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霍帕
在特拉布宗前面的海岸認識了一戶伊朗人家。兩對夫婦開兩輛車外出旅遊,有小孩,小女孩很戀人,又漂亮。車都很有年頭了,車身坑坑窪窪。車牌上寫著德黑蘭。居然能從德黑蘭開到這裡,令人佩服。禿得更厲害的男子手指車身的凹坑,解釋說是在伊斯坦布爾造成的。」你也最好當心,土耳其人開車最不守規矩。我在伊斯坦布爾被人撞了車,去警察那裡報案。不料車停在警署門前,又給人撞了另一側。喏,就這邊,夠意思吧?要好好當心才是。第一次來土耳其?我搞貿易,一年有一半時間待在土耳其。工作嘛。現在休假,大家這麼轉一轉。愛琴海?不去那邊。物價高,擠。黑海可以。東西便宜,安靜,悠閑。往下去哪兒?凡湖?那麼來伊朗好了,好地方!戰爭?不要緊,結束了,和平了。沒護照也容易進(這是說謊)。地方好著呢!
我們一起照了張紀念相。
第二天在特拉布宗街上散步,又同他們不期而遇。
「你們住哪家賓館?住宿費多少?嗬,夠貴的。我們租公寓套間……要里拉①(的確是我們的一半)。不過嘛,我們同老闆有私人關係,也有這個原因(這就沒有辦法了)。反正祝你們一路順風(謝謝)。」
①里拉:義大利貨幣名稱。
由特拉布宗去蘇聯邊境的路比這以前的好了不少,估計是為了使部隊迅速推進到蘇聯邊境,實際也見到好幾次吉普和運兵車在這條路上往來。沿路不時有適於海水浴的海岸,停下車在那樣的地方遊了幾次泳。若有自來水,就在那裡煮冷麵吃。在黑海沿岸吃冷麵也極有情調。我想,冷麵這東西總好像是奇妙的食物。無論在哪裡吃——我是說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都會產生一種遠走他鄉的感慨。黑海幾乎水波不興,極易游泳,覺得就像一個獨自租到清晨的游泳池似的。水也漂亮,心曠神怡。水比看時的感覺溫暖得多。
特拉布宗和霍帕之間的地區,也有人稱之為「土耳其的香格里拉」。從海濱路往山裡邁進一步,就已置身於潮乎乎的霧靄之中。雲繞青峰,雨林茂密,溪流淙淙,石橋橫卧,小村莊的房舍均由木材和磚瓦建成。
這一帶曾是因伊阿宋①率領土耳其人前來尋覓金羊毛而聞名的科爾基斯王國的土地。伊阿宋在這裡被王女美狄亞一眼看中,在她的指點下找到金羊毛,順利返回希臘。可是在悲劇《美狄亞》中,如大家所知,伊阿宋後來因飛黃騰達而背叛了美狄亞,痴迷於其他女人,放棄王國且被丈夫遺棄的美狄亞在異鄉死於非命。
往裡居住著亦被稱為科爾喀斯王國後裔的拉茲族人。拉茲族人金髮碧眼,保持著獨特的風俗習慣。據書上記載,拉茲族人」自立慾望強烈,精力充沛,具有洗鍊的幽默感,即使在土耳其人之中也大放異彩。而且有在異鄉揭竿而起的美狄亞遺風,土耳其不動產經營者大部分是拉茲人。此外,他們一手控制著土耳其麵包製作業,在餐飲業也很活躍。
不動產商和麵包商這樣的搭配極為幽默有趣。諸如舉行法事的時候,麵包商和不動產商想必匯聚一堂。不過我猜想,既然能製作那麼可口的麵包,肯定是優秀的種族。
我們沒有在拉茲人居住的山中熱心探索,但多少離開海岸進入山中后,常常為眼前縱使不算是「香格里拉」也恍若到了阿爾卑斯的風景感到驚異。樹木蒼翠,清溪道道,房子結構根本不像是土耳其。雙坡屋頂,儼然用圓木建成的登山窩棚,如此充分使用木材的住房在土耳其是很少見的。
①伊阿宋:Iāsōn,希臘神話中沃洛斯王埃宋之子,阿耳戈號遠征船的指揮者,在赫拉女神的保佑和美狄亞的幫助下覓得金羊毛,得以繼承王位。
雨水充足適於農作物栽培,使得這一帶成為有名的紅茶產地。土耳其開始生產紅茶是十九世紀的事,歷史絕對不算長,但如今紅茶已取代咖啡,成了土耳其國民性的飲料。咖啡價格世界性上漲是這一轉換的主要原因。反正土耳其人坐在茶哈內一邊閑聊或賭博、一邊從早到晚喝得津津有味的茶大半是此地生產的。街上有紅茶廠,黑煙從大煙囪里滾滾冒出。紅茶廠居然有煙囪,這以前我壓根兒不知道。紅茶這東西到底是怎麼製作的呢?一個謎,紅茶廠之謎。
這地方女人頭上全都披著既像披肩又像頭巾那樣一塊布。去大些的街頭市場,大約從鄉下來賣茶的婦女全都纏著這樣的頭巾坐在地上,從八十歲的老婆婆到少婦模樣的女子,形形色色。頭巾分純白和有花紋的兩種。花紋有艷麗的大花,有素雅的箭翎形,各式各樣。至於其中有什麼規定還是任由個人出於愛好挑選,我就不得而知了。纏法也分幾種,有隻纏腦袋的,有僅僅露出眼睛然後像木乃伊那樣一圈圈纏得密密實實的,因人而異。我想這大概來自其世界觀的開明或保守。
這些農家婦女分成幾伙坐著,感覺上大概是左鄰右舍和妯娌什麼的。前面擺著筐簍,裡面裝著蔥、西紅柿、青豆、青椒、大蒜之類。也有一夥全纏同樣花紋的婦女。這地方在市場賣東西的差不多全是女性,所以氣氛歡快明朗。順便說一句,在凡湖去市場時,賣東西的清一色是男人,買東西的也全是男人。傍晚因買晚飯用料而熱鬧起來的市場里全部是臉色陰沉的老伯們。這個無論誰怎麼說都相當令人不是滋味。
但這裡情況不同。其中也有蠻夠漂亮的年輕太太。這麼多女人聚在一起,很容易以為她們會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其實根本沒那回事,全都安安靜靜席地而坐,神情認真地默默賣茶。甚至不像高山①早市那樣說一句「太太今天蘿蔔不錯啊來一根」。在土耳其,女性在人前大聲說話、張大嘴笑或隨便坦露肌膚——即如日本婦女平時做的那樣——是極不光彩的事。松村君想為一位女子拍照,遇到相當大的抵制。最後她丈夫從哪裡出來勸道:「喂,照就照一張嘛,不就是拍照嗎!」(土耳其人實在親切得很)然而硬是不點頭。想必這女子具有牢不可破的世界觀。
①高山:日本市名,位於歧阜北部,有小京都之稱。
霍帕。
霍帕是黑海最東端的城市,再走三十公里就是蘇聯邊境。前面已沒有賓館,這裡有五六家,都大同小異半斤八兩。較之賓館,說是簡易旅店更為接近。我們住的我想算是比較好的,一個人也才三百日元。單人房,毯子倒是有的,只是磨得沒了毛,又硬如木板。三張榻榻米大小,天花板上吊一個電燈泡。躺在床上看電燈泡,不由覺得人之弱小人生之有限。霍帕便是這麼一個令人心裡難過的城市。
從窗口可以看見建在海濱的粗糙的遊樂園。以晚空為背景的摩天輪簡直像罰沒物品一樣直挺挺凄冷冷立在那裡。也有類似滴溜溜旋轉的火箭那樣的勞什子。模擬射擊場、攤床……廉價遊樂園必須具備的東西大體齊全,全都塗著誇張的顏色。對面是灰濛濛空茫茫的黑海。大概夏日黃昏時分那裡也曾多少有過熱鬧場景,響過歡快的音樂吧,可現在是黑海早秋的傍晚,看上去只像是專門以讓人黯然神傷為目的的龐然大物。
角落裡有一座大約住著看管遊樂園的一家人的帳篷,裡邊一閃一閃晃動著彷彿開電視機的藍光。一股做飯味兒飄來。雞在帳篷周圍漫無目標地神經質地轉來轉去。我驀然心想,不巧生在這等地方的雞們到底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儘管想這個也解決不了什麼。
賓館服務台里是神色凄惶的年輕男子。大廳在二樓(一樓是茶哈內),兩個中年男子坐在塑料革沙發上看漢城奧運會電視轉播。拳擊。日暮時分正坐在這大廳陽台上往外打量,服務台青年送上茶來。大廳一角有個煤氣爐,我們用來再次做了個冷麵。見青年人很稀罕地看著,松村君便給了他點嘗嘗,他吃后做出甚是複雜的表情。也是理所當然,即使日本人不蘸調味料吃起來也不可能好吃。
賓館似乎沒有員工用房,到了夜間,青年人就回自己家住,早晨又返回。這倒無所謂,問題是他回家時從外面給門上了鎖。門結實,鎖也結實。因此,我們住宿客人從晚間十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一步也出不得賓館。我原想早上六點起來散散步,卻未能如願,只好躺在床上看弗拉納里·奧康納(註:FlanneryO『Connor,1925-1964,美國女作家。)的短篇消磨時間。發生火災可如何是好呢?
早上在房間里煮咖啡吃麵包。往下既沒有特別值得一看的東西又無事可做,於是拿起釣魚竿走去突堤前端。一個風平浪靜的星期日早晨,當地人也都坐在突堤上悠然垂鉤。看釣線,知道儘管沒浪但潮流意外強勁。一開始誇下海口,宣稱若釣上大傢伙就裹上面油炸來吃,不料一無所獲。我們用的是從日本帶來的有轉輪的釣竿,而用這東西的只我們兩個。別人都不用竿,直接拋線,但都釣上不少。釣上來的全是頂多夠炸著吃的小魚,偶爾也有針魚那樣的傢伙上來。水很清,可以看見魚群在腳下遊動,針魚的肚皮不時一閃反射出太陽光。
由於什麼也釣不上來,周圍一位老伯看得不忍,走來我身旁教我正確釣法。見我們把麵包和乳酪擺在一起做魚餌,老伯說那不行,把自己的魚餌分給我們(說了好幾次了,人們實在親切)。他是用魚肉作餌,把魚肉連皮用小刀切成小塊扎在鉤上。魚皮極硬,很難咬動。另外還把魚尾切得細細的作散餌。我謝過老伯又釣了一個小時。結果我的餌光是被魚們巧妙地吃來咬去,而魚一條也沒釣上來。大家都很同情,但不上鉤也是奈何不得的。
與此相比,觀看在突堤釣魚的一夥老伯和在附近游泳的一夥少年吵架更有意思。孩子們一靠近,老伯就大吼不許影響釣魚,孩子們根本不理睬,只管繼續游泳。這地方除了釣魚和游泳沒有其他活計,想必年輕人都想去外地當麵包商和不動產商。
結果我們花了兩個小時也沒釣上來一條魚。不過星期日早上望著黑海懶洋洋地曬太陽的確心情不壞。過了霍帕,往下一段時間就看不成海了。要過幾個星期不清楚,反正下次看海就是看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