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毒斗天南案

三、毒斗天南案

1.有這樣一位立了兩個一等功的小哥

本來,找肖戈是想問另一起案子,因為知道他在禁毒處的時候曾端了一個即將完工的毒品工廠,保住了「北京無制毒工廠」的底線,光毒品原料就收繳了兩百公斤。

這個案子,以其影響和規模,可以算到「京城十案」裡頭了吧?薩這麼琢磨著。沒想到一說起來,肖戈就樂了,說那麼個案子,哪兒算事兒啊。

肖戈有一張娃娃臉,笑的時候嘴角向上翹,眼睛眯成兩條縫,有點兒像周潤發。不過接觸多了就會明白,這位長得雖然像發哥,骨子裡整個一個警察版的孫紅雷。把兩個完全不同的形象擱一塊兒,就是這位退休緝毒警官標準的形象。雖然看上去不過30出頭,但從真實年齡上來說,我該管肖戈叫聲老肖的。可是,因為面對這張娃娃臉,這句話實在說不出口。

說肖戈長得年輕絕非恭維,京城的毒品圈裡,提起「肖戈」沒人明白,要問「小哥」,問24個人得有兩打想剁了他:一來這人下手狠,跟線穩,不知道壞了多少位「老大」,是京城警界禁毒的一桿大旗;二來看他這張臉,沒幾個毒販子覺得自己能熬得過他。想到要畢一生時間跟這樣一個陰魂不散的傢伙鬥智斗勇,有點兒頭腦的毒品販子寧可選擇孤注一擲。其實,我跟肖戈一起吃水煮魚的時候,這位彷彿吃了唐僧肉的「小哥」已經離開一線好幾年了。你還別惋惜,公安部立過兩次一等功,還能全須全尾滿街亂跑的一個巴掌能數完。就沖這個,肖戈不退,上頭也不能讓他繼續幹下去——多好的一個教育典型啊。有新警察入隊,直接帶他或她去看肖戈好了——看見沒,立一等功,兩回,越活越年輕,知道當警察的好處了吧?這不比帶新人去參觀烈士墓鼓舞士氣?當然,這話別讓肖戈聽見,聽見他非跟人家急了不可:

我這全須全尾的,還不如那掉倆手指頭呢,一刀兩斷,他好歹痛快啊,不比我受的洋罪舒服?

我去問他破毒品工廠這個案子,是以為他那兩個一等功裡頭,有一個是因為此案立的。問下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他那兩個一等功,一個涉及國家安全,不能講;另一個案子,是中國緝毒警又榮耀又痛心的一案,雖然公開報道也提到過,但細節,大約只有肖戈這個當事人能夠講清。後來,我想了又想,給這個案子起了名字,叫「毒斗天南」。

為什麼是又榮耀又痛心呢?薩存了個疑惑。看得太遠要被鞋帶絆倒的,我說,小哥,還是先給講講那個毒品工廠的案子吧。

也許因為退下來了,肖戈對於可以說的案子一向不含糊。比如這個毒品工廠的案子,肖戈介紹案情是這樣的: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高科技的滲透,我國毒品的來源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傳統的種植鴉片提取毒品,逐漸發展到通過化學合成的方式制售毒品。我國的化學毒品,比如冰毒、搖頭丸,最初來自東北亞某國,以後我國福建有人建立毒品工廠,一來二去就瞄上了京城這塊大蛋糕。這案子發生在2005年,兩個廣東人,為了給北京的毒品人士更好地提供服務,決定在北京開辦一家工廠。地點選得不錯,是個高檔小區,材料、機器也都順利運進,神不知鬼不覺,就等著開工了。不料,這兩位老闆用了個不著調的夥計,結果被輕易破獲,緝毒警們大呼此案破得容易。

大家都看過電視裡頭的毒品工廠,為了安全起見,總有些孔武有力但又頭腦簡單的傢伙擔任保鏢兼殺手一類角色,被成龍或者洪金寶打得四處亂飛。這位馬仔,就是干這個角色的。不過,此人在做事上還算靠譜,武功也好,並不是每天被人打得亂飛的人物,而且不嫖不賭,在行里算是口碑不錯的。但是,此人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有點兒多動症的傾向。你說多動症不就是小孩兒淘氣一點兒嗎?這算大毛病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不,這位下了工,在大街上亂逛,看見路邊停著一輛漂亮的豐田摩托,就手痒痒了。

他倒不是偷,毒品工廠的馬仔待遇豐厚,犯不著,他就是單純的喜歡,於是走過去,跳上車,按著車把比劃兩下。小孩子常有干這個的,那叫頑皮天真,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干這個,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可巧,那車主也不是善主兒,看見有人騎自己的車就不幹了,馬上過來,意思是要理論理論。

(前面寫的部分看來有個錯誤,把本田造的摩托車給了豐田,不過我的採訪筆記中記錄的就是豐田,估計是被那句「有路就有豐田車」給忽悠的,出了筆誤。)

話說毒品工廠的馬仔玩了北京某少的摩托車,對方一看這麼個土頭土腦的傢伙騎自己摩托玩就不幹了,過來理論。說起來這個車主有點兒得理不饒人,還瞧不起外地人,說話比較嗆。不巧的是,那個馬仔來自廣東,還帶點兒黃飛鴻的遺風。雙方一言不合當街動起手來。能在毒品工廠當保安,手上都有兩下子絕活,三下兩下騎摩托這位就吃了虧。說起來,當街放翻地頭蛇,放哪個影片裡頭都是件很漲面子的事情,馬仔小夥子的動作也很帥氣洒脫,夠拍電影的資格。不料被打的京城少爺並非江湖之人,當然也沒有江湖人願打願挨的豪氣,變成熊貓之後居然一傢伙報警了。

雙方動手之後不到20分鐘,走在路上的馬仔讓朝陽派出所的警車給提了。京城這地界兒十好幾萬個探頭盯著,沒有大俠的生存空間。當天晚上,北京警方集中力量,先便衣奇襲,再加警車嗚嗚作響助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打掉那個尚未完工的秘密制毒工廠,老闆驚呼神兵天降。

具體過程我就不細說了,反正現場並未發生激烈搏鬥,有朋友住在那個小區,可以給大家講一講當時的見聞。

問題是,從玩人家摩托被抓到端毒品工廠,這中間總有個過程吧?對於這個過程有多種說法,據我了解此事和肖戈有關。

話說馬仔大俠讓警察扣了,還有點兒不服氣的樣子,可能覺得自己挺有理的。事情巧之不巧,此人走進派出所的時候,一抬頭,正看見肖戈站在那兒。

那馬仔後來自述,說我一看見他在那兒,就知道完了,中了警察的套兒了。

馬仔認識肖戈?當然認識了,北京緝毒處總共才幾個大隊長級別的?干這行整天看這幾位死對頭老大的照片,他怎麼會不認識?

說時遲那時快,這馬仔帶著背銬(提他的時候,這位跟警察小小的動了一下手,知道他有功夫,所以給他上了背銬)彎腰一個前空翻,銬子已經到了前面。跟在他身後的兩名警察伸手去抓,被他左一個猴子摘桃放倒一個,右一個猴子摘桃又放倒一個,雙手一伸,如風似電已經拉住了窗戶上的鐵欄杆,一提氣,兩腳一踮向外就跳……

後來跟練過武術的朋友談起這個馬仔,對方還讚嘆不已,說這是南拳的功夫,專擅在這種逼狹的地方大打出手。這個人不得了啊!然後呢?然後就沒有什麼然後了。旁邊一個警官抄起根電警棍「啪」一下正頂在這位后腰上。

一分鐘以後,大俠已經是小便失禁,翻白眼兒在地上抽搐的形象了。有道是板兒磚破氣功,火槍破武術,告訴您,到局子里這電棍什麼都破。

不過那位下手的警官可是有話:您別說,有功夫還真是不一樣,電這位的時候,他往起一蹦,腦袋差點兒能撞著房頂的燈泡。不管怎樣,對這樣不老實的不能客氣,那倆被放倒的警察捂著兩腿中間站起來,對這馬仔何等態度就不用說了。肖戈沒動手,他在一邊兒樂。他怎麼來了?朝陽派出所所長是他戰友,人家三十大幾生兒子,老戰友來賀個喜不犯法吧?

進來這位他本來也沒在意,等看著打完了,他忽然覺得起了點兒愛才之心。肖戈也是個能打的,他是運動員出身,身體素質好,論動手北京緝毒處排在前三(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才把他選入了立一等功那個案子),有點兒惺惺相惜的意思——如今這樣黃飛鴻式的人物可不多見呢。於是,他跟所長問這人是怎麼回事兒,小哥這人仗義,意思是可能的話給開脫兩句。等一聽是玩摩托打架進來的,肖戈就覺得不對了——他本來以為這小子是街頭販毒或者K粉進來的,所以見了自己害怕。你一個玩摩托打架的看我緝毒處的跑什麼啊?不對,這小子不是黃飛鴻,是黃藥師吧?

「你把這小子帶來給我審審,他身上肯定有大案子。」

後面的事兒,還用說嗎?

這種案子,雖然風光,但過程無驚無險,在緝毒處也就是個日常工作。

我以為這樣的案子也能立一等功,是對警察工作大大的不了解。說起一等功那個案子,肖戈一聲苦笑,說這個案子啊,我是被騙進去的。

那天,因為連續幾天跟一個嫌犯,抓了,肖戈難得早早地上了床。結果夜裡三四點鐘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上頭告訴他,別睡了,準備準備,明早出任務。

「幾點走?」

「八點飛機。」

「去哪兒?」

「雲南有案子,先飛重慶。」

「跟誰去?」

「你自己去。」

「啊……」

肖戈直覺感到這事兒有點兒蹊蹺,留了個心眼,說我走不了,還有事兒沒交代完呢。上頭說「不用你管,跟我的車走,去機場路上交代」。這就由不得肖戈不去了。他自己說,什麼事兒都認了。我們頭兒跟我死鐵,除了工作,他不能害我。兩人在車上一路交代工作,等到了飛機要起飛,才發現到南邊幹什麼上頭一句沒談。問一句,上頭說我不跟你談,你到了重慶,那邊有個總隊長來接你,女的,她會跟你談。

一頭霧水的肖戈上了飛機,忽然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我這工作交代得怎麼跟交代後事似的?到了重慶,果然來了個英姿颯爽的女總隊長接他,隨行的還有一個大隊長,兩人熱情得很。下車先吃飯,肖戈忍不住了,說姐,讓我來這兒幹嗎啊?我們局長可沒交代。女總隊長一樂,說先給你三天時間,什麼好吃吃什麼,什麼好玩玩什麼,反正就是吃喝玩樂,都找重慶最頂級的消費,所有的開銷我買單。

後來才明白,不僅是吃喝玩樂,要真吃喝嫖賭,這位大姐也會給買單。

肖戈這回覺得徹底不對了。

文章寫到中間,請大家千萬記住一點: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絕對屬於巧合。

大家認可這是一篇小說就好。

得到國賓加大熊貓一級的招待,而且受到警方直接鼓勵去胡作非為,肖戈這輩子還是第一回。能混到這個份兒上還零件齊全,肖戈可不是傻子,這不能不讓他覺得哆嗦——公家越這麼給你破費,恐怕越不是什麼好事兒。如果說飛來的路上,肖戈還琢磨著是不是可能會作為首都警察來指導工作,此時他已經認定,等著自己的,一定是件棘手的案子。彷彿故意賣關子,對方只讓肖戈喝酒吃菜,並不急著談案情。你不急,我急。肖戈從自己煙盒裡抽出一根希爾頓,遞給總隊長,說您還是先告訴我去幹什麼吧,不然,這頓酒我可是喝不踏實。總隊長接過煙,看了看,往耳朵上一夾,笑道:「一看你就不是雲南的警察。你干這個又多兩分把握。」

原來,雲南的緝毒警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相互之間絕不敬煙。這是為了怕人陷害,拉你下水。即便是沒開封的也不行,有過沒開封的煙實際用針管注射進毒品的例子。販毒這一行的利潤驚人,以海洛因為例,上個世紀末,緬甸批發價是50~60元一克,純度70%,毒販通常購買500克,攜帶入境后再加上1000克葡萄糖粉末製成片劑。批發價就上升到每克400元。

假如能把毒品送到北京,則最高可以賣到1500元一片,所含不過0.1克而已!

由此可見其利潤之豐厚。

緝毒警這一行,和危險,也和大量的金錢打交道,是毒販子拉攏的重點攻擊目標,出現動搖者不足為奇。現在毒販子的手段已經不是提著一手提包人民幣直接闖關的時代了,常常是威脅(比如對家屬)、利誘(這個是最常見的)和誘使警方人員吸毒上癮三槍齊發。而一旦有人上鉤,毒販最期待的,就是動搖者可能引發連鎖反應。雲南是毒品走私的重災區,所以,即便是面對同事,當地緝毒警也不得不作最基本的防範。

像肖戈這樣四處散煙的,在雲南一看就不是警察,就算在重慶的緝毒警中,也比較罕見。所以那位重慶的總隊長一看他就大樂,直說北京的執法條件比西南好太多了。看著不似警察才好,因為肖戈這次的任務是「卧底」,與毒販子周旋,如果被認為像警察,那會死無葬身之地的。讓肖戈在重慶「腐敗」,其原因是他這次的公開身份是往來北京重慶間的一位老闆,如果不熟悉重慶的腐敗環境,這個戲就唱不下去了。聽到這個任務,肖戈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幹不了!人生地不熟,再說,肖戈也沒幹過卧底這一行兒啊。再說……

毒販的手段肖戈可是清楚得很。前兩天他追的這個案子,就是他的一個線人忽然死亡,初步調查結果是吸毒過量。肖戈一聽就不對,因為他知道這個線人早已經戒毒了,而且最近得了暗疾,不可能吸毒。追查的結果是幾個親人死在這線人手裡的毒販家屬(也是毒販)找到了他,按住以後一聲「送X哥當神仙去」,有人拿出一支高純度毒品,劑量超過正常量15倍……幾分鐘之後,這線人就在極度癲狂之中被文明地「打爆」了。

這還是最仁慈的手段——那一針毒品,放在市上足夠賣出幾千塊的。據說,只有行內有資格的才有機會享用這種待遇。如果是警察……

昨天還在北京吃浦五房的肘子,喝小二,沒事兒上爹媽家打秋風,好端端的日子忽然來一個生死時速,為那點兒工資我……我犯得著嗎?這話帶有開玩笑的性質,因為肖戈明白,這時候你倒是可以退,可是退了,這一行里,你也就別想抬起頭來了。堂堂小哥,這個面兒可栽不起。但「警察也是人」這句話一點兒錯也沒有,重慶的總隊長也跟著開玩笑,說想躲可沒門兒,你到我這兒就算上了賊船了。要有明的暗的需要照顧的,跟姐說一聲,你就放心地去……其實,你也別太擔心,雲南方面傅局長親自挂帥,從四川調去36員幹將,布下天羅地網,有殺無賠,人家才是正角兒。你呢,就是一個魚餌,只要出一個腦袋,還能在我這兒瘋玩三天,你還不感謝政府?

「別,你兄弟也就這一個腦袋值錢。」肖戈苦笑。一說案情才知道,這個案子,本來和北京警方沒有什麼關係,是重慶警方發現的線索。重慶警方一直在跟蹤一條從雲南德宏州經昆明、向全國輻射的販毒網。為此,在經過周密計劃后,總隊長親自帶隊,於某自治鄉擒捉了一名這個販毒網中可稱關鍵環節的大毒梟。擒拿此人的過程也可稱險象環生,在路上將其擒獲后搜查其宅,才發現這所房子的院牆為兩層,院子裡面全是大理石裝飾,牆壁可以防彈,地面則光滑得警察一衝進去就會滑倒。這個毒梟家中藏有衝鋒槍、手榴彈,如果被他逃進住宅,幾乎可以肯定警方將付出血的代價。

突審之後,這名大毒梟供出了雲南方面的上線線索,並在供詞中提到,所謂上線也不過是過路財神,這個販毒網在雲南方面真正的老闆,似乎和警方有很近的關係。

重慶方面迅即將這一情況反饋給雲南警方的最高層,雲南緝毒總局傅局長聞訊極為重視,在仔細權衡后調用數名得力而且可以充分信任的幹警深入德宏州實施追蹤調查。以查毒的技術能力而言,雲南警方可稱名列前茅。經過內查外調,被疑為這個巨大販毒網的真正元兇,終於在一次無意間落入警方的視野。

只是,他的出現令這次行動的前線總指揮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一線幹警想方設法給嫌疑人上了技術手段,終於得出了可以信服的結論。

這個嫌疑人的身份太特殊了。此人是雲南警方的英模之一,曾擔任某緝毒大隊大隊長,在緝毒工作中屢立功勛,甚至中央電視台《中華之劍》節目還播放過他的專題!且不論影響如何、他的反偵查能力如何,此時,在雲南緝毒工作中做過五年以上的幹警,不是他的老上級老戰友,就是他的老部下!

更令人震驚的是,據初步判斷,此人也許依然不是這個販毒集團最核心的人物,在他的背後,還很可能隱藏著一個同樣帶有警方背景,但資格更老的真正黑手。為此,雲南警方不得不求助於兄弟省市,以完成對其的定罪抓捕。

一個跨省市合作、代號「摘星」的抓捕計劃就此出台,而肖戈,就是北京警方提供的一張王牌。

「怎麼會想到讓我來干這個呢?」看完案情以後,肖戈問了第一個問題。

聽到肖戈問這個問題,重慶的幾位都笑了,說誰叫你小子太出風頭了呀。您可是你們X局長欽點的,說你又能打,腦子又快,政治上可靠還有經驗,還沒怎麼露過臉兒,在聯席會議上把你誇得跟一朵花兒似的。

X局長和肖戈隔著好幾級呢,這樣誇法,很容易讓人臉紅。肖戈臉沒紅,卻嘬起了牙花。應該說,這些評價儘管引人嫉妒,卻不是無源之水。其實,如果過一兩年,肖戈想要這個差事,估計都沒人敢給他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時候他在這個行當里已經太有名氣了,在這個圈兒里,要他去卧底跟讓奧巴馬去差不了多少。在「摘星行動」的時候,肖戈剛到緝毒系統不久,大多數毒梟和其他省份的同事不認得他,這給他扮演這次的角色提供了有利條件。既然在這一行是新手,怎麼又能說他有經驗呢?

這也不奇怪,因為肖戈在加入緝毒工作之前,做的那一行更為傳奇。肖戈曾是中國國安系統最出色的行動指揮員之一。他的第一個一等功,就是在國安時代拿下的。關於這個一等功,因為牽涉到國內國外複雜的政治問題,現在還不宜披露其全貌,但僅僅一個結尾就足以讓人想象此案的驚心動魄——人捕到之後,肖戈帶隊迅即轉移到一個有鐵門遮護的院子,他下令鎖門,就地布防。與此同時,肖戈緊急呼叫上級,要求攜帶重武器的部隊立即向他靠攏,在30分鐘之內到達他據守的院子,否則不能保證把人帶走。「我不是推卸責任,如果被人發現我們的行動,肯定會發生過來搶人的局面。我這裡只有四支『微沖』,根本頂不住。」在我國國境之內,四支『微沖』無法保證把人帶走,聽來彷彿不可思議,卻就是那一戰的真實情形,當地情況之複雜可見一斑。

30分鐘之內,最近的陸軍部隊到達現場,趕到的連長榮立二等功。肖戈因處置得當,捕捉戰機迅猛準確榮立一等功。在出擊前,肖戈所帶小隊已經化妝跟蹤目標整整一天,但狡猾的目標極為謹慎,直到出擊的一瞬都無法確認目標即追捕對象,此時機會稍縱即逝,稍有猶豫整個行動可能就此功虧一簣。

肖戈確認目標身邊的境外來人身份后推斷作戰設想不會有誤,因此拍板動手並承擔一切責任。抓捕的瞬間,目標發現情況不對,但不失作為一名大通緝犯的身份,在完全被圍的情況下依然試圖跳車脫逃。肖戈立即出手,一拳正砸在這個胖子的兩眼中間,出拳之重讓對方當場休克,癱軟在地,鼻血迸流。

肖戈後來說,自己與目標並無私仇,這一拳只是出於做這份工作的職責。

結果,抓對了。

從國安系統出來后,肖戈改行幹了緝毒,重點負責涉及販毒的重大案件。依靠在國安時期養成的工作習慣和經驗,自己又肯下功夫,肖戈在這一行里幹得如魚得水。

一次,線報有一名婦女攜帶大量毒品將到達北京,北京警方部署了四條檢查線,居然都沒能查到此人。直到她走出警戒線之外,才被督陣的肖戈當場抓住。發生這樣的事情很簡單——這名女子雖然身份證上是少數民族,但實際上是一名混血兒,外貌體征直觀上與漢族幾乎沒有區別。四條封鎖線上的幹警都在找少數民族婦女,故此被她輕易過關。但是她沒法過肖戈這一關,那種細微的地方特徵依然暴露了她。用肖戈自己的話說:「別人看不出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來!」

所謂本事,說的就是這樣的地方吧。不過,肖戈不臉紅也就罷了,嘬牙花是怎麼回事兒呢?因為他在後悔——後悔前兩天在X局長面前露了一次臉,不然,也輪不到X局長想起他這個新手來。

實際上,那次肖戈差點兒被局長批「虐待婦女」。那天,北京警方從廣州警方接到一條可靠的重要線報:有一個毒販攜帶大量毒品上了T15次列車,即將前往北京。肖戈帶了三個人,到信陽上車抓人。從硬座開始,向中間查,沒有查到。肖戈在軟卧包房建立了一個指揮部,進行情況匯總。車廂里沒有查到,對行李進行檢查,結果依然是沒有。在不能確認的情況下,無法每件行李開箱檢查,所以很難通過這種檢查取得進展。看到情況不對,肖戈親自出馬,在列車上走了一圈,終於鎖定了一個嫌疑人。

其實,也不能算是嫌疑人,因為這個老頭睡在卧鋪上,行李極為簡單。加上時值盛夏,衣物單薄,這個人根本不可能「攜帶大量毒品」,看上去一點兒嫌疑都沒有。但是,肖戈總覺得這人有哪兒不對勁兒。具體問題在哪兒呢,也說不上。

但憑直覺,他認為這老頭有問題。可不能因為這個就抓人,在確定沒有其他更「掛相」的嫌犯之後,肖戈向列車長要了一個空鋪,派一名偵察員靠近觀察。

此時列車剛過黃河,去觀察的偵察員報告,老頭沒有什麼異常,只有個少數民族女的過去和那老頭聊了一會兒天,往餐車去了。肖戈讓偵察員繼續觀察,自己去了餐車,很容易辨認出了那個女的。不過,跟來跟去,肖戈發現,那個女的也不像是帶著貨的。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因為這個女的連行李都沒有,既不像做生意的,也不像旅遊觀光的,也不像因為親友有事憂急趕路的樣子,看不出她是為了什麼目的從廣州去北京的。

這就有點兒怪了,只好一直跟了。如果他們是一夥的,則對手的數量超過線報上的人數。因此,肖戈請列車長幫忙,增援了他兩名乘警,兩支槍。

肖戈發現,那個女的也在卧鋪車廂,在她上鋪的一個漢族女子和她說了幾句話,從神態上看,不像是列車上萍水相逢的關係。

跟了一陣,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肖戈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覺得那個老頭奇怪了——大夏天的,這老頭居然戴著一副白手套,這不是很不正常嗎?肖戈悄悄給廣東警方打電話,讓他們找線人核實:那個上了T15次列車的毒販,身體有沒有什麼特徵,特別是,手上有沒有受過傷?

廣東警方立即和線人核實。說到線人,也是件值得談一談的事情,很多線人本身也曾經是涉毒人員,但是報起情報來卻不遺餘力——用肖戈的話說,有時候覺得他們比我還敬業呢。之所以如此,其實還是市場經濟那隻看不見的手在起作用。

您說打住,這裡頭有市場經濟什麼事兒啊,這市場經濟怎麼逮哪兒往哪兒摻合啊?

蓋因為毒品這東西也是一種市場經濟。現在不是鴉片戰爭時候了,在某個地區吸毒的群體不可能無限制擴大,有限的消費伴隨無限的高利,造成毒販子在爭奪市場上無所不用其極。外面的想進來,裡邊的不想出去,幾乎每個毒販的家史都伴隨著慘烈的仇殺,同行是冤家在這個群體里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毒販之間的仇恨,有時遠甚於毒販對警察的仇恨。於是,利用當線人為民除害,為己報仇,這些傢伙比警察還敬業也就不奇怪了。

不過,線人也常把情況報一半藏一半——這樣做增加了警方的破案難度,而且也讓被賣了的主兒猜不出誰在數錢。肖戈知道這一點,所以才讓廣東那邊迅速找線人核對情況。這樣,那邊還在核實著,火車已經到站了。沒辦法,肖戈只好讓人分頭跟著三個嫌疑人。老頭和那個少數民族女的都沒有行李,慢悠悠地走在出站的人流里,那個漢族女的提了個拉杆行李箱。

在肖戈的布置下,幾名外圍布控的警察檢查了那個漢族女的所帶行李箱。

當然,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也檢查了她身邊幾個人的,但沒有任何發現。此時,廣東的消息依然沒有來。肖戈戴著耳機,手拿對講機,在北京站口的人流中盡量跟著那兩個女的。眼看已經到了大廳門口,耳機里忽然傳來廣東那邊的傳話:線人找到了,那個帶毒品上車的右手缺三個手指。肖戈反手拿起對講機,呼叫跟蹤那老頭的偵察員:「快,扯他手套,看他右手是不是缺手指頭!」

隨著一聲「是,缺三個!」的回答,肖戈立即發出了「抓捕!」的信號。

這個案子事後證明他的判斷很是準確,那個老頭就是線報中提到的毒販,肖戈他們給這個老傢伙起了個外號,叫作「斷手白白」。「斷手白白」是肖戈提供材料的時候提到的,我當時認為「白白」的意思是此人雙手都戴白手套,剛才有朋友留言,認為可能是廣東話「斷手伯伯」的音譯,竊以為他是正確的。

「斷手白白」是要到北京交易的,還帶了一個貼身的「秘書」,就是那個少數民族女的。不過,他既不自己帶著毒品,也不讓秘書來干這個,而是又雇了一個漢族女的,由她攜帶一隻內裝毒品的箱子,走一趟給她兩千元。這個漢族女的,只認識他的「秘書」,即便被捕,也供不出「斷手白白」來。

薩琢磨,這樣一個行動都能玩出三層指揮體系來,環環相扣,要換個時代,這「斷手白白」天生是做間諜的啊。那麼,警察又為何找不到漢族女人箱子里的毒品呢?

也不奇怪,因為當時毒品的走私已經出現了新的動向,那就是從手工業作坊向工業化生產邁進了——緬甸的毒品販子不僅提供產品,也銷售專門用於走私的箱子。這種一次性使用的箱子是連毒品一起賣的,製作的過程中已經直接把毒品封在旅行箱的側壁,拉杆盒裡面。由於全密封製作,連緝毒犬都聞不出味兒來,因此,如果不將箱子破壞就無法查出藏毒。這種箱子都做成國際二流知名品牌(一流的怕做不像),幾乎可以亂真,當然,價格也是不菲。正是「斷手白白」一案,才讓國內警方認識到這種攜毒工具的存在。那個漢族女的,用的就是這樣一隻皮箱,僅僅從外面檢查一下,要想發現問題的確不容易。

抓捕開始,「斷手白白」在被抓掉手套的一瞬間知道自己已經暴露。這種黎叔一類的傢伙鬥智不鬥力,落到這一步毫不抵抗,乾淨利落地束手就擒。

如此「我不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的光棍人物,警察們倒也佩服,一般來說,可能的範圍內會客氣一點。從這點兒講,黎叔進去,即便最終得給斃了,之前也不會受什麼委屈。

那個漢族女的不知道自己帶的是毒品,只知道兩千塊錢替人帶一次「貨」——兩千塊錢多大的事兒啊,看見幾個著裝的和便衣的警察一擁而上,扔了箱子就蹲那兒了,也沒費勁兒。只有那個少數民族女的折騰了一下,她發現情況不對以後開始小碎步橫向移動,因為周圍人比較多,要抓捕她的兩個偵察員一時無法靠近她。與此同時,這個女的從腰裡掏出一包什麼東西來,肖戈眼尖,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大疊子人民幣!

他馬上明白了那女的意圖。周圍好幾個職業乞丐,如果被她把這一大疊子人民幣撒一個滿天花雨,那北京站就有好戲看了。那女的手已經往上揚了,錢卻沒撒出去,因為肖戈上來了。看情況不對,肖戈一個箭步已經躥過去,旁邊正好是火車站的廣播室,肖戈橫膀子一掄,把那女的連人帶錢直接撞進了廣播室裡頭。

正在廣播找人,忽然飛進來一個還挺漂亮的女的,手裡舉著一大把人民幣,廣播室的師傅嚇了一跳。接著衝進兩個男的來,抬手就把這女的按桌子底下了,師傅嚇了一大跳。抓捕順利完畢,車站上的人幾乎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肖戈正指揮收網,卻被人拍了肩膀——回頭一看,是同行,來的是X局長身邊的人。X局長行里叫「老頭子」,和蔣委員長一個稱謂。這人是北京老公安的作派,每年必到下面蹲點。這天他正好在北京站蹲點,老頭子四十幾年的老警察,眼睛毒得狠,一眼就看見肖戈把人家女的一傢伙撞進廣播室里去了。老頭子說這誰呀,野蠻執法啊,你去看看怎麼回事兒。

弄清了情況,老頭子樂了,叫來肖戈問問案子,說侯寶林能把人老頭撞藥鋪里去,想不到我們警察裡頭也有這樣的人物。其實,老頭子對肖戈隨機應變的水平,還是很欣賞的,後來還要了他的檔案來看,記住了這個小夥子。

結果,人家一提要個卧底的,能打的,馬上就想到了肖戈。肖戈心說我也不知道老頭子那天去北京站啊。幹了這一行,被點了名還能有什麼好說的?只好一邊熟悉案情一邊「花天酒地」唄。計劃是「花天酒地」三天,三天之後,第四天還是繼續「花天酒地」,第五天還是……

正在肖戈覺得洗桑拿快把皮洗破了的時候(為了感受大毒販的消費,每天必須去七八個地方……花天酒地),消息終於來了,令他速飛昆明,那邊已經為他搭好了線。肖戈的身份是北京一個專在演藝圈混的暗梟,據說幾個名藝人身邊的大馬仔都是他的手下,這次來雲南,是急需至少2000克高純度毒品。雲南警方的托兒裝模作樣找上了一個對方圈裡的小毒販,不出所料,對方吃不下這樣大的單子,請肖戈到昆明和自己的老大談。

「摘星行動」,正式開始。

2.京城派來的生死卧底

接到雲南方面的發動信號后肖戈直飛昆明,下飛機坐進計程車,開向關渡區一家賓館。那司機臉上紅撲撲的,一看就是喝多了,瞅誰都像要跟人打架,沒人敢坐他的車。但是肖戈照坐不誤,因為他認識這司機是北京緝毒處駐雲南的。北京緝毒處在雲南有情報站,與雲南警方沒有橫向的聯繫,駐站人員奉命全力協助此案。計程車的窗戶上新貼了防晒膜,傅局長就等在車裡跟他談話。為了不打草驚蛇,在自己地盤上堂堂的緝毒局局長要貓在計程車里接見偵察員,簡直跟當年的地下黨有一拼。

當然,肯定也夠鬱悶的。傅局長先道了辛苦,再問家裡外頭有什麼需要照顧的沒有(肖戈心裡說,怎麼都這麼客氣啊),然後開始談案情。

肖戈已經對目標有了一定的掌握,這個退役的緝毒大隊長,在任時曾參加越境緝毒作戰,在毒販迎面射來的子彈面前指揮若定,使任務得以完成,說起來當年也是緝毒系統的一條好漢。退役以後,此人逐漸改變面目,利用自己的關係網開酒店,開夜總會,據說昆明有將近一半的娛樂場所掌握在他和他背後的勢力手中,道上稱為「夏隊長」。初步推測其開始販毒也是在這個時期(事後審問得知,在現役後期此人就已經開始接觸這一行,屬於內部被拉下水的典型)。出案子之前肖戈多少了解一點兒他的情況,對他頗有同行的欽仰,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要去卧他的底。

但是,從那以後,其形跡也就逐漸隱密,很少有人能夠見到這位「夏隊長」的行蹤。等到發現他和販毒有關聯,警方才恍然醒悟幾起功虧一簣的大案都與此人的存在有關。此人頗有反偵察經驗,儘管從邏輯上對其販毒的判斷已經可以成立,但始終抓不住他的直接罪證。雲南警方曾對其電話進行監聽,卻發現他在電話中從不談及販毒的話題,倒是經常贊助公益事業,儼然一個社會成功人士的形象。警方亦不敢過於緊逼,因為夏某不但關係網根深蒂固,而且十分機警,如果被他發覺,出逃境外,將使這個大型販毒集團的活動成為無頭之案。

堡壘都是從內部更容易打開。此案開始立案后不久,一個關聯的警察被秘密批捕,此人供出一個線索:這個販毒網之所以不斷擴大警方卻難以覺察,與「夏隊長」的一個習慣有關。此人雖然深居簡出,但每有一公斤以上的大宗毒品交易,必親自出馬。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深知毒販無信義可言,如果自己不直接和對方交易,難免被部下欺瞞;另一方面,這也是對警方的一種反偵察。以他對警方工作方法和人員的熟悉,一般緝毒部門的設局往往被他輕易識破。

一次,一名緬甸高級緝毒警官從境外摸到了這個販毒團伙的線索,卻在和「夏隊長」的當面交鋒中被當場識破。這名華裔警官被活捉,慘遭酷刑並即將「沉塘」,僅僅在最後一刻得以尋機逃脫。夏某的這個習慣,保障了販毒網的發展,卻也給「摘星」提供了行動思路。傅局長告知肖戈,為免打草驚蛇,那名被密捕的警察招供后即被放出,除了暗中有人監視外一切如常。替肖戈和「夏隊長」掛上鉤后,肖戈在昆明的一個「馬仔」為他在關渡區一座賓館訂了個豪華間,並與「夏隊長」的馬仔約定了當晚在該處進行交易。表面上,雙方都沒有提到「夏隊長」,但是從這筆交易的總量來看,夏某必會出面。

很少有人知道這座賓館其實是省公安廳的一個秘密據點,該賓館頂樓是傅局長的指揮中心。抽調重慶警方精銳組成的「摘星行動」小組已經悄然潛入,在其中做好了對「夏隊長」進行密捕的準備,只要「夏隊長」一進入賓館,任其三頭六臂也斷無法逃脫。這次,給肖戈的任務是扮演好這個北京大毒品販子的角色,取得夏某販毒的一手證據。技術人員在車中給肖戈的身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技術裝備:微型攝像頭、竊聽器、超微型麥克風話筒等,簡直是全副武裝。他和「夏隊長」約定見面的酒吧裡面,暗藏著號稱「四大金剛」的四名刑警,他們都攜帶著大威力手槍和用於近戰的震撼式閃光手榴彈,可以在一秒鐘內接近過來,完成抓捕任務。

肖戈問了一句話:「假如他不來怎麼辦?」傅局長指示:調動這樣多的警力,不可能長期不走漏風聲。如果他不來,你依然要爭取今晚和他進行交易,必要時進入對方控制的地盤,只要取得證據我們就開始抓人。我已經安排了機動兵力全程伴隨你行動,最大限度保護你的安全。

「有數了,局長。」怕什麼來什麼,肖戈暗暗嘆了口氣。實際上,在計程車里,除了傅局長、技術員和司機,還有一個人。此人就是那個緬甸高級華裔警官,他負責向肖戈講述與夏某面對面交鋒的細節,以作參考。這個警官兩年之後和肖戈還有合作,堪稱是個有勇有謀的人物。

計程車一路順風,把肖戈送進了賓館。肖戈在賓館大門外遇上了自己那個翹首以盼的「馬仔」。這位有20年警齡的「馬仔」一臉諂媚,把「老闆」迎進門來,告訴他客人還沒有來。兩個人走進酒吧,叫了兩杯酒慢慢喝著,等待客人的到來。

約好了是晚上七點見面,眼看著時間已經過了,客人依然沒有來。「馬仔」打對方的電話,沒有人接。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仍然不見人來。難道事情出了變化?

悄悄請示上級,得到的指示是:繼續等待,如對方更換交易地點,跟上走。

接到這條指示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十五分。也就在這個時候,肖戈注意到從酒吧左側門走進一個人,低著頭沒有和任何人說話,餘光輕輕一掃,很低調地又從右側門走了出去。肖戈注意到,此人手中提著一瓶礦泉水。愣了幾秒鐘,肖戈向「馬仔」打了個手勢,快步走向衛生間。

事後,評功的時候,上級認為肖戈在本次行動中有四大亮點,充分體現了他機警善戰的特點,此時,就是第一個。

走進衛生間的肖戈,以最快的速度開始脫衣服,然後把身上所有的監控、監聽、通信等設備統統摘除,扔到了廢紙箱內。拋掉了所有的技術器材,肖戈剛剛走回座位,「馬仔」的電話就響了,來電話的正是對方那個「馬仔」。

「叫你們老闆立刻出大門,上一輛白色尼桑,隊長開車,請他洗桑拿。」肖戈微微一笑,他注意到,那個提礦泉水瓶的,正在此時從側門再次走進了酒吧,正在不動聲色地對著他們兩人窺看。這個人,後來被認定人稱「楊老大」,正是夏某的頭號得力助手。

肖戈說,這事兒,關鍵在那瓶礦泉水上。事後,肖戈自己對這次的反應也頗為得意——要知道所謂四大亮點可不是宣傳部門報的,是公安部內部自己說的。能給這種專業評價的,資格老到建國時跟過馬神仙,聽這話的人警齡加一塊兒往前推能算到乾隆年間去,誰都沒有異議,說明小哥這次的表現戳得住。

其實,對方發來這條要求的時候,肖戈和「馬仔」假作商量,「馬仔」也在利用暗藏的通信設備向上級請示。得到的指示是:去掉監聽設備,跟上去——英雄所見略同。應該說,雲南緝毒的老手們也反應很快,但因為畢竟不是身臨其境,還是慢了半拍。如果按照指示去做,形跡難免落在「楊老大」的眼裡,這次行動恐難善了。那麼,肖戈為什麼要說關鍵在那瓶礦泉水上呢?

原因很簡單:作為緝毒警,肖戈知道一個特殊的情況——吸毒的不喝茶,只喝礦泉水。吸一口,喝口礦泉水壓一壓,是他們的習慣。

「楊老大」提著一瓶礦泉水進來,進來既不找人又不就坐,顯然不正常,一下就在小哥眼裡「露形」了。而且,在「楊老大」進來之前,肖戈實際上一直在「找」這樣一個人的出現。這是因為,按照規定的時間和交易方見面,而「夏隊長」的人不出現,這是一個不正常的現象。

毒品交易也有它的規則,肖戈的身份,是道上的朋友給證了底的(重慶方面做的工作),這種時候你不按時來,第一是不給朋友面子;第二,作為肖戈一方,頭一次跟你交易,他會認為你不可靠,或者中間出了問題。一般情況下,他就不敢交易了。你怕警察作局,對方也一樣的擔心,這種事屬於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電視劇里販毒分子沒事兒換幾個地方交易是有真實背景的,但那是對方對你產生懷疑的情況下才會做的,正常的毒品交易沒有那樣複雜,畢竟,這又不是綁票。何況,「夏隊長」來,是基本決定要做這單買賣了,最後自己再掂掂肖戈的真偽,就跟面試總得見一見大老闆一樣。如果覺得情況不對他可以立刻收蓬,哪有連面兒都不見的道理?

這前後矛盾嘛。等到時間過了「夏隊長」還不露面,肖戈就開始琢磨了: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比如這邊布的局有人給通風報信了,那對方肯定不會來。發現警方布局,還故意往裡鑽,玩什麼將計就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是成心挑釁警察的權威,「夏隊長」不是拍電影的,決不會做這等傻事。

布局的領導也正因為這個,才讓肖戈「全副武裝」的。如果對方露面,肖戈會想方設法勾對方漏話,只要拿到證據,不做交易,也可以捕人了。最初的設想,肖戈要完成的應該是一個簡單任務。既然如此,行動失敗,肖戈回北京,等於在重慶白玩四五天……說起來,也蠻不錯的一個結局么。讓我想起大學里某室友和女朋友斷交時怎樣因為嘟囔了一句話,被人家抓了一個滿臉花——這小子的話是:「分就分,反正我也沒吃虧……」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夏隊長」或者他的手下,已經埋伏在酒吧里,多用一點時間在觀察自己和「馬仔」,如果自己沒有破綻,一做出要走的姿態,對方就會出面交易。當國安的時候就一直干便衣,他自己覺得演得還可以,但是,吃了十幾年公家飯,自己身上會不會帶著某種「味」,肖戈也不知道,所以這酒喝得甚是艱難。他一邊喝,一邊在找對方的人。

「楊老大」的出現,讓肖戈一下推翻了前面的全部想法。因為一瓶礦泉水,讓他注意了「楊老大」。注意了以後,通過他的外貌、舉止,可以判斷出此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他從前面一走,肯定看到自己了,但是卻沒有過來找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兒呢?這之後,肖戈愣了幾秒鐘,因為他在思索。「楊老大」進來的目的顯然不是來找自己交易,那麼,他來幹什麼?來為「夏隊長」確認環境是否安全?不可能,那樣他應該在約定時間之前來這裡,而不是現在。唯一的理由就是來看自己還在不在。為什麼來看自己在不在?說明對方還是想和自己打交道。想和自己打交道說明什麼?說明對方還認為自己是同行,也就說明並沒有人通風報信。既然沒有人通風報信,為何他不來交易?

很有可能是他不認為自己這個人可疑,而是這個地方讓他覺得有問題。所以,他不來交易,又捨不得放走這條大魚,舉棋不定。猶豫了一陣以後,派人來看看自己是不是還在,要是自己已經走了,那就算了,要是自己還在……要是自己還在,對方會怎麼樣呢?肖戈的判斷是,對方會要求自己跟著走,到對方認為安全的地方交易。如果是這樣,領導會怎樣安排呢?

傅局長畫外音——「如果他不來,你依然要爭取今晚和他進行交易……」

那就意味著卧到人家內部去了。問題是,雖然沒幹過卧底,在國安的時候肖戈可沒少了解這方面的案子。雖然沒斷定對方會不會請自己洗桑拿,肖戈可是明白,如果自己這麼全身披掛地過去,這身上的每一樣傢伙都夠給自己招魂的了。於是,他跳起來就往廁所跑。反正,他知道這酒店的底細,自己扔的這一堆東西準會有人收拾。幾秒鐘的功夫,肖戈居然琢磨了這麼多!一等功,是那麼好立的嗎?

這也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怎麼解釋呢?按照肖戈的說法,那不是跟上級對著干,而是上級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做不到的,我們要替上級看到,想到,聽到,做到。哎,我怎麼覺得這像是國民黨軍統特務的詞兒啊。

「小哥,您這是共產黨的警察啊,還是國民黨的警察啊?」

「嗨,國民黨都能做到的事兒,我們怎麼能反而琢磨不到呢?」小哥的回答很藝術。

對肖戈來說,幸運的是,剛回來電話就響了,而接著「楊老大」就進來在那邊瞅著,明顯是想看「客人」怎樣反應。借著商量的架勢和上級取得了聯繫,肖戈要過「馬仔」的電話,直接跟對方通話,說過去可以,我和我「馬仔」過去一個,芝麻綠豆大的點兒事,用不著倆人都去。很符合毒販警惕黑吃黑的心理。

對方沒有任何猶豫——那你來吧。肖戈點點頭,把電話往兜里一揣,抬腿就走。

門口果然已經停了一輛白色尼桑車,開車的是個相貌平平的漢子,正用雲南土話在手機里和人講話,見他過來,只做了一個「上車」的手勢。

肖戈上車,坐下。那人一踩油門,尼桑車直奔市郊而去。這個人,正是「夏隊長」。

肖戈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角卻悄悄地瞟著「夏隊長」的動作和車窗外的動靜,稍有不對,就準備先把對方拿下當個人質再說。

他發現「夏隊長」一邊開車,一邊在機敏地瞟著後視鏡和反光鏡。肖戈知道,「夏隊長」這是在看有沒有車跟蹤。開車的時候,「夏隊長」始終在用雲南土話打手機。良久,他合上手機,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住在那個地方?」

肖戈說,他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此人在省公安廳有人!

肖戈回問:「住那兒怎麼了?」夏從後視鏡里看著肖戈,慢慢道:「那是公安的一個點兒。」肖戈:「真的?我不知道。」「那是省公安廳的點兒。」夏說。

後來才了解到,夏知道這個秘密據點並不是他在省公安廳有人,這個據點很少人知道,省公安廳有人也不見得了解。夏在職的時候有一次執行任務,選擇指揮地點的時候這裡曾經是備選,所以他有這個印象。「那我得打個電話,讓我的人換個地方。」夏點頭,肖戈打電話,說得簡單,只是讓「馬仔」帶自己行李換一家地方。對方回答:「好。」肖戈關了手機。「馬仔」回話的時候在送話器上輕輕敲了兩下,那是暗號,意思是自己和夏的電話都已經定位監聽了。

夏沒再多說這件事兒,看樣子是信了肖戈的解釋。一行四人,夏、肖戈、楊老大和夏的一個「馬仔」到了一家消費場所,夏和肖戈去洗桑拿。兩個人一邊兒洗,一邊兒聊,彼此有了些了解,氣氛漸漸融洽。洗完,肖戈說我買單吧。

夏眼皮微微一翻,說:老弟,什麼都不帶,你拿什麼買單啊?兩人相視哈哈一笑。

肖戈身上只有一部手機、一盒香煙和一個打火機,其他無論錢還是卡,什麼都沒帶。夏是怎麼知道的,倆人都明白。肖戈說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我什麼都不帶,並非不信任他,而是為了到時候找理由和上級接頭啊。

這一笑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洗完澡,夏開車去了一家賓館(後來知道賓館本身就是夏控制的)。拿身份證開房間,知道肖戈什麼都沒帶,用了楊老大的。肖戈說我手機就一塊電池,讓我「馬仔」送一塊來。夏說可以,你讓他帶兩萬塊錢來,我今天帶來了兩個兄弟,不能讓他們白跑一趟。幾個人一起去餐廳吃飯,開了個包間,邊吃邊繼續聊。但是,談到交易,夏一直說不急。

不急?干這行的誰不想早辦完事早走人啊。肖戈覺得,恐怕事情有點兒蹊蹺,此人幹了20多年警察,他有感覺!

吃到中間,肖戈的「馬仔」趕來,到席上見過大伙兒,按肖戈說的,給他帶來一塊新電池,還有兩萬塊錢。肖戈讓「馬仔」回去,遞兩萬塊錢給夏,夏隨手給了身後的馬仔,叫服務員把菜送到房間去,我們在那兒接著聊。幾個人往房間走,肖戈落在最後面。剛才「馬仔」來的時候,電池、錢,幾次倒手的功夫,肖戈手裡多了一張短短的字條。上樓梯拐角的時候,借著走在最後的機會,肖戈張開手心看了一下。上面是一行熒光小字:「他剛才向外打出一個電話,說你像官場的人,不像做生意的。要考察你,要找小姐。」

拿打火機點煙,順手把紙條燒了,肖戈想起來在重慶登機的時候,自己感謝重慶警方的熱情招待,最後發了句感慨:姐,就一樣咱們這次做得不夠像啊。對方問什麼事兒呢?肖說:「你沒給我找個小姐啊,哪兒有幹這一行出門不找小姐的?」

那位總隊長一拍腦門,說哎呀呀,怎麼把這個忘了……倆人也是哈哈一笑,其實說歸說,這公家飯能吃到哪個限度,誰心裡都是門兒清。看來,這回有人主動給咱找小姐了。

真叫小姐你上不上?我問肖戈。肖戈一樂,說跟《生死卧底》里那朱老四似的(估摸著是國內某個電視劇),不吸毒,不找女人,直觀就是警察。

小姐怎麼了,人家英國特務能為了女王那啥,咱就不能為了公安事業獻身?卧底這種事兒老綳著弦兒,找個小姐不正好喘口氣兒,這不是好事兒嗎?又不用我們單位買單……

我看他樂得不正經,心知有異。聽肖戈往下說,才恍然大悟,這人啊,千萬別想出格的好事兒,一想,准來麻煩。到房間門口,楊老大跟那個馬仔都不進去。肖戈往裡一走,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不是說找小姐嗎?肖戈見多識廣,就是找只人妖來,只怕也不至於把小哥嚇「咯噔」一下啊。只見屋裡有另一個馬仔,正在桌子上擺弄幾張酒店裡包雞用的錫紙,「夏隊長」走過去坐下,拿了一張,眼睛不抬地對肖戈道:「嘗嘗?」

看這架勢,肖戈一下就明白了,一句話差點冒出來:不是說找個小姐考驗我嗎?怎麼改戲試我吸毒了?這話要說出來,只怕還有點兒酸溜溜的。

說到這兒,有兩個錯誤的概念必須說明:第一個概念,是說販毒的不吸毒。現在道兒上早不是這個情形了,其中一個原因是新式毒品和舊式毒品有很大區別,新式毒品對人的神經系統傷害和成癮性更甚於舊式毒品,但大多不是興奮性的,表面上不會讓吸毒者變得鳩形鵠面,有一種心理的欺騙性,所以,一些販毒的自己也吸食新式毒品而不以為意。第二個概念,是說緝毒警卧底也不吸毒。如果緝毒警卧底也不吸毒,那是明擺著暴露身份。在預先料到可能出現被迫吸毒的情況時,緝毒警通常會預先服用藥物,可以避免或減輕毒品的傷害,防止成癮。肖戈出發前,就是服了葯的。問題是……

對方這次拿出來的毒品,肖戈都沒見過,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吸。後來才知道,對方這次拿出的毒品,屬於新式毒品中的一種,叫做「麻骨」。現在怎麼辦?照肖戈說法:他警察我也警察,他吸,我不吸,我必死無疑!怎麼辦?好辦,他怎麼吸,我就怎麼吸吧。

夏拿了一片葯,放在錫紙上,用打火機在下面一燎,那片葯頓時化作一股青煙,夏抽動錫紙,用鼻子一吸而盡,很享受的樣子。肖戈也拿了一片葯,照方抓藥,只是吸的時候走了邊,實際上沒有真的吸進去——肖戈心裡說,誰知道這玩意兒什麼成分,吃的葯只怕對付不了它。不料,一片吸完,那站在一邊的馬仔走過來了,謙恭,但是帶著一絲冷意地問道:「大哥,你怎麼不吸啊?」完了,有人盯著我。

肖戈沒有抬頭,按按鼻子,說:「我說沒出感覺呢,我眼睛散光,你屋裡燈太暗,看不清。」話音未落,只聽夏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拿來,我給你點……」「好。」肖戈伸手把那一疊錫紙遞了過去。

他自己回憶當時的想法:不吸,肯定是死,那……那就只能吸了再說吧。

夏拿了兩片葯,兩張錫紙,一張給肖戈,一張給自己。這一次,肖戈沒有一點滑頭,乾乾淨淨把一片麻骨吸得涓滴不剩,回手抓過一邊的礦泉水,滿意地抿了一口。隱隱約約,他注意到「夏隊長」微微地點了點頭。「還吸嗎?」夏問。對這種新型毒品可以吸多少心中無數,肖戈還是點了點頭。於是,又是一人一片。「還吸嗎?」肖戈又點了點頭……

兩個人一邊吸,一邊開始說起了實質性的問題。夏問你要兩公斤四號,還是麻骨?還是麻骨好吧,價格貴一點也是新的好。肖戈說你要我加多少?

夏蘸著礦泉水在桌上寫了一個數字。肖戈搖頭,說就四號吧。

夏說你知道麻骨現在市價在漲啊。忽然,肖戈覺得有點兒不對。不對在哪兒呢?他感到夏的手在抖。是不是吸毒引起的幻覺?不是吧,他還聽到夏在叫他「大哥」。這肯定不對了,剛才他不是一直叫「老弟」嗎?

3.「以毒攻毒」,隻身斗天南

一年以後,北京,田村,城鄉結合部。

北京警方在搜捕一個全家涉毒的毒販時,由於行動不慎驚動案犯,雙方形成對峙。發現警察包圍了自己的租住房,毒販決心魚死網破,取出暗藏的手槍,指揮家人控制門窗,準備和警察耗到天黑,尋機突圍。情況甚是緊張,誰知喊話數聲,對面毒販竟然乖乖地棄械投降了。原以為一場槍戰才能解決問題,出現這個出人意料的結果,據說經過是這樣的:

聽到警察喊話,一邊往自己槍里壓子彈,毒販一邊問兒子:「外邊來的是哪兒的?認識嗎?」他兒子拿把斧子站門後邊,朝外看了看,回頭說:「認識,X隊的小哥,就他帶著人來的。」毒販一愣:「就雲南和夏老大對著抽麻骨那個小哥?」「就是他。」

毒販探頭往外看。看完回過身來,「咣」,把槍扔了,「真是那小子啊!得,別打了,告訴外頭,我投降。」

「爸,你怕死了?」

「說什麼呢,干你爹這行還有怕死的嗎?我不怕死,可那二百五是一找死的,跟他磕我犯不著……」

本案,繳五四式手槍一支,自製火槍兩支,子彈24發,冰毒140克。

這毒販罵肖戈是二百五也就罷了,還有人當著肖戈的面罵北京緝毒處都是二百五的,這人就是雲南緝毒第二總隊的警醫孫大夫。

夏這個案子收網的時候,負責行動的董副局長把肖戈送(一說「搭」)到總隊醫院,孫大夫一了解情況就急了,趕緊給肖戈翻眼皮搭脈,搭完一拍肖戈肩膀:「兄弟,你小子命大啊!再多吸一片啊,你就不用找我了。」一指旁邊那北京法醫謝大拿:「你直接找他去就行了。」

孫大夫一邊讓護士準備針劑,一邊沖著北京緝毒處駐滇的那位「出租司機」跳腳地罵:「北京緝毒處都是二百五,新型毒品通報為什麼不及時下發,有讓偵察員這麼吸的嗎?這都到臨界致死劑量了!你知道什麼叫臨界致死劑量不知道?!」「出租司機」給訓得筆管條直的,立正看牆,一句話都不敢回。

倒是肖戈跟沒事兒人似的,找把椅子一坐,二郎腿一翹,隨手抄了份《昆明晚報》看。聽他訓完了,沖孫大夫笑笑,說:「孫大夫您別急,這臨界致死劑量啊,分對誰,我們隊都知道我,運動員出身,體格好,吸這點兒,沒事兒。」

孫大夫看看肖戈拿倒了的報紙,把桌子一拍,沖護士喊:「快,再加500個單位,這中毒反應已經出來了……」

……

肖戈說我吸麻骨,現在都成了道兒上的傳奇了。

看見「夏隊長」手抖,肖戈才聽明白他的話:「大哥,你這癮頭夠大的啊!還吸嗎?」肖戈定睛一看,夏已經坐到他身邊兒來了,看這意思早就不吸了,跟馬仔似地舉著一張錫紙看他,門外的「楊老大」和那個馬仔也進來了,都在張口結舌地看著他。肖戈心裡頭知道有點兒不對,但面兒上還不能帶出來,沖「夏隊長」點點頭,說:「老大你遞,我怎麼好意思不吸啊?」「夏隊長」猛挑大指,把錫紙收回去,說大哥夠朋友,咱們今天就吸到這兒吧,喝茅台不喝?按說,傳統吸海洛因的,不喝白酒。喝了會吐,會休克,可是新型毒品吸了反應是不同的。肖戈看夏的意思,應該是沒多大問題。索性冒險一搏,說:喝!「夏隊長」讓人拿茅台來。馬仔過來,把他們倆吸完的錫紙拿走。

他拿的時候,肖戈悄悄數了一下,夏那邊,是五張。自己這邊……是16張!我靠!「夏隊長」被捕之後始終不信肖戈是警察,十分自信地說他肯定是被使用的毒販——警察不可能毒癮那麼大,這個吸法,是玩兒命!!!肖戈心說我玩兒命?我哪兒是玩兒命啊,是第一片兒葯勁兒來得太快了,我迷糊了我……

不過,在公安系統里,這個「冒死吸16片麻骨」被視為肖戈在本案中的第二大亮點。肖戈靠這個拚死吃河豚的舉動一舉獲得對方的信任,聞者無不深感悲壯。

上來酒,上來菜,大家又吃喝起來。一瓶茅台沒有喝完,肖戈覺得自己的反應上來了。他自己敘述:「當時就覺得自己飄了,屁股離開沙發,過了兩個小時,膝蓋以下出冷汗,鞋裡全是汗。」特別是,「覺得自己話密,什麼都想說……」

但是,這時候肖戈卻沒有出現吸第一片時的失態。靠著十幾年嚴格而近乎殘酷的訓練,肖戈硬生生地分心,把自己一個人分成一個清醒的自我,和一個迷醉的自我,再用一個清醒的自我強行控制住那個迷醉的自我……

肖戈說,那次我在席上的每一個字,直到今天我都記得一清二楚。肖戈奇怪,既然已經考驗完了,為什麼還不開始交易呢?莫非對方還有后招?他在奇怪,指揮所里的傅局長、董副局長卻在流汗,因為他們很清楚夏為何還沒開始交易。監聽電話的偵察員報告,有一個現役高級警官,剛才給夏打了一個電話,說晚上要約他見面。夏說有事,對方回答說,多大的事兒,你都停下,跟我見面以後再說……

傅、董兩位局長流汗並不是這樣的事情不好對付——你都暴露了我還不好收拾嗎?流汗是因為這位現役高級警官,也是昆明的英模人物,一向被認為是人品正直的警風模範。要是咱們的英模個個涉毒,那兩位局長還干不幹了?咬著后槽牙領導下達了指令。立即進行定位,派出機動兵力力爭將其截止在與夏見面之前。同時部署數名精幹警員到肖戈所在酒店的停車場,如果這名警官沒有被截住,只要他一下車立即扣留!因為這個電話,肖戈幾次和夏提交易的事情,夏始終說不急,先吃飯。飯吃得差不多了,夏說咱們還是先找個小姐吧,生意長著呢,從北京來千里迢迢,我得把你招待好。難道還要給我來一個雙重考驗不成?肖戈使勁搜索記憶,也沒想起哪個案子有這種考驗法。對於「夏隊長」的建議,肖戈點頭同意。這種情況下就我犯什麼錯誤,領導也不能找我的毛病吧?

夏是春城娛樂業的一霸,找來的小姐果然水平不一般,看得肖戈直眼花。

幾個人點好小姐,正要分頭回房的時候,電話又響了,來電話的正是那位警官。

用雲南土話交談了幾句,夏放下電話,對肖戈說:「讓小姐到房間等你,咱們到外面去,先交易吧。」肖戈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小子耍我!其實,夏倒不是故意耍他,而是因為兩個人電話里把事情談妥,夏發現此事和肖戈無關,於是決定速戰速決,先把交易做完。

這位警官是怎麼回事兒呢?事情過去才讓人覺得哭笑不得。原來,這位警官找「夏隊長」純屬公務,他屬下幾名警察在攔路查車的時候碰上一個酒後開車的,剛說要扣本兒對方踩油門就跑,撞傷執行檢查的警察脫逃。幾名在場的警察追之不及,卻記下了車牌號碼,查過之後發現是夏所開夜總會的車(事後發現是他手下的「馬仔」乾的好事)。這位警官早年與夏也是同事,聽部下彙報這個情況后一個電話打給夏,讓他等著,意思是準備帶著受傷的警察過去理論理論。沒等他開出兩公里,車就給攔住了,直到見了兩位局長,這位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呢。但是,見了面,心裡就有數了。這位警官自告奮勇,再次和夏通話,告訴他這起案子,說自己有事兒過不去了,讓他幫著找肇事司機。夏滿口答應。

此事虛驚一場,就此收尾。還好不是又出了一個販毒的英模。

肖戈認為夏在耍他還有一個原因,這個酒店是園林式賓館,坐落在市郊,有點兒像北京的香山飯店,給人一種荒山野嶺的感覺。此時已經夜靜更深,這黑燈瞎火的到外面去怎麼交易?怎麼點貨啊?看到肖戈的表情,夏「恍然大悟」,說要不這樣,咱們先去和小姐玩,玩完了下半夜驗貨?肖戈看他不像作偽,立刻回道玩不急,你的貨在這兒嗎?夏點點頭,指指外面一棟樓。肖戈當時不知道他就是此地的老闆,心中疑惑未消,於是提出那就先去看貨吧,回來再和小姐那個。

兩人讓選好的小姐先去房間等待,一起朝外走去。其實,肖戈當時心中一個勁兒地嘀咕,說你不是要黑吃黑吧?於是,肖提議自己先驗貨、點貨,點好以後電話通知「馬仔」轉賬付款,夏這邊查驗錢到賬后自己帶著毒品走。

其實,肖戈身上沒帶錢,夏完全知道,這種黑吃黑的危險並不大。但是,吸毒以後肖戈的大腦處於極度興奮狀態,思維變得光怪陸離,要時時控制自己抓什麼東西去砸「夏隊長」腦袋的衝動。

夏點頭應允。肖戈說你稍等一下,我上趟衛生間。上衛生間幹嗎?得跟上級通個信兒嘛。肖戈在出發前已經和上級約定,在即將開始交易前以上衛生間為名義給指揮部打電話。這之前多難受也不能去衛生間,否則你老往廁所跑,對方一定起疑。

進到衛生間里,肖戈才發現自己確實已經不大正常——在電話里有兩條簡訊,第一條是提醒他注意身體,這是對方要找小姐的暗語;第二條也是暗語,意思是一會兒來人,當地警察,這人一下車,馬上密捕。

都晚了三秋了……肖戈嘆口氣,趕緊一邊放水一邊開始聯絡——他也確實有這個需要。

雙方開始通話后,肖戈用暗語迅速報告對方即將開始交易,指揮部回答周圍全部布置好,已經在監視,一旦開始交易,肖戈需要找借口離開房間,周圍人員會立即投入攻擊,力爭人贓俱獲。

肖戈一聲苦笑,心道方案雖好,我要是沒法找借口離開怎麼辦?

也就在此時,肖戈靈機一動,本案中堪稱最大的亮點閃現了出來:雖然沒有竊聽器材,他卻在這一瞬間想出了在交易現場安一隻耳朵的辦法。

那樣,指揮部就無需再等待他的信號了,隨時可以根據情況下決心。

這隻耳朵,怎麼裝法呢?

肖戈的手段很簡單:就是手機不關,往懷裡一塞,直接用它當麥克風。

雖然答案簡單得令人遺憾,但真正的案件就是如此,只能實話實說。

在案件的細節上,除了必要時放放煙霧彈,避免暴露偵破的一些關鍵環節以外,薩會盡量多把最真實的情節展示出來。

有時,是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作掩飾。

假如哪天方便了老薩寫個與肖戈完全無關的案子,如果裡面有在我國境內,安全部門的人員深入某個地區,出現僅僅帶幾支「微沖」抓捕某個驚弓之鳥,並在轉移途中可能遭到數十倍於己的攻擊這一類情節,乃至讓您想到了某個退下來的緝毒警——我提醒您,那純粹是巧合。

言歸正傳,儘管看來用手機當麥克風並非很難想到的招數,但是現在能想到的不見得在肖戈的情況下還能想到,而且,能想到可是實戰中不能做到的事兒太多了。肖戈想到了,而且判斷這個手段能用,就是亮點。

估計,現場的警務人員對肖戈的看法大體與此相同,因為這個案子破了,董局見到肖戈,沒說幾句就問:「你怎麼想到用手機當麥克風的?」

如果換了別的場合,肖戈可能有各種回答,可是剛從案子中出來,持續的緊張感加上毒品的影響,讓他一下說了實話:「我就是想死得明白……」

已經感到吸毒過量的肖戈,每一分鐘都有無數千奇百怪的想法衝擊著自己的大腦,他確實不知道在接下來的交易中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肖戈把手機當麥克風,至少有三個目的:第一,最及時地讓「摘星」指揮部了解情況,出現萬一時可以最快地提供救援;第二,是職業習慣。即便自己失言出了危險,手機傳出的錄音也可以為此案提供出鐵證;第三,即便不能生還,也可以讓家人知道自己最後的情況。

從當時的案件進展來看,「摘星行動」人員已經控制了交易現場的外圍,肖戈的擔憂似乎有些過分,然而,從他的狀態來說,這又是非常正常的。

因為,麻骨這種毒品最大的特點就是讓服用者健談,而且容易為周圍人主導無原則地大講實話。肖戈注意到了自己的這個傾向,並用強大的意志力強行進行壓制。他的壓制可以說很是成功,但卻意外地誘發了麻骨另一個原來不太為人重視的作用,那就是產生大量的幻覺、幻視、幻聽現象。肖戈在整個行動中不得不時時分辨現實與幻覺,壓力之大,常人難以想象。

此案以後,甚至有研究人員針對肖戈的表現寫了一篇論文,專門論述毒品的某一作用被壓制時其他作用是否會反向增強的問題。

可就在這種情況下,肖戈還能夠以一副話癆的樣子和對方聊起來沒完。

他還記得走向交易現場路上的話題,是討論「楊老大」怎麼長得不像雲南人,答案是楊是來雲南撈世界的甘肅人,這些細節肖戈都能準確地回憶起來。

真不知道國安一線行動人員是怎樣訓練出來的。

肖戈苦笑說,「當時如果跟小姐那啥一下,可能會有些緩解。」

「那你怎麼還要先和他交易呢?」

「我知道他後邊要幹什麼?夜長夢多,我哪兒敢玩邪的啊。不過,那小姐可確實是……」肖戈打住話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知道他是裝的,肖戈的戰友評價他的一大特點就是經常「犯壞」。

在衛生間的肖戈可顧不上犯壞,他用從沒有過的嚴肅要求指揮部:「請你們千萬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走進設在一個標準間里的交易現場,肖戈才鬆了一口氣——這裡的桌面上擺滿了毒品。

終於等到這個時候了!

肖戈問楊老大:「是四號?」

楊老大回道:「是,你要的兩公斤,都準備好了。」

肖戈轉頭對夏某:「大哥,我覺得你說有道理,一半麻骨一半四號吧,價錢按你說的算。」

夏某翹起大拇指,說好,想了想又為難地說,麻骨只能論片,不能論公斤算,裡面有添東西。

肖戈說不要緊,你按一片含多少,算好了足片數給我就行。

夏某同意。

……

肖戈幹嘛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他為了讓夏某多說話啊!

雙方談判已畢,夏某讓「楊老大」(開車)去取麻骨,說好點清片數後由肖戈給「馬仔」電話,即行付款。

一會兒,楊老大把車開了回來,提下一個大帆布袋子。

雙方開始點數。

肖戈故意點出聲音:五片,十片……還不時和夏某交流一下……

幾次以後,他發現夏某漸漸不再搭腔,眼神有幾分游移。

壞了,我表現得太明顯了。肖戈暗吸一口冷氣。

就在此時,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有人用雲南話快速地說著什麼。

肖戈的第一個反應是「摘星」的抓捕行動開始了!第二個反應是:不對,這不是我們的人。因為「摘星行動」組的成員都是從外地調來的警察,只有兩個人可以講雲南當地土話,而敲門人明顯不是這兩個外地警察的聲音。

那就只能是夏某的人!這個時候他們怎麼會來?情況有變!

事實證明,肖戈對來人身份的判斷完全正確。

夏某跳起來,讓「楊老大」去開門,一回頭,忽然不見了肖戈。

就在這一瞬間,肖戈抄起座下椅子,一躍跳進了衛生間。反手已經把門鎖上,動作快如狸貓。他的這一跳一鎖,被稱為本案中肖戈的第四個亮點。

挑選肖戈加入「摘星行動」的時候,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能打」。肖戈的搏擊水準在北京的戰友中極受推崇,也曾使他在多次抓捕中如魚得水。

此時的肖戈,看到衛生間的窗戶極小,無法跳窗,唯一的念頭就是憑一把椅子硬扛到周圍警察趕到現場。在戰友趕到之前,他只能依靠自己獨斗天南。

他說,抄這把椅子,第一用它擋門,第二如果對方破門而入,這就是我的武器,衛生間空間狹小,只要對方不動槍,三五個人我肯定能扛得住。

兩分鐘以後,夏某開始敲衛生間的門。

與肖戈的預料相反,這時候的「夏隊長」一點兒沒有喊殺喊打的架勢,一邊敲,一邊低聲下氣地說:「你別緊張,你別緊張,是自己人。」

肖戈在門裡破口大罵,讓夏某你們這幫王X蛋有種進來打,一個對一個你有來無回,倆仨的我一人包打,四個五個讓你個個見血,有槍你放,將來有人找你算賬……

他反正是豁出去了,決心和對手拼一個魚死網破,這時候再無顧忌。

「嗷嗷」地叫了半天,對方只是在低聲賠小話,一點兒要打的意思沒有。

肖戈一通大罵,倒是把剛才過分壓抑的葯勁兒釋放出來一點兒,頭腦慢慢有點兒清醒了:不對啊,要他們想黑吃黑自己可沒帶著錢,也犯不著等到這一步;要他們知道我是警察了,要不就打進來,要不就趕緊跑,犯不著跟我這兒磨嘰這麼長時間啊。

冷靜下來,再聽,「夏隊長」那兒還在賠不是呢:「大哥,你千萬別誤會,這是我們的兄弟不懂事,再不會有人來打攪了……」

想了想,肖戈覺得可能自己真是「誤會」了,要不,怎麼董局他們那兒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呢?真有危險,弟兄們總不能看著自己一個人玩命吧。

琢磨了半天,肖戈決定還是把戲演下去。他先回憶了一下,剛才罵的話裡面有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還好,似乎都是說在北京殺七個宰八個之類的光榮歷史,這種事兒,警察固然會有,黑幫老大也未必沒有,全看你怎麼理解了。

雖然如此,防備還是要做的。肖戈抬頭看看,發現衛生間里吊燈的金屬架子挺結實,心裡有了主意。他放下椅子,回頭把馬桶圈擰下來了。

擰這個幹嗎?

肖戈需要一個能掄能砸的兵器,這裡的馬桶圈是硬木的,邊兒上還有個棱,砍到人腦袋上估計能削下一隻耳朵來。椅子太沉了,不是單手能使的傢伙什兒。

單手提了馬桶圈,他踩著馬桶上的水箱,伸另一隻手抓住吊燈架子試了試強度。證明吊一個人沒問題以後,一使勁,肖戈就把自己掛起來了。

這是至今每天五點起床跑三千米再健身的主兒,體格和柔韌性都是第一流的。

把自己掛起來以後,他把右腳蹬在窗框上,作另一個支點,身體斜在半空中。

一手弔掛,一手舉著馬桶圈,深呼吸兩下,肖戈伸出另外一隻腳,先踩了牆上的開關,把燈關掉,然後無聲地把門把手一挑,衛生間的門拉開了一條縫……

說這段的時候肖戈講得比較匆促,所以我一直想象不出他當時在衛生間里究竟是怎樣的姿態。

不過,幾天以後,在一次朋友到家裡聚會的時候,席上恰好有一位練過詠春拳的朋友,聽到這一段的時候,這位朋友微微一笑,說,是這樣的嗎?

說著,拿了一個盤子,走到窗前,擺出一個式子來。

只見他站在窗戶旁邊,身體右側對窗,向上一躥,右手已經抓住窗帘盒(就相當於肖戈當時的吊燈吧),右腿向前一蹬,正蹬在右前方窗檯與窗框交界的地方。此時,他右手一用力,就把自己拉了起來,身體依然側著,卻如一隻大馬猴(那位化學所的哥哥不要見怪啊,當時您的確是這個形象)一樣掛在了半空。他身體舒展,略仰側頭向左(相當於肖戈所在地衛生間門的方向)看,左手舉著那個盤子(就當是肖戈的馬桶圈)護在臉前,形似夜叉探海。此時,他重心略微右移,曲起左腿向左探,彷彿是在用腳尋找門鎖和把手……

嘿,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肖戈當時原來是這個樣子,要我想,可是想不出來的!

不過,您還是下來吧,要踩壞了窗框,俺們家老太太可是要跟我算賬的。

這位朋友分析,肖戈肯定是練過南拳一類近身格鬥的功夫,而且很有格鬥經驗。他開門的時候只開一條縫,又預先關閉了衛生間的燈,目的是透過門縫,雙方看到的情況將是不對等的。他自己只暴露空中的半個臉,很是隱蔽。

他可以看清外面,而外面對裡面的情況根本看不清。

擺這個姿勢,對方如果發難,肖戈至少有三種應對手段。

如果對方不懷好意,看到門開了縫推門往裡闖,他左腿一蹬,那扇門就會狠狠地砸在對方臉上——人的臂力不及腿力,所謂「胳膊擰不過大腿」,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對方手持武器向里探著沖,無論是刀是槍,肖戈手裡的馬桶圈向下直削對方手腕,順勢全身撞向房門,不但可以把門關上,而且大約可以奪得一件真正的武器。

如果對方用飛刀或者手槍朝門內射擊,由於他側吊在空中,只要用力一拉,就可以把身體隱蔽到房間的上半部,最大限度避開對方的平射,然後再圖反擊。

這就是南拳的手段,他這個姿勢,雖然不入拳譜,拳意卻是相通的。

「誰說有了槍武術就沒用的?」這位老哥分析完說道,「原子彈都有,你見誰用過那玩意兒?你一輩子未必跟人動槍,需要動拳腳的時候可多了去了。」

事情並沒有到肖戈預想的最壞情況。

門微微推開,只見門外「夏隊長」笑容滿面,雙手張開放在肩頭,手心向上,口中連稱誤會——他當過警察,當然明白怎樣的姿勢能讓對方放心。

等看到肖戈這個姿勢,他倒是一愣,隨即道一聲「好功夫」。

看對方確無敵意,肖戈蹦下來,臉色鐵青地沖「夏隊長」又跳又罵,意思是你們怎麼能這麼干呢?我來你這兒是一個人,第一次跟你們做生意,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我跟他急了。」肖戈說。

這一急,倒是打消了「夏隊長」剛才點藥片時產生的一絲懷疑,只能是連聲道歉,說實在是急事,兄弟們不懂事,居然找到這裡來。已經吩咐他們,無論如何不能再來打攪。

說著還拿過一支四號,說你要不要先來一支,這個你還沒驗過呢。

肖戈說他也糊塗了,我吸成這樣還能再來一支四號嗎?

怎麼回事兒呢?

其實很簡單,就是馬仔撞警察那件事。那個中間來插了一杆子的警官給夏打電話,要他幫著找人,夏還是很認真地去找了——盜亦有道,這種沒事兒給警察添堵的事情,夏是堅決不幹的,這違背他低調行動、黑白兩道通吃的原則。問題是,他吩咐手下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找到他馬上告訴我。

這敲門的就是來報告,說那個馬仔已經找到了。按毒品交易的規矩,這時候來敲門可不是什麼禮貌問題,而是很可能引發血斗的。所以,夏一個勁兒地跟肖戈道歉。

道歉完,看肖戈雖然略有和緩,還是一副臉色鐵青的樣子,夏說大哥大哥真的,沒事兒。你要真害怕,你先回房間,跟小姐玩去。我點好了給你送去。

肖戈點頭,說你可不能少我的貨。夏笑說只多不少,你的功夫我們也見著了,難道你還怕我敢短你的貨?

夏某遞過房間鑰匙,肖戈哈哈一笑,回頭出門——其實,他是一秒鐘也不願意在這屋裡多呆了。

交易的地點在三樓,肖戈下樓,往自己開房間那個樓走,心想,終於可以輕鬆會兒了,等他送葯來總得有倆鐘頭吧……

正走在石子甬道上,懷中的電話忽然傳出呼叫的聲音:「肖戈,我是董局。」

明白已經離開了對方的監視範圍,肖戈拿起電話,回了一聲。董局在電話里說:「你別進屋了,馬上要抓人了……」

我問:「小哥,你這時候是不是特恨董局?」

肖戈:「哪裡,我腿當時就軟了……」

4.英雄是什麼?一瞬間的閃光而已

抓捕夏某的過程異常順利,雙方一槍未發。

其實,以對方的戰鬥力,「摘星」本來估計是要血戰一場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肖戈在交易現場時,儘管發生了他大鬧衛生間的一幕,董局卻遲遲不出手。已經通過手機錄音取證,在沒有確定肖戈有生命危險之前,「摘星」指揮部力爭在他離開現場后再開始行動。畢竟,交易現場在三樓,埋伏在樓下的警方人員要到三樓,誰知道中間會遇到怎樣的障礙?在以前的緝毒行動中,曾有多次販毒集團動用重武器與警方交火的戰例。平遠街掃毒,大毒販馬明依託鋼筋混凝土的住宅頑抗,將其擊斃后,繳獲的武器竟然包括53式輕機槍,40火箭筒,以及反坦克地雷。

但是,這一次警方開始行動后,看到四面楚歌,夏某乾淨利落地繳槍投降。

董局和雲南緝毒的情報處長都在一線,走進交易現場,夏某從擺滿毒品的桌子後面站起來,居然還很清醒地嘆了口氣,說:「得了,局長,我栽了——你們讓北京人把我擺了。」

現場繳獲已經頂上火的手槍兩支,毒品1700克。

肖戈說,我要兩公斤,他打我埋伏。你看,我已經取得他絕對信任了,而且明擺著是以後還要做生意的,他居然還要短我的貨,所以說,這幫販毒的根本就沒什麼江湖道義可言。

夏很清楚自己的罪有多大,無論在昆明壓半城也好,在境外敢埋人也好,如今「手鐲子」一戴,那一切都是黃花泡影。所以,他被捕后立即請求立功,聲稱可以交出自己的上線。

上線交出,同樣是令人震驚的,竟然又是他的前任大隊長。

這位前任大隊長隱藏更深,退役多年,行走上層,儼然已經是一個富貴商人。

但是,偵查員捕他的時候,對方還是很有力地反抗了一下,不愧是老緝毒警的底子。等看明白不是黑吃黑,而是警方人員,他馬上停止了抵抗,也是嘆口氣,很順從地戴了手銬。

干過這一行,最清楚落到這個份兒上無論怎麼折騰都沒用了。

這位元老級的大隊長告訴偵查員自己車裡有槍,乖乖地交出了兩支卡賓槍,甚至還有手雷。審問的時候他很坦率地承認,那是預防有人黑吃黑的。「我怎麼也不能向小兄弟們開槍吧。」在回答當時是否有意襲警時,他說。

當天晚上,領導們絡繹不絕地來看肖戈。肖戈的情況很不正常,所以大多數人見過也就算了,只有一位局長讓他印象深刻。這位局長兩眼通紅地過來,用力握了一下肖戈的手,說:「北京的警察靠得住啊。我是又敬佩你,又恨你。敬佩你的膽量,恨你是因為你幹掉了我們的緝毒英雄。」

肖戈卧底12小時,卧掉了他兩個大隊長,都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好弟兄,能不眼睛紅嗎?

肖戈說我和他狠狠地一握手,眼睛也紅了:「用了那麼多麻骨,我當時精神脆弱。」他說。

無論這是不是託詞,肖戈當時的狀況的確很令人擔憂。他表現得十分興奮、健談,竟然接連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不顧醫生反對,他蠻橫地要和戰友「喝一杯慶功酒」,剛喝一口,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直到吐得全是清水也止不住。

第一夜,醫生為肖戈連續用藥十次,中間一度出現休克和散瞳的現象。

但是,肖戈還是挺了下來——他在出發前所服藥物雖然不對路,但依然有效地保護了他的神經系統和大腦,對肖戈來說,這實在是意外的幸運。

回到北京,開始給肖戈報了個三等功,後來有一次傅局長來北京,一來就找肖戈,聽說才給了一個三等功,大聲叫屈,說老肖活著回來才給三等功?我給你材料,你重新報!

這樣就按照四大亮點把整個過程報了(比薩這個要詳細,還有一些不便公開披露的情節),結果上頭二話沒說,就給了一等功。

以後……

以後,就是漫長的戒毒過程——新型毒品來勢兇猛,儘管只是吸了一次,肖戈卻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革除毒癮。

肖戈說,回到北京的日子,一到下午兩三點鐘,身上就彷彿螞蟻亂爬,全身疼痛,膝蓋以下都是涼的……但這樣的物理毒癮好對付,用藥以後不到一個月就戒除了。而心理毒癮卻讓人難以忍受,肖戈用了整整十個月的冷水療法,甚至關鍵時刻還要喊同事把自己綁起來,但他終於堅持住了,得以重新回到崗位上。

「張學良戒毒說得挺神,我比他受的罪還大,他吸的是嗎啡,能跟我這麻骨比嗎?」肖戈苦笑。

這起案子,肖戈被「解放」的時候,雲南那邊的審判早就結束了。

幾次談案子,卻發現肖戈有的時候形象會有些不同。兩次約他在上午,見面后只見他兩眼滿布血絲,神情頗為疲憊。只是,一開始談案子,肖戈馬上精神抖擻,面色也明朗起來。

最後一次談著,旁邊陪我去的老尹不時看錶,等肖戈站起來要走的時候,老尹伸出手去和他一握,問道:「你爸好點兒嗎?」

肖戈苦笑,搖搖頭,說這次手術后刀口長得不太好,這不,他指指手裡提的一個搪瓷盆——燉好的雞湯,我一夜逮著機會就給喂一口,可吃來吃去,連三分之一都沒有。剩下的都讓我吃了。

那個搪瓷盆很讓我眼熟。

老尹說告訴老爺子保重啊。

肖戈說一定帶到。

忽然想到,原來,幾個月前父親最後的日子,我也曾陪床,也有一個這樣的帶蓋瓷盆,有時給老爺子帶幾口湯吃。

看著肖戈走向門外,老尹輕輕地對我說——老肖的爸爸一直住院,已經幾次手術了。他退,很大程度上因為這個。這一次手術似乎效果不太好,小哥每天得去陪床……

忽然覺得肖戈略微佝僂著身子走向大街的樣子讓我心中一熱。

這不是那種優秀偵察員的霸氣。這是如今最普通的北京男人的樣子——他們有時候背不會挺得那麼直,因為他們扛著一個家。

英雄是什麼?

也就是一瞬間的閃光而已。

閃光過後,英雄一樣要過日子,英雄的父親母親一樣會生病。

他也要照顧家人。

哪怕他槍法如神也沒用。

他也要陪床。

哪怕他一身好武藝也沒用。

他也要給父親燉雞湯。

哪怕他精明過人,膽量蓋世也一樣。

在他那個家裡,當兒子、當丈夫、當父親,其實,誰也替不了他。

他的生活,其實一如我們每個走在街頭的普通中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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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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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毒斗天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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