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的蘋果
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尋寶之旅。我不知道說這句話的是誰,也許是男,也許是女。其中寶物的定義是因人而異的,對拿破崙而言是榮耀,對史達林而言是權力,對屠殺了六百名處女並吸干她們鮮血的匈牙利「女吸血鬼」伊莉莎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而言是青春與美麗。
十幾歲的我曾經相信自己的潛力有無限大,但進入三十歲后終於了解自己的手掌有多大,適合什麼樣的寶物,我的手拿不起世界和宇宙。
說到我現在手上的東西,目前右手是昨天剛出版的周刊,右手是倒滿黑咖啡的馬克杯。走在日本的街頭,處處可見這十數年日益壯大的產業,但在國內的我是個居無定所的無業游民,連居民卡也搞不清在哪裡。因此我現在是寄宿在我大學學弟,也是工作上的夥伴泉田滿在日本品川車站附近用來做為地下基地的高級公寓。
「三陸海岸線日本的百慕達三角洲?財經界大享連同私人飛機下落不明」
我看著這個顯然以幸災樂禍的心態寫出的標題輕啐一聲,並不是我正義感強烈,而是熟人的死訊成為滿足眾人好奇心的目標,實在令人相當不快。
報導內容敘述經營不動產和觀光事業的東方興發股份有限公司的老闆中城弘之,在一場私人雙引擎飛機事故中失蹤,經過兩星期仍然下落不明,目前已視同死亡。
天候穩定的五月,一架飛機不著痕迹地消失在太平洋上空,機上有中城弘之,兒媳牙子,秘書與駕駛員四人。他們從調布機場起飛,打算由上空巡視東方興發在三陸海岸計劃興建海洋遊樂園的工程預定地——經過兩星期到現在一直沒有返家。
海上保安廳花了十天搜索,最後以「事故原因不詳」收場,還舉行了一場形式上的葬禮。由於這個事件相當出名,連國外的電視也有報導,有一天我在曼穀日本料理店點了一盤涼麵后攤開桌上的報紙,赫然看見伯父的名字時簡直是晴天霹靂,於是我當天便搭上飛往日本的班機。
中城弘之是先父的哥哥。
伯父為人很好,只有一點,與其說是缺點,還不如說是怪癖來得恰當。他喜歡吃栗羊羹配鮮魚,再暢飲辛辣日本酒;如果不奉陪他還會不高興,所以我總是連哄帶騙安撫腸胃的抱怨,硬和伯父作陪。
我喜歡伯父勝過自己父親,而伯父也經常找我這個侄子聊天多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晃司。
「我的夢是純藍色的。」
伯父如此說道。純藍指的就是——海洋與天空。
伯父所擁有的十八棟飯店裡有十四棟在海岸,其它四棟分別位處十和田湖、野民湖、奧多摩湖、詢訪湖畔,全部蓋在有水的地方。
對伯父而言,將來在小笠原諸島蓋滿機場、飯店、遊艇碼頭、海洋博物館、別墅村等遊樂設施是他畢生追求的寶物。截至目前,八字已寫下一撇,但人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泉田慢吞吞地走進客廳,他比我早一星期回國,完全與此事無關,難得加國一趟的他看樣子已經充分享受日本佳肴和女人的了吧。
「學生,我看你差不多該出門了吧?你說過你那個晃司表哥最不喜歡別人遲到。」
別聽泉田好像滿口關西腔,他其實是千葉縣人。他身高比我矮五公分,體重卻比我重八公斤,個性與體格都給人一種圓滿隨和的印象,但自從十三年前我離開日本以來,他卻是我最值得信賴的夥伴,行動迅速敏捷,令人無法與他的外表聯想在一起。
「你伯父對你很好吧?」
「零用錢給的比我老爸還多。」
「啊,這可真是恩重如山啊。」
「講到我老爸,他在法院當書記,腦筋卻比壞掉的麵包還硬;除了往返於家里和學校外,還會到處玩耍的高中生,他都認定是不良少年。」
「學長,原來你就是僵硬的家庭教育模式中一個活生生的範本啊。」
泉田帶著些許嘲諷的語氣說道。
「學長,跟你伯父一起出事的兒媳婦,也就是晃司的妻子,你好像也跟她很熟吧?」
「是啊,我們高中時是同班同學。」
這句話雖不假,卻不代表全部的事實。但無庸置疑,當時的牙子的確是我夢想的一部份。
牙子的容貌十個人看過會有九個人承認她是美女,每逢校慶時她總是外校男生目光集中的焦點,更別說同校男生的關心了。她有著一頭及肩的自然卷長發,不同日本人的高挺鼻樑,以及優雅的身段。
幸運之神分別眷顧了我與伯父的兒子——大我一年的晃司,我與她是同班同學,而我表哥則是她戲劇社的學長,只不過晃司比較擅長走旁門左道罷了。
上大學后,牙子立志成為舞台演員,但論及專業程度卻總是缺少了些要件,於是她只好放棄這條路。最後在眾多追求者當中,選擇了一個幸運者。
牙子所選的不是我,而是晃司。
當我得知她的決定時,我覺得心臟頓時涼子半截,膝蓋以下的力氣明顯虛脫,但我還是裝腔做勢努力站穩。
並不是我自傲到以為她一定會看上我,只是和晃司比較起來,我相信我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結果證明從頭到尾全是我一個人的妄想,想不知道當時這份自信到底從何而來?現在想想只能自我嘲弄一番。
但當時年僅二十歲的我一直想卉清楚牙子為何不選擇我,即使聽了會後悔也總比不明不白來得好。「我現在並不是要強迫你改變心意,只希望你說出對我哪一點不滿。」
牙子嘆了一口氣。
「晴彥,我也曾經考慮過要選擇你,是真的,結果天秤並沒有倒向你。」
「所以說,我很想知道天秤不是倒向我而是晃司的原因。」
牙子看著我,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憫。
「你聽過死海的蘋果嗎?」
「沒有……」
「這是聖經里的故事,位於耶路撒冷的死海崖邊長著一株蘋果樹,聽說樹上的果實相當甜美;但當你正想咬下蘋果時,它立刻變成了堆砂,從指間散落而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說道,其實我早就明白了。她認為我這個人只是虛有其表罷了,當時的我的確會讓她產生這種看法。不是我愛說大話,我的身高夠,相貌敏銳,而運動也幾近萬能,如果當時跟現在一樣盛行情人節送禮的話,每年二月十四日我想也許我有必要攜帶一個裝得下巧克力山的紙袋。
另一方面,我的表哥晃司一看便知他是屬於那種埋頭苦幹,毫無生活樂趣的類型,以相貌做比較,說他是女王身份的僕人也不算過分。但是如果牙子看得出他的內在美,認為他是值得託付終身的伴侶,那我也只有認輸的份。
「再怎麼說,你表哥是大老闆的兒子,可見牙子也只是個夢想釣金龜婿的拜金女郎,你被她甩掉錯不在你。」
有些朋友如此安慰我,但是聽到他們那樣批評牙子,我的內心也好不到哪裡去。結果,我再也不上學,一離開日本就是好幾年,學校鐵定把我的學籍開除了吧,當然我是不會回去確認的。
那件事也過了十多年,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現在的我仍然是光棍一個,不過我並不喜歡別人說我是因為對牙子念念不忘,這個說法解釋起來比較好聽,但我想牙子不選擇我的原因才是我最大的心結……
東方興發股份有限公司的總公司位於千代田區九段南面朝靖國公路的的高樓大廈,以此處為總指揮部,將全國十八個飯店、遊艇碼頭、高爾夫球場、遊樂場所、餐廳等各設施做最有效果營運與應用。
至少當伯父還健在時是這樣沒錯,但比起伯父,晃司的眼光就顯得短視許多;我懷疑他是否能守住這個以短小精悍一炮而紅的獨立王國東方興發的主權。
不過這是別人的事業,別人的財產,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我想見你們新任社長,已經事先預約了。」
櫃檯小姐與社長透過電話交換了簡單的問答,我很明白自己並不是個受歡迎的客人。
中城晃司在六樓的社長室里,除了壁上懸挂著兩幅無名畫家的油畫外,房間里全是殺風景的辦公機器,而從窗外望出支也僅見靖國神社的綠意,其他景色了無生趣。
房間的主人似乎也少了點可看性。完全看不出他是個年僅三十四歲便掌握了十億資產的青年實業家。我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正打算報告時,表哥反而先開口說道。
「不必再追究那件事了,你可以收手了。」
我繼續蹺著腿看著對方。
「哦,風向又改變了對吧,當初可是你先向我提出這件事的,就跟以前一樣。」
頓時晃司的臉孔彷彿穿過一道電流,從學生時代起,每次他一遇到問題就要我幫他解決,他剛剛也許是想起了過去種種的不快。
※※※
……昨夜我見了一個人,就在接受晃司的要求之後。
那人是名叫森本真一郎的學生,他是香腸族,而且特別喜歡竊聽警察無線電、航空無線電甚至是自衛隊通迅系統。晃司雖然不可能公然打著東方興發的招牌,但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斷暗中進行調查。總之,既然有人提供與父親死因有關的情報,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親自接觸對方,猶豫不決的晃司一再拖延面談日期,正巧在葬禮上遇見特地趕回國憑弔的我,晃司直稱自己運氣好,然後把這項差事丟給過去的麻煩善後者。
我與森本真一郎在池袋東口的咖啡店碰面,他那滿是痘疤的臉向著我說道:
「我想要錢。」
這要求很健康,只是我沒有說出口。
「你想要多少?」
「一億元。」
這句話明明早就想女孩子,卻又故意以咳嗽掩飾,完全是並井小民的做法。他身後座位一位女性頭頂的帽子不斷搖晃著,大概是因為他咳嗽的聲音很爆笑吧。
「很遺憾,我們公司是中小企業,還沒闊氣到浪費一億元的公幣買一個尚未確定真偽的情報。」
「可是這個情報絕對有這個價值。」
「價值與否是視供需關係而定,你在高中的政治經濟課應該學過吧?」
「我沒有選修政治經濟課。」
「……好,不要再打馬虎眼了。」
我壓低聲音。
「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準備了五十萬元,看你是要收下,然後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說出來?還是要因違反傳信法讓警察先生來關照你?二選一,我話先說在前頭,竊聽警方無線電保證你吃不完兜著走。」
之後在抵達目標前雖然一波三折,但最後森本終於同意收下合理的報酬,供出他所得知的航空無線電內容。
「『天氣晴朗,天風、海面平靜……』我那時心想怎麼想是這一類的敘述,突然間傳來近似悲鳴的慘叫:『那是什麼?雷達上根本沒有這東西,它衝過來了!』——然後就是『嘭』一聲;我確定那絕對不是自然災害,如果當成意外事件,這段通訊卻沒有公開,鐵定有什麼蹊蹺!」
就這麼點內容,五十萬還是太貴了!總之,我要他忘記這檔事,也不準泄露給任何人知道,之後就和他分道揚鑣。
我以為晃司應該會對這段內容感興趣,想不到他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甚至連口頭上的慰勞也沒有。
「算了,就當那是不明原因的事故,籍此息事寧人。」
我故意露出嘲弄的表情。
「晃司表哥,是不是有人在威脅你?」
從晃司驚惶失措的狼狽相可知我的猜測沒錯,我一反常態,粗暴地將咖啡杯摔回盤裡,上好的藍山也隨著濺灑而出。
「你不要瞎猜。」
「是瞎猜嗎?」
我冷笑。姑且不論晃司其他方面,他內心的恐懼與不安總是表露無遺,從高中到大學都是一樣。
「你有什麼困難嗎?」
這一問的準確率八九不離十,他一開始會試圖辯解,但到最後還是把事情推給我處理。
這就是我在晃司面前總會產生一種優越感的原因吧;晃司全力搖著頭否認。
「絕對沒有人威脅我,真的,總之我希望你不必再插手這件事了。」
「你父親和老婆意外死亡,我以為你的情緒會很不穩定,看樣子正好相反。」
一聽到「老婆」這句話的瞬間,晃司變了一個表情。其中所透露出來的陰沉與難以形容的情緒令我著實吃了一驚。
「關於牙子,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的語氣嚴肅。
「她完全不愛我,至少在結婚一年後,我們之間的愛情早就消失殆盡了。」
「喂……」
「牙子老是對我說:『我還以為你很可靠,直到跟你結婚後才明白,你以前那種埋頭苦幹的形象只是一件糖衣,用來掩飾自己因循守舊的真面目!』;『我嫁錯人了,早知道主應該選晴彥才對,也許現在就能找到不一樣的天空。』」
「……」
「你不必高興得太早,如果你娶了她,也許她還是會抱怨個不停:『早知道應該選晃司才對。』」
「別再說了。」
我需要極大的努力才能擠出冷靜的聲音,一股莫名的心情填滿了我的內心。憤怒與自怨自艾的情感正由我翻攪的食品店道中逐漸升起。
「再聽你說下去,只會讓大家陷得更深,我明白了,我就此收手,要不然只會惹人閑言閑語,說我多管閑事,完全無視你的存在,一切就依喪家的意思吧。」
晃司明顯露出放心的表情,他一手抽出義大利制的花格手帕擦汗,一手遞來一包長方形的紙袋給我。我默默接下紙袋,塞進衣服的內袋,擺正蹺起的腿站起身來。大概是力道過猛,讓晃司顫抖了一下。
「預祝中城家與東方興發事業興隆。」
我丟下一句拗口的八股文,關上社長室的大門。
其實我根本不想讓晃司就此安心度日。我先回泉田的公寓,確認晃司所給的紙袋裡總共有兩百萬元。憑著這個金額要比較晃司與我的能力,在判定上實屬微妙。
我把錢交給泉田保管,然後脫下西裝換上便服,運了幾項必要物品到地下停車場,塞進車廂里。夜間望遠鏡、高感度收音麥克風與耳機、手提錄音機等等是整套竊聽專用工具,不過這此東西都都在秋葉原買到。
我將車子停在靖國公路的後巷,監視著東方興發的大樓。不必等太久,我的表哥大人就提早三十分鐘下班,開始採取行動。晃司坐上公司車克萊斯勒,命令司機由靖國公路南下。我在兩、三輛車后追趕,晃司根本不曾回頭察看,也許我應該緊迫在後比較好。
我尾隨晃司,眺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想起牙子所說的話。她曾提過「死海的蘋果」,這虛紀的果實一拿在手上,就會化成砂礫無法食用。她就是厭惡這一點,才會放棄我,而選擇晃司,想不到晃司也與我同樣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蘋果……
克萊斯勒同內掘路轉向櫻田路橫跨都心西側,直驅港區白金台的住宅區,最後駛進一棟裝設著銅門的住家。
這棟房子四周環繞著以大理石所築成的高牆,規模氣派寵偉。濃密的樹林代表著它是國立自然教育公園與東京都庭園美術館綠地的一角。
我把車子停放在目黑路附近,若無其事地靠近房子大門,看著門牌上的幾個大字。
遠東重工業白金寮
看完后回到車內,仍然無法捕捉其中所透露的含意。
「遠東重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喃喃自語。
遠東重工的總公司設置在八重洲,為一龐大企業體系,擁有資金三千四百億,員工十六萬人,每年營業額高達三兆日元。其買賣對象有大半屬於政府機構,與通產省、建設省、防衛廳、科學技術廳的流通管道幾乎可以象群列隊通過。
東京灣跨海大橋的大型建設計劃中自然少不了這個角色,不過其發展重心仍然在軍事工業為主這遠東重重工和晃司到底有何關聯呢……?
在這裡想破了腦袋也無濟於事,因此我從衣袋取出一個塑膠容器,將其中的物質噴洒全身。可惜這不是什麼古龍水,而是美國郵政總局所開發的忌犬葯。當時在南美的那米比亞遭到殺人犬追逐時,要是沒有這個葯,我早就進了杜伯曼犬的五臟廟,成了一堆絞肉。
我背起裝有竊聽工具的防水而袋,確認沒有設下紅外紅等機關后爬上房子的圍牆。時間雖是黃昏,天空卻滿了低沉的濃雲,四周一片昏暗是再好不過了。我跳進樹木茂密的庭院,並沒有撞見迎面襲來的看門狗。到目前為止,我的運氣一直都還不錯,不過運氣這玩意用不久,不能過於樂觀。
庭院之廣有如都內一般國小的操場,西式、應該說帶有英國風味的庭院點綴著花草樹木等綠意。
這棟西洋建築共有兩層,上頭加蓋了閣樓,屋頂雖鋪著紅瓦,但牆壁內部也許嵌了一層鐵析也說不定。我看到其中一個窗口露出橘紅色的微光,於是我沿著池邊鑽進草叢,開始架設收音麥克風與錄音機,然後戴上耳機,將麥克風的音量調到最高。
透過夜間望遠鏡取焦,一個天井高聳的綠色系房間映入眼帘。有三個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另一方面個男人站著。下一瞬間,站立的男人拉上紗質窗帘遮掉了半個窗邊。我不禁咂嘴又立刻捂起嘴巴,重新戴好耳機之後,繼續透過夜間望遠鏡追逐人影的運向,專心聆聽其中的對話。
「……要是我們也有我們的考量啊,中城先生。」
聲音的主人聽起來應該是個中年男性。
「我們是不可能全數接收令尊大人所擁有的土地,當然內房一帶的土地就照當初約定的價格轉讓,股票也一樣;不過其他部分似乎沒有什麼商品價值,而聽說葉山的高爾夫球場也已經抵押……」
「我父親的事業並不如各位所見那麼順利。」
「所以說,如果在這時改變當初的條件並不妥當,事關遠東重工的器量啊。」
「唔嗯……市村董事,你意見如何?」
一個頻率略高的聲音做出回應。
「中城先生特別指名令我惶恐之至,我只是個技師,對於財政與營業江不是很清楚,但多虧您莫大的協助,讓我能充分進行實驗……」
聲音突然中斷,接著傳來硬物相撞的聲音,依我的想象應該是攙水的冰塊吧,最重要的是剛剛所說的實驗究竟是什麼?
「因此我們會盡量滿足中城先生您的要求,我們也算是明星企業,不會像鐵公雞一樣一毛不拔。」
這時有個不滿的聲音,是剛才第一個開口的男人。
「但要在平等交換的條件下,董事,我們不能老是讓步呀……中城先生在這之前也受惠不少了。」
「您說的是……」
晃司的語氣里有莫名的尖銳。
「STILLS的秘密一旦公開,比起我這般小人物,遠東重工的損失應該更慘重吧,我說錯了嗎?」
此時圍繞在我四周的初夏夜氣顯得浮動,一股緊張感閃過我的全身,我的手不敢繼續亂動,因為危險就在我身旁。
「好,到此為止,不準動。」
當耳邊傳達室來一個充滿性虐待語氣的聲音時,我開始後悔兩件事。一是剛剛全社貫注於竊聽,結果疏於注意四周的動靜,二是我忘了在夜間望遠鏡上加裝遮光罩。想著想著,我的攻擊時間已經結束,現在輪到對手了。
站以我身旁的男人手上有槍,由於加裝了消音器,槍身顯得異樣地長。
「先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我拿下耳機,擺出一副賭氣的面孔。
「我是業餘的天文學家,最喜歡觀測金星。」
「金星?」
「金色的星星。」
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但男子卻以低沉的嗓音笑了。我明白他是以他的笑聲來侮辱我,所以我決定討厭這個人。接著我開始觀察對方,他的身高與我差不多,但寬度卻大我不少。雖然看外表似乎很遲鈍,但他握起拳頭卻相當有架勢,他本來應該是屋內的第四個人。
「下次要偷聽就找個沒人的地方,不過我看你已經沒有下次了……」
男子的手指才猛力一抓,瞬間我已經被摔在地上了。隨著一記悶聲,一顆子彈掠過我的髮際。我往後仰,向上伸腿踢人,但男子閃過我的攻擊后,又發射了第二顆子彈。這次直接命中我的左胸,我雖然感受一股衝擊,身上卻沒有流出一滴血,於是我再次對男子猛踢一腳,男子雖然及時跳開,但膝蓋卻被踢中,整個人略微失去平衡。
「你穿了防彈衣?」
這男的如果不一五一十陳述已知的事實好像不過癮似的。
我身上穿的是美軍所發放的防彈衣,裡頭經過改良多加了一層有機強化玻璃纖維,口徑稍小的手槍子彈是絕對無法穿透的。
男子將手槍換至左手,右手側伸到腳踝,在這一瞬間我踢出左腳,以全身力量踏在男子的側腹部。
男子深呼一口氣,先前的傷害讓他魁梧的身體完全崩潰,但在倒地之前,他還是使出了一記刺的刀。
縱使側腹部受了這麼重的傷,男子的手部速度依然快得驚人。直刺而來的刺馬瞄準了我的眉間,我一個閃身,以一張紙的距離讓刺刀撲了個空。
接著我雙腳躍起,重創對方的胸口。這麼做是因為一方面腿約破壞力是手的三倍,另一方面出身報仇的心態,這次的攻擊收效了。男子的肋骨發出斷裂聲,整個人往後飛在地上滾了一圈后,動也不動。
我一躍而起,根本沒時間享受勝利的滋味,就忙著掏出男子衣袋裡的身份語,摘下他手上的槍,最後抱起所有竊聽工具逃之夭夭,因為手電筒的光線與人聲已經逐漸朝著我而來。
我大吃一驚,這個人可說是舊識,只不過是我認識他,而他根本不知道十年前還是個窮學生的我。
杉原正雄:遠東重工總務部保安課副課長,曾在千葉縣警署位達警部補職務。成田暴動之際,於機動部隊表現活躍,但由於行為過火,得不到上級的庇護,最後轉職民間企業。
身高一八一公分,體重八十八公斤的他跟我差不多高,卻重我十公斤。不但柔道三段,也擅長警棍使用術,我所熟識的積進派學生經常提起他的大名。
如果他只是整頓手拿示威棍棒的極端份子那還說得過去,但問題就在於他連老弱的婦創收怪警棍打得對方鎖骨斷裂,這也難怪官僚上級階層應付不了。透過官方與財政界的管道,杉原在遠東重工找到了另一片新天地。當時遠東重工的董事長兼任國家公安委員,自然是滿心歡喜地收留了以整頓級端份子聞名的杉原。
也因此杉原在遠東重工龐大的企業體系中,成為唯一體育系畢業的副課長。只不過他的職位不可能繼續往上升,憑藉著他僅有的體格與蠻頂多可以做到前線的小隊長,而今晚他又喪失了一個小隊長的資格。
十年前的我一定敵不過杉原,但現在一定是因為過度的奢華鬆懈了他的身心吧。事必躬親,整治敵人不假他人之手的人的確很了不起,但主要還是自信心過剩的心態作崇吧。
「哇,你雖然幹掉了那個杉原啊,厲害厲害。」
泉田裝腔做勢地舉起單手向我致敬,他並不是偏激份了,但返鄉探親時遇上機動隊的臨檢,聽說那次經難讓他懷恨在心,而關於杉原的大名也是他從參加成田鬥爭的朋友聽來的。
「再怎麼說,遠東重工可是大名鼎鼎的企業呀,恕我冒犯,但我覺得他們和學長你伯父的公司擺在一起實在不協調,現在居然還跟他們掛上關係,其中必定有詐。」
「這個嘛……」
我從白金台洋房竊聽到的對談中得到一個結論。
伯父對不動產的投資主要偏重於千葉縣與茨城縣,一方面也是因為神奈川和琦玉的土地受到大企業的壟斷,由於東京灣跨海大橋計劃浮上檯面,才出現一線生機。
東京灣跟跨海大橋是財政界包含表函海底隧道與關西新機場等大型計劃的其中之一,打算以大橋與海底隧道聯結神奈川縣與千葉縣。路線方面有多項提案,要聯結川崎市與木更津市的話,需要延長十五公里,六線道的施工經費高達一兆日元。
遠東重工不僅表面接觸這項建設工程,更利用挂名的子公司收購千葉縣數百萬平方公尺的土地。
「東京灣跨海大橋完成後,木夏津、君津、袖浦等土地價格將一夕暴漲,對於遠東重工而言,伯父所持有的土地想必是塊令人垂涎的肥肉。」
「但是學長你伯父卻拒絕遠東重工收購土地一事,若非主張不合,就是價格談不攏。」
「我看是後者。」
我苦笑。伯父擁有廣大的土地,他就是以此做為投資或投機的手段。所謂「大企業不能出售土地」、「土地公有」等此類觀念絕對與他扯不上關係。只不過,遠東重工向來以頂尖企業自居,是個目中無人的公司,也許是他們大搖大擺的態度惹火了伯父也說不一定。
只是,依生意人的眼光來計算的話,適量轉售土地與無東重工也就等於接上財經界的管道,還能藉此進入政界;但比較起來,還不如伯父選擇一個能夠完成他夢想的場所——在海天一色的澳大利亞與斐濟建立渡假勝地才是明智之舉。
既然還有轉圜的餘地,也不能因此就斷定遠東重工跟伯父的死有關,但這次伯父的私人飛機發生意外,疑點實在太多了。技師與整修人員均聲稱不負任何責任,他們選擇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但他們所說的「原因不明」並不代表「沒有原因」。更何況還有森本真一郎那個奇怪的證詞:「那是什麼?雷達上根本沒有這東西呀!」
這個通訊到底有什麼含意呢?純粹是雷達故障嗎?還是飛行員的疏忽?再不然就是……
我用力甩頭,剋制這個有點、不、是非常離譜的猜測,把話鋒轉移到其他話題。
泉田叉著雙手不斷點頭。
「學長,照這樣看來,就是說你表哥企圖把你伯父,也就是他的父親出賣給遠東重工啰。」
「就對話內容來看,的確會令人產生這種想法。」
表哥與我之間有一個說奇怪也蠻奇怪的共通點,我們都跟自己的親生父親合不來。我上大學后就離開家,開始在外租房子與打零工的生活,而晃司一直對伯父百依百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但內心也許填滿了反感與憎惡,如果有機會讓他宣洩……而遠東重工正好給了他這個機會。
我又想起牙子了。在東方興發聽完晃司那番話之後,我不得不產生一種聯想,也放他發泄的目標不是伯父,而是牙子也說不定。
「總歸一積壓話,沒有證據就不能信口開河。」
「那就抓個可疑人物,逼他招供如何?」
泉田提議的做法就跟電視肥皂劇里無能的警察一樣,可惜我們所居住的世界還不至於便利到連證據也不用,光憑警察的第六感在五十分鐘內解決重大疑案。話雖如此,我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調查方式。
於是我決定馬上就寢,翌日採取行動。晃司並不認識泉田,也不知道這個靠近品川車站附近的公寓。一個能安心睡覺和秘密基地總是認人由衷歡迎的。
※※※
翌日清晨的新聞報導在都內板橋區發生火事,有一人被燒死。平時的我是絕不會對這種事大驚小怪的,但在聽到死者姓名時,不得不停住嘴邊咀嚼士司的動作。
「發現一具燒焦的屍體,據查是京葉大學工學院四年級學生森本真一郎,二十三歲……」
記者的聲音如此告知。
森本真一郎也真可憐,一介香腸族就因為比別人多一點好奇心而比別人多知道一些事實,然後又因為泄露風聲而丟掉性命。
他是被殺的,這點無庸置疑他是一手導演中城弘之「墜機事件」的元兇在防衛心過剩之下的犧牲品,我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幫凶。我帶著罪惡感向泉田說道。
「我們也不能這樣逍遙下去了,在夏季結束前要趕快離開日本,而且也許在本世紀結束前都不能回國。」
「你乾脆殺了我算了。」
泉田哀聲喪氣地說道。
「俺最喜歡日本的夏天了,積雨雲、煙火、廟會、撈金魚、風鈴、鬼故事、刨冰、海邊茶屋……不管天氣多悶熱日本的夏天永遠是最棒的,我打算在日本一直待到秋天起風為止。」
「等以後有空再談你的鄉愁吧,不管別的地方再怎麼沒情調,你還是得保住一條命度過今年夏天才對吧,泉田學弟。」
我有點誇大其詞,這陣子總覺得幽默感愈來愈差,說出來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好吧,俺就忍痛放棄觀賞煙火大會,話又說回來,這件事其中必有蹊蹺,自從學長你伯父發生意外以來,到今天已經丟了五條人命,我看問題不僅土地,一定有更深的內幕。」
「可以這麼說,不過重點是我們必須找出問題的核心。」
「俺有個想法。」
泉田探出身子,承受了他全身重量的桌子發出不平的哀嚎。
「俺記得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件,一架航空客機在飛經三陸海岸一帶時,機長聲稱他看見一個蕈形雲,當時還引起不小的騷動呢。」
「啊啊,我記得那個事件,但最後好像斷定是機長看錯了,那只是自然形成的雲朵而已。」
「表面上是這樣沒錯,但是學長,日本的媒體對於官方的發表往往不加確認就照本宣科,俺認為如果那時真的公開事實真相,恐怕會天下大亂。」
我皺起眉頭。
「你意思是也許官方在三陸海岸一帶進行什麼實驗,結果伯父慘遭池魚之殃對吧?」
「實驗」這兩個字閃過我的腦海,這是我在白金台的洋房裡所聽到的句子,我認為這就是整個事情的關鍵句。
「正是如此。」
泉田用力點頭。
「因為遠樂重工就等於日本軍武產業的中流砥柱,他們的所做所為幾乎都有政府與媒體的庇護。」
「有道理。」
我一面仔細端詳由杉原手上掉下來的手槍一面回答,三口徑STANDER·MODELD,還剩四發子彈。我向來盡量避免在日本用槍,但在苗頭不對時應該派得上用場吧。
「你想會是什麼實驗?核子武器嗎?」
「……俺本來也是這麼想,但是美國跟蘇俄有一大堆監視衛星在上頭飛來飛去,怎麼可能查不到蛛絲馬跡;美國也許總算按兵不支,但我就不相信蘇俄在看日本在進行核子實驗不會大聲嚷給全世界知道。」
「而且還牽涉到輻射線的問題,這可不是說忘記測量就能了事的,蘇俄的漁船甚至公開攜帶蓋革計數器在公海上進行檢測,所以我想應該不是核子武器。」
在森辭真一郎的證詞當中,也沒聽到有關蕈形雲的句子,而是「雷達上映不出的東西正迎面而來。」
實驗的對象並非核子武器,這是目前惟一確實的一點。
伯父所搭乘的雙引擎飛機雷達發生故障的可能性也一併捨棄,因為其它雷達也不可能反映出靠近伯父座機的「那個東西」,那是一個讓所有的雷達甚至於人造衛星也無法探測出來的物體……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一個名詞,所有孤立的記憶在此時終於連結成一體。我步向書架,拿出最新兵器目錄,並翻開航空部份的「S」單元,「找到了!」——就是「STILLS,隱形飛機」這一項。
「原來STILLS指的就是這個啊,難怪我總覺得聽過……」
雷達無法反映的飛機,正確來說應該是不容易反映出來的飛機。這玩意兒自然不可能用於正途,只會用來達到軍事目的。
有一種含鐵的金屬氧化物名為氧酸鹽,它能吸收百分之九十九的電波。在製造飛機時,絕對少不了這種酸鹽。機身由變質層與吸收層構成,變質層里的氧酸鹽與高分子有機樹脂的合成比例為二比三,吸收層里的氧酸鹽、金屬短纖維與高分子有機樹脂的合成比例為七比二比三。
如此製造而成的機體即使是軍用高性能雷達也完全不會有所反應,難怪美蘇軍事強國爭相開發這種武器,也難怪伯父搭乘的雙引擎駕駛員會如此震驚。
如果遠東重工領先美蘇完成隱形飛機對兩國而言日本的軍事地位將一飛衝天,反之也可能陷於四面楚歌的境地。
此外,遠東重工抹殺收購東京灣岸公路周邊土地計劃的絆腳石中城弘之,而且是出自於他兒子晃司的要求,如此一來,他們就等於完全支配了東方興發。「實驗!」一詞出自白金台的洋房,可見是晃司讓伯父的私人飛機成為STILLS攻擊能力的實驗對象。
「這叫一石二鳥、不、是二鳥吧。」
企業為了自身的利益經常罔顧商業道德。
眾所皆知、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設於德國境內的兵工廠竟然公開為德軍製造炮彈,現在中東砂漠伊朗與伊拉克雙方都在使用殺傷力強大的俄制飛彈。
所謂的商人就是棄價值觀與道德觀於腦後,以利益為營養來源不斷茁壯自己,照這個定義來看,遠東重工可說是個標準的健康寶寶。到如今就連製造殺人武器,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而且既然是為了使用才製造的話,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實驗的好機會。
「假設美軍不知道STILLS的存在,那問題就大了。」
「對美國來說,就等於自家的飼犬反咬自己一口,而日本國內一定有人不原老是當別人的飼犬。」
泉田的「飼犬」一詞略嫌誇張了點,日本在軍事方面一直仰賴美國的確是不爭的事實。也因此一定會有些集團不滿於這項事實,試圖謀求軍事技術獨立。
極有可能是這些人著手開發STILL的計劃,然後交由遠東重工實際進行。如此一來,我若要為伯父雪仇就必須與遠東重工背水一戰。
但是我並沒有玉石俱焚的勇氣公然挑釁遠東重工,又不是參加甲子園大賽,只要當做後天的考試即可。如果能揭發遠東重工這項重大的秘密,為伯父為牙子報仇——聽起來實在很老套——再順便嫌取經濟上的利益,就可算是相當了不戰果。
——但是我很難保證遠東重工一定會上勾,也因此需要更為縝密的計劃。
「綁架遠東重工里某個既能提供情報又能當人質的重要人物吧,依你的提案行事。」
我要找出害死伯父與牙子的幕後真兇,這其中恐怕也包括了伯父的兒子,也是牙子的丈夫中城晃司吧,即使以保守的角度來看,他的行動的確有許多疑點。
※※※
市村真三,五十六歲,遠東重工董事兼宇宙航空產業總部長與中央技術研究所所長,並擁有工學博士學位。除公司職位外,又是國防產業協會理事,也是關東工業大學客座教授。
這一連串的頭銜主足以成為他兒女相親時最有力的武器,而且他也是白金台洋房裡的其中一人。
他的宅邸位於三鷹市,但當晚我們的目標卻是他在自由之丘的秘密別墅。他聲稱這四房四廳的單層建築是做度假與瞑想之用,但事實上卻是拿來金屋藏嬌嬌,到時應該替他廣為宣傳才是。
目送他的情婦離去后,我們準備採取行動。
只有在超高級公寓才會在一樓的玄關裝設聲紋辯識系統,但泉田以低周波的組合音波欺瞞機器,讓我們順利對關。這情況等於是進屋不到幾秒鐘的主人又從外面走進來,雖然不合理但以機器的智慧還無法做這種程度的辯認。
我們利用磁鐵開門入內,正好在客廳碰見以一條浴巾裹著瘦身體的市村工學博士正要掛上電話。
「你們是誰?」
他那略高的聲音我曾經聽過。
如果他以敬語稱呼我們,想必我一定雞皮疙瘩掉滿地,但他這副大咧咧的態度倒也讓我看不順眼。市村一看見手槍雖然變了臉色,卻還是挺著薄弱的胸膛說道。
「你們要做什麼?」
「我們有話問你,你在三陸海岸做飛行實驗的STILLS現在藏在哪裡?」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裝蒜。」
我的語氣冷漠,但也不代表我的心態公平客觀。我們的推論雖然有道理,但也並非真正的事實,也許關於STILLS的開發計劃遠東重工完全不知情。
「你要是不老實招來,小心皮肉之苦哦。」
我以下三濫的口吻做出下三濫的要脅。
「不要瞧不起人,乳臭未乾的小子。」
市村剝掉原本那副紳士的面具,表情頓時變得陰險兇惡。
那是「居信於權力範圍內的人」獨有的表情,也是假飼主之威狂犬亂吼的惡犬醜態。比起濫用權勢的人,我更厭惡這種角色。
「給我滾出去!我會當做從來沒有這回事,如果你們還敢得寸進尺,休怪我饒不了你們。」
「原來你有政府在撐腰啊,果然沒錯。」
我向泉田示意。
狂傲的市村在三分鐘后完全屈服,我們把一個大型的注射針筒擺在他眼前,威脅他要不從實招來就要從頸動脈抽光他的血,這一嚇倒真把他嚇乖了。我想他大概有針頭恐懼症。
「STILLS在實驗結束后,送進岩手研究所的倉庫里保管。」
市村拭著冷汗如此自白。
※※※
遠東重工岩手研究所建在面朝三陸海岸的山北險斜坡線上,正好介於久慈宮與宮古市中間位置。這一帶沒有活火山脈,地層穩定而且是砂岩層,比起富士山附近,的確是個能放心保存貴重物品的場所。
我和泉田要市村寫一封家書,然後前往該處。我們以偽造的駕照租來一輛汽車,讓市村灌下有安眠藥的威士忌后立刻由國道四號公路驅車北上,從盛岡經過岩洞湖橫越北面山脈。包括中途的休息時間,我們總共花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才在深誑抵達可以俯瞰研究所的山崖上,最諷刺的是,從頭到尾一直仰頭大睡的市村反而最有精神。
我拿著夜間望遠銳觀察研究所,建地面積高達三十萬坪,大部份是參差不齊的雜木林,在森林半特意的掩飾中可見一棟樸素老舊的三層樓建築。另一面雖然是面海十公尺高的斷崖,卻設有碼頭,甚至直升機專用的降落草坪。
「怎麼沒有跑道?是不是有迷彩掩飾?」
「那是多此一舉。」
市村得意洋洋地回答,我正想詢問理由心裡頓時有了答案。
「原來如此,那玩意兒可以垂直升降啊。」
市村心滿意足地點頭,我暗地嘖嘖稱奇。能夠垂直升降,雷達也偵測不出的戰鬥機——有了這種武器,日本的軍事力量絕對會突飛猛進。
以市村為首,我們用他的鑰匙潛進了研究所,研究員們的宿舍相隔了兩座山丘,所以不必擔心他們會發現,這是出自市村的保證。
「學長,我們得格外小心才行,要是在工廠內被殺,然後埋在裡頭,以後我們連祭拜我們的香火也要不到。」
泉田低聲說道,我點頭示意,迅速有效地達成決議。
走了十分鐘終於抵達倉庫,四周是高聳的水泥牆。每個小窗戶都裝了兩片三點五公分厚的強化玻璃,四四口徑的大型連發手槍子彈連一片也打不穿。而且兩片中間還夾了一層偏光玻璃,從室內可以看見外面,但從外面卻無法窺見內部。
這時要鐵門乖乖打開就需要市村的ID卡了,這個研究所的內部很像一個要塞,不過比起把研究所的外表做成一個要塞引人側目要來得聰明多了。
內部的確是個無人的要塞,在抵達目的地前所經過的走廊、樓梯、大廳、門扉、鐵欄杆等合計十幾處都設有電腦隨時驗明正身。
「多虧市村先生的幫忙,我們才能順利通過層層關卡,謝謝你啦。」
身穿迷你彩服的泉田邊走邊說道。
「回去時也要麻煩你了。」
這句話聽起來不帶一絲玩笑性質。
當最後一扇門在我們眼前開啟時,出現了一個寬廣如體育館大小的空間。在陰暗的照明之下並排著三個黑色的物體。
「就是那個,那是紫雲一號。」
「是STILLS嗎……」
「紫雲一號。」
市村慎重地復育。國產武器從不使用鞏名稱的習慣儼然已成為遠東重工傲人的傳統了。
不管這東西叫什麼都好,它的確是值得一看。體積並不大,總長與總寬均在十五公尺左右,大致構成一個三角形。吸收雷達電波的機身漆成黑色,想像它們趁月黑風高組隊來襲的情景,可能就是美蘇兩國元首的夢魘吧。
我拿出照相機,當著一臉不悅的市村面前,將最高級的軍事機密盡收密片之中。
「這玩意要是大量生產的話,想日本在軍事方面的發言權一定會大大提升吧,你們這項發明的確了不起。」
我驚嘆的語氣讓市村堆起了微笑,對一個技師而方,這是最大的讚美。
「這是一項傳統,日本在海軍與空軍方面的武力向來堅強,但陸軍卻永遠比不上人家。」
市村陳述了一個事實——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提起空軍就會想到零式戰鬥機、一提起海軍就想到以大和、武藏為首的聯合航隊,但陸戰軍力卻依然粗糙不堪。在登陸馬來半島時,日本軍的戰車時速僅有五公里,甚至追不上逃跑的英國步兵。
「……關於吸收電波的材質方面美國與蘇俄老早就著手研究了,即使已經開始進入實用階段,他們也不會公開發表的,尤其蘇俄更是如此。」
市村摸著下巴。
「但問題並不是材質,而是燃料,縱使雷達無法偵測出來,只要熱能不斷大量釋放,憑著這個熱源就很容易被發現,連位於深達海底用百公尺的核子潛艇也能藉由監視衛星的熱源偵測儀查出正確位置。」
「你意思是說遠東重工解決了這個技術問題?」
市村得意地點點頭。
「沒錯,我們發明了在使用後會急速冷卻的液態燃料,稱之為甘露一號。」
看來他們對英文的確很反感。市村說了一堆化學公式,我是完全鴨子聽雷,只知道這種燃料是以液態氫為基礎。
「也就是說,你們藉此成功地讓監視衛星喪失偵測功能。」
「成功率雖然還不到百分之百,但很接近了。」
「這表示你們也曾經出過紕漏了?」
「什麼紕漏?」
「三陸海岸那個神秘蕈形雲呀,那是不是你們混合燃料時成份調配錯誤的結果?」
身為技師的市村頓時露出羞愧的表情,隨即又恢復鎮定。
「是的,但那卻是我們邁向成功的關鍵之一,更何況日本媒體很容易見異思遷,對於政府所公的消息向來只知道照本宣科,所以紫雲一號總算在毫無阻力的狀況下完成了……」
「學長……」
一個粗厚的聲音打斷了市村的長篇大論。
「我要出去方便一下,今天一整天坐在搖來晃去的車子里,肚子覺得不太對勁。」
「真拿你沒辦法,快去快回。」
「最近的廁所在哪裡?」
被泉田一問,市村的眼神就如同一個面對蹺課學生的老師瞪著他,並做出從出入口往右的手勢。
「小心點。」
我朝泉田的背影喊著。這句提醒語聽起來雖然很平常,卻有著深刻的含意。分開行動是為了以防萬一,如果一個不留神,反而容易遭到對方各個擊破。不過,我對泉田的信賴程度已經超越了我自己本身,如果他反友為敵,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
落單的我對敵人而言就是各個擊破的最佳誘惑,我按著照相機的快門,不時望向市村。
「……不準再拍了。」
從某處傳來一個彷彿在背育劇本的聲音。我的視線移向聲音的所在,第一眼先看到手槍,接著持有手槍的人才映入眼帘。
我的表哥中城晃司正站在出入口。
「把相機連底片交給我,當然,你有權利拒絕……」
我乖乖交出相機,晃司毫不費力地以左手接過然後掛在頸子上,我故意聳起肩膀說道——
「我不認為向來奉公守法的你會開槍。」
「我在舊金山與泰國都做過實彈射擊。一想到這顆金屬制的子彈能置一個大漢於死地,練習起來也就更加勤奮。」
「不錯嘛。」
我沒心情嬉皮笑臉,因為一股奇妙的感覺開始支配著我,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表哥。彷彿眼前這個懦弱的表哥是一個全身綁著線的傀儡,正受到某人的手操探著。
「我知道你的疑問很多,讓我為你說明吧。」
我應該對他說聲謝謝才對,因為我想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那我就斗膽詢問,安排STILLS攻擊伯父座機的人是你吧。」
「沒錯,這是我的一片孝心,能死在心愛的海天之間,爸爸應該很高興才對。」
我的意見與他相左,但我並沒有說出口。
「你怎麼會知道STILLS的存在?」
「起初也跟你一樣,起因就是三陸海岸那個神秘的蕈形雲;只不過我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太久,由於東京灣跨海大橋的土地問題我開始接觸遠東重工,最後決定與他們合作。」
他那口若懸河的表現在我的內心問起黃色警示燈,總覺得不太對勁。晃司向來擅長背書,所以我認為他好像在朗育別人的文章一樣,所說的話並非出自本意。
「對你來說是個好伯父,但對我來說卻是個專橫的暴君,聽說你父親也是這樣;算了,現在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總之我有理由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一聽他提到父親,我只有默不作聲。
晃司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堆起虛偽的笑容看著我。
「你大概以為我會殺了你,但我並不想濫釘無辜,看在我們過去感情融洽的份上;反正世界如此寬廣,只要我們有心,就能夠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不管拉斯維加斯還是摩納哥,你愛去哪就去哪,和你的夥伴一起離開日本,讓事情就此打住。」
「不行。」
我冒出一個不識時務的答案。
「你害死自己的父親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制裁,我認為這件事必須做個了結。」
「別傻了。」
晃司冷漠地露出嘲弄的表情,我假裝不為所動,緊接著回答。
「伯父每天晚上都來我夢中喊冤,我就算到拉斯維加斯也無法安眠,追求完美的生活品質一向是我堅持的目標。」
「這表示你不打讓步了嗎?」
晃司略帶有些許遺憾的口吻莫名地刺激著我的神經。
「晃司,我並不是不想跟你做這樁買賣,只是我沒興趣和一個前途岌岌可危的對象談交易。」
「這話怎麼說?」
「你還不明白嗎?對政府而言,東方興髮根本不重要,但遠東重工卻不能出任何差錯,STILLS的存在絕對不能曝光,特別是蘇俄,到時他們會脫掉法治國家的假面具,想辦法除掉你。」
「……」
「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既沒有公開發表,那隻要封住你的嘴就等於結束了;兇手殺害父親之後,受不了良心的苛責面自殺……不、是丈夫對於妻子的死悲傷過度,跟著輕生,到此全劇落幕。」
「……」
「你死了以後,東方興發大概會被公司董事與其他企業啃得連骨頭也不剩,虧你還是伯父的兒子,這種下場實在沒什麼出息。」
「這不關我的事。」
晃司的雙眼透出兩道冰冷的目光。
「那是爸爸的公司……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公司,既然爸爸死了,就沒有必要繼續維持下去了,反正由我繼承照樣沒有前途,我根本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才幹領導一個企業,比起那些董事,我最清楚自己的能力了。」
先前冷靜的舉止與現在幾近狂亂的大膽言行之間,讓我產生了相當大的違和感。
「多謝你操心我的將來,不過你這叫多管閑事,我們已經……」
他頓時閉上嘴,接著改口說道。
「我已經準備逃到一個日本政府也無法動我一根汗毛的地方,然後從完全的藏身之地揭露日本秘密發展STILLS的計劃,而且遠東重工工正是具體實行的幫凶。」突然間,市村的怒吼打斷了一切。
「怎麼這樣!跟先前約定的不一樣啊!你說過只要我把這個人帶進研究所,等你們解決后就不會再和我們公司有所瓜葛了?所以我才放鬆警備的呀。」
市村大吼大叫著,但晃司並不為所動。
「我一開始從來沒相信過你們遠東重工,剛剛晴彥不也這麼說了嗎?」
「你這混賬,難不成你是想偷走紫雲一號,投奔到蘇俄去嗎?」
「這也是選擇之一,雖然在缺乏自由的國家生活並非易事,總比待在充斥著自由假象的國家裡等著被殺來得好。」
「你這賣國賊!漢奸!」
「這形容詞太老套了。」
晃司冷笑道,然後以相同的表情望著我。
「你也跟這個老學究志同道合嗎?我親愛的表弟。」
「你要當賣國賊是你的自由,跟我無關,反正我這國就是這麼一回事;很少見到像你這種棄明投暗的行動,蘇俄一定會舉雙手雙迎你吧,不過我沒心情為你鼓掌叫好。」
「說得好,那你打算怎麼辦?」
「這麼辦。」
我先有動作后才做回答。在外國礦山、私人傭兵部隊和保全公司工作期間,我的腳功是出了名的厲害,有時候比手還管用。
晃司的警式心雖然很重,但在接了我一記猛烈的勾腿后,卻像生澀的內野手一樣摔了個狗吃屎。手槍從他的手中飛出,滑到倉庫的出口附近。我立刻跳起,而晃司也以驚人的速度跳起,我們兩人為爭奪的槍而扭打在一起。
我的手雖然比晃司快了一些,仍然趕不上另一隻手。一隻在黑夜裡顯得更為白皙的手撿起了手槍。
「到此為止,晴彥,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
「牙子!」
失聲驚叫的人反而晃司,而不是我。我一語未發,心裡想著剛剛會把晃司看成一個受到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原因就在於此。
我並非透過精準的推理來預測這個事態,如果要具體形容的話,就像是在很久以前看了一本原作小說,幾乎已經談忘的印象卻藉由眼前所插映的電影面畫而復甦。
牙子身穿黑色系列的喇叭褲套裝,再加上她優雅的姿勢,所顯露的風采依舊是光朦朧耀眼,可惜的是現場觀眾只有三人。晚風吹動著她那頭令人懷念的及肩長發,而她慵懶地看著我。
「好久不見了,晴彥。」
「你怎麼沒坐上那架雙引擎飛機?」我並沒有多此一問。因為憑著她曾立志成為舞台演員的實力,不僅可以輕易瞞過伯父與駕駛員,然後偽裝成他人離開機場。而回國后的我在被列入危險人物的黑色單后就一直處於她的監視之下。她跟蹤我,並把情報泄露給她丈夫,在得知我們準備綁架市村時,就指示市村將計就計引誘我們進入研究所。接著趁機奪下我所拍攝的STILLS照片,以此做為滲透國際諜報圈的利器。
這個計劃的確很精采,將各細節分段來看都是天衣無縫,但縱觀整體就會發現有許多畫蛇添足的地方;也就是說在她所完成的多項「壯舉」里,幾乎都有一定的必然性。
「牙子,你到底要得到幾個死海的蘋果才甘心?」
頓時牙子倒吸一口氣,那段隱喻著假貨、永遠不會成真的故事一直根植在她的記憶里。她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我苦澀地確認那是一道憎恨的目光。
「你應該還刻為什麼你無法成為舞台演員的原因吧,他們批評你還欠缺某個要件。」
「你想說你知道這個要件是什麼嗎?」
「因為你只要觀眾。」
在這種時刻我必須虛張聲勢,扮演一個站在舞台上演講的演員。
「你不願意花心思去摸索最適合你的角色是什麼,打從一開始,你對角色的個性與遭遇根本沒興趣,你只是想一炮而紅,沉浸在觀眾的掌聲與喝采里罷了。」
她並沒有反駁,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從妻子手中接過手槍的晃司,還有市村也不知為何拚命盯著我,連一聲也不吭。我一邊等待著泉田的行動,一邊把命運寄望在這三寸不爛之舌。
「還有一點,你根本沒有耐心去演完你自己選擇的角色,現在對大企業少奶奶的角色膩了,接著就改扮馬可仕夫人,把殺父的罪名推到自己丈夫頭上。」
這個判斷連我自己聽了也覺得驚訝,但她連眉毛也沒皺一下,在緘默中肯定我的話。
「等你又玩膩了,還可以當現代的瑪塔哈麗(譯註: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著名的女間諜)任何一齣劇本的邏輯毫無概念,截至目前為止,你屢試不爽,不過下次就算你不想扮演驪塔哈麗,恐怕你也沒辦法再如法炮製了,因為下次的對手有足夠的能力搞垮你的舞台,『國家』,尤其是超級強國的權力機構絕非你一個人應付得來的,懂不懂?」
我閉上嘴拚命喘氣,沉默攫獲了四個在場的主角。
「能死舞台上是我畢生最大的心愿。」
終於,牙子以一貫有氣無力的語調朝著暗處喊道——看起來,就像一個面對寂靜無聲的觀眾度高聲吶喊的演員。
「好了,那個縮頭縮腦的人趕快出來吧,否則你的夥伴就要沒命了。」
她堅信這句話具有相當於程度的恫嚇效果,只可惜這份信心持續不久。
整個視野只見一片白色閃光,就在所有人楞怔之際,光慢慢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道桔紅色光芒在窗外炸開,強烈的爆炸聲震耳欲聾。我剛剛和泉田事先商量過了,以塑膠炸彈爆破液態燃料的倉庫,整個倉庫搖晃著,腳底的地面也了出震動。
失失平衡的牙子驚叫著跪在地上。
「所以說——」我在內心低喊著:「牙子,你就是這樣才一直成不了大器,原因雖然不少,但我剛剛獨漏了一項就是你經常會忘記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我和我的夥伴沒有義務從頭到尾接照你的劇本演出。」
習慣危險狀況的我敏捷地沖向距離最近,也是實力最弱的敵人。
「你……!」
市村大叫,我的左臂立刻勾住他的脖子,右手則把他的右腕鉗在背後,接著轉向晃司。
槍聲淹沒在一波又一波的爆炸聲浪中。
時間不僅抓得七妙,再加上晃司的射擊能力準確,也因為市村的下場實在令人同情。
子彈穿透人體的聲音,不管聽幾遍總是讓我厭惡,這個聲音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轉變成一具失去生命的屍體。
市村猛咳個不停,身體以最大的極限前後晃動。當時他還活著,但在我第一次以他的身體為盾牌抵擋晃司的槍口,順便從足踝的槍套里抽出TANDER·MODELD手槍時,他已經命喪九泉了。
我並不是有意殺死他,但我和晃司都是這樁命案的共犯。
如果比準度,晃司也許凌駕我之上。但我並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設法躲開子彈的追擊,我將市村的屍體推向晃司,然後往同一個方向翻滾一圈,晃司來不及回應我的行動。因此當他發覺時,我已經幾近以盤腿端坐的姿勢蹲在地上,以槍口指著他的下顎。
我從一個讓對方閃避不及的近距離,把STANDER的子彈射進表哥貧弱的下顎。
以上只是我一瞬間的想像罷了。
我轉移槍口的角度,趁狼狽的晃司正要閃躲槍口時,射穿了他的右手腕。
晃司發出短促的慘叫,整個人向後仰,並丟開手槍在地上翻滾。大約翻了兩圈后,便在地面留下看似顏料般的血跡。我看著表哥沾滿自己血跡的臉露出慘不忍睹的恐懼。可見他只習慣開槍打人,不習慣被人開槍。
「救命啊……」
晃司勉強擠出微弱的呼救后昏了過去,也可能是他裝出來的。但我無心追究,只將掉落在地面的手槍踢到遠處,然後把視線與槍口指向這次事件的女主角。牙子臉色蒼白、面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一場表兄弟鬩牆的短劇。
「你要不要撿起手槍,當個女神槍手?」
「……這個嘛,我目前倒是沒演過這種角色。」
「那就趁著這場混亂,趕快和你丈夫逃走吧,雖然這裡距離市鎮有一段距離,但警察和消防隊一定早就開始行動了,在這之前研究所的人員也會趕過來,你們再不逃,到時事情更難解決。」
「你不殺我嗎?」
我本來想一笑置之,卻不如想像中來的順利。
「我也是你的觀眾,為你的舞台拉幕的工作就交給別人吧。」
如同她看待我一般,她對我而言也是死海的蘋果。不管看起來有多好吃,都只是虛有其表,我也終於到了能夠分清幻想然後斷然與之訣別的年齡了。
一個渾圓的黑影衝進倉庫,是我那可靠的夥伴。
「學長,快走啦!研究所的人已經衝過來了,還有人拿槍呢!我們往海岸跑,那裡應該有遊艇才對。」
泉田行動迅速確實,先從掛在晃司頸部的相機里抽出底片,然後從市村的屍體上搶走ID卡,對牙子連一句話也沒說。
我的夥伴明白我只是顆半熟蛋,距離全熟的「白煮蛋」還差得遠。「快點!」我的夥伴喊著我,跑到倉庫門口時又回過頭來。
我看著牙子,只是單純地看著她自己,就像以前一樣。我遠遠看著她,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原本打算開口說話,但腦海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
「你是個真正的演員——」她會因為我這句話而感到滿足嗎?
我沒有自信,因為我沒什麼出眾的能力,也沒有豐富的學識,現在的我再也無法扮演一個外表看來充滿自信的男人了。
「學長、快!」
泉田背對著遠處的海岸喊道。
我毅然回過頭,尾隨著泉田,衝出爆炸聲與熱風的重圍。不管以後還能活多久,自己的人生劇本都必須由自己親筆完成。在完成之前,也許會有個人視我為真正的蘋果,而非「死海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