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長安士民,因為風雪太大,拖延到正月十三日下午,天氣放晴,才擁擁擠擠,喊喊叫叫,哭哭啼啼,扶老攜幼,紛亂異常,從各城門逃出。大部分士民向終南山一帶逃命,也有一些人家因為渭北和西邊戶縣一帶有親戚故舊可以投奔,不往終南山逃。由於積雪太大,天氣嚴寒,行走困難,許多人家無力逃走,寧死不出長安。經大順軍一再敲鑼傳令,挨門催促,直到十五日這天,又有兩三萬人哭著逃出長安。
李自成知道滿洲兵已經過了華陽,正在向渭南前進,十分擔心老百姓留在長安會遭到姦淫和殺戮,除命日見秀派人催促百姓速選外,他親自騎著烏龍駒,在扈從們的簇擁中來到鼓樓外邊,立馬街旁觀看。往日,他每次出官都要敲鑼靜街,稱作「警蹕」,今天免了。往日,當他經過長安街上時,士民們如果來不及迴避,一望見他的黃傘就趕快在街邊跪下。可是今天,這種自古傳下來的士民對待皇上的禮儀不再講究了。有的跪下去磕個頭,隨即站起來又走。有的連見他下跪的簡單禮節也不講了,只是低著頭肅然走過。李自成雖然已經做了皇帝,在思想上、感情上、生活上都起了不小變化,但是他稱皇帝並不很久,而且一直在征戰,沒有機會養尊處優於深宮之中,所以他的思想和感情都沒有同百姓完全割斷。現在他望著逃難的士民們成群結隊地從他的面前走過,不能不滿心酸楚,噙著兩眶熱淚,竭力忍耐著才不曾滾落。
一個老婆婆兩鬢斑白,拄著拐棍,當走近他時,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想偷偷看他一眼,冷不妨滑了一跤,差點兒跌倒,拐杖拋出老遠。在這剎那間,李自成的心頭猛然一驚,來不及命扈從們去攙扶老人,他自己突然從馬上跳下。但是老人的兒媳婦已經將老人扶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從地上拾起拐杖,交給老人。老人明白皇上為什麼猛然跳下馬來,大膽地望望他,滾出熱淚,然後隨著人流走了。李自成目送著老人的艱難的、顫巍巍的背影,聽到了一聲嘆息。李自成感到奇怪,覺得這老婆婆曾見過,心中問道:
「難道是她么?……不會吧?」
李自成正要去追上老婆婆詢問,有一位逃難的老人向他的面前走來。皇上的扈從這時都已下馬,有一個人正要去攔住老人,不讓他走近皇上,可是李自成立刻揮退了這個貼身扈從,向老頭問道:
「你對我有何話說?」
老頭趕快向干雪地跪下去,磕了頭,抬起頭來說道:「皇上,請陛下不要灰心,趕快到湖廣招集大軍,戰勝胡人,返回長安!」
李自成一邊攙老頭起來一邊感動地說;「是的,我要回長安來的,我要回長安來的!」
老頭又說;「胡人不能夠佔領秦、晉,望皇上莫看一時勝敗。關中百姓都盼望皇上回來!」
「可是我沒有使桑梓父老享一日太平之福。」
「雖說如此,可是百姓都認為等到陛下趕走了胡人,天下百姓必會有太平日子。」
「唉,但願朕不再辜負關中父老的這一片好心好意!」
老頭又大膽地望了皇上一眼,分明還要說什麼話,但沒有說出口來。李自成看見他要跪下叩頭辭行,趕快揮手阻止,說道:
「現在不用講君臣之禮,你快出城走吧!」
李自成望著老頭在家人的照料下向南門走去,邊走邊用袖子揩淚。他忽然想起來剛才的那位老婆婆,趕快從街邊大踏步向前追去,扈從們牽著馬緊緊跟隨。追了兩箭之地,追上了那位老婆婆,攔住她說:
「老大娘,你可是商州西鄉的人么?」
老婆婆回答:「是的,皇上的記性真好!已經快滿六個年頭啦,聖上還能把我這個窮老婆子記在心!」
「你怎麼來到了長安城中?」
「唉,大劫之年,老百姓像遊魂一樣,到處逃荒。長安城中有我一家至親,因此兩年前逃來這兒。滿以為聖上一坐上金鑾殿就天下太平了,誰知如今又要逃難!」
「你的小兒子華來兒已經長大了,怎麼沒跟你一起出城?」
老婆婆硬咽說:「皇上,他已經為咱們大順朝盡忠啦!」
李自成猛一驚:「啊!」
「去年在山海關盡忠了!」
李自成嘆了口氣,命一扈從掏出五兩銀子送給老婆婆。老婆婆命一家人趕快謝恩,她自己也艱難地跪下去,傷心嗚咽。李自成說道:
「日後趕走了胡人,凡是大順朝陣亡的將士,朕都從優撫恤。你們快走吧,快出城吧!」
儘管十五日這一天又逃走了兩三萬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長安城中仍有很多窮家小戶,生計困難,在鄉下沒有親故,實在無處可逃,也有的因家有親人患病或年老體弱、欲逃不能,總之有不少人家不得不留在長安城內,聽天由命。
大順軍的主力部隊攜帶眷屬和輜重已經陸續走了兩天,李自成同澤侯田見秀卻不急著走,為的是照料大順軍全軍撤退和長安百姓們出城逃難。他明白,如今士氣十分不振,他如果先走,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軍心就會徹底瓦解。因此他寧可冒些風險,也必須留在後邊。由於他和田見秀的留下,穩定了軍心民心,所以儘管長安城中謠言很多,不斷哄傳滿洲人的先頭部隊已經到了什麼地方,如何殘暴等等,但是城內秩序始終很好,沒發生搶劫事件。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滿洲兵來到長安還有兩天路程,便率領數千親軍向藍田方向出發了。
他留下田見秀和大約一萬人馬殿後,晚他一天撤走,以便安排尚未出城的長安百姓儘可能出城逃難。田見秀將他送過灞橋,看見皇上的神色愁慘,他自己也深感大勢已去,沒有指望,但還不得不對自成勸解說:
「請皇上務必寬心。只要到湖廣站穩腳步,收拾江山不難。」
李自成屏退左右,嘆了口氣小聲說:「唉,玉峰,前年十月,我們不放一箭,不動一刀,進入長安,士民放著鞭炮,夾道歡迎,不料竟有今日!關中父老原來都盼望我早日登極,建立統一大業,使天下蒼生得享太平之福。今日落得這樣結果,使我無面目再見關中父老。奈何!奈何!」
「自古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日仍然是勝負未決,陛下何必如此灰心!雖然從去年四月至今,我軍接連失利,可是剩下的多是陝西子弟,忠於皇上,也較精銳,遠非烏合之眾。隨皇上去湖廣的尚有十幾萬人。皇後去西邊迎接從榆林撤退的數萬人馬,加上從甘、固、寧夏、西寧、臨洮等地召集到的駐軍,合起來也在十萬人以上,再加上漢中、安康一帶駐軍,將是一支不小的勁旅,與陛下會師湖廣……」
李自成不等他說完,搖搖頭,憂慮地說:「誰曉得皇后此行的結果如何!倘若敵酋多鐸到長安後派一騎兵向西猛追,不惟皇后從西北收兵南下之謀會成為泡影,說不定連她自身都有很大兇險。她走後,朕一直放心不下。」
田見秀雖然對皇后的安危抱有同感,但是他不能不安慰說:「皇后智謀出眾,又素為大順將士們忠心擁戴,必能逢凶化吉,縱有追兵在後,也會平安無事。何況補之和一功兩將軍接到陛下密諭之後,必能趕快從榆林突圍,星夜趕至指定地方與皇後會師。不過十幾天時間,皇后的身邊就有數萬之眾了。」
「可是,倘若圍攻榆林的敵酋阿濟格窮追不放,使一功和補之無法到達指定地方與皇後會師,豈不糟了?」
「不。陛下太過慮了。我大順堅守榆林之師,頗為精悍,一功和補之又是兩員名將,必能利用三邊險要地形阻擋追兵。豈能使敵人長驅前進,如入無人之境?」
李自成的心情很亂,幾乎是茫然無計。稍停片刻,他又望著田見秀囑咐說:「我們原想著有黃河與潼關之險,榆林又是用兵重鎮,可以憑藉地利人和,固守陝西,等待局勢變化,所以不管陝西百姓多苦,在各州縣強迫征糧。寧招民怨,不缺軍餉……」
田見秀說:「是的,陛下,我們建都長安之後,關中父老並沒有得到好處,反而日子更苦了。」
李自成知道田見秀本來與李岩一樣,不贊成他急於去攻破北京,擔心有意外挫折,退不能守。當時他輕視田見秀過於瞻前顧後,持重有餘而進取之心不足。如今他猛然想起來當時田見秀和李岩的意見,悔恨交集。然而他此刻更覺心中難受的是想著對不起關中百姓,甚至是無面目再見家鄉父老,不覺嘆一口氣,聲音打戰地接著說:
「玉峰,陝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穩江山,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我也是這樣想的。後來在山海關戰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還想固守陝西,等待時機反攻。唉,不料到我們大順的國運竟然如此不濟:黃河不能守,潼關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連京城也丟給胡人!長安存的糧食,能夠帶走的都帶了,餘下的還有很多。怎麼辦呢?玉峰,你明天下午務必退出長安,從七盤嶺這條路追趕大軍。你臨退出長安時,再帶走一部分糧食,其餘的,放火燒掉,不要留給敵人!……玉峰,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決不敢誤!」
李自成又抬頭向長安的方向望一眼,不再說一句話,勒轉馬頭,將鞭一揚,在一大群扈從親兵親將的簇擁中往七盤嶺的方向奔去。
大順軍走藍田向商州撤退。當走過七盤嶺時,因為山高路險,積雪很深,風大天寒,許多婦女和老弱沒有馬騎,有的凍死在山上,有的滾落懸崖。李自成追上大軍,親眼看見這種情形,十分痛心。全軍的士氣比退出長安時更壞了。有的將士因翻過七盤嶺時失去了親人,忍不住一邊走一邊哭泣,還說些怨天怨地的話。幸而牛金星和宋獻策一直在部隊中間,分派一些將領抽出上千匹騾馬,專力救助那些特別困難的眷屬,尋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蹤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營親軍全部下了戰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們的馬匹救助別人。李自成的這種行為,凡是看到的將士和眷屬都深受感動。人們說:
「自古以來,哪有這樣好的皇上!」
下了七盤嶺以後,已經黃昏。李自成被吳汝義帶進一個背風的小小的山村休息,御營親軍在周圍搭起了帳篷,燃起了火堆。軍師宋獻策和丞相牛金星都來了。皇上免去了朝廷上君臣之禮,命他們陪著他烤火休息。退出長安已經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臉色顯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雙眼睛也顯得格外大了。
直到現在,李自成才完全明白,在關中和山西投順的眾多文臣,有的做了侍郎,有的做了尚書,退出長安后都逃跑了。原在湖廣投順的文臣如顧君恩和喻上猷,如今還留在軍中。當李自成明白這種情況以後,立刻命侍臣給喻上猷和顧君思各送去五百兩銀子,傳諭他們好生休息,不必前來謝恩。他意識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責任的,譬如對他的匆匆東征幽燕持慫恿態度,進了北京后沒有替他考慮到滿洲兵的進關,在錯殺李岩的事情上也沒有諫阻。但此刻看見牛金星並未逃走,在艱難的行軍路上幫他做了許多安定軍心的工作,便將暗中抱怨的情緒拋在一邊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來獻策,在心中嘆息說:
「唉,如今大順朝群臣星散,只剩下這兩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擔心目前士氣低落,不堪再戰,倘若滿洲兵從臨潼轉向南來,窮追不放,他的大順軍很可能一戰即潰,前途不堪設想。他神色憂愁地向牛、宋問道:
「你們想想,滿洲人必然知我帶著人馬向商州奔去,多鐸會不會只派少數人馬進長安,他親率大軍對我窮追不放?」
宋獻策說:「請陛下放心,多鐸最關心的是趕快進長安,絕不會向我窮追。」
「何以見得?」
宋獻策回答說:「崇禎年間,滿洲兵共有四次進入長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擄掠,滿載而歸。可見夷狄之人,殺擄成性。今多鐸知長安無兵防守,必將長驅攻佔長安,盡掠子女玉帛。況長安原為陝西省會,今為我大順京城,攻佔長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為,多鐸必在西安一邊休兵,一邊飽掠,然後再議如何南追。」
皇上問:「丞相如何看法?」
牛金星說:「軍師之見甚是。再說,滿洲兵作戰日久,也需休息。七盤嶺山路險惡,多鐸害怕中計,必待雪化之後,探明我軍行蹤,方敢向我追趕。」
李自成略感鬆了口氣,希望到了鄧州、襄陽一帶,有一個月休兵整頓,就有在湖廣立腳的機會了。想到目前的困難處境,他不覺嘆道:
「倘若上天佑我,能夠重振旗鼓,轉敗為勝,當不忘以前謀划之失!」
宋獻策趕快說:「陛下聖明,能夠明察前車之鑒,重振旗鼓不難。」
牛金星接著說:「臣吞為丞相,輔弼無方,致有今日國都不守,主上蒙塵,實在罪該萬死。每次想到這裡,臣心中惶恐慚愧,深覺無地自容。」
皇上說:「你這話不用說了。過去之失,都怪我謀慮不周,不聽林泉的話,後悔已遲。今後只要我們君臣一心,共濟時艱,大順定不會亡。許多文臣,在朕一帆風順時為要做官,為要做大順開國時的從龍之臣,紛紛前來投順,爭先恐後。看見我連遭挫折,國將不國,一個個溜走了。你們二人始終患難相隨,忠心可感。日後國基穩固,我不會忘記今日之事!」
皇上情緒激動,不覺眼圈發紅。牛、宋見此情形,深受感動,也不禁低下頭去,暗暗灑淚。停了片刻,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不知,眼下有兩件事我很擔心:一是皇后的行蹤倘若被敵人知道,輕騎追趕,如何是好?此事朕十分放心不下。二是澤侯倘若從長安退出稍遲,滿洲兵截斷灞橋,他率領的一萬將士就沒法同我們的大軍會師了。」
宋獻策說:「皇后英明多智,必不會落入敵人之手。至於澤侯,戎馬半生,嫻於韜略,且深受將士愛戴,縱然在灞橋遇到敵人,必能繞道別處,來找陛下。請陛下處此軍心驚慌時刻,一切事應當坦然處之,不必過分擔憂,憂形於外,徒使將土滋生疑懼。」
李自成點點頭,不再言語。
正如宋獻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驅長安,不曾向南追趕,所以大順軍在十分狼狽之後,能夠在商州城郊停下來休息數日。高皇后仍無一點音信,可是田見秀率領一萬人馬趕到了。
李自成將商州城內的州衙門作為行宮,將州衡的大堂作為正殿。三四天後,得到稟報,知道田見秀全師退出長安,正在向商州趕來,尚有一日路程。李自成心中大喜,命吳汝義和張鼐前去迎接。田見秀將部隊留在後邊,隨吳汝義與張鼐快馬趕來。李自成正在正殿中與群臣議事,立刻傳見。田見秀向他行了叩頭禮之後,他命回趕快坐下,問道:
「澤侯,你沒有遇到滿洲兵么?」
田站起來回答;「啟奏皇上,胡人於十八日下午進城,臣於上午從長安退出,約摸在巳時以前就全軍過了灞橋,轉向藍田路上,所以不曾與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從長安退出的。可聽到皇后的音信么?」
「一點兒沒有聽說。」
「長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後談論皇后的行蹤么?」
「百姓中已有謠言,說皇后沒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間單獨往西去了。」
李自成的心中一驚,不覺暗暗地說:「皇后險了!」隨即他又問道:
「留在長安的軍糧你都燒光了么?」
「臣未燒光。」
李自成又一驚,問道:「為何不統統燒掉?」
田見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準備,躬身回答:「為著長安城中的貧苦百姓,臣未遵旨燒糧,請治臣以該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視澤侯,說道:「你瘋了?你說的什麼?在這樣干係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張,違背我離開長安時一再對你叮囑的話?你是朕的心腹舊臣,長安事完全交你處分,十分信任於你,為什麼竟敢如此大膽抗旨,將眾多軍糧留給敵人?你說!快說!」
田見秀趕快跪下,低頭不語。自從李岩兄弟被殺之後,他已經從許多事情上看清楚大順皇帝因為兵敗國危,變得暴躁多疑。但是他並不為自己分辯,只等候對他從嚴治罪。李自成看見田既不做聲,也不惶恐,更加惱火,大聲說道:
「你是怎麼了?難道你鐵了心抗旨到底,以為你同我共過多年患難,立過汗馬功勞,國法可以不管你么?」
田見秀終於抬起頭來。坐在左邊的牛金星、宋獻策、喻上猷、顧君恩,坐在右邊的劉宗敏、袁宗第、劉芳亮、郝搖旗、劉體純、張鼐和吳汝義等文臣武將,都看清楚田見秀的那久經風霜的、在武將群中顯得特別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著鎮靜,只是花白的鬍鬚有點兒顫抖。宋獻策已經猜想到田見秀不肯燒糧食的原因,私下頗為同情。他決定一旦皇上要斬田見秀,他就趕快跪下求情,並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澤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見皇上的臉色鐵青,神情十分嚴峻,眼睛里充滿忿怒,露出殺機。他的心涼了半截,輕輕用肘彎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給他一個同意的眼色。
全場人都看見皇上的忿怒,都意識到老將田見秀犯了大罪,馬上會大禍臨頭,但是沒有誰敢做聲,都在屏息等候。作為行宮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雲不雨,顯出可怕的肅靜。
突然,李自成將「御案」一拍,厲聲問道:「田見秀!你究竟為什麼不肯遵旨行事,將軍糧留給敵人?快說!我等你說清楚以後再將你斬首!」
田見秀又伏地叩頭,然後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燒去軍糧,罪無可道,可是遵旨燒糧,臣心實在不忍。長安平民無力逃跑的尚有兩三萬人,另有一兩萬人只是逃出城外,無處可去,只在近郊躲避。當留在城中的百姓聽說我軍都將撤走,不能帶走的糧食將要放火燒掉,便在天色黎明時成群結隊地來到糧倉外邊,將糧倉大院圍得水泄不通,哀求將糧食分給百姓救命。臣得守護糧倉的游擊將軍田成稟報,趕快親自騎馬前往察看,勸諭百姓散去,說聖上有旨,這糧食必須燒掉,以免落入敵手。眾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繼而向巨痛哭。臣見百姓們滿面菜色,十分可憐,答應了百姓們的懇求。為怕眾百姓在紛亂中踏傷老弱,又派了五百將士,維持秩序,按人按戶發放糧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們聽到消息,都回城了,請求發放糧食。直到滿洲兵到了臨潼,城中窮百姓仍在分糧。臣下令趕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圍著糧倉,不讓放火。臣又一次騎馬趕到,一面勸諭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糧倉的院落大門,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親兵們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驅趕不散,求臣救命,哭聲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憐長安和關中父老……」
田見秀忽然說不下去,熱淚奔流。李自成沒有做聲,他的面前彷彿出現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彷彿聽見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聲。他向群臣掃了一眼,看見大家都很感動,有的噙著眼淚。
「陝西是我們桑梓之地,」田見秀接著說,「我朝定都長安,卻沒有使長安和關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對著飢餓百姓,不能不哭。後來,有十來個父老被推舉出,向臣擔保:當胡人過了灞橋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燒了糧倉,決不使糧食落入敵人之手。臣無可奈何,便只好暫不燒糧,趕快將人馬撤出長安。後來聽說,胡人到了灞橋以後,派了一千精銳騎兵,疾馳人長安,殺了十幾個正在放火的百姓,滅了火勢。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這樣。臣違抗聖旨,未燒糧食,罪該萬死。處此軍心渙散、紀律懈怠時候,請皇上趕快殺臣,以振軍律。臣來看皇上,明知罪重,縱然斬首,也將歡樂歸陰,決不求皇上降恩寬恕。」說畢,他從腰間取出來用黃緞包著的澤侯金印,膝行向前,將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發落。
李自成對如何處分田見秀,一時沒了主意。雖然他深恨田見秀違旨,貽誤軍國大事,但是他也理解田見秀當時面對著長安饑民的心情。他想藉此機會,拿田見秀嚴厲治罪,作個榜樣,整肅軍紀,但是又覺得心中不忍,也看出來眾文武都有救澤侯之意,只是他正在盛怒,沒人敢馬上為澤侯求情。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將和拋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厲聲說道:
「田見秀竟敢以糧資敵……押下去,聽候從嚴議罪!」
李自成在商州駐軍數日,便率領十幾萬大順軍和隨軍眷屬退到鄧州。襄陽府尹牛-親自率領兩千人馬來到鄧州接駕。因為鄧州的災情很大,無法供養大軍。李自成便決定固守荊、襄,對抗清兵,命劉宗敏率領大軍退往襄陽,牛金星率領喻上猷和顧君恩一同前去,在襄陽代他處理朝政。他自己則留下兩萬人馬,在鄧州和內鄉境內駐紮,既為防堵清兵進攻襄陽,也為著安定軍心。宋獻策因為是最得力的謀臣,留在李自成的身邊。在加緊部署軍事,加修城牆和堡寨,向南陽境內征糧的同時,李自成派出許多細作,探聽皇后的消息和清兵進入長安以後的動靜。
由於接連挫敗,大順軍的士氣愈來愈低落,幾乎是遇敵即潰,有不少向敵人投降,這情形使李自成對前途感到暗淡。從前,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自己沒有灰心過,他手下的將士也沒有人對他離心,而今天的情況卻恰恰相反!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幾年中跟隨他備嘗艱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將士,特別是想起來那位捨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鄧州尋找王吉元的母親,希望趕快將這位老人找到,再一次給她點銀子周濟。可是,吳汝義很快向李自成稟報:王吉元的母親已經餓死了。
李自成向吳汝義問道:「上次我們路過鄧州,給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兩銀子,她怎麼會餓死了?」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親自到了王吉元的那個村莊,村裡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經空了。村中房舍,有的給燒毀了,有的牆倒屋塌,有的房子還在,門窗全無,總之是人煙絕了。後來在鄰村裡找到了一個中年人,餓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訴臣說,崇禎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陽時候,下令鄧州、南陽各地駐軍和百姓墾荒,發給種子。老百姓一時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軍在秋天打敗了孫傳庭,全師進入陝西。河南明歸大順,實際無主。鄧州一帶更亂。王光恩又從均州來,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災,鄉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兩銀子,說不定是被土匪搶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餓死了,連屍首也沒人掩埋!」
李自成聽了吳汝義的稟報以後,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之後,他揮手使吳汝義退出,猛地站起,繞屋彷徨,深深嘆氣。
劉宗敏和袁宗第等離開鄧州往襄陽時候,曾勸說李自成赦免田見秀,宋獻策和牛金星也替因見秀說情。田見秀一直被軟禁在李自成的御營中,等候發落。由於田見秀平日待人寬厚,資格又老,在軍中威望很高,所以雖然皇上說要從嚴治罪,御營的將士們卻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將禍福置之度外,從不託人為自己求情,也不上表向皇上申辯。他連戰爭的消息也不肯打聽,有時在帳中焚香誦經,有時自己洗衣服,補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簡單樸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軍情漸緊,李自成這才決定離開鄧州。動身的頭一天晚上,大約在二更時候,李自成傳旨召見田見秀。田見秀正在閉目打坐,睜開眼睛,明白了果然是皇上召見,便將手中的念珠放下,跟隨前來傳旨的御前侍臣去了。
鄧州州行是李自成的行宮。李自成坐在後院中的臨時寢宮等候,只有軍師一人侍坐。田見秀叩了頭,跪在地上,等待發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敘話!」
田見秀聽見皇上的聲音很平和,不帶一絲怒意,並且像往年一樣稱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經回心轉意,不會再對他治罪了。他叩了個頭,輕輕說出一聲「謝恩!」站起來,在一把與軍師相對的椅子上側身坐下。李自成含著微笑,說道:
「玉峰,你雖然違旨,做了很大的錯事,我想著我們多年患難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將,朕不再處罰你了。還給你澤侯金印,仍命你帶兵打仗。你有什麼話要說么?」
田見秀立刻重新跪下,連叩了三個頭,「謝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實實有罪,完全不予處罰,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來吧,別的不用說啦,起來,坐下敘話!」等因見秀重新側身坐下,皇上接著說:「今夜召見你,不要多講君臣之禮。自從朕稱王稱帝之後,朕再想像從前一樣同老朋友促膝談心,毫無隔閡,很難得了。今夜只有獻策在面前,揮退了眾多侍衛,已命御膳房準備了酒菜,兔了奏樂,我們君臣小酌閑話吧。」
隨即有徹前近侍端來兩張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擺上簡單菜肴,斟上了鄧州本城出產的黃酒,燙得滾熱。皇上舉杯。宋獻策和田見秀站起來稱謝,然後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見秀重新坐下后恭敬地問道:
「請問陛下,眼下皇后在什麼地方?」
「皇后尚無一點音信。據細作稟報:滿洲兵有幾千騎兵過了渭河,佔了咸陽,是不是已經派兵追趕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長安的滿洲兵大部分出潼關往東,一部分過商州往內鄉來。朕同軍師認為,這是分兩路來追趕我們,使我們無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嶺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濘難行,所以滿洲兵大部分人馬到洛陽,過龍門,經汝州往南陽來,這一條道路既好走,還可以防我奔人豫中和淮南一帶。總之,眼下局勢十分不妙,你與我明日同去襄陽,固守荊、襄。」
「明日就往襄陽?」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兩萬人守鄧州,為襄陽屏藩。你的人馬都在襄江南岸駐防,你回自己的部隊去吧。」
田見秀說道:「倘欲固守荊、襄,必須肅清鄖、均之敵,使鄖、襄連成一片,成首尾相應之勢。不能奪取鄖、均,則襄陽勢孤,固守很難。陛下與軍師對此如何籌劃?」
李自成說;「捷軒已經於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並不順利。此時我軍士氣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軒趕快從均州撤兵,只設法固守襄陽、樊城。玉峰,不料國運敗壞至此,除固守荊、襄外,別無善策!」
田見秀自從前年冬天到長安以後,就一直懷著可能挫敗的隱憂,但也沒料到竟然敗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嘆氣,無計替皇上分憂。李自成看出來田見秀的神色沉重,強作笑容說:
「你在退出長安時不聽朕的囑咐,沒有將糧食燒掉,這事已過去了,不必再記在心上。朕聽說你退出長安以後,你的左右將領擔心朕將你治罪,勸你暫時將人馬拉進終南山中,等朕的氣消了以後,再來見我。你不肯,說朕正需要人馬,拱衛京城的人馬比較精銳,你必須將這支人馬交還給朕,不問你自己吉凶。單你這個忠心,朕還有什麼話說?不能怪你不燒糧,只應該怪朕自己不該將燒糧的事交付你辦,你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
宋獻策想使空氣輕鬆一些,也笑著說:「玉峰畢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會受陛下治罪,還是趕快回來。」
田見秀向宋獻策笑著說:「除非回到陛下身邊,我能到哪兒去?現在還不是我躲到終南山當和尚的時候!」
李自成問:「你日後還要出家么?」
田見秀回答說:「崇禎十二年在興山境內,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張敬軒的營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來閑看風景,那時陛下已經答應臣日後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還記得!」
「臣記得很清楚,日後出家也算是欽准出家。」
屋裡的空氣活潑了,李自成心上的愁雲散去了。他又笑著問:
「你倘若日後出家,打算用什麼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號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獻策說:「玉和尚這三個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門法號。」
李自成也說:「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見秀說:「臣縱然能遂平生之願,出家為僧,也不會忘記陛下。到那時,我索性自稱欽准出家玉和尚。」
宋獻策搖頭說:「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隨即說道:「不談了,不談了。我們君臣間談笑風生,已經許久沒有了。你們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啟程了。」
宋獻策和田見秀叩頭辭出,李自成帶著略微輕鬆的心情就寢了。但是他很快又心思沉重起來,披衣下床,想到皇后的下落不明,想到滿洲兵即將來爭奪荊、襄,他深深悔恨自己失計,對前途感到絕望,頹然向椅子上坐下去,仰望屋樑,心中嘆道:
「天乎!天乎!茫茫中國,竟沒有我大順朝立足之地!」
李自成到了襄陽以後,以襄王府作為行宮,當日就召集一部分最親信的文武重臣開御前會議,討論應付滿洲兵南下之策。討論半天,吃過晚飯又討論,直到深夜,竟沒有一個人能想出一條妙計,都看見士氣低落,各地老百姓又不與大順一心,差不多敗局已定。加上沒有大炮,想固守襄陽也不可能。在沒有辦法之中,決定立刻差王四夫婦攜帶一大批貴重禮物和李自成的一封書信,前往武昌,勸說左良玉與大順聯兵抗滿。當天夜間李自成就宣召王四夫婦進宮,將這緊急使命對他們說明,要他們連夜準備,明日一早動身,路上不可耽誤,越快越好,並說應帶去的諸色禮物都由宮中準備,不用他們操心。
左夢梅多年沒有見到養父,養母又早已死在河南,得到這機會自然是喜出望外。王四想著大順軍已經打了敗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說動左良玉,也許不能夠平安回來。但他是孩兒兵出身的將領,對大順皇帝有無限忠心,寧肯死在左營也不會皺皺眉頭。他沒有將他對這一差事的擔心在神色上流露絲毫,臉上反而顯出高興的神色,對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養父之恩,不能歸寧,常常夢見養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辦事,臣夫妻不但會盡忠效力,也將深感聖恩。」
皇上望著左夢梅說:「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見了你的父帥和兄長夢庚將軍,一定要代朕傳言:如今胡人勢強,朕與左帥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況且胡人志在滅我中國,並非只與朕一人為敵。胡人若打敗了朕,下一個被消滅的就是左帥。當今急務是左帥與我聯兵作戰,共救中國。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萬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萬精兵正在日夜趕路前來,不日可到湖廣會師。倘若左帥不以中國為重,一味與朕為仇,我大順軍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師與胡人決戰。為著救我中國,先來個兄弟相鬥,此是下策。除非萬不得已,我決不對左帥再動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記住,傳給左帥知道!」
左夢梅回答說:「臣妾謹遵聖旨,不敢遺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剛亮,王四來宮中辭行。李自成已經起床,對他小聲囑咐說:
「小四兒,你是跟隨我長大的孩子,我才將這樣差事交付於你。不管成功與否,你都要趕快想辦法送回消息。還有,你到左營,處處小心,一定要說我大順雖然暫時戰敗,兵力仍很強大,還有皇后率領的二十多萬人馬,都是精銳,不日即到湖廣。去吧,盼望你平安回來!」
王四同左夢梅攜帶許多貴重禮物,挑選了二百騎兵跟隨,向武昌星夜趕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為敵,但又覺得毫無把握,在襄陽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對抗從商州南來的滿洲兵。奇怪的是,這一支從商州進人河南的滿洲兵並不是來追趕他的,竟然從內鄉境內往東,經南陽府城轉向東北,向許昌的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滿洲兵從商州進人內鄉,人數很多,確實是追趕他的。根據幾處探子稟報,李自成才明白滿洲朝廷去年秋天原來任命豫親王多鋒為定遠大將軍,專征江南;英親王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專征陝西。後來攝政王多爾袞因見大順的人馬仍然眾多,不可輕視,才臨時改變進兵方略,命多擇暫緩南征,從孟津渡黃河進攻潼關和西安。如今多鐸奉命將陝西交給了阿濟格,全軍分道出陝,自河南趨淮揚,從揚州下江南。阿濟格奉了攝政王的嚴命,要對他窮追不放,直到將他消滅。
面對著這非常嚴重的新情況,李自成同親信文武們密商對付方略。大家認為必須保全退人湖廣的兵力,決不浪戰,不死守一個地方與敵人硬拼,而應該將人馬退到從承天到長江邊上,隨時可以退到長江以南。為著容易退往長江以南,必須在荊州、沙市駐紮重兵,一則牽制敵人,二則保護長江暢通。
李自成下令駐守鄧州的人馬迅速退過襄江,只留下兩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滯遲敵人的作用。什麼人退往荊州,什麼人退往承天,都在這一次會議上決定了。大將中劉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荊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同去,經營上游。李自成和劉宗敏率領大順軍主力退往鄂中,相機與左良玉聯合或奪取武昌。當滿洲兵佔領鄧州,繼續向襄、樊進兵時,襄陽的撤退計劃已經完成,只留下幾千人守襄江南岸,掩護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是襄陽府尹,最後退出,與牛金星從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後退出。他回望襄陽城,然後東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無限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