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世紀嬰兒
藍解放和黃互助把開放的骨灰,背回那塊已經墳墓連綿的土地,葬在了黃合作的墳墓旁邊。在他們燒化、埋葬兒子的過程中,龐鳳凰抱著猴子的屍體始終相隨。她哀哀地哭著,花容憔悴,的確人見人憐。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開放已死,也就不再說什麼。那猴子的屍體已經發臭,在人們勸說下,她鬆了手,並提出了將猴屍埋在這塊土地里的要求。我的朋友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於是,在驢、牛、豬、狗的墳墓旁邊,又多了一個猴墓。在如何安頓龐鳳凰的問題上,我的朋友頗感為難,於是便聚集了兩家人一起商量。常天紅一言不發,黃互助也有口難言。還是寶鳳說:
「改革,你去把她找來,聽聽她自己有什麼打算吧。畢竟是從咱家土炕上走出去的孩子,她需要什麼,咱都會幫她,砸鍋賣鐵也要幫她。」
改革回來說,她已經走了。
時問如水,往前流淌,轉眼就到了2000年底。在這新千年即將開端之際,高密縣城一片喜慶景象。家家張燈,戶戶結綵,車站廣場和天花廣場上,都豎起了高大的電子倒計時屏幕,廣場的邊上,還站著高價雇請來的焰火手,準備在那新舊交替的時刻,讓燦爛的禮花照亮夜空。
傍晚時分,下起雪來。雪花在五彩的燈光里飛舞,使夜景更加美好。全城的人幾乎都走出了家門,有的奔天花廣場,有的奔車站廣場,有的在同樣燈火輝煌的人民大道上徜徉。
我的朋友和黃互助沒有出門,容我插敘一句:他們始終沒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對這樣兩個人,確實也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包了餃子,在大門口掛上了兩盞紅燈籠,玻璃窗上貼滿了黃互助親手剪的窗花。死去的人難再活,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哭著是活,笑著也是活。這是我的朋友經常對他的老伴兒說的話。他們吃了餃子,看了一會兒電視,便按照慣例,用做愛來悼念死者。先梳頭,后做愛。這個過程,大家都很熟悉,不需重複。我要說的是:在他們悲欣交集的時刻,黃互助猛地翻過身來,摟住了我的朋友,她說:
「從今天開始,我們做人吧……」
他們的淚水,把對方的臉都濡濕了。
就在深夜十一點鐘,他們昏昏欲睡的時刻,一個電話驚醒了他們。電話是從車站廣場旅館打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告訴他們,說他們的兒媳婦在地下室101房間里即將分娩,情況危急。他們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即將分娩者,也許就是那失蹤日久的龐鳳凰。
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找不到人幫助,他們也不想找人幫助。他們互相攙扶著向車站廣場奔跑。他們喘息不迭,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人真多啊,街上人真多。大街小巷裡都是人。剛開始時人流向南涌,穿過人民大道后,人流往北涌。他們心急如焚,但他們快不了。雪花飄到他們頭上,臉上。雪花在燈光中飛舞著,猶如杏花紛謝時。西門家大院里杏花紛謝,西門屯養豬場里杏花紛謝。那些杏花都飄到縣城裡來了,全中國的杏花都飄到高密縣城裡來了啊!
他們像兩個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樣在車站廣場上擠著。廣場東部那個臨時搭建起的高台上,一群年輕人在上邊又跳又唱。杏花在舞台上飄著。廣場上萬頭攢動。每個人都穿著新裝,都和著高台上的歌聲,唱著,跳著,拍掌,跺腳,在杏花的飄落里,在飄落的杏花里。電子屏幕上的數字頻頻跳換著。激動人心的時劾就要到了。音樂停了,歌聲停了,全場安靜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階。我的朋友的女人的頭髮因走時匆忙沒有綰好,有一綹垂在身後,彷彿一條長尾巴。
他們推開101房間的門,看到了龐鳳凰那張像杏花一樣潔白的臉。她的下身浸在血泊里。血泊里有一個胖大的嬰兒,此刻正是新世紀的也是新千年的燦爛禮花照亮了高密縣城的時候。這是一個自然降生的世紀嬰兒。同一時刻,縣醫院也有兩個世紀嬰兒誕生,但他們是產科醫生剖開產婦的肚皮掏出來的。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以爺爺奶奶的身份收拾好嬰兒。嬰兒在奶奶懷裡啼哭。爺爺含著眼淚,用一條骯髒的床單遮住了龐鳳凰的身體。她的身體和臉都是透明的。她的血全部流光了。
她的骨灰自然也埋在了那塊已成墓地的著名土地上,埋在了藍開放的墳墓旁邊。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撫養著這個大頭兒。這大頭兒生來就有怪病,動輒出血不止。醫生說是血友病,百葯無效,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頭髮,炙成灰燼,用牛奶調勻喂他,同時也灑在他的出血之處。但不能根治,只能救一時之急。於是這孩子的生命便與我朋友的女人的頭髮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發在兒活,發亡兒死。天可憐見,我朋友女人的頭髮愈拔愈多,於是,我們就不必擔心此兒夭亡了。
這孩子生來就不同尋常。他身體瘦小,腦袋奇大,有極強的記憶力和天才的語言能力。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雖然隱約感到這孩子來歷不凡,斟酌再三,還是決定讓他姓藍,因為是伴隨著新千年的鐘聲而來,就以「千歲」名之。到了藍千歲五周歲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擺開一副朗讀長篇小說的架勢,對我的朋友說: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