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喊道。
此時他正在客廳里激動地走來走去,而蓋爾達則微笑著,用手托著頭,坐在鋼琴前面。小漢諾也在這裡,他雙手抱著膝蓋,坐在一張大靠墊背椅上,全神貫注地聽著……「當然口羅……正像您所說的,和聲學所以戰勝了對位法應該歸功於巴哈……可以說巴哈是現代和聲學的創始人,這一點無庸多說。但是他是怎樣創造的呢?難道還用我給您解釋么?不正是通過不斷地發展對位法嗎?我知道您對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動這一發展的原理是什麼呢?是和聲學嗎?不是的!絕對不是!是對位法啊,尊貴的夫人!是對位法!請問,純粹的和聲試驗會把我們帶到什麼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勸告您,不要作這種單純的和聲試驗!」
他的熱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為他在這間客廳里就好像在家裡一樣沒有拘束。每個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聳著肩膀的魁梧碩大的身軀套著一件后擺長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來到這座豪華的住宅里。在等待著他的合奏的伴侶時,他照例充滿愛撫地打開貝西斯坦因鋼琴,整理一下雕花書閣上的樂譜本,心滿意足地試奏,腦袋一會擺在這邊肩膀上,一會擺在另一邊上,現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樣子。
他的頭髮非常繁密,一頭亂蓬蓬的深紅間雜著灰白色的濃密的小發鬈,更顯得他腦袋的巨大無比。雖然如此,這一個腦袋擺在他那長長的脖頸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個非常大的喉結,凸露在短短的翻領外邊。他的和頭髮一個顏色的上須並不燙卷,而是蓬鬆地紮起來,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雙棕色的圓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樂來,就彷彿到了半睡半醒之間,會從一件東西一直看過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這雙眼睛下面的皮膚有一些腫脹,像兩隻小口袋……這一副相貌並不驚人,但它的靈活機敏卻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閉著,他的嘴唇雖然不分開,然而那剃得乾淨的下巴卻常常是松馳地搭拉著,有些軟弱無力,這就使他的嘴也帶上一副柔弱、遲鈍,心智閉塞、神思不屬的神情,這種表情我們在一個酣睡者的臉上常常會看到……但是與他的外表的這種柔弱形成極端的對比的,卻是表現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種極端的嚴厲和端正。愛德蒙·費爾是個非常知名的管風琴演奏家,並且在對位法的研究上獨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論教堂音樂的書在好幾個音樂學院都被推薦為自學參考書,而他寫的幾首賦格曲和改編的幾首合唱曲,只要會使用管風琴演奏的人都學過。他的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聖瑪利教堂中的一些即興演奏都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都充滿了莊嚴樂體的那種崇高的精神和嚴峻的邏輯性。它們與世俗之美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們所表達的也不能打動一般俗人的感情。這些音樂所表達的,或者說,在這些音樂里壓倒一切的東西,是已經發展成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經成為一種絕對神聖的東西,它本身已經成為目的物的嫻熟的技巧。愛德蒙·費爾輕視在音樂上只求和諧悅耳,既使對於優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顧。但是說起來也很奇怪,他卻並不是一個枯燥無味的乾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會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宣布這個名字。但是頃刻之間,當他在樂器上奏出幾支古老的藝術作品時,他的面孔就浮現出一種沉醉、溫柔、夢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視著一處遙遠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無意義,除了這支曲子之外……音樂家的目光就是這樣的,看來是朦朧的、空虛的,因為它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上,一個比我們的語言概念和思維的邏輯更純粹、更深遠、更嚴緊的邏輯的國土。
他長著一雙好像沒有骨頭的大手,手背上滿布雀斑。他說話的聲音低而且悶,彷彿食管中卡住一小塊什麼東西。當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掀開門帘,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用這種低沉的聲音問候他:「您的僕人,尊貴的夫人!」
他從靠椅上稍微把身體欠起一些來,低著頭,異常恭順地拉了拉女主人的手,一面用自己的左手在鋼琴上乾淨利落地彈出了一聲五度音。於是蓋爾達拿起她的斯特拉狄瓦利提琴,很快地、非常熟練地把琴弦對好。
「還是巴哈的G小調協奏曲吧,費爾先生。我認為上次的缺陷就是柔板不太好……」
於是這位管風琴師開始彈奏起來,但照例要發生一件事:頭幾聲和音剛剛奏出,走廊的門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外邊打開,接著小漢諾躡手躡腳地溜進來,從屋子當中的地毯上走過去,坐到一張靠椅上。他用兩手把膝蓋一抱,靜靜地坐在那裡傾聽:他既聽音樂,也聽大人的談話。
「哦,漢諾,你又偷偷地聽音樂來了?」蓋爾達在休息的時候問道,一雙罩著一圈暗影的眼睛也向他那面掠過去,由於剛才的演奏她的雙眼有些迷離……於是他就站起來,默默地向費爾先生鞠一個躬,伸過手去。費爾先生這時總要愛撫地、溫柔地摩挲幾下漢諾的淺黃色的頭髮。他那副柔弱的樣子很招人愛憐。
「你儘管聽吧,孩子!」他的語氣溫和,但很有力,漢諾有一些羞怯地望了望這位管風琴師說話時上下蠕動的大喉結,然後又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好像他等著音樂和談話的繼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似的。
他們合奏了海頓的一個樂章,幾頁莫扎特的作品和貝多芬的一支奏鳴曲。但是這以後,在蓋爾達挾著提琴尋找新樂譜的時候,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費爾先生,聖瑪利教堂的管風琴師,愛德蒙·費爾本來在隨便信手彈奏著什麼,忽然一轉而彈起一個非常奇特的調子來,連那朦朧的目光都明亮了起來……從他的指間流出來的最初只是沉悶的嗡鳴,繼而破綻開,升揚起,變成歌唱的聲音。這歌聲起初是輕的,但是不久就昂揚起來,而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然後以一支肅穆的進行曲取而代之……升高,擴展,又轉變了一步……在主題分解的時候,提琴也以響亮的聲音加進去了。這是《名歌手》的序曲。
蓋爾達·布登勃洛克是新音樂的狂熱的擁護者。而費爾先生則恰恰與此相反,最初蓋爾達認為毫無希望把他爭取過來。
當她第一次把《特利斯坦和伊佐爾德》中的幾段鋼琴曲放在樂譜架上,希望他演奏時,他彈了二十五小節以後就跳了起來,帶著滿臉深惡痛絕的樣子,在鋼琴和窗戶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
「我無法彈奏,夫人,雖然我是您的最忠實的僕人,可是我不能彈這個曲子!這不是真正音樂……請您相信我的話……我自認還多少懂得一點音樂!可這些是什麼音樂!這是煽惑人心,是褻瀆上帝,是神經錯亂!這是一團電光閃閃的發散著香水氣味的濃霧!是音樂的終結者!我不能彈奏這個!」說了這一段話以後,他把身子往靠椅上一摔,又繼續彈奏了二十五小節。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一邊咽唾沫,一邊乾咳嗽。這以後,他索性一關鋼琴蓋子,喊著說:「呸!夠了,我的老天爺,我無法忍受這種音樂!請您原諒我,最尊貴的夫人,我坦白跟您說……幾年來我一直拿著您的錢,您用報酬來雇我伺候您……我是個不幸的音樂家。可是如果您非讓我伺候您這種低劣的東西,我就要辭職不幹了……!您看看那個孩子,那是您的兒子!他悄沒聲息地溜進來也是為了要聽音樂!您就忍心使他的精神染上這種毒素嗎?」
儘管他的反應很激烈,蓋爾達還是勸說他,使他一步一步地習慣於這種音樂,逐漸把他爭取過來。
「費爾,」她說,「你不要發火,不要發急。他這種獨出心裁地對和聲的運用把您弄迷糊了……您覺得和他這個音樂比起來,貝多芬顯得純凈、清晰而自然……可您也不是不知道,貝多芬也曾經使他那個時代的一些按照傳統形式教育出來的人驚惶失措過……而巴哈自己呢,天哪,人家不是也責備過他缺乏和諧的音調和清晰的節拍嗎?……您剛才談道德……您所指的道德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如果我沒了解錯的話,是不是一切和快樂主義相反的東西就是你所說的藝術道德呢?如果我說得對的話;在這裡也可以找到藝術道德,並不比巴哈的音樂少。而且比巴哈更壯麗、更明確、更深沉。您相信我的話吧,費爾,這種音樂對您的本性說來沒有您想象的那麼陌生!」
「簡直是騙術、是詭辯……我請您原諒我的措詞,」費爾先生喃喃地說。但是蓋爾達的話還是說對了:他對這種音樂的本質其實並不陌生。雖然他始終沒有完全和《特利斯坦》和解,但是他還是遵從了蓋爾達的懇求,把《伊佐爾德之死》改編成提琴鋼琴合奏,甚至為此花了很多精力。最初是《名歌手》中的某幾段得到了他的稱許……接著他身不由主地越來越對這種藝術感到喜愛。當然他對此十分隱密,相反地他自己幾乎為此大吃一驚,而且一談起來,他總是嘟嘟囔囔地否認。但是這以後,在一些古老的音樂大師已經取得公平的對待以後,已經不用蓋爾達再要求他,他便自己運用起複雜的指法,臉上帶著一種羞怯的、幾乎可以說是夾有幾分慍怒的幸福的神情,彈起奔涌沸騰的主導主題來。在彈奏完以後,有時或許要爭論一下這種音樂風格和莊嚴的樂曲的關係。有一天費爾先生宣布說,就他個人而言,雖然沒有多少興趣,他還是認為有必要在他的論教堂音樂一本書的後面加上一章《論李查德·瓦格納在教堂及民間音樂中對古調的運用》。
像平常一樣漢諾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兩隻小胳臂抱著膝蓋。他用舌頭舔著一個臼齒,所以總是歪著嘴唇。他睜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瞧著他的母親和費爾先生。他諦聽著他們的演奏和他們的談話。就這樣,他雖然年齡還很小,就已經發現音樂是一件特別嚴肅、重要、意義深刻的東西了。
大人們的談話,他只是偶爾聽懂一兩個字,而他們演奏的音樂也大部分遠遠超過了他的幼稚的理解程度。然而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走來,一聲不響地傾聽,一聽就是幾個鐘頭,絲毫也沒有厭煩之感,這隻能說是信仰、愛戀和無上的崇敬在督促著他這樣作了。
他剛滿七歲,就開始試圖把某些印象特別深刻的聯貫的音響用自己的手指在大鋼琴上重奏出來。蓋爾達滿意地看著自己兒子的一舉一動,替他改正錯誤,告訴他為什麼當某一和弦轉為另一和弦時,某個音符一定不能缺少。而他的聽覺也證明,他應該聽從母親的指點。
當蓋爾達讓他這樣彈弄了一段時候以後,她就決定讓他學鋼琴了。
「我看,他一個人演奏不會有什麼收穫,」她對費爾先生說,「這樣我倒很高興,因為獨奏也有它的不利的一面。我這裡暫且不談獨奏者對於伴奏的依賴性,雖然伴奏的好壞非常重要。譬如說,我要是沒有您……但是這裡有這樣一種危險,那就是演奏者多少總要追求技巧的炫露。……這種例子我知道得很多。我想讓您明白,我認為對於一個獨奏家來說,高度的技巧僅僅是音樂生活的第一步。由於全力貫注在高音部、風格、以及音色上,所以他不會花費很大的精力在復聲上,對於一些天分不高的人說來,這很容易就會斷送了他們對和聲的感覺以及和聲的記憶,這種缺陷以後是頗難彌補的。我很喜歡我的提琴,而且也有了一點造詣,但是我承認鋼琴是樂器中最令人激動的……我的意思是說:把鋼琴作為一個能夠概括最豐富、最多種多樣的音響結構的手段,把它當作重新表現音樂的無與倫比的優秀的手段,練習純熟,對我說來也就是更清晰、更密切、更廣博地和音樂溝通了……您聽我說,費爾,如果您能親自教導這個孩子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希望您不要推辭!我知道除了您以外,城裡還有兩三個人收學生……我聽說是女教師。但她們並不長於鋼琴……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學會一種樂器並不重要,更重要的倒是要了解一點音樂,您說對不對?……我對您的期望非常高。您對音樂一向是比較嚴肅的。而且您會看到,他會在您的教育下有很大進步的。他的手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傳統的手……布登勃洛克家的人都能彈到九度或者十度。……但卻沒有引起過他們的注意。」她笑著結束了她的話,而費爾也表示同意來給漢諾上課。
從這一天起他每星期一下午也到這裡來一次。蓋爾達在他給漢諾上課時呆在起居間里。他並不照一般的方法上課,因為他覺得,如果他只教一點鋼琴,他未免有負於這個孩子的這種沉默而激奮的熱情。在漢諾剛剛學習基礎知識之後,他立刻就開始用簡單易解的形式講起理論課來,教給他的學生和聲學的基本原理。這對漢諾來說不算什麼難事,因為在學習這些理論時,人們只不過是把他已經知道的東西加以證實而已。
只要可能,費爾先生總是盡量照顧這個孩子的如饑似渴的進取之心。他害怕物質的重擔會贅住孩子的翱翔的幻想力,會對他天才的發揮造成停頓,他想盡辦法減輕這種負擔。在練習音階時他並不嚴格要求孩子的指法一定要非常熟練,或者至少他並不把熟練看作是這一練習的目的。他所樹立的而且也能迅速地達到的目標,勿寧說是使漢諾對各種音調有一個清楚深入的概括的了解,使他深刻地認識到各個音調之間的關聯,這樣不久以後就可以使漢諾對各種可能的音響配合一目了然,對鋼琴的鍵盤能直覺地熟練掌握,而這種才能以後會進一步引導漢諾進行即興演奏和作曲……這個小學生一向聽慣了莊嚴樂曲,所以對這種音樂有特殊的感情,費爾先生對漢諾的精神上的這種渴求體貼備至。為了不沖淡他的傾向於深沉和莊嚴的情緒,他不讓漢諾練習平凡的小曲。他讓他彈奏眾讚歌,在他不了解規律之前,他不讓他從一個和弦轉到另一和弦。
蓋爾達一邊織毛線,或者看書,一邊聽著門那邊課程的進行。
「我對您的工作太滿意了,」她有一次對費爾先生說。「可是您是不是走得太快了一點?是不是太往前奔了?我覺得您用的方法真是富於創造性……有時候他的確已經開始嘗試作一點小東西了。但如果他不值得您這麼去做,如果他的才能不夠,他就什麼也學不到了……」
「他完全值得,」費爾先生點著頭說。「有時候我留心觀察他的眼睛……那裡面有那麼多東西,可是他的嘴始終緊緊閉著。在他今後的生活當中,他也許把嘴閉得更緊,他一定要有一種表達的方法……」
她望著他,望著這位音樂師的紅棕色假髮,望著他眼睛下面的小口袋,他的蓬鬆的大鬍子和大喉結……以後她把手伸給他,說:「謝謝您,費爾。謝謝您這番好意。他在您身上得到多少好處,我們現在真是估計不出來。」
而漢諾對這位老師的感激,對於他的傾慕也真是無以復加。這個雖然課外請人補習,但在學校里卻仍然毫無理解希望地痴獃呆地坐在九九表前面的小學生,一坐在鋼琴前面,不管多麼困難的音樂難題,都能了解。他不但了解,而且立刻就能掌握。只有很早就聽熟了的東西,人們才能像他這樣掌握得快。在漢諾的眼睛里,這位穿著燕尾服的愛德蒙·費爾是一位天使,每個星期一下午到來,把音樂知識傳授給他,把自己從每天的痛苦中解除出來,引導到一個甜蜜、溫柔、莊嚴而又能無限慰藉的音響的國土裡……費爾先生家裡有時候也做為課堂,這是一所帶三角屋頂的古老空曠的大房子,房子里有很多幽森的過道和角隅,只有管風琴樂師與一個管家婦住在這裡。星期天,到聖瑪利教堂作禮拜的時候,小布登勃洛克有時候被允許到上面管風琴旁邊去,這與和別人混雜在一起的感覺相比,有多麼好啊!高高地在眾人之上,甚至比站在教壇上的普靈斯亥姆牧師還高,兩個人坐在那沉重轟鳴的聲浪里。而且這聲浪是他們兩人共同發出來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才存在,因為老師有時候也准許漢諾幫助他操縱一下音栓。想想看,漢諾這時是多麼驕傲,多麼喜不自禁啊!但當停止了合唱伴奏的音樂之後,等費爾先生的手指慢吞吞地離開了鍵盤,空中只剩下低沉的基音還輕輕地、莊嚴地回蕩的時候……當普靈斯亥姆牧師有意地讓寂靜在教堂內籠罩片刻,當他從音響板下面傳出自己那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後,費爾先生十次有八次要隨隨便便地嘲弄一番他那佈道的樣子:對普靈斯亥姆牧師的裝腔作勢的弗蘭克語,對他那拖得長長的、有時低沉、有時尖銳的母音,對他那嘆氣,他那從陰鬱到開朗的面部表情的陡然轉變大加嘲笑。漢諾也會跟他開心起來,他們倆雖然沒有交換眼色、沒有明白地談出來,意見卻是一致的;牧師的講道只不過是一場愚蠢的胡扯,而真正的禮拜不如說是牧師和會眾只認為為增加虔誠氣氛而添加的那種輔助手段……音樂。
是的,在下面禮拜堂中坐著的那些議員、參議、市民以及他們的家屬對他的音樂成就沒有太多的了解,這正是費爾先生日夕憂悶的事,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很願意讓自己的小學生坐在自己身邊,他可以在演奏的同時告訴他,他剛才奏的是一段特別難的東西。他正在作最微妙的技巧表演。他奏了一回「反向模仿」,他作了一段旋律,這段旋律可以正著念,但反過來念也不是不可以,接著又在這段旋律的基礎上「倒影進行」地演奏了一支賦格曲。他把這一切奏完了以後,滿面愁容地把雙手往懷內一揣。「他們沒有一個人能欣賞的了,」他絕望地搖著頭說。接著,當普靈斯亥姆牧師傳起道來的時候,他又在漢諾耳朵底下說:「這是一段倒影進行的模仿,約翰。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什麼……這是對一個主題的從後向前的模仿,從最後一個音符到第一個音符……彈起來相當難。這你今後慢慢就會明白,在典雅音樂中的所謂模仿是什麼……至於倒影進行,我將來也不想讓你學這麼難的東西……用不著學這個。但是如果有人告訴你這些東西只是技巧遊戲,毫無價值,你一定要反駁他們。你在任何時代的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中都找得到倒影進行。只有那些沒有熱情的人和平凡的人出於高傲對這種練習才不屑一顧。這對熱愛音樂的人來說是一種恥辱啊!你要記住我這句話,約翰。」
一八六九年四月十五日,在他八周歲生日的時候,漢諾在全家面前跟他母親合奏了他自己的一支短小的幻想曲。不平凡的是,他是這首旋律的作者,他覺得很有意思,又加了一點工。自然啦,當他把這個曲子彈給費爾先生聽以後,費爾先生對好幾處不合乎規範的地方提出了意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戲劇性的結尾啊,約翰!這和其餘的太不相稱了。開始你做得沒錯,可是這裡你為什麼從大調突然降到帶低三度音的四級四六和弦呢?我倒想知道一下。這簡直是在耍把戲。而且你這裡還使用震音。是哪首曲子給的你靈感……這是從哪學來的呢?啊,我知道了。有時候我給你母親彈奏某些東西的時候,你一直用心聽著……把結尾部改一改吧,孩子,現在才是一首真正的小品。」
但是正是這個小調和弦和這個結尾部,漢諾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並且連蓋達爾都對此十分感興趣,因之這兩處還是沒有修改。她拿起提琴來拉高音部,全曲漢諾只是簡單地反覆彈著這一個旋律,而她則用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進行種種變奏。這讓人感覺非常富麗堂皇。漢諾感到莫名的快慰,吻起她來。這樣他們在四月十五日給全家進行了演出。
老參議夫人,佩爾曼內德太太,克羅蒂爾德,克利斯蒂安,克羅格參議夫婦,威恩申克經理夫婦,還有那三位越來越老的布登勃洛克小姐也來了,以及衛希布洛特小姐,這一天為了慶祝漢諾的生日,四點鐘在議員和議員夫人家吃過午飯。現在大家坐在客廳里凝神傾聽著。他們的目光或者望著坐在鋼琴前一身水手服的小漢諾,或者望著蓋爾達的艷美而奇異的風姿。蓋爾達首先在G弦上拉了一段絢爛的表情豐富的樂段,接著,以無懈可擊的純熟的技巧奏了一個華彩的結尾樂段,彷彿波濤起伏的大西洋。她手中弓弦的銀柄在燈光中閃爍耀眼。
漢諾由於興奮而臉色發白,剛才吃飯的時候他幾乎什麼東西都沒能吃下,現在則專心一致地演奏他的作品。啊,還有幾分鐘就要結束這次演奏了,然而他的整個心靈都投在作品裡面,四周的一切都置諸腦後。從性質上講,這一段優美的旋律與其說是以節奏鮮明突出,勿寧說是以聲調和諧見長,而那原始的、天真幼稚的音樂素材,以及焙制、發展這一素材的龐大、熱情和差不多可以說是過於精美的表現手法則構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漢諾向前傾著頭,伸著頸子,使勁彈出每一個主導音符。他坐在圈手椅的最前沿上,踩動兩個踏板,在給每一個和弦染上真實的感情。事實上,每當小漢諾製造一個效果時……即使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的時候……,這個效果也更多屬於感情的、而不屬於感傷的性質。每一個異常簡單的和諧的節拍都被他運用沉重、遲緩的加強手法而賦予一種神秘色彩的沉重感覺。每一個和弦,每一個轉變點,每一個新的和聲,他都運用突然的、壓抑的音響而製造一種使人驚愕不安的效果。彈奏時他鎮定地端坐在鋼琴前,前後搖撼著……現在彈到結尾部了,漢諾最喜愛的那一部分了,這裡他用一種童稚的奮揚法把全曲引上了最高峰。在提琴的圓珠滾落、流水淙淙的聲音中,E小調和弦用柔弱的力度像銀鈴般地清脆地震動著……這些聲音不斷地膨脹著,展開著,變化著,漢諾開始用強音引進那不和諧的C的高半音,又回到這一個曲子的基調上來。當提琴又響亮又流暢地環繞著C的高半音鳴奏著的時候,他又用盡一切力量把這一不協和音的強度提高,一直提到最強的力度。他早就該將這一不協和音分解,但他沒有,而是很久、很久地讓他自己和聽眾繼續玩賞著。將要是什麼樣一種分解呢?將要是怎樣一種使人神痴心醉地回入B大調的還原呢?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啊!將是一種無比甜美的喜悅,是極樂!是和平!是天國!
……還不要完……還不要完!還要猶豫一刻,延宕一刻,還要一分鐘的緊張,要在無法忍耐的時候再舒緩松馳下來……讓人在這如饑似渴的戀慕中、在全副心靈的貪求中最後再忍受一分鐘的煎熬吧!讓意志再克抑一分鐘,不要馬上就給予滿足和解決,讓它在令人痙攣的緊張中最後再受一分鐘折磨吧!因為漢諾知道,幸福片刻就會消失……漢諾的上半身慢慢地挺伸起來,他的眼睛瞪得非常大,他的緊閉的嘴唇顫抖著,他痙攣地用鼻孔吸著氣……最後,已經無法再拖延幸福的來臨了。它來了,降落到他的身上,他不再躲閃了。他的肌肉鬆馳下來,腦袋精疲力盡地、軟綿綿地垂到肩膀上,眼睛閉起來,嘴角上浮現出一絲哀傷的、幾乎可以說是痛苦到無法形容的、幸福的笑容。他踏動著弱音和延音踏板,他的震音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使用上了低音伴奏,在提琴的一陣宛如竊竊私語、宛如淙淙流水、宛如波濤澎湃的急奏中,滑到B大調上,然後強音突然出現,在一聲響亮的突起中嘎然中止。……這些聽眾沒一個能感受到漢諾身上的幸福感。譬如說,佩爾曼內德太太對於所有這些技巧的炫露就毫無所知。但是那孩子臉上的笑容,他上半身的搖撼,他那可愛的小腦袋怎樣在幸福中歪向一旁,這些她都看見了……而她善良的靈魂也確實為此而感動。
「這孩子彈得多麼好!啊,他彈得多麼好!」她喊叫著,一邊含著兩泡眼淚向他跑過去,把他抱在懷中……「蓋爾達,湯姆,他將來要成為一個莫扎特,成為一個梅耶比爾,成為一個……」她一時想不起另外一個有同等級別的名字,就開始拚命地吻起她的侄兒,用來打斷自己的話。漢諾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頭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眼睛現出迷惘的神情。「夠了,冬妮,夠了!」議員低聲說。「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讓他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