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三四)
本是多事之秋,迎春已嫁。探春許了外番的王爺,官媒來相看,王夫人原本不大管事多年,現時卻突然振作起來。鳳姐病重,不說府里其他雜事有萬千,王夫人每日單為了探春的事耳提面命,已是忙碌不停,卻也不叫苦叫累。如此族人贊她賢良是理所當然。連那些不曉得輕重,不識軍國大事的下人們也曉得說,太太這樣的對庶女是難得的,雖然是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尚做不到如此。
自然她又是有經驗的,當年就養出一位貴妃娘娘,現時再調教出一位王妃,想也不是難事。探春的婚事雖不比當年元妃入宮,但也著實為萎靡的賈府添了一絲喜慶。
勞碌的王夫人卻不太在意那些虛名,身為金陵巨宦的女兒,賈府的當家夫人,眾人的讚許和富貴榮華都是淡淡一福山水,最後一筆透出的寫意和餘韻,對她來說已經不是身家性命之本,她已經不去追求,只是用心去維繫而已。
她常常讓人叫了探春來,離別不遠,談著談著兩個人都落了淚。畢竟是有些真感情的,雖然那感情里含了栽培之意,將來亦不乏利用之心,也還是真誠的,沒有人會去栽培一個自己認為一無是處的人。
探春這孩子著實和她的心意,雖然她是那樣看輕她的生母趙姨娘。然而她也從來沒有明顯的表示過對趙姨娘的不滿及厭惡,即使賈政宿在她的房間里,那個騷蹄子浪上好幾天,做出些顛三倒四沒眼風的事情。她也只做不見,何必和一個根本上不了檯面的邊角余料鬥氣,那是不上算的。這裡不比外面的清寒小戶,有個一妻一妾就忙著明刀明槍的合宅倒騰。況且賈政算好的了,不是個荒淫好色的人,識大體知輕重,永遠不會在正妻和小妾之間鬧不清方向。
即使她有了個兒子又怎樣?那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兩條腿的畜生,沒有人會把他和銜玉而生的寶玉相提並論。唯一一個被眾人看得上眼的探春,一個有潛力的人,卻是和她親近厚密,不是親生勝似親生,這又是她的一重隱性的勝利。她連趙姨娘最後一點可能的保障也拿走,收歸旗下。她只要保得自身康健,一旦日後有什麼紛爭——關於財產的,絕對不會讓側室佔了便宜,大不了分她們一點,如同喂狗。
探春來見王夫人,腳步輕穩,神色既謙恭又親近。王夫人留神看探春。驟然增多的僕役,從天而降的恩遇並沒有使這孩子顯得驕矜不安。她是沉著大方的美,似杏花,有桃花的艷卻沒有桃花的輕佻。
探春給王夫人見禮,叫娘。叫得又甜蜜又舒暢,聲音像流出來的蜜一樣純凈清亮。這越發讓王夫人覺得欣慰,她沒有選錯人。她執住她的手,拉她起來。又叫眾人退下。探春和她近身而坐,一直微笑不言,良久低下頭,紅了眼眶,輕輕道:「娘為女兒的事,清減了不少。」
話尾那點似有似無的泣音,言語間若隱若現的感激成功惹起王夫人的憐惜,將她攬入懷裡再三地安慰,又說了許多貼心的話,教探春如何應對紛繁人事。探春一一領了,在心裡暗自揣摩。她是聰明不過的人,一點就透。人生在世,爹娘生出來,做人總得靠自己,千靈百巧,繁花似錦的人也是做出來的。
說一時到了傳飯的時候,丫鬟來請王夫人到賈母處進餐,王夫人命人辭了,一併挽留探春,道:「你也不要去了,左右那裡有黛玉惜春陪著也就是了。」又命小丫頭對外面說,「叫廚房另做一些好飯菜上來。」
探春心裡暗驚,也不說什麼,隔了一會站起來道:「我還是去老祖宗那裡請個安再來陪娘吃飯。」王夫人微有些驚異地看著她,沉吟一下,展眉道:「這是你識理處,還是去罷,打個照面就好,只那裡病氣森森,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氣,對你的婚事不太好。」
「女兒省得。」探春笑著領命去了。
走出屋子被冷風一吹,腳步不由頓了一頓,探春在游廊上隔著窗偷眼看王夫人。在房間里不覺得,出來才覺得屋子裡陰暗得很。窗邊瓶里的那些花一點鮮意也沒有,像一具具手腳崢嶸的屍體,被人插在瓶里。王夫人向內側身躺著,想是剛才勞乏了,玉釵兒在給她捶腿。牆上的佛龕里那尊金佛在龕里低眉斂目的坐著,香煙離散,越發顯得神色飄杳,心意難測。
屋子裡王夫人一動,玉釵兒和探春都是一驚。心裡一沉,探春不敢多逗留,急急向賈母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