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墜落抑或是墮落
"真讓人擔心啊。"皇后嘆了口氣說道。
太子、太子妃一離開,整個康寧殿的氣氛馬上又恢復了從前的肅靜和沉悶,空氣凝滯堵塞人的胸口,憋悶。
"兩個孩子看上去關係還不怎麼樣,也不知道在親家有沒有發生什麼事……"國王聽了有些不很耐煩:"信兒從小就認生,要和人親近還需要一些時間,皇后不用太擔心。"皇后不很滿意丈夫的回應:"那段時間越短越好,難道殿下不也是那麼希望的么?""當然,但那也要看信兒自己,我們著急不來。""殿下您總這樣……"皇后還想繼續說下去,國王卻把話鋒一轉,說道:"朕想為過世的兄長追尊(所謂追尊,即給未等登基就過世的王位繼承人封王的儀式)。""什麼?"皇后大驚,合不攏嘴:"……您說什麼?追尊?""追尊"兩字像一陣狂風,把她對太子夫婦的擔心颳得一乾二淨。
"兄長在當太子時過世,所以現在朕以國王的身份,替他追尊也是應該的,再說,從前在朝鮮時期,不也有很多太子在死後被追封了王位么。"國王解釋道。
"可是,朝鮮時期的追尊都是兒子繼位后給父親辦的,您給兄長辦,恐怕不合適……"皇后沉吟道,"莫非……您是為了嫂子?"國王的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嫂子?你說誰?"誰也看不見,此刻放在裙下的皇后的手,攥得有多麼緊,以致透過皮膚能夠清楚看見雪白的關節和幽藍的血管,戰慄著,帶著不盡的憤怒和怨恨。
"義嬪……您兄長的妻子,您的嫂子,除了她還有誰?""皇后,你到底在說什麼?"國王的臉掛著冰霜。
"過世的夫君一旦被追尊成王,義嬪也能正式以太后的身份住進宮裡,律兒的封號也可以從』君』升為』大君』.最要緊的是,到那時你們倆便可以不冒風險,每天在宮裡見面了。"一席話讓國王震怒無比:"皇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皇后的臉卻是出奇的平靜,沒有憤怒,只余憂傷。
"到底殿下您還要……"兩人的視線短暫交匯在了一起。
"……還要把臣妾逼到怎樣一個境地。""唉,宗親學生會是個什麼東東?"我問李律。
首先回答我的卻是李信:"聽名字還不知道?不就是幾個王室子弟閑得無聊湊在一起,給自己取的名字。""啊,那這是學習小組咯?"我故作聰明。
"呸,學習小組?吃喝玩樂小組差不多!"我和李律並排走在前面,李信則虎著張臉跟在後面。我不敢回頭看他,一想到剛才和他的爭吵,心裡還是刺痛。
李律拍了拍我的手背,帶著得意的神色說:"我就是宗親學生會的會長,小新娘。"他的表情就像是和媽媽炫耀"我當了班長"的小學生,那麼可愛,我恨不得伸手要去摸摸他的腦袋,——"喲,律兒真了不起!那信兒呢?信兒不是你們學生會的么?"李律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不不,我們不收信兒入會。""噢,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我們這個學生會很危險,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喲,為什麼?"我來了興趣,一臉的山花爛漫樣。
"這個要對小新娘保密。""為什麼嘛?!"我不依不饒。
"因為這是一個危險的組織。""哼!壞蛋,不跟我說!"宗親會,多麼奇怪又復古的名字,難不成會員們也和古人一樣,聚在一起熟讀四書五經、吟詩作畫?
我正想著,李律溫情地指著外宮一間亭閣說:"到了,就在那裡。"那間亭閣早已年久失修,據說是從前招待宮外來人的地方,現在已廢棄不用,正好被宗親會用來當了秘密根據地。
嘎吱吱。
李律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裡面坐著的一群少年同時望向了我們。
頓時,我打消了所有關於四書五經、吟詩作畫的念頭。
這這這,眼前這都是些什麼人啊!分明就是一群嬉皮士么。我誠惶誠恐地打量著他們,有人頂著漂洗得泛白的拖把頭,有人穿著千瘡百孔的牛仔褲,打著牛魔王一樣的鼻環,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電吉他;也有人長發披肩,穿閃亮的緊身皮褲;還有人十個指頭有五個指頭都套著碩大的戒指,晶光閃亮,我實在疑心那人是否連腳趾上也戴著戒指。
呵,呵。我在心裡乾笑了兩聲:吟詩作畫?申彩靜你也太天真了。
"你好哇,嬪宮娘娘。"其中一個人朝我招了招手,他的髮型明顯是在模仿"指環王"里那著名的綿羊頭,看上去怪異又滑稽。
"啊,你們好。"我極不自在地沖他們回擺了一下手,我的心情都跌到了谷底。
那個玩電吉他的傢伙撥著琴弦,說起話來也像在唱歌:"嫂子,我們之間,就不說敬語啦。"我也只好點頭,看樣子他們也都比我年紀大(我還沒見過同齡人敢這麼打扮的),再說了,這幫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我惹不起。沒有思緒、腦袋一片茫然,我只有就這麼靜靜待著吧。
李律面容帶著明媚的微笑,示意大家席地坐下,也招手讓我坐到他身邊:"小新娘,坐這裡,我們這是私人聚會,不必拘泥禮節。"
我聽話地坐下,看他們隨便地聊天玩笑,突然覺得他們其實也蠻可愛,特別在這沉悶無趣的宮裡,能見到一些不拘小節、年紀又相仿的年輕人確實不容易。
"那你們也能收我入會嗎?"我半開玩笑地問道。
"緊身皮褲"嚴肅地搖了搖頭:"那不行,我們暫時還沒有招收女會員的計劃。""拖把頭"把話接過來:"當然以後或者會規會有改訂,但是現在,還不行。"李律彷彿陶醉在其中地笑了笑:"宗親會就算改了會規,小新娘也不能加入。""為什麼?""因為我們是危險的組織啊。"大家異口同聲回答道,默契十足。
"什麼嘛?"我撅起了嘴,充滿了沮喪、失望。
這時有背景音樂"錚錚錚錚"響起,那電吉他手抖動著一頭長發,彈得十分專註(說實話彈得真不怎麼樣,那吉他倒是看著相當昂貴)。
"我們其實是一個樂隊,我們要用音樂來改變世界,樂隊的名字叫……"李律神秘地笑著說,沒有絲毫的矜持和嚴肅。
背景樂再次響起,"哐哐哐哐"."共和制萬歲樂團,又名』景福宮五兄弟』!"看上去年紀最大的"緊身皮褲"又補充了一句:"換句話說,我們是一個反王室俱樂部。"李律笑得愈發詭異了:"看吧,我早對你說我們是個危險組織。你會給我們保密吧,小新娘?"聽到這裡,我早已是呆若木雞。小小年紀居然這麼憂國憂民,胸懷大志!李律作為王位的第二繼承人,竟然有膽量向自己的家族宣戰,實在是可敬可嘆!
"啊,你們好大膽!居然還在宮裡聚會?萬一被人發現了怎麼辦?!"我是真心地替他們擔心。
誰知話音剛落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噗哈哈哈!她還真相信!""是啊,就沒見過這麼天真好騙的孩子!""咱們東宮少爺從哪裡找來的這麼純真的小新娘?"……這幫壞蛋,騙我!
我漲紅了臉,又急又羞,站起身就要走,李律深情款款地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說:"別生氣,小新娘,我們平常鬧慣了,大家只是喜歡開玩笑,沒有惡意。"看著他真誠清澈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重又坐了下來。
好像是為了轉換一下氣氛,"緊身皮褲"扭過頭,沖坐得老遠的李信喊道:"李信,過來一起玩啊!來啊!"李信此刻正一個人窩在角落的沙發里,耳朵里插著耳機,聽見有人喊他,便抬起半隻眼,懶懶地說道:"我幹嗎要和你們這些叛黨們玩兒,我不是你們的打倒對象嗎?"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塞緊了耳機,再不說話。
"嘖嘖,真沒勁。"吉他手也即時彈出一段生疏的旋律,唱道:"好沒勁的東宮少爺……"用音樂改變世界?就憑這軟綿綿的靡靡之音?
我斜眼看了一眼吉他手,眼神中充滿了不屑。
這時,"拖把頭"發話了:"唉,李信對你好嗎?"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使勁地搖了搖頭,但是嘴裡卻"嗯"了一聲。
"哈哈什麼嘛,搖著頭說』嗯』?口是心非!"大家都笑了。
口是心非也是沒辦法啊,我的回答要是被那傢伙聽到了怎麼辦?
"哇,看模樣他對你不好咯,也難怪,就李信那性格,也不會懂得憐香惜玉。"吉他手應時彈出一段哀怨的旋律。該死的吉他!
"不會是因為那個女孩吧?""指環王"突然幽幽地說道。
"哪個女孩?"我下意識地問道。
"就是李信那個小女朋友,以前兩個人一起私奔,還被我碰到過!""啊,啊?他和孝琳私奔?"我驚得合不攏嘴。
"可不是嗎,我是在火車站碰到他們的……想想那時候還是小學快上初中那會兒,他們倆也真夠早熟的。""拖把頭"甩給"指環王"一個白眼:"你腦子進水了?這種話怎麼能和太子妃說?""啊?!""指環王"像是突然驚醒,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唉,其實又有什麼說不得呢?反正那傢伙每次看見我就覺得反胃,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嫉妒他的那些陳年舊事。嫉妒?哼,怎麼可能?!
"沒事,信兒有女朋友的事我早知道,只是不知道他倆還私奔的事罷了。"我拍了拍"指環王"的肩膀,寬慰他說。
"真的沒事?"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
"當然,我連信兒向她求婚的場面都見過,那些又算得了什麼?""哇,強!李信居然還向她求婚?看來真的是很喜歡啊。""是啊……"吉他手也附和道。哼!瞧他那副嘴臉。
"拖把頭"連忙杵了一下吉他手:"你怎麼也這麼沒眼力見兒?""啊……"這次輪到了吉他手捂嘴噤聲。
"緊身皮褲"插進來說:"那你心裡肯定不會好受吧。""反正我們又不是戀愛結婚,有什麼好受不好受的。"我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雖然極力剋制,但話語間還是透露出了一點點的酸意。
望著宗親會會員們憐憫的眼神,我坐不住了,於是起身說道:"你們繼續玩兒,我去信兒那裡坐一會兒。"為什麼心裡這麼難受,絕不是因為他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那又是為什麼?難道還是自始至終纏繞在心頭的那句,——
"每次看到你,都覺得有些反胃。"我不知道。
李律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挽留我,我笑笑說:"你們不是反王室俱樂部嗎?我也在你們打倒對象的名單里,所以我最好離你們遠遠的,你也知道國王皇後有多厲害。"說完,我徑自走向了歪在沙發里的李信。他的耳朵里仍塞著耳機,憂鬱的眼神猶如利劍般直視前方,連我走近他也沒有發覺。
"信兒,我有話和你說。""……"他閉著眼不說話,面容冷峻得讓人寒慄。
"我剛才在想……你說你每次看見我都覺得心裡不舒服,我想……那是不是因為……"李信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里,根本聽不見我的話。我於是放心大膽地吐出那個名字:"……因為孝琳?""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你喜歡的孝琳結了婚,你的脾氣是不是就會好得多?不再每天跟人找茬鬧彆扭,也不會每次看到誰就覺得不舒服,那樣的話,你是不是會更加幸福?正因為現在在你身邊的不是孝琳,你才那麼看我不順眼,是不是?"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
李信伸手打了個哈欠,挪了挪屁股,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只是眼睛始終仍是緊閉著。
我繼續撫了撫略微平靜的心,把話說下去:"可是,這些不是我的錯啊,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早晚會離婚,過各自的生活,但是現在我們不可能馬上做得到。再這樣每天吵架彼此刺傷,誰也不會好過不是嗎?還有,你如果因為還喜歡著孝琳……""……而百般為難我的話,我會連孝琳也一起討厭的!"我不由捂住了嘴,自己在說些什麼啊,那女孩又沒招我惹我,我憑什麼去討厭人家?
"可能是嫉妒吧……"我自嘲地笑著說,"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你?所以才開始討厭孝琳了,所以才因為你不喜歡我而覺得這麼煩惱……"說到這裡,我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該笑還是該哭。多麼可笑,我難道真的是喜歡上了這傢伙?所以每次在他面前才會流那麼多眼淚……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你會怎麼辦?"正當我自說自話唱獨角戲的時候,李信突然睜開了眼睛,拋出一聲冷酷的笑,掏出耳機,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就要往外走。
我一驚,一連退了好幾步,忙不迭地問:"你去哪兒?""廁所。"他甚至頭也沒有回,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就消失在了房間盡頭。
沙發上仍躺著他剛才聽的MP3,我一個好奇,拾起耳機,想要聽聽剛才到底是什麼歌讓他聽得那麼沉醉。
"咦?沒有聲音?"我瞟了一眼MP3的屏幕,發現電源是關閉的。摁了開始鍵,屏幕只亮了亮,又很快滅了,有一行小字閃過:電源不足,請充電。
我整個人頓時僵在了那裡,一股莫名的暖意湧上心頭。
"那傢伙,剛才我說的那些,他不會全聽到了吧?"嘩!
洗手間。李信用雙手接起一汪水潑在臉上。此時已是深秋,皮膚立刻就因為過涼的水而微微泛起了紅暈,柔美的肌膚在燈光下閃光。
他專註地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彷彿看到了曙光,那樣的充滿生機。雖然才十七歲,卻已有了一些成熟男人的輪廓。
"她……她剛才說什麼?"他問鏡中的自己,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難道我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你?"彩靜的那句話讓他十七歲少年的心久久不能夠平靜。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在心裡吶喊著,心情緊張而興奮。
心也跳得愈加厲害了,在安靜的洗手間里,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那不安又雜亂的跳動,——怦怦,怦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