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步步驚心華容道
迷途逶迤
曹操敗軍上溯長江而逃,本欲回歸江陵,可這一路越走越害怕,水師全軍覆沒,長江水道已被敵人控制,倘若周瑜的船隊大舉追來,恐再不能倖免。行至巴丘一帶,曹操下令登岸,將所有船隻燒毀,由陸路繼續向北撤退。他這個決定本是為了安全著想,沒想到卻讓全軍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轉眼已到大寒時節,天地間一派寒荒陰霾之氣。自巴丘到江陵,江北之地儘是連綿不盡的沼澤密林。可惱的東南風不見了,但又墜入了無邊無延的陰冷之中,彷彿要把人凍成冰坨子。杳無人跡的沼澤地布滿了枯枝爛葉荒草爛泥,被嚴冬凍結出一層冰殼,就像瘡癤般令人噁心。只要一腳踩上去,就滑溜溜往下陷,半天拔不出腿來;一人多高的枯樹林綿綿延延沒有盡頭,嶙峋的怪石如魑魅魍魎,散發著詭異的氣息;一連數日都是陰天,根本瞧不見半點兒陽光,有時還會飄幾片細碎的雪花,灰濛濛的濃雲積滿天空,一動也不動,彷彿隨時準備壓下來;還有那整日不散的大霧,瀰瀰漫漫渺如紗帳,把沼澤、密林、水塘、泥潭都籠罩在其中,渾渾噩噩辨不清方向,連禽獸鳥兒都瞧不見。
曹操在這片茫茫沼澤中輾轉了好幾天,莫說離開密林,連去江陵的路都尋不到,敗軍倒是陸續趕上,卻像一群沒頭蒼蠅,東南西北一通亂撞,就是走不出這片地區。到了這裡連文聘也毫無辦法,據他所說,這就是著名的雲夢大澤,屬於春秋時楚王遊獵之地。曹操記得司馬相如《子虛賦》中描寫此地「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身臨其境才知文學與現實的差距。雲夢澤方圓九百里,東到江夏,西過江陵,北到安陸,南緣長江,差不多都是一個樣,山林沼澤縱橫交織,就是荊州本土人也不敢在這個季節貿然涉足。
周瑜是否快追到,七軍何時來援助,散佚的人馬流落何方,這些曹操連想都不敢想,眼下最嚴重的危機是傷病和缺糧。自交戰伊始瘟疫就是大問題,如今兵敗逃亡,在這陰冷潮濕的沼澤密林里一折騰,染病的人更多了。現在他身邊已集結了兩萬殘兵敗將,其中感染疾病的就小一半,每天都有士兵死在這荒僻野地里。糧食問題更嚴峻,離開烏林幾乎把所有糧草都扔給了敵人,士兵身上不過是四五天的口糧,即便再省也吃完了,寒冬時節又不能采野果,無奈之下只能殺馬。
曹操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神情獃滯地望著士兵殺馬——閻柔費盡心機在幽州馴養的好馬,沒用在疆場上,倒填了肚子,暴殄天物啊。可是不吃它又吃什麼?吃人?且不論人倫之道,都是身患疫病的兵,敢吃嗎?今天算是填飽了肚子,可明天又吃什麼?
「父親,快吃吧。」曹丕舉著一塊剛烤好的馬肉湊到他身邊,這位大公子如今也沒了平日的貴氣,和士兵們一起摸爬滾打,一身白狐皮的裘衣都滾得跟地皮一個顏色。
馬肉並不好吃,沒有調料烹飪,又干又澀,還有一股酸臭之味,曹操嚼了兩口便覺噁心,乾嘔了兩聲,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丞相,喝口水吧。」有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雙手捧著一支水袋遞到曹操面前。他的名字叫竇輔,乃是先朝大將軍竇武的孫子,身世頗為傳奇,流落荊州為吏,前不久剛被曹操辟用。這些天他時刻不離左右,與曹丕一起伺候曹操的飲食。
曹操接過水袋,不禁詫異:「嗯?怎麼是熱的?」
竇輔憨然道:「這是我剛剛煮好的開水。」
逃亡之際鍋灶都沒帶出來,如何做開水?曹操正不解,卻見竇輔自背後解下個小包袱,裡面是一個燒得焦黑的兜鍪——原來他把兜鍪刷得乾乾淨淨,用它盛水在火上燒。
曹操感慨不已:「你真是細心周到,等走出這片山林,老夫必定重用你!」幾口熱水送下,曹操渾身暖洋洋的,又嚼起了馬肉,正覺有了些滋味,忽聽有人高喊道:「風!起大風了!」緊接著周匝士兵都歡呼起來,真比打了勝仗還高興。
颳風並不新鮮,可要看什麼時候刮。曹軍被困雲夢大澤好幾日,始終是陰冷無風的天氣,又沒有太陽,所以才辨不清東南西北,現在起了大風,不啻來了支援軍,要引領曹軍走出困境。曹操把吃了一半的肉都扔了,抓起一根枯枝當拐杖,迎風走去:「東北!這方向是東北,一定能到江陵!」
風不來則已,一來還真不小,吹得眾人衣衫飄揚。不過曹軍上下都很興奮,曹操父子當先引路,荀攸、桓階、溫恢等互相攙扶,士兵們一霎時也彷彿來了精神,所有人都跟著往東北走去。可是沒走多遠,忽聽頭上一個悶雷,風漸漸停了,緊跟著牛毛細雨簌簌而落。士兵們先是一陣呆立,緊跟著唏噓聲起,所有人都哭了。
曹操剛燃起的一點兒希望之火就這樣被滅了,矗立在冰雨之中,心情跌落到谷底——風沒有了,又下起寒雨,糧食吃光了,馬也即將殺盡,莫非天亡我也?
可就在這時,有人擦去眼淚高聲喊嚷:「那邊好像有人!」
曹操第一個感覺是周瑜的兵馬追到了,眼下他這支敗軍毫無戰鬥力可言,遇到敵人便是死。曹操甚至覺得有些欣慰,死在敵人刀下總比困死在林子里強。曹純、韓浩、鄧展都抽出兵刃護在曹操周圍,就連身負重傷時而暈厥的史渙也拄著刀湊過來。
雨一起霧就散了,幽深的樹林瞧得挺清楚,但見右前方的樹木在搖晃,傳來沙沙響動,看那松濤陣陣,顯然不是百八十人的小隊伍。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望著那裡,也不知是等待搏殺還是最後解脫。
似乎過了很久,有一人騎著馬出現在曹軍面前,此人五十多歲,雖然衣衫破爛卻還算乾淨,頭上甚至還戴著峨冠。曹操驚異地叫出了一聲:「蒯異度!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蒯越比他更吃驚:「丞相!您還沒到江陵?」既而撥馬大呼,「大家快來啊!丞相在這裡!」不多時,一大群人從林子深處陸續走來,有王粲、傅巽等荊州僚屬,將軍張憙,連重病在身的蔡瑁躺在車上也被推了過來,還有千餘名士兵。這支部隊兵刃鎧甲齊整,都背著鼓鼓囊囊的乾糧袋,甚至還有幾車糧草和軍帳。
原來周瑜縱火之夜,蒯越等一干荊州屬僚留守中軍營,聞聽寨中大亂,出外觀看但見江畔火光衝天,還以為曹操已經撤了,遂湧出北門準備逃跑,恰與后營張憙所部一千多人相遇。他們這幫人大多熟悉荊州地理,便自告奮勇為張憙充當嚮導,不循沿江之路,而是北上入山,從隱秘的小路而逃。他們走的路安全隱蔽,卻蜿蜒曲折,本應落在後面,但曹操被困雲夢耽誤了時日,故而巧遇。
蒯越聽曹操說明困境不禁一笑:「丞相無需憂慮,屬下精熟此間道路,常與荊楚之士暢遊雲夢。此處往北……」
「哪裡是北?」這位大丞相正找不著北呢。
「便是您來的那邊。」
曹操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南轅北轍了。
蒯越伸手指去:「一直下去涉過一片沼澤有條狹窄古道,可直通華容縣,因為年代久遠已被泥淖覆蓋,不過我還是識得的。其實現在不過是時氣不好,若逢陽春盛夏,風景宜人適於漁獵,有機會我再帶您來……」
曹操連連搖頭——這輩子絕不再來了。
曹丕也覺慶幸:「蒯大人,既然遇到您,先別忙著走了。我們的士兵已經斷炊,若有餘糧先分給大家,再支起帳篷睡上一大覺,養足精神才好趕路。」
「糧食帳篷倒都有,不過咱們可耽誤不得。」蒯越的表情凝重起來,「昨天我們的斥候稟報,東面方向有劉備的人馬出沒。」
「什麼?劉備的人馬?」曹操驚詫不已。
「這一路我聽鄉人傳言,劉備與周瑜合兵之際預留了兩千精銳。周瑜縱火之夜,他率領這支部隊涉過漢水,想從陸路襲擊我軍,想必現在已追到雲夢澤了。我們也是緊趕慢趕,想儘快離開這裡。」
曹操預料會被敵人追擊,可沒想到劉備會比周瑜來得還快,暗罵大耳賊坐收漁利老奸巨猾,如今敗軍無抵抗之力,碰上就完了。他立刻發話:「事不宜遲馬上趕路,叫士兵抓些乾糧,邊吃邊走!」
緊張的逃亡又開始了,所幸這次有熟知地理的蒯越帶路,沿途順利了不少。曹操這幾天也疲乏了,曹丕、竇輔乾脆把他攙到蔡瑁病卧的平板車上,叫士兵推著他二人走。
蔡瑁自那日無意間目睹曹操害死許攸,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這一路雖然食水不缺,但畢竟在密林穿行受了瘴氣,臉色蒼白,眼窩都凹下去了。曹操瞧著他這慘模樣,不住安慰:「你再忍忍,等回到江陵好好養病。」
蔡瑁深悔未把東南風之事及時告知,心中滿是自責:「你將水軍託付於我……我未能多加留心,實在有愧。」說雖這麼說,他卻仰卧在那裡,始終不敢正眼瞧曹操一眼,唯恐看上一眼,就會把那些恐怖的情景憶起。
曹操撫著他胸口,嘆道:「你突然染病,未能盡職也是人之常情。沒關係,咱們是老朋友嘛。」
殊不知蔡瑁的心病比身病更重,最怕就是這「老朋友」三個字。聞聽此語不禁顫抖起來,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曹操全不知曉,兀自念叨著:「孫權孺子和那大耳賊不過一時得勢,要打敗老夫可沒那麼容易。等我到了江陵招攏敗軍,再調七軍人馬,定能反敗為勝!」
話說到這裡,前面的部隊忽然停住了。
「怎麼回事?」曹操跳下車來。
韓浩回奏:「前面有一片沼澤。」
曹操步入兵群來到最前面親自觀看,但見漫漫林間卻又一片漆黑的泥淖之地,有幾個兵已經下去了,爛泥竟有齊腰深,舉步維艱極難通過。曹操不禁皺眉:「沒有別的路嗎?」
蒯越也無可奈何:「這是最近的路,過去再向西就是華容古道。別的路也有,得從東北方繞,恐怕要耽誤大半天路程。」
半天路程可耽誤不起,已經得知劉備軍就在附近,若是這大半天叫人家追上就麻煩了;可是硬從這裡過,所有的士兵趟過去也得一兩個時辰,多耽誤一刻都是危險,這怎麼辦?這會兒後面的將領和大隊人馬也趕到了,曹操望了望那些病勢不輕的老弱殘兵,眼珠一轉有了主意。
他走到那些疲病士卒面前,唉聲嘆氣道:「前有沼澤後有追兵,眼看涉過這裡就能脫難了,可叫敵人追上如何應付?你們這些人都已染病,不能再作戰了。以我之見你們各負柴草下去填道,老夫命可戰之士在後戒備,倘敵兵追至暫且抵擋一時。你們也不必作戰,只要儘快把路墊好就行。眾位覺得如何?」
這些兵面面相覷——這辦法倒也使得,雖然他們身上有病,但背草墊道還是辦得來的,何況是丞相親自過來說話,一副商量的口吻,豈能不應允?大夥說干就干,有百餘名傷病之士動手收集枯草,曹操不叫他們費事,反正馬都殺了一大半,乾脆把張憙帶回的草料給他們分了,再加上些枯枝敗葉,每人背了一大捆,下到沼澤里去填路。
曹操眼見他們陸續下去,悄悄走到韓浩、曹純身邊:「還有多少馬,都集中到這邊來,叫虎豹士都騎上,聽我號令。」說罷慢吞吞又回到蔡瑁那平板車上,盤腿瞅著沼澤里的士兵。
不多時,韓浩、曹純把所有馬匹都集中過來,虎豹士各跨雕鞍,可誰也搞不清曹操在想什麼。曹操也不說話,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沼澤里那些疲病之士。這些人畢竟氣虛體弱,在爛泥里折騰半天才挪開步子,開始時墊的是邊緣地方,後來漸漸散開,布滿了黑漆漆的沼澤。
忽然間,曹操自車上一躍而起,對著虎豹騎喊道:「馳過去!」
韓浩、曹純皆是一愣,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馳過去!」曹操又喊了一聲。
這次二將明白了,瞪著驚恐的眼睛不敢相信。
曹操放聲吼道:「違抗軍令就地正法!馳過去!」
韓浩五內俱焚,腦中一片空白,索性兩眼一閉,朝著馬背上狠落一鞭,當先朝沼澤衝去,曹純緊隨其後。虎豹騎皆感震驚,可連將軍都走了,自己又豈能不跟著。霎時間數百騎賓士而去,生生從那些士兵身上踏過,耳輪中只聞一聲聲慘絕人寰的號叫——沼澤泥淖已被死人填出一條路。
蒯越、荀攸、竇輔等人都驚呆了,皆以異樣的目光望著曹操。而曹操卻彷彿如釋重負,跌坐在車上,痛苦地擺了擺手:「別這麼看著我。老夫也是迫於無奈,若叫劉備追上,死的又何止這百餘人?過去吧……」
話音方落忽聽身後一聲慘叫——蔡瑁一個激靈,從車上翻倒在地。
「德珪,你怎麼了?」曹操連忙抱起。
蔡瑁瞪著一雙大眼睛,恐懼地望著曹操,既而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彷彿他胸腔已被掏空,迫不及待要吸進氣息將它填滿,那粗重的聲音猶如牛吼,簡直不似人類。
曹操預感不妙,扶住他肩膀:「德珪,你要挺住啊!」
蔡瑁渾然沒聽見,兀自瞪著眼張著嘴,喉嚨里發出「格格」怪聲,四肢也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你可不能去啊,老朋友!」曹操一言未畢,蔡瑁喉間咕噥一聲,腦袋重重地垂了下去。
曹操痛徹肺腑,輕輕合上他的雙眼——幼時的好夥伴,分別三十多年了,才重逢幾個月就生死分別。曹操始終也不明白,老朋友是被他嚇死的。
眾人都被這一系列變故鬧蒙了,隔了好久,蒯越才抹著眼淚道:「丞相不要難過,還是儘快趕路吧。德珪的屍首儘快運回襄陽,好生安葬便是。」其實蒯越比曹操還難受,共事半輩子,豈能不動真情?可話只能這麼說。
士兵把屍體抬回車上,大夥心情沉重,但還得以更沉重的心情走過那段死人鋪成的路。曹操一門心思在回憶自己和蔡瑁的兒時往事,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其他人可沒這麼輕鬆,有的躡手躡腳,有的顫顫巍巍,似王粲、阮瑀、應瑒之輩的文人,幾乎是含著眼淚叫人攙過去的。連曹丕也嚇住了,這位大公子落在後面,半天才敢邁腿,唯恐哪個人未死透,要拉他下去。走了一半,忽見賈詡從他身邊而過,拄著根杖,恰似走在許都大街上一般毫不在意。
「賈大人,您心腸好硬啊!」曹丕不禁念叨了一句。
賈詡嘆了口氣:「唉!公子有所不知……這不過是看得見的路,那些看不見的呢?在咱們這個世道里,一切富貴之路、尊貴之路、仕途之路,哪條不是死人墊起來的……」話說一半甚覺不該多言,又低下頭快步去了。
無論如何曹軍總算涉過險地,踏上了華容古道,又走了一陣只覺夕陽西下,就此安營紮寨。在雲夢澤行軍就這點兒好處,到晚上可以放心休息,即便有敵人,他們也不可能深夜在密林沼澤間行軍。不過回想起白天以人墊路的事,誰又睡得著呢?天不過蒙蒙亮,曹軍便再次啟程,又跋涉了半日,總算走出了雲夢大澤。
到了坦途大道,曹軍就算脫難了。這裡畢竟還屬曹操控制範圍,劉備兵力有限,還不敢在平原開闊之地造次。但剛走出來不遠,就覺背後異動,回頭觀看,就在曹軍剛走出的那片密林間升起了滾滾濃煙!
這情形實在叫人不寒而慄,倘若稍遲一步,所有人都要葬身火海之中了,直到此時大家才覺曹操以人墊道,節省時間也算是不得已的權宜之法。曹操望著那火不禁冷笑:「劉備還算個對手,不過得計稍晚,尋不到我就該早放火。現在下手,太遲了!等著瞧吧,我調來七軍先收拾你!」
經過半個多月磨難,曹軍總算脫離虎口,不過還不能掉以輕心,須儘快趕到江陵召集兵馬,因而不奔華容縣,繼續向西而去。沒行出去多遠,就見塵沙飛揚,對面來了一小股部隊。眾人皆有驚懼之色,曹操卻道:「周瑜新近得勝,還不敢來這裡,一定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這股幾百人的小隊伍奔至近前,領兵的竟然是張遼和許褚。張遼是七軍統帥之一,原在襄陽附近屯駐,許褚奉命護送曹沖等一行人回譙縣,這倆人得知戰敗,都帶著親兵趕來接應,偶然碰在一處。二將見到曹操立刻下馬參拜:「驚煞我等!主公無事,萬幸萬幸!」兩條大漢連連嘆息。
曹操此刻的心情還算不錯:「勝敗乃兵家常事,也無需多在意。待我再調人馬與孫劉二賊鏖戰!」
張遼、許褚皆是好戰之人,平時一聽說打仗,笑得嘴都合不攏,今天卻耷拉著腦袋死氣沉沉。
「怎麼回事?」曹操感到一絲不對勁。
許褚稟奏道:「主公,倉舒公子的病……」
「沖兒怎麼樣了?」
「公子病勢轉重,盧洪從兗州把華佗的大弟子李璫之抓來診治,他也束手無策……不過,李璫之說他師傅留有一部醫書,好像叫什麼《青囊書》,似乎帶進了獄中。如果能找到這部醫典,說不定還有救治之法……您別著急,千萬別著急!」
曹操半晌無語,豈能不急?
張遼也道:「末將也、也有事稟奏。」
「不必說了,」曹操暫時拋開對兒子的挂念,斬釘截鐵道,「你先去調襄陽七部人馬來江陵,我要與孫劉二賊再戰。」
張遼愁眉苦臉搖了搖頭:「沒法再打了,出事啦!」
曹操一陣眩暈,強打精神問道:「怎麼了?」
「數日前孫權率十萬大軍渡江攻打合肥,袁術舊部陳蘭、雷薄、梅乾等趁機叛變,已攻克六安縣。恰逢揚州刺史劉馥病逝,淮南戰事已亂。護軍趙儼已督七部兵馬前去戡亂,單派我來接應您。合肥被困尚缺救兵,咱們……咱們已無兵可派了。」
雪上加霜
赤壁戰敗的影響遠遠超過了曹操的估量,這不單單是戰場上受損,而是大大撼動了整個局面。荊州方面受敵,孫權趁機率十萬大軍殺至江北包圍合肥,姑且不論這「十萬大軍」可不可信,合肥會不會陷落,但至少造成了惡劣的影響。處於廬江、九江二郡的陳蘭、雷薄、梅乾、雷緒等本為袁術舊部,盤踞江淮亦兵亦匪,早與孫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不過迫於局勢才歸順曹操,貌恭而未心服。如今曹操戰敗,孫權進攻合肥,揚州刺史劉馥又恰在此時病逝,他們終於有機會興風作浪了,立刻召集舊部,轉瞬間就攻佔了氐縣、六安、潛山等六個縣城,叛軍達到五六萬人。
曹操原指望召集七軍再戰周瑜,現在不可能了,他連救援合肥的人都派不出了。無奈之下只能把所有馬匹裝備給未受損傷的張憙一部,命他帶領那一千多人趕赴合肥。原本還想調汝南李通去救,可又得到消息,李通剿滅桃山叛匪張赤,雖然已經得勝,但打完仗就病倒了,暫時無法領兵。只好叫張憙先奔汝南,把李通麾下三千兵帶上再去解圍。
又經過兩天的艱辛跋涉,曹操終於撤退到江陵,不過僅僅停留了幾日,便啟程繼續北上。他很清楚,淮南出了問題,周瑜與劉備不會輕易罷手,勢必要趁勢攻打荊州,他手下的殘兵敗將已沒有戰鬥力,必須尋一處清靜地方進行休整;現在淮南受敵,荊州也受敵,他絕不能羈絆在任何一處戰場,必須選個合適位置居中觀察,以便往來救援不受牽制。這個最佳地點就是家鄉譙縣。
曹操命曹仁、曹洪繼續駐守江陵和夷陵,又派滿寵守當陽,樂進守襄陽,調徐晃所部南下,一方面為了禦敵,另一方面也是盡量召集流散的部隊,他自己則帶著疲憊不堪的敗軍北上還鄉。
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四月,舉步維艱的曹操敗軍終於回到了譙縣,不過剛一下馬,就有個巨大的噩耗等著曹操——他最寵愛的兒子曹沖已病入膏肓無葯可醫了。
經過許都方面的查找,華佗的《青囊書》終於找到了,不過不再是卷冊,而是一團灰燼。華佗之所以在曹操拿下荊州后告假還鄉,也是為了這部醫書。普天之下皆知沛國華佗與南陽張機是當今兩大神醫,張機著有《傷寒雜病論》,華佗卻始終沒能完成著作,荊州歸順兩人有了見面交流,華佗自不願輸於張機,故而謊稱妻子有病,回鄉完成著作,意欲與張機交流技藝,不想因此引來殺身之禍。華佗在獄中料想難免一死,便把剛剛完成的《青囊書》托與一名獄卒,告訴他精研此書可以救人。哪知華佗死後那獄卒竟一把火將書燒了,盧洪、趙達查起此事,喝問那獄卒為何燒書,人家的回答有理有據:「縱然學得與華佗一樣神妙的醫術,到頭來也是枉死獄中,留它何用?」
李璫之費盡心力束手無策,眼看曹沖連湯藥都灌不下去了,只得跪倒在曹操面前頓首請罪。
「庸醫!」曹操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給我繼續醫!若醫不好,我要你全家的性命!」
李璫之本就是個木訥怯官的人,老師又被曹操所害,實是硬被抓來給曹沖看病的,見曹操怒不可遏,早嚇得哆嗦成一團,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丞、丞相莫說殺我全、全家,就算殺、殺殺我全族……我也……」
「我不管!你要給兒醫好,否則我扒你的皮!」曹操不再理他,湊到榻邊注視著兒子——幾個月前曹沖還活蹦亂跳,會說話會辦事,會討曹操歡心,跟個小大人一樣;可現在卻昏迷不醒,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渾身上下又濕又燙,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曹操摸著兒子的額頭,輕聲呼喚:「沖兒!倉舒!你睜開眼看看為父,跟我說句話啊,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你娘親還在鄴城等著你回去,你醒醒啊……蒼天!為何這樣戲弄我曹某人!」霎時間曹操又想起了當年慘死宛城的曹昂,他感覺老天爺在故意捉弄他,兩度讓他器重的嗣子亡故。喪子之痛一次還不夠,老天爺偏偏要在他最失落的時候再給他一次打擊,擊得他肝腸寸斷,五臟六腑都碎了。
曹丕、曹植、夏侯尚、曹瑜等親眷也守在榻邊,見他痛苦已極,起身相勸:「丞相莫要過於悲痛,當心傷了身體……」
不勸還好,這一勸曹操滿腹邪火變了方向:「我悲痛?我悲痛什麼?沖兒還沒死呢,你們盼著他死嗎?」一句話吼得幾人呆若木雞。曹操用手一指曹植:「你是怎麼照顧你弟弟的?是不是你把他害死的,說!」
曹植嚇一跳,趕緊跪倒在地:「孩兒豈敢行此禽獸不如之事?」
「有什麼不敢的?這世上之人為了權力什麼事做不出來?沖兒若死了,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曹操忽然把手一轉,又指向了曹丕,「還有你!沖兒死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曹丕立刻矮了半截,趴在地上連連頓首:「孩兒不敢……」
夏侯尚、曹瑜見此情景也跟著跪下了,主動為二人開脫:「皆是我等照顧不周,與兩位公子無干,丞相息怒。」
曹操哪裡息得下怒?背著手在房中轉來轉去:「你們統統恨我兒不死,是不是也想把我害死!我饒不了你們,還有孫權小兒、大耳賊劉備……」他悲恨交加,思緒已有些混亂,「他們都是害死我兒的兇手!我曹某人不會善罷甘休,我曹某人是不會失敗的!」他張牙舞爪喊了這麼兩句,忽然身子一歪,俯倒在榻邊,雙手抱頭不住呻吟——一年多未犯的頭風病又重新發作了。
曹操感覺頭上劇痛天旋地轉,閉上眼睛,再沒有吶喊的氣力。眾人一陣大亂,李璫之向前跪爬幾步,磕磕巴巴道:「我、我配副湯藥,能治頭風,是、是否……」
「哎呀,別廢話了,還不快配!」曹瑜急得跺腳。
李璫之哆哆嗦嗦把葯配好,交與夏侯尚去煎,仗著膽子為曹操按摩頭部。不多時湯藥煎成了,曹丕吹了又吹,一匙一匙往他嘴裡喂。這會兒曹操呼吸已趨於平和,只喝了小半碗,便慢慢睜開眼睛:「我不該歸罪你等,委屈你們了。」這陣突如其來的病痛使他態度和緩了下來,也漸漸想清楚些了。
曹植卻道:「兒等受父親養育之恩,談何委屈?父親安心養病,不要想太多。」
曹操微微點頭,又看看李璫之:「你也能治老夫的頭風?」
「在下學藝不精,只會配藥煎藥,不甚通針石之術。」李璫之所言不虛。若論對藥性藥理的研究,他甚至不亞於老師,但論及針石之術就不行了。
曹操嘆了口氣:「那你就不能給我兒治好病嗎?」
「公子之症乃氣虛體弱與傷寒之疫併發,在下才力不逮,若要治好此病,恐怕只有我老師才行,或者……或者請來南陽張仲景,也未可知。」
曹操搖了搖頭——華佗叫他殺了,赤壁戰敗江南四郡鞭長莫及,怎麼請張機回來?即便私下派人找到,人家又願意來嗎?曹操此時方才追悔莫及:「我悔不該殺華佗,若此人還在,沖兒焉能不治?」話未說完已滿眼淚花。
曹丕、曹植也不禁悵然,李璫之聽他可算承認老師死得冤,更是唏噓不已。曹操拍拍他肩頭:「生死有命,你能盡多大力,便盡多大力,老夫也不再強求。你來治病,老夫去求天求地求鬼神,但願能保沖兒渡過此劫。」素來不相信天命的曹操竟要為兒子祭祀祈福,當真是無可奈何了,「從今以後,老夫的頭風也由你診治。」
李璫之聞聽此言又是一陣顫抖:「在下只通湯藥,此法甚慢,恐不能似師傅般針到病解。」顧慮是當然的,華佗那麼大本事曹操還嫌慢,憑他的手段還不得死一百次?
曹操卻寬宏道:「沒關係,慢慢來,老夫不怪罪。」硃砂不足紅土為貴,兩大神醫他都錯過了,剩下這麼個精通藥理的李璫之,難道還不知珍惜?
方說到這裡,又見門帘一挑,樓圭滿臉焦急走了進來——他受命運送王儁靈柩回汝南下葬,哪知走了幾個月竟發生這麼多變故。樓圭滿腹不解,尤其聽說許攸在軍中落水溺斃,死得不明不白,同學之義豈能不問?正要找曹操計較清楚,卻見他病怏怏歪在那裡,滿腹之言竟堵於喉間:「你怎麼也病了?」
曹操低著眼沒有看他:「老毛病,不礙的。」
樓圭見此情景不知如何開口,只道:「當年我與你,還有子文、子遠相交甚厚。子文歸葬之事我已辦妥,子遠又驟然棄世令人驚異,你可更要保重身體。」
曹操聽樓圭道「子遠又驟然棄世令人驚異」,心頭不禁狂跳——他自然不必怕樓圭,但萬事逃不過一個理字,殺許攸既是酒後衝動,也是積怒已久,這些話如何向樓圭明言?提到王儁,他更加不安,昔年曹操罷官在家,王儁前去探望勸他再次出仕,當時曾囑託:「許子遠貪而好利,樓子伯倔強耿介,若有一日觸怒,還望你念在故舊之情多加容讓。」事到臨頭怎麼全忘了?又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王儁?
樓圭見他變顏變色又不敢看自己,心中的猜測已核實了八九分,長嘆一聲搖頭而去。
曹操心中不寧更覺頭上難受,忙端起剩下那半碗湯藥,一股腦都灌下去——自己作的病自己受,吃苦頭又能怨誰?忍著吧。
遊說周瑜
求神求鬼終究於事無濟,李璫之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曹沖還是夭亡了。幾個月前曹操那可怖的幻想竟變成了現實,那具弱小無助的軀體似乎命中注定一般躺到了棺槨里,終年只有十三歲。
往者已矣,曹操還得強忍悲痛處理焦頭爛額的戰事,這場可惱的戰爭還未結束,周瑜、劉備的先鋒部隊已至江陵,與曹仁、曹洪展開廝殺;孫權大軍依舊圍困合肥;袁術舊部的大叛亂還在蔓延。曹操又調臧霸率青州部南下助戰,任命夏侯淵為領軍將軍,代替自己率領還能勉強作戰的士兵前往廬江平叛,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赤壁之敗喪師數萬,尤其自荊州接收的軍隊幾乎盡數失去,那些逃散未死的北方部眾或至襄陽,或至當陽,或者直接逃到譙縣,大都零零散散失去建制。要把這些殘兵敗將聚集起來,補給輜重重新編製還需一段時日,這必須耐心等待。
或許是命運故意捉弄,恰在此時,有一位曹操徵辟多年想要一睹真容的老賢士來到他面前——河內張范。
張范,字公儀,出身公侯世家,其祖父張歆曾任司徒,其父張延也曾在先朝擔任校尉,被宦官構陷而死。張范與父祖兩代不同,年近古稀卻從未當過官,以恬靜樂道,樂善好施著稱,尤其是他早年拒不肯與袁氏一族結親,更令曹操高看一眼。曹操想召見張范已將近十年,卻始終不能如願。當初曹操收復河內,張范偏偏在揚州避難;平定河北時再次徵辟,張范又在北上途中染病,停留在廣陵,只好派其弟張承代替自己拜謁曹操。張范畢竟年事已高,養了一年多的病,好不容易要啟程趕往許都,他家的子侄又被山賊擒獲了,張范親往賊穴,又是遊說又是懇求,總算要回了子侄。原以為可以放心登程了,沒想到途經揚州又趕上了叛亂,這次老人家毅然決定,冒著戰亂之險直接來沛國見曹操。經過這麼多挫折變故,兩人終於見了面,這可真是亂世之中的一樁奇聞。
曹操當即拜張范為議郎、參丞相軍事,不過對他而言,這場會面頗有些諷刺意味。他原以為自己可以功成名就風風光光,以救世主的姿態傲然接見這位老先生,沒想到張范會在他最狼狽、最悲慘的時候到來。身為當朝丞相本應關照這位鄉野之士,沒想到事情顛倒,反倒成了一位積古的老人特意跑來安慰一個失敗者。
「傳說唐堯之際洪水泛濫,全賴大禹治水解民倒懸,也因而奠定了夏氏基業。為規劃地域考課田頃,大禹將天下之地按土壤之別劃為九州……」張范斜靠在一張几案邊,邊說話邊把玩著手中的拐杖。這位老人瘦骨嶙峋,穿著粗布的長衫,臉上皺紋堆壘,修長的銀髯似雪一樣潔白,講起話來慢慢悠悠,頗似深邃的智者;在張范身邊還侍立著一位三十多歲的文士,乃是名揚江淮的蔣幹蔣子翼,他是聽說張范要去沛國,特意趕來陪同侍奉老人家的。
張范緩緩地講,蔣幹洗耳恭聽,曹操卻耷拉眼皮有些心不在焉。他喘著粗氣靠在几案的另一邊,也在聽張范說教,不過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戰事,以及剛死去的兒子。不知何時起,他竟把這兩件事連在了一起,彷彿是赤壁戰敗導致了曹沖的夭亡,他陷入了急切的報仇慾望中,久久不能自拔,而複發的頭風病更使他日夜煎熬,精神恍惚。張范早就把這位落魄丞相的一舉一動瞧得清清楚楚,卻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這九州之中以揚州最為貧瘠,卑濕水熱土壤泥濘,所以被定為下下等。昔高祖與項羽爭天下,垓下之戰項羽落敗,自稱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江畔。固然是他弒殺義帝,子弟兵喪盡,有愧江東之民,還在於江東並無多大實力。古人言吳越爭霸,闔閭、勾踐何等英雄,其實也不過數千人馬輾轉為戰,遠不及中原霸主,最終不過一時之傑。想那楚國也算泱泱大國,春秋都城在郢,漢初都於下邳,吳國之都乃在廣陵,皆處江北。直至淮南王劉安擊南海國之時,渡過大江尚未遇敵,病死者過半,皆因貧瘠濕熱山越縱橫,至於百姓耕種鋤刨更是所出無幾。那時江東根本就沒有一爭天下的本錢,也從未聽說有人曾於江上征戰。」
曹操聽到這裡倏然抬起頭來。他原本以為這位老先生談什麼玄而又玄的道理,可漸漸話歸正題,論的是江東之事,才漸漸感到他的話可能與自己的失敗息息相關。
張范見他換了一種眼神望著自己,欣然一笑,接著道:「到王莽篡國之時,中原動蕩百姓多遷於江東,才廣為闢田開荒。至孝景皇帝時,廬江太守王景修復芍陂,灌田萬頃。孝順皇帝時,會稽太守馬臻始利鏡湖,再辟良田九千餘頃,從此由會稽郡地界中分出吳郡,江東之地才開始有些興盛,細算起來這不過是近幾十年間的事。」
曹操久久無法解開的心結恰恰在此:「誠如先生所言,我始終不明白,既然江東未為富庶強大,我發十萬餘大軍臨於江表,孫權小兒何敢抗拒不降?」
「老朽要告訴丞相的恰恰在此。」張范嘆息一聲,「我前些年南下避難也曾到過江東,親眼目睹了孫氏之治。孫策雖以兵戎起家,然指掌江東之後折節下士,勵精圖治,遷江淮之人以充民戶,奪山越之土以開耕稼。孫權繼位以來更是效仿中原施行屯田,囤積倉廩以備征戰。張昭、張紘之流,江東人望所在,高潔之士無不影從;程普、黃蓋之輩,披肝瀝膽忠誠無二;那周公瑾可堪文武雙全人中之傑。雄睿之主居其上,忠勇之吏充其下,田畝日增資財日盛。今日江東早不是當年的荒蠻之地啦!」
若是先前有人說這種話,曹操必會將其痛斥一頓,可現在聽來卻只能接受了。他是低估了江東的勢力,在他印象中江東還是卑濕水熱土地貧瘠,卻不知人家勵精圖治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有這樣的實力當然要橫下心來搏鬥。曹操似乎明白一些了,但他仍不願意接受失敗的命運,森然道:「即便江東已強,老夫坐擁北方諸州之大,關西眾將聞風歸順,遼東、鮮卑朝覲不絕,西蜀劉璋遣使奉貢,以天下之大獨對江東,難道還不足以取勝嗎?」
張范並不反駁,轉而道:「丞相自攻戰河北以來歲歲征伐,三年前定青州,兩年前遠涉塞外,回軍之際未加休整又練水戰,去歲先奪荊襄又圖江東,三軍將士難免疲憊,因此才會助長惡疾。古人云『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為國者亦當與民休息,與兵休息,所謂『善為國者,馭民如父母之愛子』。」
這些道理曹操也懂,卻絲毫聽不進去,此刻他腦子裡充盈著偏激與仇恨,時至今日戰爭已不僅是統一天下的問題,曹操更想挽回失去的名聲和威望——曹孟德永遠是正確的,永遠是不敗的,怎麼可能輸?怎麼可能有人敢不服?他猛然站了起來,一邊揉著隱隱作痛的腦袋,一邊踱來踱去。
張范瞧出他心浮氣躁,但還是接著勸說:「老朽懇請丞相以天下為重,休養生息造福吏民,兵戎之事不可急於求成。」
曹操現在心裡就是一個「急」字,怎聽得進良言?只道:「先生見教的是,不過天下未定,此時休息,天下何日方能一統?我還要召集人馬再次興兵。赤壁雖挫尚有敗軍,若聚攏余部再募新兵,仍可得數萬之眾,我就不信區區江東之地這麼難打!孫權不是在合肥么,老夫要率兵前去較量,倘若得勝便可順淮水而下再圖江東!」
張范與蔣幹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曹操陷入窮兵黷武的怪圈裡,簡直有些不可理喻了。
「子翼!」曹操忽然又把矛頭指向蔣幹。
「諾。」蔣幹先前也曾求仕途之路,夢想宣揚教化輔佐聖主,但身處亂世心灰意冷,如今只想做個閉門讀書之人,其實已算不得曹操屬下,可聽到那嚴厲的呼喚,還是不由自主屈身答應。
「聽說你與周瑜相識有舊,可是真的?」
蔣幹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搞不清曹操究竟有何居心,又不敢欺瞞,只好如實回奏:「在下昔日遊學江淮,是曾與公瑾相交。」
「好,我想派你去見見他,勸他投降。」
什麼?蔣幹以為自己聽錯了——打贏了勸人投降還差不多,你打輸了,又憑什麼去勸降人家?
曹操卻煞有介事:「你就以朋友的身份去見見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不要再行無益之事。以區區江東抗拒中原,早晚是會落敗的。老夫覺他是個人才,不忍他功名未遂,只要他肯北上投誠,日後必定不失封侯之位。孫權所恃不過周瑜知兵,若周瑜肯降,江東必定納土。至於大耳賊,勢單力孤一戰可定矣!」
蔣幹實在有些為難,這件事根本無需考慮,去了只能自取其辱。他趕緊跪倒在地:「在下無能,恐不能當此重任。」
曹操毫不通融:「此事成敗與否老夫必不加罪,你但去無妨。」
「非是在下畏難,實是知曉公謹其人,必不肯屈膝於敵。請丞相收回成命。」
「你不肯奉命嗎?」曹操通紅的眼睛已漸漸冒出火光。
蔣幹嚇壞了,情知再不應允禍不旋踵,忙道:「我去!不過……」
「去就好!」曹操一甩衣袖,根本不聽他再說什麼,「我料周瑜也是識時務之人,自會權衡輕重。天下一統戰亂自解,這也是為了芸芸百姓。不過老夫也不能掉以輕心,我現在就去巡視軍營,從明天起調集人馬繼續練兵,一定要與江東拼到底!」說罷丟下兩位客人,昂首闊步出了大堂。
蔣幹領了這麼個受罪的差事,長嘆一聲癱坐在地,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張范以衣袖掩口嘿嘿笑了起來。
「老前輩,您還笑得出來啊?」
張范借著拐杖之力,慢慢站了起來:「聖人言,六十耳順。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事看不開?自古成敗利害不過一時,又有什麼可在意的?」說完還伸手拉了蔣幹一把。
蔣幹借勢而起搖頭嘆息:「昔日我也曾在許都,那時曹孟德也勉強稱得上公正賢明,如今一場敗仗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張范拄著杖小心翼翼邁下台階:「他自官渡以來順風順水再未受挫,已無當年許都初建如履薄冰的那份耐心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思慕天命利令志昏,藐視天下英雄。聽不進良言,不願聽良言,所以偌大一個朝廷只有他一人在處置,當然要栽跟頭。」
「我這差事可怎麼辦呢?」蔣幹追過來攙起老人家胳膊。
張范笑呵呵道:「你只管去,辦事不成也不算無能,就當會會老朋友也不錯嘛。」
蔣幹卻輕鬆不起來:「以他今日之喜怒無常,周瑜不降,他若遷怒於我如何得了?」
「不會的。」張范搖了搖頭,「曹孟德並非庸人,不過是鑽了牛角尖,一時出不來,他早晚會想清楚的。他若果真是個窮兵黷武之人,也不可能兼并諸州走到今天。」
「您的意思是……雖然他一時受挫,可早晚還會統一天下?」
「這老朽可說不好。」張范收住笑容,抬頭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世人只能盡人事,而不可知天命。以曹操之才原可與古之名將比肩,但古人焉知今人之事?又豈會料知江東可成勢力?昔日秦皇、高祖、世祖一統天下,都不曾以江南為慮。雖然曹操輕慢致敗,不過也頗有可諒之處,他畢竟是第一個挫於大江之人。唉!泱泱大江困煞豪傑,自古無不滅之朝,不知千載之下又將有多少英雄望江興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