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二六)
門被拉開了。惜春走了出去,徑自去賈敬的道房取書。
道房整齊潔凈。賈敬的書,整整齊齊的壘在書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會兒,走到賈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淚來,以前看書說睹物思人,總是懷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是胸腔里,那顆酸澀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覺。儘管他給她的溫情亦是蒼白寡淡,回之無味。
但畢竟有過。他叫她惜兒呵,除了他,只有可卿這樣叫她。
一本本的書翻過,拿到妙玉要的書。要離去的時候,惜春想,要為父親整理一次房間,在他生前,一次,也沒有這樣做過。
整理的時候,從書里,飄出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惜春吾兒親啟。但那裡面是空的。
惜春拿著那個信封。她不知道這裡面的信被誰取走了,心裡,失落而惆悵。隱隱覺得有個秘密離自己遠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會,因為賈珍是不會來碰賈敬的書的,他憎他憎到死,沒那個閑心。
但那個秘密,父親要說的話,看來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嘆了口氣,朝外走去。如果已經失去的東西,她不會為之太傷神眷戀。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況是物。
入畫不知去了哪裡,不在外面侯著,惜春皺眉,獨自向前走去。
像周圍氣場發生了異變,空氣在發酵。某種感覺引惜春轉過臉去。
她看見馮紫英在對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這邊遊動。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變相地調戲。
既然發現,她就不能再看。這是身為女子的悲哀,連喜歡一個男人,也不能明目張胆的看,作賊似的,常常看戲,戲中的小姐將臉用團扇,絹帕遮住,從後面小心翼翼的窺,目標太散,窺的時間太短,看得了臉看不到腳,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個看錯,真是可憐!
看男人,必定要湊近了,眼耳鼻舌身,色聲香味觸,心肝脾肺腎,扒開了看,看得仔細,驗明正身,方能收貨。
自然,似這般精細,估計世上已滅了人煙。
院中無人,馮紫英走到她面前來。
這男人,好大膽!惜春心一跳,心裡亦喜亦憂。
隔的太遠,她不想,離的太近,她不願。
這遠遠近近,如何自處?
她站住了,抬頭看著他。
「將軍……」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頭去,天下男人皆是這樣表示親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麼。」他笑吟吟的看著她。
「我在笑嗎?」惜春有些奇怪地抬頭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可不是在笑么?她趕緊收斂心神,忍不住念佛。
馮紫英看她慌亂的樣子,更加可樂,微笑看她,打趣道:「姑娘的阿彌陀佛可管的寬。」
「放肆。」惜春輕斥他,自己也忍不住輕笑,接著側身要躲過他。
馮紫英大方讓開,並不糾纏。
惜春一愣,輕輕失落。抬起眼看他。
一張微笑的臉,眼睛湛亮,睫羽濃密修長,像蝴蝶的翅膀扇動。一點飛雪落在上面,瞬間就化了,晶瑩細小的水珠,在惜春眼裡跳躍扇動。他毋庸置疑地英俊。
「我會等著再見你,等你還我東西。」在惜春逃離的時候,他俯下身子在她耳邊低語。
呼氣如蘭,耳朵,心動。
惜春跑了出去。
心旌搖曳,暗自握緊那塊絹帕,惜春在院子門口回過頭去,看見天邊誰潑出了的顏料,濃烈艷麗的金色陽光,水一樣漲滿了整片天空,再一次泛濫成災。
馮紫英仍在那裡笑著看她。笑容是雪后初霽,天空的壯麗無瀾和他璀璨的笑容完美地融為一體。
惜春,她被這一刻的溫柔幻覺迷惑。那一瞬呵,曾是那麼的靠近光明,靠近溫暖。用以後的餘生想起來,都是那麼滿足。
或許,我們應該相信,再冷漠的人,一生生活在暗夜裡的人,他們暗如淵嵛的一生,總會有一次,是那麼的靠近光明,靠近溫暖。
走過院子,聽見樹從里有人低語:「這些東西我不能幫你藏著,被人搜出來我就是個死。」
是入畫的聲音,惜春就站住了。
她不想聽她的隱私,所以又走遠一點,在數步之外等她。
入畫和來意兒走出來,看見不遠處的惜春,驚得雙雙跪倒,叩頭不止。
「原來腿是這樣好的。」惜春淡淡道,看不出是調侃還是怒,看了來意兒一眼,眉峰微皺斥道:「你還不回內院去。」
來意兒回過神來,一溜煙地跑了。
惜春看著淚眼汪汪的入畫,嘆道:「你先起來,隨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