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惜春默然。

"正偎翠倚紅。應記浮生若夢,若一朝情冷,願君隨緣珍重。"馮紫英沿著小徑走著,緩緩地吟著,迎上惜春問詢的目光。

"你綉在帕子上的,我便記下來。不曉得對不對?"他說。惜春深深地看住他,點頭不語。這是某一日她無意想起的,刺在帕子上,有時偶爾想起來,當時那點心境卻如站在迷霧中看外面,眼前所見難以說清。然她現在望著他,彷彿突然一陣夜風凄涼,風吹霧散,他站在她面前,竟使得她可以觸碰到心裡如同神跡的真相。應是清晰的觸感,心弦上有人凌波微步,翩然作舞,簌簌作響。那些微妙的思想的起落是因為眼前男子的存在。

"又有什麼不對?無論是情緣還是人生都免不了冷卻。人世到頭虛空,誰能躲得過曲終人散那天?"她不甚唏噓地微笑,自思賈府百年富貴,猶如豪宴一場,如今也只落得人走茶涼。生逢末世的人呵,縱然想相信有光明無限,奈何也是日薄西山,虛了底氣。

"這太悲愴了!"他截然道,"正偎翠倚紅,末了卻是一眼望穿華麗的悲愴。"說著,他不待她出聲,走向不遠處的石凳坐下了,將頭埋在臂彎里自顧自的說下去,"你的心裡藏著那麼多不安么?如這天色幽沉,惜春?"他不看她,因他說出來不是求她的承認。不是為了證實,他只是說出自己的感覺,讓她明白咫尺天涯,他一直站在她認為天涯之遠的地方耐心觀望她。

她靜靜地看著他,聽著他的說話。她發現他這樣的動作很孩氣,叫人陡生憐愛之心。惜春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來,撫著他的臉,柔聲道:"告訴我,這帕子怎麼到了你手裡?"因這個親昵的動作而可以感覺到他皮膚下的血管溫然跳動,在她的手心。心裡覺得幸福。

而她亦未覺得拘謹,彷彿年長女子哄慰身邊幼童,他在這一刻透晰於她的信息正是如此,一如需要安慰的幼童。她自幼便有極強烈的親近心,喜歡的人就喜歡動作柔軟親密,但後來漸漸長成,失去可以這樣相待的對象,習慣疏離,是某種天性被硬硬扼殺。

他卻十分地驚異,料不到身邊女子會如此行為。她給他的小小接觸,引發的震顫,勝於青樓艷妓在他面前脫光,龐大而強悍。

"難道還不夠明顯嗎?我對你?"他眼光灼灼地看著惜春,仰起頭,臉上顯出苦楚無奈的神氣。

"前日你病時我去看你。"低沉地誠摯地說,輕輕握住她的手。"你離開那裡吧,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時,即感覺到你的不安和掙扎。非常擔心。"

惜春震驚莫名!滿眼的不可置信!那個人是他?她從他眼中確信他說的全是真話。心裡既酸楚又甜蜜,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怔怔地望定他,既而垂下眼瞼望著地上的憧憧樹影,沉沉嘆道:"我能去哪裡?"四周月光黯淡,有竹葉簌簌落下,散落在他們四周。惜春細弱的聲音在嗚嗚的風響中舞動,如同颶風來襲時,夾雜在浪濤聲中的海鳥嗚咽聲。

"嫁給我,安心到我身邊來,我即刻回家準備,等老太太喪事過後,我就跟你哥哥提親。"馮紫英字斟句酌地提出久已思量好的事,卻不願唐突了她。

"不可以!"惜春急急搖頭!她心中浮起可怕強大的壞預感。眼前男子,是她的夫,名正言順的夫。她知道,他肯主動提出迎娶她,她亦無限歡喜。然而,賈珍!她想起這個人,她發現自己許久沒有想到過這個人,但他是存在的,並且影響重大。惜春心中不祥的預感成型,她可以斷定賈珍不會放過自己。如果他任由她如此輕易得到幸福,除非大家一起死過重生!

"為什麼!"她斷然的拒絕使他詫異地很,甚至有些難過尷尬。

"我——我哥哥……"她猶疑著不知從何處開口。那些難解的恩怨,難以啟齒的身世,這些都如同隱匿在龐大黑暗裡的野獸,隨時可能撲出來吞噬她手中所有的一切。得不到,已失去。她想起這句話。不期而遇彷彿可及的幸福開啟了她深藏的恐懼。一直勉力壓抑地,現在再也無法抑止的悲傷猛烈地撼動著她的身體。淚水絕堤般洶湧,順著臉頰落滿了馮紫英的雙手。由於害怕而全身顫抖個不停,像樹梢的葉子一樣無助。而他卻誤解了她的害怕,為此失落難言。

他仰起頭看天,天邊月越縮越小,小到如今肉眼看來是天際掛著一大滴透亮通黃的淚,周圍散著的黃色光暈,正似淚波漣漣映出的模糊光影。

她落下淚來。

"惜春。"他輕輕嘆息道,"我自知亦只是個世間尋常男子,與他人並無不同,一樣會為功名奔忙,為光耀門楣,延續祖上餘蔭而勞碌,或許日後亦免不了納妾……"他顯得頹然,用力握緊雙手,滿是失落地看她。"但我信我是能夠理解你的人,會愛護你,竭我所能!"他又說。

"我……我信。"她慢慢恢復平靜,深深點頭,伸手抱住他,用力,然後又鬆開,站起來,冷落凄然地看著他。他能坦然相告即是好處,勝過許多費心遮掩。誓約虛妄,並非每個女子都看不清楚,沉溺其間。

某時某刻,我們自甘香長夢醒來,已是寧願清醒獨對一樹花開花謝的兩相無情。

她當真信他,她只是不信自己有力走到那一步而已。陷入愛中的人總以為愛是無所不能,然而,世間情緣的衍生,最不可欠缺是天意,要上天的允許,並不是有情有意就可以。兩個人之間絕不只是兩個人而已。造物主有大多奧妙詭異的安排,打亂人苦心的經營。這些安排是我們所不能見的障礙,橫亘成龐然滄海,崎嶇長路。路途顛沛流離無從預測,不是有心,就能安然行過。

她想自己仍太冷靜,竟能想到這些,分明是不夠沉溺,不夠奮不顧身。心中一片清醒凄涼。

笑,緩緩在她唇邊綻開如花。花開一瞬,便謝了,如被急雨打濕后,翻飛落入深崖。臉上那抹哀凄之色,浮現,消逝。義無返顧地銘入兩個人血液。

耳邊沙沙作響,他見她終於消失在竹林深處,不再回頭。

他無言無語,不做挽留,他有他的驕傲和自尊。相信那個離他遠走的人亦有。

他,只是被她用一個凄涼的姿勢定在那裡,久久不得迴轉。漸漸看見。她消失的,碧綠凄清的地方,晨曦微露,身邊日色乍新。

隔了十年之後,惜春獨身行在夜風凄凄的路上,邂逅一片碧綠竹林的時候,她仍會悄然住步,勾起一些關於馮紫英的記憶。她把對他的記憶,頑固封存,如同藏入鐵盒深埋土底。多年以後,那鐵盒表面會因雨水的侵蝕和氧化形成銹漬斑斑,但封存在當中的記憶卻是簇新,如三月新盛桃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惜春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惜春紀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