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曹操的請君入甕之計
深山二隱
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夏,天下戰亂已持續十七載,曾經稱雄一時的袁術、呂布、公孫瓚、袁紹相繼敗亡,打著「奉天子以討不臣」旗號的曹操已成為無可辯駁的中原霸主。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普天之下刀兵四起血流成河,加之災害、瘟疫、飢餓,天下戶籍人口只剩原先的十分之一,無數生靈湮滅於狼煙之中……
不過九州之地甚是廣大,也有戰亂波及不到的角落,幽州右北平郡的徐無山(今河北省遵化市以東,屬燕山山脈)便是這樣一個地方。此處位於右北平郡與遼西郡的交界,由於中原動亂,東北少數民族烏丸趁機擴張篡奪了遼西郡,所以徐無山實際已是漢胡交界。而就在這片山嶺以北還有橫亘東西的萬里長城。
幽州長城名義上是秦朝修建,但其基礎是戰國時的燕長城,歷史已有四百年以上,如今無人駐守缺乏修葺,大有破敗之相。至於襯托它的這片山嶺,層巒疊嶂千岩萬壑,密林蔥鬱荊棘叢生,就更顯得偏僻寂寥了。若在太平時節誰也不會稀罕這等荒僻之處,可眼下世事紛亂,若投身山林間,反而能找到幾分安逸與寧靜。尤其盛夏時節,山間清泉嘩嘩流淌,伴著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叫,儼然一曲動聽的歌兒;山石之上到處是不知名的野花,婀娜多姿芳香四溢,使那一望無垠的險山多了幾分溫和之感……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群山幽谷中藏著一座村莊,那裡阡陌井然,炊煙裊裊,村民過著祥和安寧的日子,與外面的混亂廝殺判若兩個世界。
這村莊恰好隱藏在兩座大山間,谷口有一道縫隙,故而不易發覺。村裡的農田或在山窪或在山腰,零零碎碎卻錯落有致。山麓上是整齊的菜畦和果樹,谷底則是一大片茅草屋,雖然簡陋卻井然有序。房舍間雞鳴犬吠孩童嬉鬧,村民趕著牛羊穿行其中,甚至還有書聲琅琅的學舍——這村莊當然不會是自然造化之功,而是幽州名士田疇率領全族老少在此隱居時花費數年,一點點修葺而成。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幽谷入口和四周山頭上藏有崗哨,不少壯丁手拿槍棒時刻戒備,若有賊寇敢來侵擾,小夥子們立刻一擁而上,立時將其廢命於亂棍之下。
恰在此時,正有一人騎著小驢自羊腸小路顛顛行來。來者三十多歲,相貌英俊,雖然穿的是粗布衣,頭上只有幅巾束髮,依舊難掩其出眾氣質。可能是一路行來走熱了,他敞開衣襟露出胸脯,襯著頷下那副飄逸的長須;手裡敲著根竹杖,嘴裡哼著小曲,再騎著那粉鼻子圓眼的小黑驢——真是逍遙自在。
守村壯丁早望見了,非但沒攔,反而迎過去攙他下驢:「邢先生回來啦!您一路辛苦了吧?」那人只是點頭微笑,牽著毛驢優哉游哉進了山谷。
此君姓邢名顒(yóng)字子昂,河間鄚(mào)縣人,早年也曾博覽群書,為人端正仁義,被推舉為孝廉,家鄉父老還贈他一首風謠,喚作「德行堂堂邢子昂」。不過天下紛亂兵戈不休,他便斷了仕途之願,連當朝司徒趙溫的徵辟都沒接受,跟隨幽州名士田疇過起了隱居生活,整日以田園花圃為樂。光陰如梭一晃數年,耳聞袁氏衰敗曹操興盛,天下安定有望,邢顒閑散多年的心漸漸耐不住寂寞了,因而出山打探消息。
邢顒一進村立刻引來不少村民,有的詢問山外情況,有的問他帶回來什麼東西,有的捧來水讓他解渴,還有些孩子圍著小驢嬉鬧。邢顒支吾應付幾句,掏出幾枚胡餅給孩子分了,便擠出人群往村子深處去了。直走到一座籬笆院前,他把驢栓好,又拍了拍身上的土,直到整理得一絲不苟,這才輕輕推開柴扉:「子泰兄!我回來了!」
他連著呼喚兩聲,茅屋中轉出一位相貌偉岸的隱士來。此人年近四十,身高八尺,膀闊腰圓;一張輪廓分明的寬額大臉,面色黝黑;一副黑褐色的鬍鬚,連鬢絡腮;一對炯炯有神的眸子,眼窩深陷,通關鼻、菱角口、大耳朝懷;雖然只穿了件粗麻的灰衣裳,頭上也只有枯枝別發,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傲人的貴氣。此人見了邢顒不忙開口,先規規矩矩作了個揖——正是曾經的幽州從事田疇田子泰。
田疇就是離此不遠右北平郡無終縣人士,成名甚早豪富一方,被前任幽州牧劉虞聘為從事,也曾盡心儘力報效朝廷。董卓進京天下大亂,劉虞被朝廷遙尊為大司馬,便派田疇去長安覲見天子。當時河朔之地袁紹、黑山交惡,中原有曹操、袁術爭鋒,遍地狼煙道路不通,田疇就帶著表章遠涉塞外,歷經千辛萬苦總算繞道到了長安。待他拒絕了朝廷的賜官返鄉時,才發現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劉虞已被公孫瓚殺死,殘餘舊部都投奔袁紹了。他來到劉虞墓前痛哭一番,又被投入監牢,幸虧不少州郡官員向公孫瓚求情,才算保住性命。逃脫囹圄后田疇對天起誓,要為劉虞報仇,率領闔族數百口親眷遁入徐無山中,開荒種地聚草屯糧,已有十餘年。
「兄長近來可好?小弟有滿腹之言要對您說……」邢顒看見田疇不再矜持了,恨不得把這次出山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告訴他。但田疇似乎對山外的變化毫不關心,只輕輕道了句:「賢弟辛苦了。」
邢顒滔滔不絕:「小弟已將外間之事打探明白。如今曹操盡收袁氏之地,袁譚、高幹相繼授首,崔琰、王修、牽招等人皆已歸降。冀州田租每畝僅收四升,士庶無不稱頌!咱們幽州部將焦觸、張南投降后被封為關內侯,各地縣令仍居舊職沒有變遷,棄官隱居之人紛紛出仕,就連自稱烏丸校尉的閻柔都改為曹操效力啦……」
田疇依舊一臉木然,叫家人備下雞黍濁酒。兩人一對一盞地喝著酒,邢顒侃侃而談喜形於色;田疇始終不置一語,望著籬笆外面,思緒不知遊離何處。
「兄長在聽我說話嗎?」邢顒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哦?在聽……」田疇回過神來。
邢顒這次出山見聞甚多,已有了些打算:「依小弟之見,咱們還是早早棄了這片荒山回鄉去吧。」
「回鄉?」田疇又把目光投向院外,滿眼儘是迷惘,「當年袁紹剪除公孫瓚,也曾派人來請咱們還鄉,還想聘愚兄為掾屬,幸虧我拒絕了。你看袁氏家業如今何在?日月有常,星辰有行,興亡成敗不過曇花一現。」
「兄長之言差矣。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亂一治。』曹操與袁紹不同,奉天子而討不臣。如今他奪取河北,四海之內再無強敵,若南下荊州再取江東,天下太平指日可待!」邢顒滿懷憧憬。
「太平?」田疇一陣苦笑——當年他帶著親眷初到徐無山之時,原打算招兵買馬與公孫瓚作對。怎奈實力懸殊缺乏糧草,只能先開荒種地。後來外面局勢越來越亂,許多百姓攜家帶口逃到山裡懇求收留,田疇一片善心盡皆答應,山裡人口愈來愈多,最後達到五千餘戶。帶著這麼多百姓,吃穿都是問題,何談行軍打仗?眨眼間十多年過去了,莫說公孫瓚,連袁紹父子都敗亡了,劉虞之仇還找誰報?雄心壯志已成過往雲煙,田疇心灰意冷,如今這山裡百姓安居樂業與世無爭,何必再回那個混沌世界呢?
邢顒已看穿他心事,思索片刻轉而正色道:「子泰兄難道只貪眼前安逸,就不顧我大漢子民後世安危嗎?」
「嗯?」田疇木然的臉上泛起了關切之色,「賢弟何出此言?」
邢顒正襟危坐手指東北方向,只說了兩個字:「烏丸!」
這二字不亞如當頭棒喝,田疇恍然大悟——烏丸本是東胡族的分支部落,因最早活動於烏丸山(今東北西拉木倫河流域)而得名,從屬於匈奴。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衛青、霍去病大敗匈奴,將匈奴逐出漠南,烏丸就此臣屬漢族,為大漢監視匈奴活動。王莽篡漢時曾一度叛亂,至光武中興再次歸附,光武帝命他們遷到遼東、遼西、右北平、朔方等邊地十郡,自此與漢人雜居。此後漢朝與羌族、鮮卑衝突不斷,烏丸夾雜其間或戰或降搖擺不定,甚至在靈帝後期還勾結漁陽太守張純發動了一場叛亂,被公孫瓚戡平。劉虞赴任幽州以後採取懷柔政策,因而中原雖亂,烏丸與漢人卻也相安無事;劉虞死後,袁紹為了聯合各方勢力剿殺公孫瓚,更加優待烏丸,不但矯詔冊封多個大部落首領為單于,還以袁氏宗族之女與之結親。這一系列懷柔促使其勢力逐步壯大;加之北方鮮卑也在內亂,更給了他們可乘之機,佔據了右北平、遼西、遼東的大量地盤,篡奪了地方統治權。如今河北已屬曹操,袁尚、袁熙投靠烏丸,他們將各部人馬都集中到遼西,打著為袁氏復仇的幌子,四處趁火打劫,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想到這些事,田疇鐵硬的心又悸動起來,畢竟是大漢子民,也曾以天下為己任啊!
邢顒始終注視著田疇的表情,見他臉龐微微抽動了兩下,又趁熱打鐵道:「烏丸肆虐已非一日,只有將其馴服,幽州百姓才能安穩度日,我大漢邊疆才不至於有患!兄長若是七老八十,小弟也不說這些。可你我皆在壯年,建功立業還不算晚。為國效力乃士人本分,若為曹操獻計除烏丸之患,不但利國利民,倘若僥倖得個一官半職也算報國有門啊!」
田疇聽他有志於仕途,眼神又黯淡下來,默默灌了一碗酒:「入仕為官就算了吧。愚兄閑散已久,早沒這個念頭了……」
「兄長不為自己想,也得為此處百姓想一想。在這深山老林里窩著,何年何月才算盡頭?老人至死不能魂歸故里,孩子們到現在都不知道山外面什麼樣,不能出去報效國家造福於民,你教他們讀書明理又有何用?人總是要出去闖的,這小山溝不可能關他們一輩子呀!」
田疇的表情異常痛苦——這片山真的很奇妙,剛來的時候只想秣馬厲兵殺回去報仇,可隨著歲月變遷又開始依戀這個地方,甚至開始害怕外面的天下。不過田疇也明白,這種日子早晚會有盡頭,沒有任何一個角落能擋住外面那個世界,直面現實的日子早晚會來……
「賢弟說得對,早晚會有那麼一天。你乃民之先覺者。」
「您同意出山了?」邢顒費盡說辭總算打動了他,「既然如此,速速收拾行囊,咱們明日就去鄴城拜謁曹公!叫村民們……」
「別急。」田疇擺擺手,「袁紹、袁尚父子都曾徵辟過我,我風聞他們為人傲慢沒有答應。料想曹操如今兵強馬壯,待人接物也不外乎如此,還是不要草草行事的好。」
「兄長偏見。袁本初自恃四世三公割據河北,可曹孟德乃是當朝司空,奉天子以討不臣。聽聞他禮賢下士廣攬奇才,你我兄弟若去,日後必得朝廷重用。」
「朝廷?」田疇不禁冷笑,「當今天下哪還有朝廷?袁紹在世時憑藉兵馬之盛自作威福,如今曹操也走到這一步了,從古至今官位權勢最能移人心志,仕途中人誰又能真的謙恭守本一輩子?就拿賢弟你說吧,隨愚兄隱居多年,我以為你淡泊名利不問世事了,可現在還不是想再尋進身之階?」
邢顒被他噎得一時語塞。
此時天色已漸漸黑下來,幽深的山谷中更是暗淡無光,阡陌茅舍已融化在一片朦朧之中。田疇拾起筷箸,心不在焉地敲打著案頭的瓦罐,好半天才道:「這樣吧,煩勞賢弟再辛苦一趟,先去見見曹操,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樣人,回來之後咱再商議。古人云『飢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曹操若真禮賢下士愛惜百姓,愚兄自當前往;他若是驕縱蠻橫之徒,愚兄寧可老死在這山裡,也不為其獻計獻策。我田某人不能幫殘暴不仁的奸賊!」
話音未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犀利的狼嚎聲。「不好!」田疇猛然起身,抬頭環視黑黢黢的山林,「上月趕走的那群狼又來了。趕緊叫村民點起火把,組織壯丁上山打狼!」
村子里霎時間喧鬧起來,不少小夥子已拿好棍棒準備出動了。邢顒連連搖頭:「這鬼地方,三天兩頭跟豺狼虎豹爭鬥,何時算個頭?還是儘早遷出去好。」
一片昏暗中瞧不清田疇的表情,只聽他那低沉的嗓音答道:「豺狼虎豹並不可怕,真正可怖的是人心。這世上的人雖然生得體面,但卸下偽裝后比禽獸更狠毒!」
海疆之戰
青州沿海波浪滔滔,潮聲陣陣。尤其在這個深秋的季節,猛烈的西風嗚嗚襲來,與滾滾海浪相得益彰,礁石間時而激起幾道巨浪,似水龍般攀升數丈,繼而重重拍響在海灘上……不過今天在海邊進行的這場激戰,遠比這澎湃的景緻更驚心動魄。
袁譚雖然已被誅滅,但青州的戰火併未熄滅。遼東太守公孫康不亞於其父公孫度,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他趁曹操西攻高幹之際派部將柳毅與海盜頭子管承勾結,發兵渡海妄圖搶奪青州。黃巾餘黨在濟南舉兵趁火打劫,幾度降而又叛的昌慮太守昌霸也跟著反了。幾路叛賊互相策應愈演愈烈,終於惹火了曹操。他親率大軍前來征剿,三戰三捷,如今已將柳毅、管承的主力部隊逼到了海邊。
這儼然就是大決戰了,曹軍連連得勝氣勢正旺,遼東軍窮途末路背水一戰,雙方將士都鉚足了勁兒,兩軍陣營宛如兩條巨龍緊緊纏繞起來,乍看之下分不清敵我,所有人都舉著兵刃奮力廝殺,時而迸發的血霧隨風飄散,給整個海灘都蒙上了慘烈之色。喊殺聲、嚎叫聲、兵刃相撞聲不絕於耳,與遠處浪潮聲攪在一起,宛如一曲蕩氣迴腸的悲歌……
邢顒就陪著曹操坐在戰場以西的一座小山丘上,眼前激烈的廝殺看得他心驚肉跳。一介文人哪見過這等陣仗?邢顒手心裡早攥出了汗,又驚又怕,竟還有幾分刺激之感,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其實何止是今天,自從辭別田疇二次出山,每一天都跟做夢似的。
他離開徐無山先去了鄴城,由於曹操領兵在外,未能如願得見。不過那位留守的大公子曹丕真是殷勤好客,又是賜宴又是贈金,硬是一連挽留了半個多月,最後才派人把他護送到青州。
到了青州大營更了不得,軍師荀攸、祭酒郭嘉、諫議大夫董昭、參軍仲長統帶領所有掾屬列隊相迎,又是一番接風洗塵。邢顒在深山住了多年,原以為外間之人早把自己給忘了,沒想到曹營還有人記得,依舊把他奉若上賓,當下感動得無以言表。在營里閑住,吃喝倒是不愁,惜乎還未能見到曹操,直到今早董昭跑來說曹公有意召見,於是就被糊裡糊塗送到了戰場,陪同觀賞這場大戰。
邢顒對這位當朝三公「周到」的安排既覺怪異又感奇妙,更對其產生了興趣,時而觀望戰場,時而側目瞥向左邊帥位——曹操身穿赤金鎧甲,外系大紅征袍,頭頂赤纓兜鍪,腰佩青銅寶劍;往面上觀,一副蒼色長髯,皺紋不多白淨面皮,稍有些塌鼻樑,但一對濃眉宛若雁翼,一雙鷹眼神光犀利,周身上下透著精明強悍。
然而就在曹操左手邊,還有另一位被邀請觀戰的「貴客」,他的感覺可比邢顒差多了。此人名叫陰溥,乃是益州牧劉璋帳下從事,奉命到許都覲見天子,說是來見天子,其實是拜謁曹操。蜀中自劉璋之父劉焉就開始割據自守,與朝廷不通音訊已十餘年,曹操遷都許縣復立朝堂都不曾來賀。可現在不來不行了,曹操已統一河北,若再不來表示表示,惹惱了這位司空大人可不是鬧著玩的。不過曹操顯然對這種臨時拜神的行為不滿,在戰場邊接見使者,這不就是示威嗎?故而陰溥忐忑不安,望著遠處奮力搏殺的曹軍將士,簡直如坐針氈。
偏偏這個時候,曹操開了口:「尊使看我軍氣勢如何?」
陰溥當然得誇:「曹公所率乃是朝廷王師,各個英雄勇不可擋!」
「哦?你們還知道老夫代表朝廷?」曹操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問道,「當初遷都之時劉璋為何不派使者?發下檄文討伐袁術之時你們為何不派兵?坐困官渡朝不保夕之際你們怎麼不來?如今河北平定許都穩固,你們眼中又有這朝廷了。到底心懷社稷牽挂天子,還是怕老夫手下的兵啊?」
陰溥又羞又怕,忙解釋:「並非劉益州藐視朝廷,只因蜀地偏遠,漢中又有米賊斷道,故而遲遲……」
「哼!」曹操越發挖苦,「昔日馬騰、韓遂兵犯長安,劉焉與之串通一氣,派遣五千兵馬為虎作倀,又命劉范、劉誕二子為內應。那時怎麼沒有米賊斷道?難道蜀道之上有惡鬼,只許作亂之人通過,就不許覲見天子之人通過?」
劉焉勾結馬、韓是不爭的事實,陰溥不敢狡辯,實話實說:「那時米賊張魯尚未謀反作亂。」
「好個謀反作亂!卻不知謀反作亂的究竟是誰?」曹操早把蜀中之事調查得一清二楚,「張魯本是劉焉麾下,受其驅使攻殺漢中太守蘇固強佔其地,說是米賊斷道,實是替劉焉守衛蜀道,阻擋朝廷之兵。不過這幾年與劉璋反目,才割據漢中自作威福。你以為老夫遠在中原,就不知其中詭計嗎?」
曹操把劉焉的老底揭了,陰溥再也坐不住了,身子一歪就勢跪倒他腳邊:「明公所言卑職不敢反駁,但老州牧過逝多年,劉益州本性純良,繼任以來厚待百姓,未敢擅動干戈,派卑職覲見天子、結好明公也是出自一片誠心,請明公體諒!」說劉璋本性純良倒不假,但未敢擅動干戈並非自覺有愧,而是他懦弱無能,沒他爹那等興風作浪的本事。
「這幾句話還算對得起良心……起來吧!」曹操雙目直視著戰場,口中卻對他道,「我給你們指條明路。古人云『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只要劉璋尊崇朝廷,與老夫共進退,何愁沒有好歸宿?你回去后替我轉告他,老夫為政功過分明,不會以其父之罪加於其身,只要聽從朝廷號令,天下平定之日進可裂土分茅,退不失封侯之位,我保他兒孫富貴,也保你們蜀中士人的日後前程。」
「是。」陰溥重重答應一聲,「在下把這話牢牢記在心裡,定不負明公之託。」說罷就要告辭,這地方一刻都不敢多呆了。
「且慢!」曹操叫住他,換了一副和藹的口吻,「遠道而來不容易,老夫不能讓你白跑。我上表天子加封劉璋為振威將軍,贈其兄劉瑁為平寇將軍,你去許都領取詔書印綬,也好風風光光回去復命。」
可真是冰火兩重天,剛才挨了頓責難以為性命堪憂,哪知這會兒又有封賞。捧這兩枚大印回去,劉璋豈能不賞?陰溥喜不自勝,二次拜倒連連叩首:「多謝曹公,在下回去后一定勸我家主公歸附朝廷,賦稅差役歲歲不絕……」
「好了好了,這等話回去跟劉璋說吧。」曹操擺擺手,不耐煩地將他打發了。
他二人說話之時,邢顒始終在旁邊瞧著,見陰溥歡歡喜喜下山而去,這才一挑大指:「曹公高明!」
曹操微微一笑:「哦?先生過獎了。」
「非在下諂媚,明公乃老成謀國之人。」邢顒娓娓道來,「劉焉、劉璋父子割據已久,陰溥此來焉能推心置腹?明公故意危言恫嚇又加以小惠,以示功過分明既往不咎,為的是消除芥蒂,叫此人回去大倡朝廷恩德,促成劉璋歸順。」
「哈哈哈……」曹操捋髯大笑,「先生能看清老夫這點手段,可見先生更是高人。」
「不敢當。」
「其實益州劉璋畢竟是個平庸之輩,也沒有什麼野心,故而老夫才設法爭取。若是他圖謀不軌意欲禍亂天下,那我就不費這番唇舌了。對待那樣的狂徒嘛……」曹操說了一半,猛然抬手指向戰場。
邢顒這才注意到,僵持的戰場起了變化。遼東軍在曹兵強烈攻勢下節節敗退,一隊英勇的曹軍騎兵撞進敵群,哪裡人多就往哪裡沖,不多時就將敵人沖了個七零八落潰不成軍。有人驚恐地高叫著:「柳都督被斬啦!」遼東軍將領戰死,士卒頓失戰意棄刀欲逃。可逃跑哪這麼容易?曹軍一擁而上屠刀並舉,把遼東軍分割成好幾塊,恣意砍殺著。霎時間紅光陣陣,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血泊,身首異處的屍體被踩得血肉模糊。眼見這一個個包圍圈越來越小,直到曹軍歸攏一處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歡呼——敵人已被殺盡了!
邢顒早看得汗如雨下,不禁喃喃道:「真乃虎狼之師也!」
曹操只是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拍拍驚魂未甫的邢顒肩頭道:「該回營了,請先生與我並轡而行。」
邢顒這才緩過神來,連忙起身:「草民不敢。」畢竟他是個白身,豈能與當朝三公並轡。
曹操不由分說抓住他手腕:「常人安於故俗,豪傑率性而為。世間禮法豈為我輩所定,您可是老夫的貴客啊!」
邢顒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心裡卻美滋滋的。
禮賢下士
一介布衣的邢顒被曹操拉著並轡而行,眾將掾屬都要閃避左右。得勝之師高唱凱歌,不多時就回到了大營。
現在的曹軍已今非昔比,嫡系舊部加上新歸附的河北之眾,兵似兵山將似將海,供曹操差遣的將官文吏宛如一個小朝廷,最近還來了不少地方官,中軍帳里容不下,早在營中搭起臨時帥台。這座台足有一丈多高,左豎白旄右掛黃鉞,只有一個獨座、一張帥案。
曹操下馬入轅門,直接就登了台,轉身吩咐:「帥台之上添座,請邢先生休息!」
邢顒嚇一跳,越發不敢僭越。一旁走出諫議大夫董昭,笑盈盈道:「邢先生,既來之則安之,快請上去歇息吧。」仲長統、郭嘉也來勸,邢顒推脫不過,半推半就登台,作了個羅圈揖,在一旁杌凳上坐了。
這會兒滿營文武都站著,除了曹操只有他一人有座,這面子還小?邢顒也漸漸放開了,望著下面密密麻麻的屬僚,其中不乏熟面孔,昔日袁紹帳下王修、李孚、令狐邵等皆在其列,已故尚書盧植之子盧毓、河內名士張范的胞弟張承也在其中。這些河北有頭有臉的人物,如今都在他腳下,邢顒頓覺榮耀,沉睡多年的仕途之夢也被徹底喚醒了。
安排完畢曹操落座,就見一員凈面長須的中年將軍出班跪倒,手裡還捧著個圓鼓鼓的包裹:「末將于禁擊潰東海叛軍,已將叛賊昌豨斬首,首級獻上請主公過目!」昌豨本是昌霸匪號,于禁如此稱呼,足見輕蔑之意。
親兵接過人頭捧上帥台,曹操並不正眼打量:「老夫聽說昌豨糧草告罄,乃是主動投降。文則為何不請我命,私自將其斬首?」
于禁畢恭畢敬:「主公有令,圍城而後降者不赦。」
曹操手捻須髯道:「圍而後降法雖不赦,但囚而送之也未為違命。況且昌豨與你是泰山同鄉,幾路大軍圍城,他單向你投降,必是想借你這老鄉的面子向老夫乞活。文則不徇私情固然是好,但如此先斬後奏,就不怕世人說你刻薄無情嗎?」
于禁雙手抱拳信誓旦旦:「奉法行令乃事上之節,昌豨雖是同鄉,末將豈敢因私失節?再者,昌豨賊心不死,這已經是他第五次叛亂,若再饒恕豈不是長寇之志?恐天下人以為主公執法寬縱,日後稍不如意便舉兵叛亂,造反兵敗又投降苟活。如此循環往複天下幾時能安?」
曹操自然明白這道理,但小小一個昌豨,麾下不過千八百人,真想取他性命早就取了,豈容他造反五次之多?曹操已決心更進一步邁向皇權,所以要彰顯仁義籠絡人心;留一個造反五次仍被寬恕的人,其實也是個幌子,可以藉此向天下人展現自己的胸襟是多麼寬廣。
于禁雖是武將卻心細如髮,一見曹操那微妙的表情,已將其所思所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趕緊把話說周全:「誠然主公恩澤四海,懷仁恕之德,然天下之大總有冥頑不靈之徒。明辨是非者感激主公之良善,不明事理者興許還說咱用兵無能,五攻昌霸而不下呢!既然如此,刻薄之名就由末將擔任。只要主公能掃滅狼煙克定四海,末將肝腦塗地在所不惜,非議誹謗又何懼哉?」
這番話既歌功頌德又表忠心,完全不像一個武夫說出來的,曹操連連點頭:「文則忠心可嘉!此事既不怪老夫寬縱,也不怪文則苛刻,要怪就怪昌霸慮事不周。單向文則請降,豈非命耶?叛亂誅滅理所應該,為文則記一大功!」
曹操倒是滿意,其他將領聽了卻不舒服,都覺于禁諂媚得太露骨。說什麼肝腦塗地,不懼非議,難道除了他,別人就不是忠臣嗎?張遼就站在於禁身旁,他與臧霸、孫觀、昌霸頗有舊交,早覺于禁心機太毒,見其朗朗大言賺來功勞更不服,忙出列高叫:「末將也有捷報!方才我斬了賊軍都督柳毅,人頭在此!」
張遼不似於禁那麼拘謹,根本沒把首級包起來,就攥著髮髻舉給曹操看。這人頭剛斬的還熱乎呢,滴滴答答直滴血。諸文士一見此景無不皺眉,有的以袖遮面,邢顒在上面都覺揪心;張遼卻毫不在意,還特意轉身,把血淋淋的人頭在於禁眼前晃了晃,鬥氣意味十足——你立功是人家投降,你翻臉無情把人家宰了,我這個可是兩軍陣前砍來的!
于禁冷笑一聲垂下眼瞼,也不與張遼理論,默默退了回去。曹操卻仰天大笑:「好!方才敵軍大亂,我就猜想立功的是你。老夫聽說柳毅曾勸公孫度父子僭稱『遼東王』,可見也是個無法無天之人。殺得好,給文遠將軍也記一大功。」
「多謝主公!」張遼喜形於色,卻又道,「柳毅雖死,海盜管承卻逃了,末將願討一支令箭,再去擒殺此賊。」
「且慢!」東邊青州地方官中走出一人,「卑職有下情稟報。」
曹操閃目觀瞧——乃是長廣太守何夔何叔龍。長廣本是一個縣,正因為管承、柳毅等在此作亂,才特意改縣為郡加強治理。想必何夔要說的話與討賊事宜有關。
果不其然,何夔直言不諱:「卑職想請主公暫停用兵。」
「為何?」
「沿海島嶼零星散布,管承流竄多年熟悉地理,恐我軍貿然行動非但不能將其抓獲,反而促其流害他方。再者,管承之眾雖為海盜,但其中摻雜不少漁民。袁譚為政盤剝民財,逼得他們沒生路才淪落為賊,其情甚為可憫。卑職手下有個郡吏名喚黃珍,早年與管承頗有交往,卑職請求派他出海遊說管承,若能使其歸降,則賊化為民沿海自安。」何夔說的輕巧,心中卻暗暗打鼓,不禁伸手往衣袖裡掏——他出身豫州豪族,為政理念是充分利用豪族,能不干預盡量不干預,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雖然有些成效,但這畢竟與曹操抑制土豪錙銖必較的為政風格背道而馳;現在他公然阻兵,心中豈不忐忑?何夔外任之前也曾在司空府為掾屬,深知曹操易怒,手下辦事若不如意往往痛斥杖責。他又是名流入仕,把臉面看得比命重要,絕不願人前受辱,所以在袖子里揣了瓶毒藥,萬一曹操下令杖責,他馬上飲葯自盡!
曹操思忖片刻,點頭讚許:「此乃仁愛之心啊!既然如此,招安之事就由你全權處置。」
何夔這才鬆開藥瓶,長出一口氣:「卑職遵命。」
該處置的也就這些,眾人再無話,曹操遍視文武,語重心長道:「眼下柳毅、昌豨授首,招安管承之策已定,臧霸、孫觀等也已兵進濟南,叛亂不久將定。青州穩固之後,廢除八大諸侯國的奏議也可以順利執行了吧!」他已有篡漢自立之心,除了儘快統一天下,廢除漢室諸侯國也是不可或缺的步驟。這次曹操一口氣要廢齊、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濟北、平原八大郡國,表面上沒人敢說什麼,私下卻議論得沸沸揚揚。今天主動提起此事,所有人都覺意外,低下頭靜靜聆聽。
曹操掛著一臉真誠,不溫不火往下說:「最近朝廷和軍中都有人議論,說老夫廢國為郡別有用心。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即便有人不理解,老夫依舊要這麼做。昔日光武帝之所以分封諸侯王,不僅為了厚待宗室,更要讓他們拱衛朝廷安定百姓,因此凡郡國長官不稱『太守』卻稱為『國相』,就是要他們輔佐諸王搞好政務……黃巾之亂以來,宗室諸王非但不能奮起救國,反而畏首畏尾。當初張角造反,常山王劉暠、下邳王劉意不顧社稷棄國而逃,成了全天下的笑柄!像他們還配裂土分茅嗎?還有些諸侯王過世已久,天下動蕩又尋不到嫡系子孫,所以不得不廢。沒有國王的地方還稱郡國,甚至養一幫沒用的屬員,這是浪費國力民財!」
話說至此曹操覺得理由已經夠充分了,又開始往回收:「當然,有廢就有立。前幾日我派人多方查訪,在民間找到了已故琅琊王劉容之子,名叫劉熙。此人雖非劉容嫡子,但恭謹守禮寬厚有德。老夫已上表朝廷,令其繼任琅琊王,恢復郡國繼承祖業。也叫天下人看看,曹某人公正無私並無僭越之意!」此事另有隱情,曹操一次廢掉八個諸侯國,若不象徵性地立一個作陪襯,恐怕會招致太多非議;再者,昔日他奉迎天子至許都,多得已故侍中劉邈之力,琅琊王劉容是劉邈的兄長,劉熙是劉邈的親侄子,因此這也是投桃報李。若換了別國,曹操豈會有這份善心?
邢顒也不曾在朝為官,自然不解其中隱情,滿心以為他公正嚴明不畏非議;又聯繫到這些天一系列所見所聞,甚覺曹操是個有威有德智勇雙全的國家棟樑,已下定決心出手相助,暗笑田疇太過謹慎,叫自己來觀察試探真是多此一舉……
曹操一邊踱著步子,一邊侃侃而談,說到最後似乎不經意間走到軍師荀攸身前,提高了嗓門:「該廢的要廢,該立的要立,此乃萬世不變之理。什麼時候該做什麼,老夫心裡有數。希望你們也能想明白,莫要辜負了咱們戎馬半生的情義……散帳吧。」他說了半天,唯有最後這幾句才是由衷之言。
「諾。」眾文武各歸各營,荀攸也低著頭晃晃悠悠離去了。曹操看著他背影長出了一口氣——當年共同創業的荀彧現在成了朝中反對他踏上皇帝寶座的最大阻力,荀攸是荀彧族侄,又身居軍師頗具威望,不得不敲敲邊鼓……愣了片刻才想起帥台上還坐著一位呢!回頭一看,邢顒已經下來了,沖他深施一禮:「明公所作所為令在下大開眼界,料敵決勝,折節下士,明斷賞罰,不愧為當朝良臣名將。」
「先生何必如此謬讚?老夫愧不敢當。」曹操連連擺手。
邢顒佩服得五體投地,更被他的禮遇感動得心馳神往,早已拿定主意吐露來意:「實不相瞞,在下此來並非尋常拜會,乃為征伐烏丸之事。」
「哦?真是巧合!」曹操捋了捋鬍鬚,「老夫也有此意,但烏丸與袁尚屯軍之地乃在柳城(今遼寧省朝陽縣),距無終縣六百里之遙,一路山川險惡,我軍雖眾既無糧道又不識地形,該如何進軍?若有熟悉道路之人充任嚮導就好了……」
邢顒後退兩步大禮參拜:「若明公不棄,在下願意引路!」
天下豈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曹操正缺個嚮導,就有個嚮導自己冒出來?邢顒實是中了曹操的圈套!
問題就出在落腳鄴城的那半個月。曹操不在鄴城時,名義上是曹丕留守,其實軍務歸監軍校尉荀衍掌管,政務由長史崔琰處置,他不過是個百無聊賴的坐纛公子;早聽人言「德行堂堂邢子昂」,邢顒到來可算讓他逮到一個表現自己禮賢下士的機會,所以擁彗折節招待殷勤。可日子一久,曹丕發覺邢顒似乎帶著一個很大目的而來,加之劉楨、阮瑀那幫精明之人日日與其暢談,發覺他總會提到烏丸,便已揣摩到來意。
曹丕得知其中緣由,早暗地裡一封書信打發到曹營。曹操與董昭定計,做了詳細安排。所以邢顒來了才會列隊相迎,又是觀看軍威,又是榮耀登台。即便邢顒小有名氣,又豈會有這般殊榮?其實連這帥台都是董昭前一天才搭建的,曹操為的就是得一嚮導,助成出軍烏丸之事。
曹操費盡心機已然得手,嘴上卻還要佯裝不知,雙手相攙道:「哎呀呀!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先生識得去柳城的路?您願為嚮導,老夫求之不得。」
「我在徐無山居住多年,此間道路早已摸清。若出山循西,經令支(今河北省遷安市),過肥如(今河北省盧龍縣),順小路沿海而進,便可兵至柳城。憑明公甲士之眾、兵戈之利、懷柔之德,破烏丸不過舉手之勞。」
「此功若成,皆先生之力也!」
「不敢,」邢顒又道,「在下不過稍識道路,若要克敵制勝還需一人。昔日幽州從事田疇與我同隱山中,此人不但熟識地理掌握山川,對烏丸風土人情、俗世習性、部落內情更是了如指掌,若再得他相助,更勝在下十倍!實不相瞞,就是他叫我來拜見您的呀!」只因他一時高興,把田疇也給賣了。
「好!」曹操撫掌大笑,「莫非遠涉塞外獻表西京的田子泰?老夫久仰大名,曾聞袁紹父子屢辟不從,該如何請他出山?」
邢顒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先生痛快!」一切皆如曹操所願,這場辛苦總算沒白忙。
董昭在一旁看著,似乎嫌曹操還不夠殷勤,也跑過來湊趣:「主公又要如何款待邢先生?」
這句話給曹操提了醒,於是接著客套:「在中軍帳設宴,老夫親自與先生把盞。」
董昭跟著幫腔:「邢先生有所不知,曹公頒布禁酒令,本來不準飲酒。就因為您來了才破例,您可不要辜負這一片厚意啊!走走走,咱們邊飲酒邊商量用兵之事。」他在後面推,曹操在前面讓,把邢顒哄得五迷三道喜笑顏開。
三人說說笑笑要進大帳,又見校事趙達跑了過來,附到曹操耳邊低聲道:「盧洪自許都傳來密報,前幾天侍御史陳群上書,要求朝廷討論改革刑律。刑律乃國之要典,豈能隨意變更?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針對您的陰謀?主公不可不察。」校事的差事就是監視百官言行,暗中向曹操通報,趙達是昨天夜裡才從許都趕來的,聞知散帳,趕緊來打小報告。
曹操沒搭理趙達,親手掀起帳簾,叫董昭陪邢顒先進去,這才轉身道:「你弄錯了,改革刑律之事是老夫吩咐陳群去辦的。」
趙達暗暗心驚——校事的差事夠隱秘了,可曹操有些安排竟連自己都不知道!又不敢多問,如實稟奏道:「陳群上書要求廷議,荀令君卻以不合時宜為由壓下沒辦。不知怎麼走漏了消息,孔融突然在朝會上提起此事,又跟郗慮當殿鬧起來,氣得荀令君提前結束朝會草草收場。」侍御史陳群與太中大夫孔融本是忘年交,但自被曹操闢為掾屬迅速提拔,便與孔融逐漸疏離;光祿大夫郗慮與孔融素來不睦,他倆一個是鴻儒門生,一個是聖人之後,互相瞧不順眼。
曹操聞聽朝會上出了亂子,非但不怒反而幸災樂禍:「鬧得好!叫他們鬧吧。因為這點兒事鬧起來,也就無暇再管老夫的閑事了。這件事你們不必過問,日後自見分曉。」
既不讓管,趙達還有何話說?退後施禮道:「主公深謀遠略洞悉秋毫,我等杞人憂天……」說著就要告退。
「慢!」曹操把他叫住,「有件事知會你一聲。昨日我已任命高柔為刺奸令史,以後你和盧洪名義上算他屬下,可是有機要之事仍舊直接向我稟報。」
趙達甚是不快——曹操曾承諾,他與另一位校事盧洪誰辦事用心就能擔任刺奸令史,現在憑空來個高柔就把位子佔了,怎不窩火?但趙達素來面善心狠,當著曹操面更不敢流露半分不悅之色,只訕笑道:「屬下謹遵主公吩咐,以後跟著高令史效力朝廷好好辦事。」
「你說什麼?」曹操瞪了他一眼。
趙達自知語失,趕緊改口:「是效力主公好好辦事。」
「嗯,這才對。給盧洪寫信,叫他把孔融給我盯住……」曹操剛說到這兒,又見郭嘉領著華佗走過來,忙收了口——郭嘉倒還罷了,華佗還不夠聽他秘密的資格。
郭嘉作揖陪笑:「主公,華佗先生妻子染病,急需他回去救治。您也知道他是個老實人,不好意思向您開口。讓我幫忙討個人情,就准他回鄉吧。」
曹操笑了:「這有何不便開口?先生這幾年出力不少,連老夫的頭風都治好了,難道自家人生病反倒不能去治?我贈先生一筆路費,待尊夫人病情好轉再回來供職。」
「多謝曹公!」華佗恭敬施禮。
曹操抓住他手腕,低語道:「你為老夫和內人所配之葯甚好,卞氏又身懷有孕了。真沒想到年過四旬尚能孕育,真成了老牛產麒麟啦!早去早回,老夫可離不開你。」說罷又招呼郭嘉,「你來得正好,陪我們一同飲酒。」
郭嘉推辭道:「屬下這兩天脾胃不適,有公仁陪您就好。」
曹操也覺出郭嘉最近瘦了不少,卻沒太往心裡去:「不飲酒來湊個熱鬧也好啊。」
「屬下還是不湊這熱鬧了,回去想想用兵之策。」
「你啊!不是最喜歡熱鬧了嗎?怎麼轉性了?」曹操與他玩笑慣了,「人無緣無故轉性可就快死了,你小心吧!哈哈哈……」說著話仰面大笑進帳了。
華佗頗有些尷尬:「奉孝大恩大德,老朽今生今世不敢忘懷!」說著話深深一揖。
趙達還在一邊站著呢,郭嘉唯恐他瞧出什麼破綻,強顏歡笑:「區區小事算不了什麼,先生快收拾東西吧。再過些日子,天一涼可就不好走了。」
「唉……」華佗話裡帶著點兒顫音,「那我就走了……奉孝多多珍重!」說罷狠狠心扭頭去了。
趙達瞧了個迷迷糊糊:「這老傢伙怎麼回事?又行禮又要哭的,還給別人看病,我看他自己就有病!」
郭嘉趕緊遮掩:「咳!一個治病的小吏沒見過什麼世面,我替他說了幾句好話,就拿我當恩人了。」
「可能是我干這份差事干久了,瞧誰都有毛病吧。」
「你是不是瞧我也有毛病?」郭嘉瞥了他一眼。
「不敢不敢,賢弟何等英才?」趙達深知郭嘉是曹操器重的大紅人,不敢輕易招惹,「大家都說你是高人,有件事愚兄正想向你請教。那新任刺奸令史高柔什麼來歷,為何受主公青睞?」
「青睞?」郭嘉搖頭苦笑,「哪有什麼青睞,我看主公是故意整他吧?高柔乃是高幹從弟,當初咱們兩伐河北險些毀於高幹之手,主公豈能不恨?主公讓他當刺奸令史,名義上是你們頭子,卻沒有實權,可你們辦的缺德事旁人還要算到他頭上,動輒得咎,日子豈能好過?」郭嘉瞧不起趙達,跟他說話完全一副輕蔑的口吻。
趙達早就習慣了沒皮沒臉,也不在意:「這麼說我日後可得好好伺候伺候這位高令史嘍?嘿嘿……」
「你少干點兒缺德事吧!」
趙達掩口而笑:「若沒狀可告,愚兄指望什麼升官發財?剛才我看華佗神情有異,可能逃役不回,那老兒若真跑了,賢弟為他講情豈不受牽連?我幫你個忙,派幾個人監視他。你看如何?」
趙達本想討好郭嘉,哪知郭嘉把眼一瞪:「胡說!不許你這瘋狗胡亂咬人!別跟我一口一個『賢弟』,咱倆沒交情!再敢多言,我叫主公撕了你的皮!咳咳咳……」
「是是是。」趙達見郭嘉急得直咳嗽,趕緊灰頭土臉躲開了——郭嘉是曹操眼前的大紅人,得罪親爹也不敢得罪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