再有機會,一定趕緊告訴您。」

老太太後來專門到那小區看了看,要買,一套房最少60萬。

為這事兒,老太太一個星期看誰誰不順眼。中間馮隊來過一次,不知所以,悄悄問媳婦:「咱媽怎麼了?好像老想砸對門玻璃似的?」

媳婦看看老太太,橫楞他一眼:「更年期,你不懂嗎?」

「更年期我懂,我就是不懂你媽怎麼一年七八回更年期呢?」老馮嘟囔,可積威之下也不敢多問。

一個星期以後,電話又響了,小夥子問:「阿姨,又有兩套罰沒的房子,還是那小區,您還要麼?」

後面的行騙細節就不必多說了,大家可以想象得出來。

直到跟著騙子去該公司交款,老太太還感慨這小夥子能幹呢——到家連水都不喝一口,走哪兒都戴著乾淨利落的白手套。

馮隊一聽這個就搖頭,這小子恐怕是個慣犯,連這都想到了。

案子自然是立了,但破不破得了,就算是刑警隊長,也一樣不能說滿話。

一番勘察詢問下來,該乾的都幹了,該派的都派了。但是馮隊自己感到,這個案犯做事很「乾淨」,幾乎沒留下有價值的線索,長相也十分大眾,這案子恐怕不是三天兩天能破得了。

他鄭重其事地跟老太太說,「媽,這案子,恐怕得拖幾天,破呢,我看十有八九,可拖上幾天的話,錢不一定能追回來了。」

老太太一口氣松下來,拍拍胸脯,說,「放心,你能抓到,錢就肯定能追回來。」

「嗯?」馮隊一愣,心說這種騙子拿了錢吃喝嫖賭的,我都不見得能把錢追回來,您這麼有把握?

看出馮隊疑惑,老太太冷笑一聲:「他拿錢走的時候,給我寫了欠條的,不怕他不還!」

馮隊:「……」

馮隊給太太打電話:「淑娟啊,你得跟媽談一談,幫我做做工作。」

太太:「怎麼,案子破不了?!你一個刑警隊長……」

馮隊:「不是,這案子,下點兒功夫,估計破得了。」

太太:「那沒問題,我的媽我搞定,一切有我,啥事兒呢?」

馮隊:「跟你說啊,得讓媽做好思想準備,這案子能破。啊,可這錢,不見得追得回來。啊,你知道,這犯罪分子吃喝嫖賭的,啊,丟了錢,就是買個教訓,犯不著跳樓,啊(省略五百字)……唉,淑娟,你怎麼不說話?」

太太:「這怎麼辦啊……咱媽那存摺里,是咱家的錢……」

馮隊:「嗯?!你怎麼把咱家錢放媽那兒去了?」

太太:「還不是……還不是怕你有了錢亂花……你們男的哪兒看得住錢啊……」

馮隊:「咱媽不是有錢嗎,幹嗎拿咱們的錢買房啊?」

太太:「咱媽的錢去年就讓我弟炒股給炒光了。不是那騙子要錢要得急嗎,媽一著急,就把咱們的錢拿出去了。」

太太:「老馮,你看下一步怎麼辦啊?咱那錢攢了十幾年,你要找不回來,我可得跳樓啊!」

馮隊:「下一步怎麼辦?下一步……我也想跳樓!」

扔了電話,馮隊在屋裡轉悠了三圈,一籌莫展,情急則亂,放到警察頭上也是一樣。這案子他已經粗粗看過,沒有明顯線索,要他一兩天內破案實在不太容易。可他也深知,這種案犯,在48小時內可以跑出多遠去。

飛機、高鐵、租快艇,反正什麼快他能用什麼,用的錢呢……

馮隊彷彿看到自家的那點兒銀子被融雪球一樣「合法消費」,心亂如麻。

有人說你刑警隊長可以腐敗啊,撈個幾十萬不就行了?

問題那得看人。有的人黑眼睛看見白銀子要盪出來,有的人老實,他就是幹不了這種事兒,還有的心裡明白,幾十萬是可以撈,可是銬子也就掛你椅子邊兒上了。

馮隊就是屬於那種心裡明白的,有人說他膽小,他也沒當回事兒過,可這回一下玩出幾十萬的虧空,老馮可真要麻爪兒了。

貪污這玩意兒,是不是現學就學得會的?老馮胡思亂想,知道自己已經快失去理智了。

正這時候,樓下一陣自行車鈴聲,往下一看,一個頭戴草帽、身穿白汗衫的老爺子,正推車進院子。

看見他,老馮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念起佛來:「我的天,這時候給我送來個救星啊……」

老者戴一頂羅金寶草帽,黑紅臉膛,推著一輛雖然老舊卻正宗的英國鳳頭的自行車,正笑呵呵地跟門衛打招呼,馮隊長跟頭踉蹌地就從樓上下來了:

「老太爺,老太爺,您老怎麼今兒來了,知道我有難不是?」

這位老者,當然就是威震京師黑白兩道的趙老太爺了,今兒給老同志發慰問品,人家老爺子上香山鍛煉身體,回來順手就取了。

人說趙老太爺怎麼這樣兒呢?傅局見著都趕緊過來抱肩膀的人物……

趙老太爺平時就這樣兒,騎著車到處跑,蹬到香山,爬上去看風景,下來又蹬著車回去,來回幾十公里,有時候還在脖子上搭條擦汗的白毛巾呢。

如果不是看見老爺子掛滿獎章的相片,你准以為老爺子是一個賣西瓜的老漢。

今年早些時候我坐老尹的車去拜訪老太爺,到了約定的路口,剛一減速,就有人敲車頂,從車窗探頭一看,老爺子就站在路邊呢,白襯衫敞著懷,露出裡邊的跨欄背心,穩若泰山。

老太爺說,到他家的路比較繞,怕說不清,給我們引道來了。

我說您上車啊。

老太爺說不了,我騎車帶著你們過去。

說著蹬上車,在前面走了。

我們的車在後面跟著,走在崎嶇不平,跟裝了拉鎖似的單行道上,薩忍不住嘆道:天下還有這樣的警察啊,照我想,老太爺的級別,不開大奔也得開個藍鳥吧?

老尹難得地一聲壞笑:「你才不懂呢,人這才叫『拔份兒』,你不知道老太爺騎車出門害了多少人。他才不開大奔藍鳥呢,騎車在路邊走,凈有那開大奔藍鳥卡迪拉克的老大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停下,給老太爺請安來。然後?然後趕緊繞道走唄——老太爺在前頭慢悠悠地騎,哪個老大敢超他的車啊!」

改革開放以來因為需要吃螃蟹的勇氣,能致富的人中大多有些經歷坎坷、滾過釘板坐過大牢的人物,但這些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傢伙,就算早已改邪歸正,看見老太爺,還是會兩股打顫。

其實老爺子自己未必是「拔份兒」這個意思,採訪時候是夏天,老爺子穿的短褲,兩條腿跟鐵鑄的一樣,一點兒不像奔70的人。開大奔藍鳥,恐怕沒有老太爺的好身體。

說到人家請安問路,老太爺也苦笑:「我都退休了我,哪兒有心思理他們啊。」

馮隊拉他,老太爺也是這句話:我都退休了我……

後來老太爺說,我幹警察40年了,最早一個辦公室一塊兒打黑的,有快一半傷了殘了,那一半自己把自己折騰進去了,像我這樣囫圇退下來的,沒幾個。咱得珍惜。

他珍惜,架不住馮隊感情攻勢:「連偷人民日報社的那誰都讓您老人家給抓了,還有您抓不著的人么?老太爺,這可不是為了公事兒求您,這事兒要平不了,我們家淑娟要跳樓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老太爺再不答應,可就有點兒不顧兄弟情份了。

看看沒辦法,老太爺鬆口,「那,我跟你一塊兒看看這案子吧,說好了,就是看看。」

「看看就行,看看就行。」馮隊好說話得很……後來他說了,老太爺的偵破技巧,那是寫進警官大學教科書里的,他能給看看,那就多了一半希望。

倆人進了馮隊的辦公室,聽彙報,看材料,老太爺說是看看,這一看,就看了倆鐘頭。

光是看和聽,不說話。都看完了,老太爺問馮隊:「你的看法呢?」

馮隊把一盤房地產公司大廳內監視攝像機拍攝的錄相塞進磁帶機,又拿了一盤公司大樓後街道東口的交通執法錄像,說:「您看,我認為這是唯一可能有突破的地方。」

「說說。」趙老太爺不再看資料,眯縫著眼睛看錄像。

馮隊點了一下遙控器,鏡頭裡出現了那個嫌疑人:「您看,他的步態是偽裝過的,推測有前科,但是,沒查到他的材料。」

「嗯。」老太爺頷首。

「您看,他上樓了,挾的那個黑皮包是我們家的,裡面裝的是60萬塊錢。這是我們那老太太,以為他去了辦公室,坐在樓下等他……其實,這樓梯通二樓,您看,接著是二樓營業廳的錄像,他什麼也沒幹,從另個一邊的樓梯下去了,那邊通後門。」

「後門有攝像頭么?」老太爺問。

「沒有……後門外頭一個東西向橫馬路,東西兩個路口有交通管制的攝像頭,西邊那個,沒有異常,東邊這個,拍到這小子了。您看,還拿著那黑包兒。」說著,馮隊換了錄像帶。

「嗯?」老太爺指指畫面,「重放。」

「是。」

「從下樓到目標出現,多長時間?」

「五分鐘。」

「從後門走到街口要多長時間?」

「他這個身高,走四到六分鐘,要跑,能快點兒。」

「不會跑,跑,有人該注意到了。」

「對,我們也這麼想。」

「包呢?」

「在府右街一垃圾桶里找著了,沒指紋。」

「什麼時間找到的?」

「案發五個小時以後。」

「垃圾桶還在么?」

「在,我讓他們給封了。」

「我去瞅瞅。」

「老太爺,您願意幫我接這案子……您知道,我得迴避,光著急使不上勁兒啊。」

「我可沒答應你,就是瞅瞅。誰負責這案子?」

「老黑。」

「噢,那我熟,我問他去。」

「要不要給您配兩人?」

「我不是說了嘛,我都退了,我就是瞅瞅,找老黑也是私人朋友的關係。你要讓我接案子,你去市局打了報告再說。」

「好,好,您隨便瞅瞅,我讓老黑配合您。」

趙老太爺蹬上車,走了。馮隊給老黑撥了個電話。

老黑,不是姓黑,而是這位警長眼睛特大,愛騎摩托,正趕上當時熱播某部動畫片,於是,就得了個這樣的綽號。

至於是哪部動畫片,您可以隨便猜。

接下來倆鐘頭,馮隊長變成了拉磨的驢,繞著辦公桌走來走去,把身邊的偵察員全給走跑了——大伙兒說,看著他眼暈。

倆鐘頭過了,馮隊不轉了,坐在那兒打坐,如老僧入定一般,片刻之後,彷彿下了決心,又給老黑撥了電話。

「老黑,老爺子找過你了嘛?」

「找過了。找過了。」

「我不是干擾你們辦案啊,就是問問,老太爺去你那兒沒有?找你們要過什麼東西沒有?」

「來過,看了包,翻了那堆垃圾,挑出半個信封來,要過那天的交通狀況,一份詳細的西城區地圖,還讓我們查靈境衚衕一家人,問他們家什麼時候倒的垃圾。」

「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

「准么?」

「准,他們家孩子倒垃圾的時候正趕上旁邊大屏幕上播健力寶廣告,一查,就出來了。」

「具體的我不管,老太爺怎麼說?」

「老太爺說了一聲『好』,就走了。」

放下電話,一個剛溜回來的偵察員問:「馮隊……怎麼樣?」

馮隊摘下帽子,擦擦鬢角的汗,道:「有希望了,至少一半。」

「有希望?一半?趙老太爺可什麼都沒說啊。」

「你不懂。」馮隊戴上警帽,下意識地對鏡子看了看,道:「跟他一塊兒辦案子,就聽他說過12次『好』,幫我破了八起,一半的希望,我還是少說了呢。」

「那敢情好……」

「好什麼啊。」馮隊的眼神兒略帶迷茫:「老太爺說『好』從來都是表揚別人,我還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表揚老黑呢。」

3.這個案子是個數學問題

寫到中間,有位朋友看過前面的段落,問我:「根據時間推算出錢沒出樓!或者還有其他人接應?!」正好當天晚上參加老尹、雷政委一干昔日北京刑警的聚會,薩把這段推測順口說了出來。

不料,說完這句話以後,眾人竟然靜了一下,有人問:「留言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史老柒?寫《六扇門的那些事兒》的那個?」我告訴他,說這話的應該就是個普通網友,沒有警界背景。

有位老大豎拇指,說:「這腦子,他要沒別的事兒干,當警察挺合適啊。這案子,我們幾個也認定是有個同夥。」

原來,這位,就是當年老黑手下的。

只是,他們的推測,比網友要更進一步——他們認為,必有一個案犯的同夥,開著車,在附近等他。趙老太爺說「好」,不是表揚老黑,是覺得偵破的發展和他的思路連起來了。

「為何有這個結論呢?」老薩問。

那位老大聳聳肩膀:「你可以分析啊。那嫌疑人拿了黑皮包,出了後門不加停頓的沿著馬路走向十字路口,他是去幹什麼的?毫無疑問,他是去與同夥會合的。」

犯罪心理學角度分析,得手后,罪犯最大的願望和最合理的行動就是儘快離開案發現場。而這名嫌疑人從房子後門出來,連走了五分鐘,去過馬路,這本身就有點兒特別——他為何不在路上攔截計程車呢?

看過大樓後門周邊情況,偵察員們得出了共同的結論:他是要到十字路口對面的街道,去和同夥會合,那名同夥正開著車停在那裡等他。

原因?

第一,案犯為了儘快逃離,乘車是最好的手段。不乘計程車,必然是有預定的汽車在等待。

第二,那個房地產公司後門的街道是單行,而且頗為狹窄,路邊無法停車,兩側也沒有停車場。所以,案犯的同夥只能把車停放在十字路口東邊,等待嫌犯會合逃走。

會不會罪犯只是把車停在那裡,而沒有同夥,是個獨行大盜呢?

偵察員們認為不大可能,在十字路口對面,案犯走去的方向,是一條林蔭道,雖然路邊有停車的空間,但並非正式泊車位。那名嫌疑人此前一直和老馮的丈母娘在一起,把老太太弄得暈頭轉向的,他不可能把車好幾個小時停在這裡。如果在這兒停一輛車司機不見了,鬧不好交警會來干預,真讓警察叔叔把車拖走,可是足以讓案犯哭天搶地的事情。

所以,推測是他的同夥按約定時間在這裡停車等候,人不離車,自然也就沒人管他了。

偵察員認為,這顯然比把車開到大樓後門接他更可靠,因為那樣時間掌握稍有差池,就會形成阻塞,至少讓人對這輛車產生較深刻的印象。

不過,這些結論是在掌握了很多細節后才得出的,「他怎麼就知道有一個同夥呢」?習慣審問犯人的偵察員對這位網友的能耐百思不得其解。

一瞬間,轉了一下心眼——偵察員想到的,馮隊顯然也會想到。

嫌疑人有一個同夥,案犯頗有反偵查經驗,他的同夥是慣犯的可能性較大,趙老太爺是熟悉慣犯的反黑專家……我忽然發現,這個案子馮隊一定要拉趙老太爺下水,恐怕並非盲目崇拜,而是有的放矢!

我後來問馮隊是不是有這個意思,馮隊含笑不語,狀似坐佛。

有偵察員背後說,馮隊,愛玩懸念,愛……裝X……

馮隊琢磨了半天,也沒弄明白老太爺幹嗎說「好」,想了想,又打電話給老黑:「老太爺有什麼新發現么?」

老黑回答:「調了五個儲蓄所的監視錄像,案發兩小時內的,讓我們查有沒有人或包出現。」

「哪五個?」馮隊眼睛一亮,一邊聽著回答,一邊在地圖上標了起來。

五個儲蓄所,曲曲彎彎掛在地圖上,用一支鉛筆一串,正好形成一條從案發地點到府右街的弧形。

馮隊長的眼睛更亮了,問:「出現了沒有?」

「沒有,人也沒有,包也沒有。」

他放下電話,若有所思,把案發地點、府右街用一把尺子連在一起,在地圖上順著尺子向前一看,前面赫然是三個字——「北京站」。

馮隊剛愣了愣神,電話又響了。

接起來,是老太爺的。趙老太爺問:「一個小時,能趕到東興樓飯莊不能?」

「能,太能了!」為工作,呃,也為了自己家不要鬧革命,馮隊長連聲回答:「怎麼樣,老太爺,有戲嗎?要帶多少人?」

「就你一個夠了。人,沒多大把握,錢,八成能給你找回來。」老太爺答道。

後來,我也看了馮隊那張西城區地圖,頗有些疑惑。想來想去,還是問了:

「馮隊,這發案地點到府右街,就這條路上的儲蓄所,也不止五個啊,你看,這裡有一個,這裡還有一個,幹嘛專門查這五個呢?難道說這五個儲蓄所經常干非法交易?」

馮隊樂了:「那怎麼可能。我給你提個醒,你自己琢磨為什麼——這條路上共有十家儲蓄所,可另外五家所屬銀行,當時都沒有異地存取業務。」

「不明白。」我搖搖頭,難道異地存取業務和犯罪有關係么?

經過馮隊解釋才明白:詐騙成功以後,一般騙子都會選擇出逃。如今,騙子騙錢的本事越來越大,一個保健方子,能騙好幾千人,差點兒吃出全球性綠豆漲價來;另一方面,膽子卻越來越小,拿了錢走路的,那已經是四等騙子;把錢寄存了人跑,風聲過後再來拿的,那是三等騙子;能混到二等騙子的,都懂得使用國內外五花八門的金融服務,以類似足球比賽中人球分過的手段,空手脫逃,到外地取錢。

為何要這樣做?

很簡單,如果不缺心眼,誰會帶著一箱子現金出門呢?一方面警察看見要查,一不留神碰上老尹這樣的就漏底了;另一方面好不容易騙到60萬,要是讓同行發現,也會憑添許多麻煩。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咱老百姓明白,詐騙犯也明白。

騙了馮隊丈母娘這個案子,看來就屬於二等騙子。府右街正在案發地點和北京站之間,他的出逃路線十分清晰,估計此事已經到了外地。考慮到數額,這騙子拿了60萬,去郵局匯款的可能性比較小,剩下的,就是儲蓄所了,只是既然要出逃,肯定需要選擇能異地存取的銀行了。

有人說了,你這剛講到二等騙子,那頭等騙子呢?

頭等騙子?人家行騙都不為錢了,跟《假若明天來臨》裡邊那對男女似的,所謂「哥喝的不是酒,是寂寞」,基本就是這境界。

「您碰上過這樣的頭等騙子么?」我問馮隊。

馮隊搖搖頭,說盜竊癖我倒是抓過幾個。

一笑,再看那張地圖,說馮隊我還是不明白,這發案地點到府右街,中間的地方大了,老太爺怎麼就認為那騙子非得走這條路不可?他會不會把錢給接應的同夥拿走呢?

馮隊笑道:「這其實是一個數學問題。」

數學?薩本來想問一句咱警察破案怎麼還會涉及數學問題,忽然想起幾天前遇到陳光將軍最後的警衛人員,得知這位工農出身的八路軍115師師長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鑽研的卻是微積分——這位紅色將領已經認識到未來導彈戰將是不可避免的,他要為出來工作做些準備……

馮隊長打斷薩的思索,伸出一個手指,問我:「案發時間,這個是清楚的吧。」

我點頭。

「扔那個黑包的時間,也是知道的吧?」馮隊豎起第二個手指頭。

「等等,你們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扔包的呢?」

「看壓在它上下兩袋垃圾什麼時候丟的啊。這次太巧了,案子破了以後,我去問了。上下兩袋垃圾居然是一家丟的。那家的孩子力氣小,丟了一袋,回到家又拿了第二袋來丟,那個包,正夾在兩袋之間,顯然是他來回的時候,嫌疑人正好來扔包。所以,這個時間,就非常清楚了。」

「你們怎麼……」剛想問警察怎麼知道哪袋垃圾是誰家扔的,忽然想起黑警長說過老太爺從垃圾桶里翻出半個信封來。

看我欲言又止,沒有計較我的詫異,馮隊笑,說:「就沒那半個信封也一樣。每天你家扔的垃圾,如果我們去搜,80%能把你們家地址找出來,那裡頭線索太多了。」

想想每天寄來的小廣告,薩無言。

看我沒話說了,馮隊再伸出第三個手指:「根據時間,計算出那個時段到儲蓄所排隊存錢大概需要多少時間,這不難吧?這是在西城,哪個所都差不多。」

「不難。」我點點頭,什麼時候去銀行存錢人多,什麼時候人少,老百姓也能大致估算出來,對警察來說,更不是大問題。

馮隊伸出第四個手指,問我:「調案發時間西城區的交通狀況數據,然後計算從案發地走不同路線行車到府右街所需時間,這不難吧?」

再次點頭,除非案犯有意在發案點周圍多轉兩圈,不然,依靠現在的技術,計算這個也不應該很難。

「那麼,」馮隊豎起第五個手指,「如果用他在府右街扔包的時間減去案發時間,再減去一個在儲蓄所排隊存錢的時間,剩下的,對照一下計算出來的行車時間,他走的哪條路,不就清楚了?」

「再說,」馮隊略帶自得地說,「案犯扔包的時間大約在離開現場一個半小時,這個時間,走是走不到府右街的,這反過來,證明了他確實是乘車逃離。而一個半小時,要開車直著走,或者中間把錢交給別的人,一個簡單的交接,又用不了這麼多時間,所以,這中間他一定做什麼事兒耽誤了時間,最大的可能還是去了儲蓄所。」

「會不會是拐彎去了某個地方?把錢交給某個他信任的人。」薩問。

「不大可能,那樣他多半會把錢連包留下,讓別人以後處理——按照犯罪心理學,對方多半會等到天黑后處理。這麼快把包丟了。第一說明是他本人乾的,因為是在逃跑路上,不擔心周圍有人看到;第二說明他已經給錢找好了去處,扔包表示跟這個案件告別,是一個下意識的行為。」

沒話好說了,馮隊應該去當心理學家(我們常常以為警察主要的任務是動手,但與幾名刑偵高手接觸后,覺得對我國警察的認識是存在誤區的)。

只能贊一聲「神了」。

「沒什麼,這些我們的刑警基本都能想到,日常工作罷了。」馮隊謙虛道。

日常工作?薩思索片刻,忍不住問馮隊:「既然是日常工作,都能想到,那您幹嘛還非得讓老太爺出馬不可呢?」

馮隊看著薩點了點頭,道:「問得好。」他指指地圖:「這不是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嗎?你看,儲蓄所那個案犯沒露面,他是怎麼把錢存上的呢?」

「這個,老太爺能知道?」

「嗯,」馮隊道,「你知道他讓我去東興樓幹什麼?」

「抓人?」

「不是,是他讓我去點錢……」

4.一個電話搞定一個二等騙子

點錢?!薩承認,對這種案情的高速變化我有點兒不速應。

「對,點錢。」馮隊笑笑,點了一支煙,「要不我幹嘛麻煩老太爺呢?我們自己破案子不就得了?按照上面的推測,用交管的錄像對著查,總能把那個時間段跑了這段路的車找出來吧?那能有幾輛啊,對著牌子找,這案子最後大概也能破。不過,要是我們破的話,查車要時間,查車主要時間,查到車主,能不能找到人,還得要時間,然後,你得把車主拿下審吧?我跟你說,這車,多半是屬於那同夥的,人就說不知道,只是拉趟朋友,不犯法吧?你還得做工作抓主犯。那錢,估計就這時間裡,也被花得差不多了。淑娟那娘,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是這個理兒啊,不過,老太爺用的難道不是這個路數?」

「他?拿到資料想都沒想,打了兩個電話,就把事兒辦妥了——這小子的同夥,肯定是有過案底的,這種人老太爺就裝在了他腦子裡,所以他辦這種案子輕車熟路,他說『試試看』,那是自己留個退路,萬一這小子一出門就把錢用光了呢?」

「60萬,幾個鐘頭?!除非他買房……」

「你可不能這麼說啊,現在可是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說著馮隊低頭一陣找,拿幾張不幹膠貼了貼,遞給我一份案捲來。看時,當事各方的名字都被蓋住,但案情卻十分清晰。「XX,河北省順德縣人,35歲,無業……對其犯罪情節供認不諱」云云,總體來說沒有什麼特色,看看案子吧,交待了15起,基本都是小偷小摸或者入戶搶劫,唯獨一次,搶了一家公司的財務室,獲贓款105萬元(後來知道是本日應該械送的銀子,因為某種情況延遲,結果便宜了賊)。三個小時后,該犯被警方抓獲。

然而,身上確實沒有錢。

馮隊堅信其有問題,幾次突審終於使其招供,原來,所有的贓款都被他交給了一個盲聾啞兒童基金會。

偷錢交給基金會!只能說這賊太有性格了。

只是這位「見義勇為」的賊,卻給當事雙方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公司拚命地追款,但對方好不容易發了一筆橫財,不緊不慢,堅決不肯退出來。從邏輯上說,公司應該受到更多輿論支持;但是,考慮到這筆「善款」對那些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官司至今還沒有打完呢。

丟了錢,又砸了牌子,這家公司鬧了個賠本賺吆喝。

不過,破案還是盡量不考慮這樣離奇的結果。所以,這一次的偵破,還是圍繞案犯具有正常思維來實施的。

「老太爺的電話,是給兩個搶劫犯一人一個吧?」看看周圍的人,我推測道,「我瞎猜。」

「不是,」馮隊說:「一個他是打給府右街儲蓄所的;另一個,是打給一個黑道上快當大哥的小子……」

我問老馮東興樓之約他去了嗎?他說去了。

「那,老太爺幹嘛約您一個小時內過去呢?」

因為他約了一個綽號「老疙瘩」的勞改釋放人員,也是一個小時內趕到東興樓,帶著錢。

這「老疙瘩」,後來差點兒當了黑道大哥,臨門一腳的時候軟了一下,結果今天還在景山後街開店賣肉呢。

那替他當了大哥的好像叫「旱鴨子」。

擊斃「旱鴨子」,是北京警方非常精彩的一仗。

老太爺給「老疙瘩」的電話是這樣打的:

(手機打通)

老太爺:喂……

老疙瘩:吆,老太爺啊,您閑在啊,今兒個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啊?折殺賣肉的了!

老太爺:……

老疙瘩:您看啊,我這一晌忙,就沒去看看您,這一耽誤哈……您瞧,過了中秋就快春節了,正琢磨著到時候給您拜年去呢。

老太爺:……

老疙瘩:最近我一個兄弟從吉林來找我……您別誤會,他做正行的,邊貿,對了,他們那兒野雞特多,要不那什麼,下回我讓他給您帶一對兒來,公的尾子倍兒漂亮。

老太爺:……

老疙瘩:前兩天碰上我們片兒的劉所長,說起您退了,我還不信,您看,這美國和伊拉克打成這樣,您要退了,我們指望誰去啊?哈哈。

老太爺:……

老疙瘩:……

老疙瘩:您找我……有事兒?

老太爺:……

老疙瘩:您別嚇唬我,最近我什麼犯法的事兒也沒幹啊。

老太爺:60萬,昨兒。

老疙瘩:嗯?!這……

老太爺:跟我說還是跟馮閻王說?

老疙瘩:這……這有區別嗎……

老太爺:你小子不是知道我退了嗎?

老疙瘩:……老太爺,是您找我,還是順哥讓您找我?

老太爺:你說呢?您說我幹什麼的?

老疙瘩:得,老太爺,一說您就明白,這事兒和我沒關係,就是他讓我開車接他一趟。我也覺得順子這小子不地道,所以那錢已經扣下了,您可要明察秋毫啊。

老太爺:一個鐘頭,東興樓飯莊,帶著錢來。

老疙瘩:您……您不至於給我做套兒吧?

老太爺:給你做套兒?你當你是誰啊,一個鐘頭,過了我不等你。

老疙瘩:老太爺……

這個電話,是直接打到「老疙瘩」家裡去的,知道了這樣的細節,讓我覺得頗有些意外。老實說,採訪的中間,實際上我是有一點猜測:這案子,大概沒什麼神奇的。馮隊和老太爺的區別,最大的一點就是老太爺曾經多年跟黑道打交道。

對黑社會熟悉的老警察,給某個黑老大打了電話,利用黑社會的老關係,了解那天誰做了案子,然後,順藤摸瓜,用老大壓那個作案的,把錢交出來「孝敬」……

要這樣,就是世界很多地方發生過的警匪一家的事情罷了。

老實說,這個結局我曾猜過,但不願意真是這樣的,這多少讓我對老太爺的敬意減上幾分。還不說這樣的案子,也沒法寫啊。真相大白之後,我把當初的猜測和馮隊說了,老馮苦笑一聲,說你呀,快趕上我丈母娘了。

此話怎講?

警察裡面和黑社會有勾結的確實有,但老太爺肯定不是。干打黑能幹到他這個歲數,他的特點就是又要和這些人打交道,又不親近這些人。他是明白人,我們這一行里,涉黑的最終都不會有好下場,別管你當初能升到多高。

原來是說我不靠譜啊。

後來我了解了一下,自己還真是不太靠譜。我國警界,對與黑社會打交道的部門控制最為嚴密,給他們的權力也很慎重。對此,相關警務人員常有怨言,認為束縛手腳的規矩太多,但規矩就是規矩,因此倒霉的人不少,偶然一講義氣導致不能升遷的更多。所以,並不是所有警察都願意幹這一行。

真正涉黑的警界人員,往往不是處理黑社會案件的警察,而是擁有權力的人物。

「黑社會永遠跟著權力和財富走。」後來和趙老太爺接觸多了,他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或許是他對黑社會本質的認識。

沒想到這案子老太爺直接就打到正主兒家裡去了,他怎麼知道是「老疙瘩」參與乾的呢?

馮隊一句「你猜」,忽然想起韋爵爺誘拐曾柔那節裡頭一段情節了:韋小寶隨手抓起一疊銀票,道:「你猜猜,這裡一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麼猜得到?!」

接下去戲文就是——韋小寶一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

馮隊倒不會砍了老薩,但老薩同樣要說:「那怎麼猜得到?!」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是沒有蛛絲馬跡:老太爺第一個電話不是打給府右街儲蓄所的么。我琢磨,老太爺推測,既然詐騙的那個人沒去存錢,很可能,他是讓那個開車的同夥去存錢的。這個人在本地有車,應該是個「地里鬼」。

老太爺,要找的,就是這個人。

「那麼,」我問,「莫非,他從錄像里看見了『老疙瘩』去存錢?」

馮隊苦笑,說還真沒有,那小子進去時候打扮了一番,我們沒認出他來。

不過,「那,老太爺為什麼專往這個儲蓄所打電話呢?」

儲蓄所的所長和老太爺還是熟人——黑白兩道走了幾十年,老太爺的熟人太多了。

老太爺給了這位熟人一個要求:查一下前一天下午,有多少人存過50萬以上的錢。

沒想到儲蓄所所長一查,說竟有十六七位,看來,中國有錢的人還真是多了。

但是這所長很講原則,說老太爺,現在保護個人隱私,人名,我可不能給你。要不,讓上頭和我們行里說說?

現在有的警察自嘲是弱勢群體,聽來好笑,仔細想想某些方面也不無道理。比如銀行,如今配合辦案也不是無條件的了,你要什麼是你的事兒,人家銀行給什麼,就得按規矩辦事兒。不經規定的法律程序,人家不給你辦,警察還真就沒脾氣。

這個沒脾氣不是假的,有位老刑警提前退休,吃送行酒的時候老頭子說我不退不行啊,以前,我們那片兒的小流氓我敢揍他,現在可好,我剛數落他兩句,他已經把手機掏出來投訴我了。

至少在北京,幾乎沒有哪個警察不怕投訴的。

其實,要是聽說了外國同行的處境,也許中國警察還會覺得自己蠻平衡的。比如,日本警察在納稅人面前,就要多老實有多老實。日本《新華僑報》的老總蔣老師是個老頑童,為讓國內的朋友看西洋景,專門在東京街頭表演過一次,蔣先生裝醉,迎著正在巡邏的日本警察走過去,走近了,忽然睜著「醉眼」看定日本警察,喝道:「你的,擋道的幹活,八格牙路地滾開!」(蔣先生說的是日語,老薩胡亂翻譯。)那日本警察二話不說,「啪」地一個立正,低頭站路邊了。

後來才明白,原來日本警察頗怕醉鬼——醉鬼不講理,稍有不滿就會投訴,雖然他說的是醉話,值班的卻不敢不記錄,不敢不調查,一個不留神犯事兒的警察就會吃不了兜著走。日本警察都是公務員,千辛萬苦考上的,平時工作很少危險,卻工資優厚,而且可以享受小姑娘們的制服崇拜,他沒事兒惹這樣的麻煩幹嘛呢?

這處境,可比中國警察慘多了。

我曾把這話說給那位老刑警聽,他撓撓腦袋,說出一句話來差點兒把老薩逗樂了:「都是為人民服務么。」

老百姓能依法保護自己權利,不怕警察,按說是件好事兒,表示我國至少基層法律建設在進步。但那位老刑警喝多了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老百姓要我們警察幹嘛呢?他們是要我們懲治惡人的,所以,我們得比惡人還惡才行……

又要警風好,又要破案率高,這個悖論,至今好像也不太容易解決,所以神探亨特之流動不動就得把警徽交了,有些中國警察不得不哀嘆自己是弱勢群體。

儲蓄所所長這樣說,不過是堅持原則而已。

換別人估計就得覺得此路不通或者找上級幫忙了,老太爺就是老太爺,想了一下,說:「成啊,不給我人名也沒關係……」接著說了一句話,才真有了老太爺的味道:「你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我念念吧。」

老太爺這句話說出來,估計儲蓄所所長也是一愣。

不過,仔細想想,這個要求怎麼看也不違規,那就……念唄。

念完,老太爺說:「謝謝。」

17個人的電話裡頭,有一個就是「老疙瘩」的。後來知道,他辦了一張卡,分兩次,存了58萬在賬上。

老太爺說直覺反應這個應該是有案底的,如果是我接觸過的,一般他們的電話我都能記著。「後來我給『老疙瘩』打電話,也沒把握,不過一聽他說的話,就知道找對人了——沒事兒,他哪兒來那麼廢話啊?」

馮隊說老太爺厲害不僅僅厲害在他腦子裡有上萬個電話號碼,還因為他斷定,來存錢的這個人,一不會用假身份證,二不會留個假電話。因為越是有經驗的犯人,越明白沒必要的花樣不要耍,省得節外生枝。

我問馮隊,說咱們要是真要名單,銀行能不給嘛?馮隊說最後也得給,可是走手續得花時間,鬧不好一拖延,那錢,就不在賬上了。可我們也沒有先封人家賬戶的道理。

不過,馮隊說,最後發現這屬於杞人憂天,等我們查到,那賬戶上已經就剩下十塊錢了。

「其他的錢呢?都被賊取走了?!」

「沒有,都讓『老疙瘩』那小人給轉到他自己另一個賬戶上去了。」

原來,這案子的主犯,也就是順子,是河北香河縣人,曾和「老疙瘩」一塊兒勞改。當時「老疙瘩」偷了其他犯人的東西,要被「看金魚」(把腦袋塞進馬桶的一種私刑),幸好被順子所救,從此成了他的鐵杆跟班。

「老疙瘩」出來以後不久,順子也出來了,兩人見面后,「老疙瘩」一直把順子叫大哥,兩人交情更加深厚。這次到北京,順子也沒說是幹什麼,就讓「老疙瘩」來車接他一次。

要說「老疙瘩」不明白這是幹什麼,他肯定是腦袋進水了。

對啊,「老疙瘩」後來對老太爺表白就是:「我那時候腦袋進水了,死活想不到他是去幹什麼……」

然後,自然是一路前行,走到府右街看見一個儲蓄所,順子拿出兩萬塊錢來,一萬甩給了「老疙瘩」,一萬自己帶在身上了,說隨時要花錢,存存取取的麻煩。然後他說你去,用你的名兒開個異地通存通取的賬戶,把卡給我。

「老疙瘩」千恩萬謝,拿著錢就去存了,回來把存款憑條和卡都給了順子,然後送他去了火車站到外地。

順子是躲風去了,「老疙瘩」卻強調:「我以為他是生意上和朋友鬧彆扭,或者跟相好兒的打架,所以要去外地躲躲。就是沒想到他是犯了法到外地躲風!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

馮隊說腦子進水的「老疙瘩」,那天可一點兒都不糊塗,他存完錢,順手就轉到自己的另一個戶頭上了,然後才悠哉游哉帶著列印的存款記錄和磁卡給順子。

可以想象順子在外地發現卡上只有十塊錢,會是怎樣的歇斯底里。

他自己說這是因為對順子有了懷疑,決定把他的錢扣住,以免給自己惹麻煩。

馮隊說這小子就是要黑吃黑!他知道順子到了外地,帶著案子不敢跟他來硬的。

「順子不是他大哥么?」我問。

「黑道上,兄弟就是用來出賣的。」馮隊冷然說。

忍不住沉默半晌,附近,不知道是誰在放《水滸傳》的錄像,一曲「風風火火闖九洲」唱得正火爆。

「後來……」我問。

後來我就趕到東興樓去了。不到一個鐘頭。

那,「老疙瘩」準時到東興樓了嗎?我問。

沒有。馮隊說。

「老疙瘩」一個鐘頭沒到,趙、馮兩位一點兒也不當回事兒,點了菜慢慢吃,東興樓的溜兩樣那可是老北京有名的。

因為「老疙瘩」已經給老太爺打了好幾回電話了:「銀行人太多,取50多萬得預約,正跟人那兒央求呢,送到的時間可能有點兒晚。」

老太爺一笑,沒理他。

這小子開酒樓的,怎麼著淘換不出幾十萬來?用屁股猜也能猜出他幹嘛呢。

不出所料,這一個鐘頭裡面,「老疙瘩」正在求爺爺告奶奶求人呢——找能跟老太爺說得上話的人物跟著他去說和啊。萬一老太爺真給他下一套兒,當場就把他給提了,能找誰講理去?

一天好幾萬流水的生意……要說「老疙瘩」一點兒不後悔趟這渾水那肯定不準確。

不過,說得上話的,誰不知道老趙的性子?沒事兒給自己惹這麻煩幹嗎?

平時的好兄弟,要麼推三阻四,要麼開始勸「老疙瘩」好好配合。

對前一種呢,「老疙瘩」趕緊把電話掛了——他耽誤不起功夫,對后一種呢,掛電話前還得罵一嗓子三字經。

曾看過一個節目,有位先生談到採訪香港妓女,說大陸的嫖客與其他地方的不同。特點是完事兒以後不忙著走,盤腿兒往那兒一坐開始勸你從良……

看這節目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老疙瘩」,估計,他當時的心情和香港的妓女沒啥兩樣。

終於,有一位山東好漢唐二哥,據說祖上打過老虎的,一聽就拍了胸脯——介似小四兒(這是小事兒),別人不去,我陪你去!

還是山東大哥仗義啊。

倆人帶了錢,趕到東興樓,見面以後,唐二哥偷偷一拉趙老太爺:「我怕這小子跑了,給您送來了啊……」

「老疙瘩」耳朵好使……

後來的事兒,就不用細說了。一個月後,順子在外地落網,那一萬塊,早已經讓他花光了。

老馮說,別跟他追了,沒了就沒了,當花錢買個教訓吧。

篇後記這樣的媳婦兒,哪找去

採訪完,收拾東西的時候,馮隊問我:「你還有話要說吧?」

不愧是老警察了,這都能看得出來。是有話要說,這話不說如鯁在喉,說了又怕寢食難安。

最後,老薩沒忍住,還是說了:「馮隊,您真行,好性格,好肚量!要照我碰上這樣一丈母娘,鬧不好得跟媳婦上法院啊。」

說完看看馮隊臉色。

一切如常。

馮隊說這不是頭一回有人跟我說這話了,連老太爺都說過。但咱可不能離——你不了解淑娟她媽,那老太太,可給我幫過大忙的,那是恩人。當年,那一回我給看起來……

看起來,就是內部審查的意思。

嗯,馮隊以前還有這走麥城的事兒?被人冤枉了?陷害了?

還真不是,那是馮隊剛當警察不久的時候,因為涉世不深,卷進了一起警隊內部的經濟犯罪。因為這個,被審查了。

審查,就是讓自己人給抓起來。

該說的都說了。

沒人的時候捫心自問,自己真沒有從中牟利,不過出事兒的都是自己的師傅、師兄一級的,其間看見了沒報,講感情松一下手的事兒,嚴格講起來,也不是沒有。將來怎麼處理,實在是不知道。

當時年輕,血氣方剛,尋死的心都有。

老婆應該已經知道,自己這當警察的,讓警察給押了,她心眼小,這多丟人的事兒啊,以後,是離婚還是怎麼著……

第二天,淑娟來送東西了,可是不讓見面。

他知道這時候老婆來送東西,跟審他的老同志說我遠遠看她一眼,行不行?上邊點頭了。

就這麼著,遠遠地從樓上看了看。

淑娟就這樣來了,輕輕鬆鬆,見了同事依舊是落落大方,有說有笑。

走的時候,讓同事捎句話給他:「咱家房漏雨那地方,我讓我們單位修好了,告訴小馮就甭費勁託人了。」X的,這樣媳婦,哪兒找去。當時的小馮冷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問題,最大不過開除,有什麼大不了的,重新過唄。

其實他也是過慮,他的問題很快查清,就是個警告,不到一個星期就回家了。

回家那天,媳婦沒來接,進門正好買菜回來。

小馮當時眼圈就紅了,上去就摟,說我給關進去這些天,你怎麼一點兒不著急呢?就這麼信我啊?

他老婆嚇了一跳,趕緊往後跳,說看你這身兒髒的。我擔什麼心啊?我媽早就猜出怎麼回事兒了。

「嗯?」小馮一愣。

「那天你給帶走,我還當真出事兒了。回去找我媽,結果我媽一邊聽一邊嗑瓜子,一點兒都不著急,聽完說,小馮這事兒啊,裡面肯定有鬼。你想,小馮那人,有賊心沒賊膽,他能出什麼事兒啊?他這叫『苦肉計』,肯定是有哪個犯人不好對付,假裝把小馮也抓進去,跟他關一塊兒,裝著也是犯人,一來二去,不就把案子破了?昨兒你劉嬸兒來,看電視,我們還說呢,現在警察破案啊,什麼招兒都有……」

「我說那小馮幹嘛不告訴我一聲呢?」

我媽說那叫「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得,你那案子破了?這回有幾天假?我媽那兒想修個小廚房,等你呢。

馮隊:這不靠譜的老太太……

外一篇「仗義」的搶劫犯

正文里提到老馮給我看案卷,提到某個河北犯人的案子,此人搶了105萬,然後捐給盲啞殘疾兒童基金會,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更有內行指出了老薩的馬腳——老薩寫道此人「小偷小摸或者入戶搶劫」,這裡面孰輕孰重啊?

嘿嘿,所謂春秋筆法,大體如此,要單是小偷小摸,那隻能叫違法,還算不上犯罪呢,不過是一個行政處罰。搶劫,顯然是不同性質的問題,那是要坐牢的。

我國這種對違法和犯罪的區分,有時讓人哭笑不得,90年代東北地區經濟不太好的時候,老薩等一干人到大連出差,一個叫李民霞的同事一不留神,在九州飯店前的廣場讓人給劫了。

她被劫了,我們不是跟著著急害怕,而是深感好奇。蓋因為這李小姐雖然是個娃娃臉,看來嬌滴滴的樣子,職業可是女工程師,干起活來十分潑辣,豪邁不讓鬚眉。到東北出差這次,星期天大家自由行動,我和另一個男同事決定去老虎灘看軍艦,走在路上,那位忽然一扯我,「看。」

「看什麼?」望向馬路對面,只見對面大排檔前,李小姐正一杯老酒一盤螃蟹,對酒持鰲呢!

就她這樣的,能被劫?做工程師的隨身帶著工具,照她那性格,怎麼沒拿出扳手來給那小子一下?

細問才知道情況特別。

當時她在廣場上閑逛,忽然迎面走來一個四十幾歲的東北大哥,面貌粗豪,體格雄健,盯著李小姐看了半響,好像下了決心似的,從人流中迎著她別過來。李小姐剛奇怪這人怎麼放著好好的道不走,非要和自己搶路,這位忽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刀,對著李小姐的脖子一比,撲了過來。

李小姐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卻見此人手持的刀著實可愛,竟是一把削鉛筆的折刀。不等她反應過來,這位大哥口裡帶點兒顫音喝道:「一塊錢,就要一塊!」

……

事後,李小姐嘆息,說我特想問他,要是我沒零的,你會找錢給我嘛?

環顧周圍,川流不息的人群對此視而不見,還是幾個這樣眼睛發紅的中年漢子在人流中穿來穿去,穿的都是破舊的工作服。

回到北京,當趣聞和一位警察朋友談起這件事,對方一個條件反射——一塊錢?一塊錢搶劫也是犯罪啊!一塊錢……一塊錢,唉。

最後這一聲嘆氣是我們共同的——搶劫,誰會搶一塊錢呢?

那可是我們的老重工業基地啊。

鉛筆刀,算不上兇器。警察朋友最後找了個理由給搶劫的開脫。

不知道這句話算黑色幽默,還是那搶一塊錢算。

不管怎樣,搶一塊錢也是搶劫,我國法律對搶劫的量刑嚴厲可見一斑。正如內行指出的那樣,那個「仗義」捐款的案犯主要犯罪行為是連續多次入戶搶劫,就算沒這105萬,其他案子加一塊兒也夠判他20年的了。

搶劫以後捐款這種事兒雖然新鮮,卻並非絕無僅有。

中國有,比如湖南新田縣教育局局長文建茂,受賄以後拿一部分贓款給家鄉修路。

外國也有,比如1999年4月日本《朝日新聞》就曾經報道過一起類似的案件。

當時有個叫溝口的詐騙犯,在兵庫縣搞電子銀行詐騙,騙了三千多萬日元,然後全數捐贈一個為窮人做眼球手術的慈善機構。

溝口坦白,這樣做的理由是他有一隻眼睛曾失明,後來是這個慈善機構的支援下更換了角膜,重見光明。

慈善機構把錢還了,表示不能接受不幹凈的捐款。

據我所看,溝口事件在日本沒有引起什麼反響,基本是被死板的日本人看作奇聞軼事了。

至於那個河北犯人幹嘛搶劫后把錢捐給基金會,文件上沒有記錄,馮隊沒有說。你可以做各種各樣合理的猜想,反正馮隊說他屬於全身上下一點兒毛病沒有的,跟盲聾啞都不沾邊。

這人不但四肢發達,而且父母雙亡,六親不靠,這一點在被盜公司和基金會打官司的時候成了讓人撓頭的問題。因為犯人態度堅決,稱搶劫是搶劫,捐款是捐款,兩碼事,所以讓被搶的公司不要找人家基金會的麻煩,要錢找自己來。因為這個「仗義」的說法,這位在牢里威望極高,連洗腳水都有人給打。

問題是你一個父母雙亡,六親不靠,至少判20年的犯罪分子,被盜公司怎麼跟你要錢啊?打官司人家也要考慮償還能力的。

可邏輯上他還真有一定道理,畢竟捐款是合法的事情。他硬說此105萬不是彼105萬,你有什麼辦法?

基金會那邊態度十分明確:法院要說讓我們還錢,那我們就還。

相比之下,中國的基金會明顯更尊重法律,比僅僅從道德層面看錢是否乾淨的日本慈善機構先進得多——佛家還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

真正的慈善組織,應該希望成佛的越多越好,對不?

具體到這個案子,現在的問題已經落到醫學鑒定上了,法院方面說只要醫生鑒定犯罪嫌疑人精神有問題,沒有自主行為能力就可以判基金會還錢。

照老馮說這恐怕不是個容易的事兒,這主兒我見過,整個兒一個沒心沒肺,老馮說我看他的精神狀態比我還正常呢——那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薩史公曰:今人有二百五之說,古人有俠盜之說,此君近乎何者?噫,不能斷也。

當然,趙老與作品中的趙老太爺,關係只是原型和藝術形象的區別,具體到這個案件,案情描述也不免誇張和遮隱,這些,都是不必贅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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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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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不靠譜的丈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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