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奶油和吻
像天國一樣甜蜜
渺渺彩虹之上,
有個在搖籃曲中聽到過的美麗地方。
在那兒,煩惱好似酸酸的檸檬汗,融化成一抹淡黃。
若要尋找我,我便在那遙遙的煙囪之上。
渺渺彩虹之上,
青鳥悠然飛翔,載負著我的夢想。
而我卻為何不能隨風翱翔?
————茱蒂·嘉倫《彩虹之上》
夜裡十二點,餐廳打烊的時間到了。今天餐廳里上演了一場妻子當場抓獲與情人幽會的丈夫的鬧劇,搞得餐廳里污水橫流,一片狼藉。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餐廳總歸還是要打烊的。熄了燈的餐廳里,三順獨自一個留了下來,準備明天烘製蛋糕的材料。
三順做完了事情,穿過漆黑的大堂正要出門的時候,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轉向那架鋼琴。今天白天還在那妖怪男人手指下流出動聽音樂的傢伙,此時就像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三順一步步地走近。她彷彿被施了魔法似地不知不覺地打開了鋼琴上面的照明燈,掀開了琴蓋。黑白相間的琴鍵整齊地羅列在她的眼前,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竟也算得上可人。
望著這些可人的琴鍵,白天發生的一幕不由地浮現在眼前。那個眼圈哭得像熊貓一樣的女人在聽完為自己演奏的鋼琴曲后說:「謝謝你!」
她不顧三順的推辭堅持用信用卡付了蛋糕錢,盯著那塊特殊蛋糕的製作人,她若有所思的說:「小姐,你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處理得確實不錯。但是,說實在話,我現在有些後悔。如果是交往中的男朋友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可以不顧一切地報復他,然後跟他分道揚鏢;但是如果這個人已經成為我的丈夫,那可就複雜得多了。今天我是在氣頭上做了那些出格的舉動,可現在我有些害怕,到底該怎麼收場啊?」
雖然是擔心,但這個女人還是說三順的幫助讓她有了收拾殘局的勇氣,三順做的名叫「愛情」的蛋糕讓她非常滿意,鋼琴演奏的《綠野仙蹤》中的插曲也非常好聽,儘管知道現在自己的人生中不存在什麼黃磚路(《彩虹之上》是音樂電影《綠野仙蹤》中茱蒂·嘉倫演唱的主題曲。主人公桃樂絲沿著黃磚路找到大魔法師尋找回家的辦法,其間歷盡各種奇遇和風險),但還是燃起了她再次尋找黃磚路的希望和勇氣。
顧客的道謝讓三順體會到了片刻的幸福,她不由自主地將手指擺在了琴鍵上。就在白天的時候,那個妖怪還曾用它彈出動聽的樂曲。
叮咚。
隨著指尖的起落,鋼琴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那琴聲在漆黑的餐廳里聽起來格外的清晰。三順被這意料之外的大動靜嚇了一跳,但她並沒有立刻蓋上琴蓋,而是將手指移向了其他琴鍵。雖然沒上過專業的鋼琴學習班,可也曾跟大姐學過「筷子進行曲」,此時那旋律在她腦海中迴旋起來。她隨著記憶敲起了琴鍵,但還沒彈完一個小節,就決定放棄了。
「雖說是我自己彈的,但說實話可真夠難聽的。可惡,為什麼白天那個妖怪彈得那麼動聽?難道琴聲也會因人而異嗎?」
「太難聽了,簡直讓人聽不下去了,你在那兒幹什麼?」
不知從哪裡傳來妖怪社長的聲音,此刻不願見到他。三順在心中默默的嘆了口氣。
「我在彈鋼琴呀。」
「要想減壓的話,敲什麼不好,幹嗎敲鋼琴?知道這鋼琴多少錢嗎?」
「我自學的,怎麼了?你以為誰都能上得起鋼琴學習班嗎?」
真賢什麼話也沒說,,徑直朝鋼琴的方向走了過來。琴上放著的小照明燈發出微弱柔和的光,給他的臉龐打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他像白天那樣低下溫柔的臉龐望著鋼琴。
自打三順認識他那天起,還從未見過他的這種表情,還以為自以為是、假惺惺、隨時挖苦別人的表情是他的全部,但現在這些表情竟從他臉上奇妙地消失了。三順突然想起了曾對他說過的話。
——不要把這當成為顧客舉辦的促銷活動,想像一下,真賢君要為心愛的人演奏鋼琴曲,而此刻,那個心愛的人正從門口走進來的情景。
三順不知道當時為什麼偏偏說了那番話,原本是不想侵入他心中那塊「禁地」的。看著他無言地盯著鋼琴的樣子,三順一時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奇怪,當真賢冷冰冰地告誡自己不要多管閑事的時候,她還沒有過種感覺。三順既抱歉又怕挨罵,勉強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對不起,好像違反了合同的第四條。」
「何止是好像,本來就是違反了合同嘛。」
這個男人用淡淡的語氣回應了她,仍舊凝視著鋼琴說道:「我告訴過你我以前有過喜歡的人嗎?」
「沒有啊。」
「可是你為什麼像什麼都知道似的,沖我說那番話?」
三順當然不能說是從二姐那裡聽來的,畢竟在背後里嚼人舌頭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反過來想想,就算二姐沒有告訴過她,她也能推斷出真賢是談過戀愛的。
「失戀的人身上會分泌出一種特殊的物質,我也是失戀過的,所以我身上生成了一種特殊的感應器官,能敏感的嗅出失戀的人散發出的這種物質。」
「你是說你能嗅到我身上的異樣?」
三順輕輕舒了口氣,狡辯道:「從你大講愛情荷爾蒙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到了你經歷過一場結局並不圓滿的愛情。但我想給你提個醒,如果交了新的女朋友,可不要在她面前說些掃興的話。一次戀愛不成功不代表次次戀愛不成功啊,如果對以前的女朋友還心存留戀的話,就原諒她,兩個再重新開始,要不就乾脆明年再找個新的女朋友,不過,千萬別在那女孩子面前做那些怪異的舉動了。」
真賢「哼」的一聲,算是對三順誠心忠告的回應。可在聽了他以下的回答后,三順開始後悔說了上面那番話。
「聽你這口氣,自己倒像是個談戀愛的高手,可結果又怎麼樣呢?你說自己是因為失戀才吃成個胖子的,可現在走出失戀的陰影了吧,怎麼恢復不了原狀了?當初你是不是因為這身肥肉才被那個缺心眼兒的男人甩了啊?」
他竟然那麼殘忍地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這一大把鹽撒得毫不手軟,狠狠地擊中了目標。他這番冷嘲熱諷點燃了三順眼中憤怒的火花。
「我發誓,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我的體重還只有五十公斤呢!不錯,我是被那個負心的男人氣得長了這一身的肉,可甩不掉這身贅肉並不是代表我放不下對他的感情!減不了體重正是因為老闆你。你只知道剝削我,連個假期也不給,哪還有減肥的時間?看看我周圍,竟是些糖啊,黃油啊,奶油什麼的,這些可都是最容易讓人發胖的東西!讓我怎麼減肥?」
三順越說越氣,氣頭上乾脆「騰」地一下子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要是像往常,在這種情形下,真賢一定會說「努力幹活兒的話,自然而然的就會減下來了。」這樣的話,但今天他沒有這麼說,而是按動了琴鍵。琴聲在黑暗的大廳里回蕩起來,三順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只見真賢用兩根手指彈奏著剛才她彈過的「筷子進行曲」。真可惡!為什麼同樣的曲子在他彈來意境卻如此不同。
三順表情酸澀地聽著琴聲,這時傳來了真賢的聲音:「別像傻子一樣愣在那兒了,過來跟我一起彈吧,這曲子本來就是兩個人彈的。」
被罵作傻子,可三順還是無動於衷地愣在那裡,真賢看著她,露著那排潔白的牙齒笑嘻嘻地說道:「今天你搞的促銷活動給餐廳增加了收入,而且為餐廳挽回了名聲,作為獎勵,我來教你彈鋼琴,怎樣?可是免費的呀。」
雖然不期待得到什麼獎勵,但三順竟第一次默許了他的提議。她緊挨著真賢坐了下來,按他的示意敲起了琴鍵。三順彈著簡單的旋律,真賢在一旁配合著她,聽起來這支四手聯彈的曲子配合得還算默契。一曲彈完后,真賢又彈起了另外一支曲子。
渺渺彩虹之上,
有個搖籃曲中聽到過的美麗地方。
……
三順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她曾懇求他彈這首歌,結果被他用一句話堵了回來,並被迫地聽了「學校的鐘聲叮叮咚咚當」的演奏,讓三順受盡了難堪。沒想到今天一天之內他竟兩次彈起這首歌。
真賢似乎讀懂了她的心思,他眼睛盯著琴鍵開口說道:「這支曲子也該解除禁令了,僅此而已。」說著繼續按動琴鍵,低沉的歌聲隨之響起:
在那兒,煩惱好似酸酸的檸檬汗,融化成一抹淡黃。
若要尋找我,我便在那遙遙的煙囪之上。
渺渺彩虹之上,
青鳥悠然飛翔,載負著我的夢想。
而我卻為何不能隨風翱翔?
深沉的燈光溫柔地照在這個伴著琴聲哼唱的男人側面,三順出神地望著他,腦海中突然浮現起昨天晚上,自己曾因為這個男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情形,還有今天早上做蛋糕時關於「嫉妒」的種種猜想。
瞬間,她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是因為聽了這個男人曾經和別的女人熱戀過的傳聞才輾轉難眠的?側望著真賢,三順又馬上否定了這種想法。
「我之所以失眠,並不是因為嫉妒面前這個男人愛上的是別的女人,我承認我是嫉妒,但嫉妒的並不是那個曾經得到他的愛的女人,而是……」
「因為分手了的女友的緣故,他不願去回憶某首歌曲;因為提起分手了的女友曾說過的愛情荷爾蒙之類幼稚之詞的緣故,他大發雷霆。這個男人分明仍在牽挂著對方,愛著對方。我嫉妒的正是這樣的愛情。
雖然已經分手,但他仍獨自默默地維護著內心的那份感情,我嫉妒的正是他那份執著的愛情,因為從沒有人如此地愛過我。
曾經在這個男人面前誇口自己曾用心地愛過一個人,但為什麼沒有人用心地愛過我呢?」
對於沉浸在美妙甜蜜的歌聲中的女人來說,這是個難以解開的謎。
子夜已過,他們的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唱起了反調。三順從廚房裡拿來了賣剩下的蛋糕和做蛋糕剩下的酒。他們便坐在鋼琴旁邊飲邊吃邊聊了起來。兩個人似乎聊了很多話題,但後來想想,竟回憶不起到底聊了些什麼。只記得最後好像聊到了「我為什麼飛不起來」的話題。
「賓館老總的兒子卻開起了餐廳,因為這個而被老爸老媽視為沒出息的傢伙,但就像賓館業界中有龍頭老大一樣,眾多餐廳中也會有獨佔鰲頭的領頭軍的,我便要做餐廳業中的佼佼者。雖然現在只開了三家店面,但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能擁有三百家分店。」
陷入沉思的三順接過話茬:「在我快邁進三十歲門檻的時候,男朋友移情別戀離我而去,可是我相信真正愛我的男人會再從天而降。還有啊,你不是有開三百家店的夢想嗎?我的目標雖然沒有那麼遠大,但我也是有夢想的。」
「什麼夢想?」
「在法國巴黎……呃……有個叫LeProcope的咖啡館,據說是巴黎最早的一家咖啡館,年代非常久遠,拿破崙常去那裡喝咖啡。有一次拿破崙身上錢沒帶夠,還將帽子抵押在了那裡。現在那裡的菜單上還有這樣的話:您現在坐的這個位子,也許就是伏爾泰、羅伯斯庇爾、拿破崙等名人用過餐的地方。我的夢想便是開這麼一家咖啡廳,店面不要多寬敞,但只要一提到舒適的座椅,可口的蛋糕,香濃的咖啡,人們便會聯想到它。我想開這麼一家能深深地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咖啡館。」
接著,三順又興奮地向真賢一一描述起漂亮的盤子,雅緻的咖啡杯,角落裡擺放的雕像,甚至掛什麼顏色的窗帘,地板上鋪什麼顏色的地毯。雖說不能與開三百家餐廳的宏偉設想相提並論,但三順的夢想卻如此具體。
一邊吞咽著白蘭地,一邊聽著三順描述的真賢突然插嘴道:」能問問這家完美的咖啡館什麼時候開業嗎?要是照你說的那樣,資金可絕不是小數目。如果開業的日子定下來了,要通知一聲啊,到時候我一定送去個大花籃,祝你開業大吉。」
看來這個男人已經把挖苦人當成了家常便飯。三順用厭惡的表情回答道:
「就會往人家興頭上潑冷水,你覺得這樣好玩嗎?等還清了你那五千萬,我會拚命攢錢的。」
這時的三順似乎有了些醉意,粉嘟嘟的臉龐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真賢,用挑戰的口氣說:「咱們打賭吧,看誰先實現自己的目標。」
聽到這話,真賢「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面前這個臉頰緋紅、醉眼惺忪卻又忽閃著亮光,臉上嘴角上還沾著奶油的女子竟然給自己下了挑戰書。
三順以為真賢是在嘲笑自己,一怒之下借著酒勁,揮舞起了小拳頭。
「不是說過不許這樣笑我嘛,聽你這麼笑,我就來氣。」
真賢一把抓住了三順揮過來的手腕,不久前還觸過琴鍵的手指伸向了三順的臉龐。
「你……你幹什麼?」
三順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彷彿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在了一起。
「沾上奶油了。」
說著,他輕輕地拭去了她臉上沾的奶油。真賢心不在焉的回答讓三順覺得自己剛才的反應簡直像個傻瓜,於是說:「算了,我自己來。」但真賢並沒有放下她手腕的意思,還將臉龐漸漸逼近了她。正當三順瞪著圓圓的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他的時候,他無言地摘下了眼鏡,熾熱的雙唇迅速印到了三順嘴上。
真賢的雙唇在她唇上輕柔地遊走著,彷彿在舔拭沾在她嘴上的奶油。這些年來親吻和甜美的歌曲,對他來說一直都是不被允許的「禁物」。此刻這個剛剛描述過甜蜜夢想的亮晶晶的嘴唇喚起了他久違了的品嘗甜蜜的慾望。
「噢,噢,噢?」
剛開始的五秒鐘,三順還掙扎著想擺脫他嘴唇的偷襲。這裡並沒有他媽媽派來監視的人,他竟然吻了自己,而且重要的是他吻的不是臉,竟是她的嘴唇!這不是違反合同的嗎?
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里,三順腦子裡迅速閃過了各種各樣的念頭。最後得出的結論便是:在這幾秒鐘內默許那個男人對自己嘴唇的「侵犯」。三順也是好久沒被人這樣吻過了,雖然對方是個妖怪,讓她心裡有些不爽,但她不得不承認此刻她情願讓他這樣吻著。他那飄著白蘭地淡淡余香的唇片,溫柔地觸著她,彷彿在舔拭她唇上的奶油,她覺得自己並不反感他的嘴唇,不應該說這個瞬間還是很美妙的,讓她完全忘記了那個拋棄她的卑鄙的男人,她和他的心彷彿在這一瞬間連在了一起。沒想到這個平時嘴裡吐不出好話的男人吻起人來竟那麼舒服。
隨著時間的延續,原本溫柔的親吻讓彼此的嘴唇漸漸有了火辣辣的感覺,三順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襯衫下面綳得緊緊的充滿活力的身體漸漸壓向軟綿綿的她。柔和的像奶油又像春風的吻眼看要變成一陣摧垮她的暴風。
危險,危險,危險。
三順心裡頻頻喊出的危險警示信號似乎同樣也傳給了真賢。剛才還有些粗暴地掠走了她的吻,不一會兒的工夫,他的嘴唇竟迅速地移開了。這對剛剛還熱吻在一起的男女現在卻慌亂地將背轉向對方。
「我得走了。」
三順拿起提包,轉身朝門的方向奪路而逃。快到門口的時候,她再一次回頭,看到的卻是盯著琴鍵發獃的真賢。在開門走出去的那一瞬間,她身後傳來琴蓋發出的「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