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九)

平靜安逸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十三歲那年,那一年,惜春第一次正式回東府。

那一年她剛好及笈。

及笈之禮對女孩的意義重大。髮式的改變,亦是暗示人生的換骨脫胎。咱們的老祖先,老早就定下煩瑣的禮儀規矩。稚女和少女,少女和少婦。言談儀態,衣衫首飾髮髻都各有講究。這一天女孩的頭,必定是母親給梳的。梳得漂亮而又精緻,梳攏髮絲一樣充滿光澤希望的青春,也梳攏女孩紛亂如花枝的春心。

長大了,長大了,從今以後就是可以許人的大姑娘了,行為舉止要有個大人樣,不要貪玩貪嘴,不要口無遮攔;打今起,就成人了。長輩們總這樣感慨訓示,說得女孩滿臉嬌羞。長輩們的苦口婆心等於告訴她們,所以再耐心著點吧,這春閨如牢快做穿了。

迎春的頭是邢夫人給梳的,探春的頭是王夫人給攏的。年華像四季一樣折迭前行,很快地,很快地,就到惜春了……

惜春摸著自己的青絲想,我的發會是誰給梳呢?迎春那個太普通了,探春那個太貴重了。惜春想要個別緻的,像四月的薔薇那樣別緻漂亮的髮型。行行復行行,髮絲間滲出一點不一樣的香氣來。

在生日到來的前一個月惜春已經在準備和憧憬。她最想,由老祖宗給她梳。老祖宗是個全福的人,又和善又親熱。她見過那麼大的世面,給自己梳的髻,定然是艷壓群芳的。

她囑咐嬤嬤給她備下黑芝麻粉,最飽滿勻稱的芝麻,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攙上核桃粉。熱水沖兌了每日早晨一碗;她讓入畫用溫熱的水幫她洗頭,用最好的雞蛋來護養。

她那時,愛著一頭青絲,如同性命一般。

熬啊熬,和每個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樣,心境突然難以安穩了,每日的辰光都過得極慢,天亮的遲,黑的也遲。平靜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樣長滿了刺。

好容易到了生日那天,惜春早早地起來,任人打扮得靚麗,去賈母的上房請安。闔府都在。比兩個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惜春暗自比較了一下,開心又添了幾分。

「叩請老祖宗金安!」她規規矩矩地跪下,笑盈盈地說,然後環顧了大家一眼。

「好好好!老祖宗笑道,快扶四丫頭起來,可憐見地,跪傷了拿什麼賠給她父親。」眾人笑起來,便有一撥人趕著扶她起來,有人稱讚她識禮,有人稱讚她漂亮。

父親!惜春在站起來的同時,愣了愣。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原來是有父親的,不過據說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觀修道去了,現下的東府,由她的哥哥賈珍打理多年。

「四丫頭,來,到祖母這來。」賈母在雲塌上招手。今日膩在她身邊的,不是寶玉,不是黛玉,不是寶釵,湘雲。而是惜春。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著賈母坐了,笑眼盈盈地撒嬌:「老祖宗,孫女兒想求您給我賞個髻,成嗎?」

「我?」賈母呵呵地笑:「好啊,你瞧瞧這一屋子啊,都不是軟乎人,一個個的都算計到我頭上來了。」賈母一番話說得眾人掩口而笑。

珠大嫂子拉著惜春的手笑:「好個千靈百巧的小東西啊!」

惜春微笑不語,看情形,祖母是不會拒絕她的要求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

待人笑聲凈了,賈母又說:「四丫頭,今天祖母可不能幫你梳頭。」

為什麼不能?惜春好想問,可是她忍住了,自幼的教養教她們處事不驚,萬事平靜以對。她仍是笑著,可是笑著就有眼淚下來了。

早知就不說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祖母忘記了嗎?為什麼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拒絕她呢。她的要求不過分啊。

她心酸著,取出帕子拭淚。還是李紈細心眼尖,早看見了笑道:「瞧瞧,老祖宗把我們四丫頭的眼淚氣都下來了。」

惜春忙站起來,低頭道:「大嫂子說哪裡話,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氣,不過我沒福罷了。」

「傻孩子。」賈母拉她坐下,摟著她,笑道:「甚麼有福沒福的。豈有個生日這麼說話的,也不怕我老人家聽了難受?祖母希望你們個個全福。聽祖母說,不是我怕麻煩,不疼四丫頭。祖母早為你安排下最合適的人,由你的大嫂子幫你梳髻。」

惜春收了淚,驚訝地問:「為什麼是我大嫂子幫我梳呢?」

賈母笑意深長地說:「傻孩子,豈不聞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你是敬兒的女兒,到底是東府的人,你的及笈之禮自然要在東府完成。說句不怕你幾位姑母見氣的話,珍兒媳婦是孫子輩中我第一個中意之人,又是……,賈母的語氣幾乎無法覺察地頓了下,道:她又是你的嫂子,給你梳髻再合適不過了。一會兒,你大哥哥的車就來接你。你回房去準備下。可不許再哭了。」賈母取出帕子給惜春拭淚。

「是,老祖宗,那這我回去準備著,惜春先行告退。」惜春笑了。她再次舉止得宜地跪下來,請安告退。

「好孩子,回吧。」賈母充滿愛憐地看她。惜春迎上了這樣一雙眼睛,她讀懂了裡面的愛和恩慈。她一點也不懷疑賈母的安排。她只是在想:我的嫂子,她會不會有一雙春光靈巧地手,為我攏出薔薇一樣美麗的髮髻呢?

她恍惚記得她是個絕色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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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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