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過家家

17.過家家

我們七天沒見了,我給你打電話說

七年不見了,時間過得很快吧?

你只是撲哧一笑,卻不知道,對我來說見不到你的每一天漫長如一年

這不是相對論的問題

惟願你能了解我的悲傷,哪怕只是一點點

我每天過著星星上的時間

永泰一個人開車去了趟漢城。

1999年11月23日,下午四點剛過。手握方向盤的永泰神情複雜,長嘆一口氣,目光深邃地凝視著前方。

上周對雨舒來說是多災多難的。

她的腳崴了,不是因為踢沙袋那種劇烈運動,而是打開門穿鞋子,漫不經心地把腳伸向運動鞋的時候崴的,因為石階上結冰了,運動鞋的橡膠底滑了一下。從院子進屋的門檻太高了,這塊四方形的石頭是放在那兒當做台階的,結果闖了這麼大的禍。永泰立刻把石頭搬走了。

於是,雨舒拖著一條傷腿,變成了只能在屋裡單腿跳來跳去的兔子,但她的表情還是那麼開朗,似乎根本就沒把這當回事,然而她身邊的永泰心裡卻不好受。

永泰為雨舒做了冰敷和熱敷。每當雨舒把腳腕完全託付給他,自己斜靠著聽英語會話磁帶的時候,永泰都不敢抬頭看雨舒那不帶一絲愁雲的臉。

愛得越深,痛苦和悲傷就越深。

又一次事故發生在四天後,周五的傍晚,正在準備晚飯的雨舒把一鍋沸騰的豆芽湯倒在了自己的大腿和膝蓋上。就算沒看見當時的情況也能猜想得到,肯定是崴了的右腳不小心觸到了地上,腿一軟跌倒了。

永泰聞訊馬上開車趕了過來。雨舒正靠著牆坐在亂糟糟的廚房一角,已經脫下了一條褲腿。她苦笑著嘟囔了一句:「真倒霉!」

「傷得怎麼樣?嗯?」

「沒事,不是很嚴重,就是有點兒火辣辣的疼。」

雨舒左腿的膝蓋以上已經紅了一大片,腫起一指高。

「這還叫沒事啊?快去醫院吧。」

「我都說沒事了,去買點兒燙傷葯來吧。」

永泰又說去醫院,但還是被雨舒拒絕了,於是匆忙開車到驪州市內買來了治療燙傷的葯。他去買葯的這段時間,雨舒居然把灑在廚房地上的豆芽湯全部打掃乾淨了,而且脫下長褲,換上了短褲,泰然自若地坐在屋裡。

永泰回來之後,先替她簡單消毒,然後擠出燒傷軟膏小心地抹在燙傷處。

「噢……」

似乎很痛,雨舒皺著眉頭,把嘴唇撮得圓圓的倒吸了一口涼氣。

「痛吧?」

「不痛,我能忍受,我就是喜歡這樣『噢』一聲。」

「現在這種情況,你還開玩笑!」

「有什麼呀,才多大點兒事,又不會死。嗯……輕點兒抹,有點兒火辣辣的。」

因為雨舒的笑容和不當一回事,永泰更覺得心疼。倒不如她哭哭啼啼的,自己還會覺得有插手幫忙的餘地,而雨舒根本就不給他那種機會。

「這……最好不要留下疤痕。」

「沒關係,我不是喜歡穿褲子嘛,長褲、七分褲、九分褲,反正也看不見。」

「嗯,看來只有心胸狹隘的我才覺得有關係啊,就是有關係!」

「嗯?為什麼?」

「你的腿只有我才看呀,你不知道吧?我很少看自己的腿,可你的腿不知偷看了多少次呢。」

「呵呵……是嗎?那倒是有點兒對不起你了,對了……疤痕太大了真的不行!」

「是吧。不過別擔心,絕對別接觸水,穿透氣較好的衣服,屋裡不要太熱,被子不要碰到患部,很快就會痊癒的。這都是醫生說的,還說現在的葯非常管用,被開水燙了這點兒小傷,不會留下疤痕的,頂多也就是能看出來而已。」

「多長時間能好?」

「一個星期左右吧,只要好好護理。」

永泰把葯抹均勻之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已經忍了很久了。

「怎麼了?我的樣子很好笑嗎?」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里的場面。」

「?」

「你知道嗎,葡萄糖?」

「不知道,是像方糖一樣的東西嗎?」

「反正就是六七十年代在商店裡當做點心賣的東西,那本書寫的是六十年代在農村出生的一個作家小時候的故事。那種葡萄糖要放在湯勺里,在炭火上加熱之後才能吃。故事的內容大概是說,一個夏天的下午,兩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廚房裡加熱那種葡萄糖吃,一個小傢伙肚子對著灶口,彎著腰把湯勺放在灶里燒得旺旺的炭火上,用筷子攪和著葡萄糖等它化開。另一個小傢伙拿著蘇打,蹲在灶台上,低頭看著冒著白泡的葡萄糖勺子,咕咚咕咚地咽著唾沫。」

「蘇打是做什麼用的?」

「啊,葡萄糖化了之後放點兒蘇打進去,就會像麵包一樣發起來,相當於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啊哈……似乎很好吃啊!然後呢?」

「下面的小傢伙看葡萄糖都化了,就跟上面的要盛蘇打的袋子,那孩子蹲著挪了挪,一下把旁邊的大水壺碰倒了,哈哈……巧的是那個水壺裡正好有半壺水,那半壺水全都倒在炭火上了,啪啪啪!火和水混在一起,白色的煙團團升起。」

「這倆小傢伙!葡萄糖還能吃嗎?」

「哈哈……哪裡還顧得上吃葡萄糖,只見那個在地上把肚子對著灶口的傢伙突然捂著肚子大叫著『痛死了!』在地上打起滾來,蹲在灶台上那個孩子嚇壞了,竟丟下夥伴跑回自己家裡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這……水一打翻,炭火熱氣從灶口冒出來,燙傷了下面那個孩子肚臍周圍的肚皮唄。」

「燙傷了啊!嘖嘖……這有什麼可笑的?」

「可笑的在後面哪!孩子有位奶奶,就是那種年紀很大了的農村老奶奶,老奶奶拄著拐棍回家一看,孫子在廚房地下打著滾哭叫,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哄孩子進了屋,讓他躺下一看,孩子的肚子一片紅,紅得大概就像你的腿這樣吧,以肚臍為中心,像畫了面膏藥旗似的。孫子直哭著說疼啊疼啊,老奶奶就說自己去拿葯,結果你知道拿來什麼了嗎?是上高中的大孫子屋裡的墨水瓶!」

「……墨水瓶?為什麼?」

「哈哈……這是老奶奶的療法啊!老奶奶把藍色的墨水塗在那孩子燒傷的肚子上,一邊抹均勻一邊說『不痛了吧?涼快吧?』結果,噢,忘了跟你說了,這是作家的自傳性質的故事,這個孩子就是寫那本書的作家。反正,那個孩子好像真的不疼了,真的涼快了,然後就睡著了。要知道,大夏天的,拚命哭了那麼久也是高強度勞動嘛。」

「那個老奶奶真奇怪啊,怎麼會把墨水塗在那兒呢?」

「大概相當於一種民間療法吧,老奶奶認為,既然是被紅色的火灼傷的,用藍色的水應該能抑制住,還覺得藍色墨水是最適合的葯呢。反正可笑的是那孩子醒來以後,大概睡了兩三個小時吧,醒來后那孩子低頭仔細看了半天自己的肚子,肚子上塗滿了藍墨水,起了幾十個水泡,這時,老奶奶拿著抹布走了進來,孩子就瞪大眼睛問道:『奶奶!我的肚臍眼兒哪兒去了?』」

「啊?哈哈哈……肚臍眼兒不見了?哈哈哈!」

「是啊,那孩子的肚臍本來就是有點兒突出的,現在邊上起了差不多大小的水泡,整個肚子被染成了藍色,所以就找不到了。原先那孩子無聊的時候就喜歡摳肚臍玩,還因此常常肚子痛呢。」

「呵呵……真的很可笑啊!」

「No!還沒結束呢。所以呀,老奶奶就用手指給他指了出來,然後那孩子歪了歪腦袋,突然又帶著哭腔說了一句話,你知道是什麼嗎?——『可是,為什麼我的肚臍眼兒突然變得這麼多?』然後就號啕大哭起來。」

「肚臍眼兒為什麼這麼多?哈哈哈哈!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也很可憐啊!那後來怎麼樣了?」

「噢,後來孩子媽媽回來了,看見兒子的肚子,吃驚得差點兒暈倒,趕忙帶他去醫院了唄!哈哈哈……」

「我也算是老惹禍的了,可是怎麼也比不過那些男孩子,他們簡直就是到處亂滾的炮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讓人提心弔膽的。永泰你怎麼樣?沒惹過那樣的禍吧?應該不會吧,你一看就是那種好孩子,喜歡安安靜靜地玩的那種。」

「……」

「哦,怎麼不說話了?」

「是啊……我……就是你說的那樣。」

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馳的永泰想到這裡,順手抽出一支煙,眼神變得凄涼。像那個孩子一樣大的時候,他小時候,闖的禍何止是肚皮上長出幾十個「肚臍眼」的小事啊,就是現在想起來,那時的事也依然能令他渾身不寒而慄。隨著一聲嘆息,混雜著痛苦的煙霧從他的嘴裡噴了出來,立刻被車窗外的風捲走了。

那時永泰剛滿六歲。

父親當時已經晉陞為少校,擔任前方部隊的大隊長。那個部隊的宿舍區包括三棟軍官宿舍和六棟下士宿舍,建在一個山坡上。當時永泰經常跟黃中士的女兒黃美仙一起玩,不僅因為兩個人同歲,而且因為美仙非常漂亮,漂亮得讓人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虎背熊腰的黃中士的親女兒。美仙喜歡扎兩條小辮,穿有蝴蝶花圖案的連衣裙。永泰一聽到外面有人喊「永泰,出來玩!」就知道肯定是那個雙眼像黑葡萄、嘴唇像山草莓的小女孩笑眯眯地在等他。

兩個人經常玩過家家的遊戲。

玩過家家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玩具美仙都有,永泰只要照美仙的要求做就行了。兩個孩子常常在大樓後面的山坡上玩,美仙用野菜做菜的時候,永泰就到松樹邊上去模仿隊列訓練,或撲倒在草地上射擊,或把一塊木頭別在腰上,模仿爸爸別著手槍雙手背在身後大模大樣地踱來踱去。到那時為止,他見過的東西除了軍隊沒有別的,所以把軍人當成了男人惟一的職業。

永泰走回來,踏過畫在地上的大門,大聲說「我回來了」的時候,美仙馬上迎出來說:「哎呀!肚子餓了吧?飯都做好了,坐下吧!」然後兩個人就面對面坐下,中間是飯桌,擺著用槐樹花、槐樹葉、草葉、蒿草做成的飯菜,兩個人做出津津有味地吃飯的樣子。吃完后並排躺在草地上假裝睡覺。睡了還不到五秒鐘,美仙就呼地坐起來,搖著永泰說:「快點起床!要上班了!」永泰就匆忙吃完放在塑料飯桌上的飯,到上面的山坡上去上班了。

那件事情發生在陽光不再熾熱了的十月末,永泰吃完了用紅葉做的所謂「五穀飯」之後出門巡視了半天,回到美仙等著自己的家裡時,卻發現美仙沒有做飯。美仙一看到他就皺著眉頭,嘆著氣說:

「冷風刮起來了,該做過冬的泡菜了。」

「做就做唄,有什麼問題嗎?」

這時剛好部隊里為了準備過冬的泡菜,用卡車運來了很多白菜,堆在炊事班的倉庫里。

「我自己一個人怎麼做啊?」

「泡菜本來就是女人做的嘛。」

「傻瓜!要挖一個坑埋泡菜罈子才行啊。我是女人,怎麼挖呀?應該身為爸爸的你挖才對。」

「那就我挖好了,要多大?」

於是美仙笑著用兩隻手比畫了一下,永泰點了點頭,在附近找了一根結實的尖頭木棒,勁頭十足地在山坡上挖了起來。

永泰很喜歡美仙,真的相信等自己長成爸爸那麼高后美仙一定會成為自己孩子的媽媽。他努力地挖著,因為想看到美仙睜大眼睛說「哎呀,挖得這麼快啊」的樣子。正一門心思挖著的時候,突然聽見背後傳來美仙的聲音:「挖了多少了?」永泰條件反射地舉起自己手裡緊握著的木棍,上半身猛地轉了過去,只聽「啊」的一聲慘叫穿透了空氣。

原來美仙在附近做了會兒飯,突然想看看他挖的洞怎麼樣了,於是悄悄來到他身後,踮起腳尖把頭伸到了他的肩膀上方,永泰一回手,尖利的木棍正好戳進了她的左眼。

美仙捂著眼睛在地上打起滾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血!血!……」永泰看到了自己手裡握的木棍頭上的血跡,嚇了一大跳,丟下美仙往家裡跑去。

因為這件事,美仙失去了左眼。永泰直到現在也不知道身為大隊長的父親和直屬部下黃中士之間是怎麼了結這件事的,只記得清清楚楚,從那以後,他變得害怕一切,討厭起了成了獨眼龍的美仙。尤其聽一個哥哥說美仙裝了一隻狗眼之後,永泰更是怕得連家門都不敢出了。因為再也見不到像黑葡萄一樣漂亮的美仙的眼睛了,他又害怕又悲傷,偷偷哭了好幾次。待在家裡不願出門的習性直到他手裡有了天文望遠鏡之後才有改變。

第二年,美仙跟著父親黃中士搬到原州的後方部隊去了,是身為大隊長的父親把黃中士調過去的,不知道是因為擔心害怕見到美仙而不敢出門的小兒子,還是因為人員眾多的原州部隊比前方部隊條件更好。

美仙搬家那天的情形,永泰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記得當時黃中士家裡的東西全搬上了搬家公司的貨車,那個小小的女孩被父親黃中士一下子舉到了司機旁邊的位子上,她的一隻眼睛被類似眼罩一樣的東西蒙著,頭始終往大隊長家的方向歪著,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而在相反方向山坡上的戰壕里,永泰踩著沙袋,正在偷看著她。

美仙直到離開前最後一刻還在盯著大隊長家,出發的時候永泰看見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車開動了,繞過用迷彩網罩起來的裝甲車,載著一車的東西消失了。直到這時,永泰才一屁股坐在戰壕里的黃土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他哭不是因為從那天事故之後一直糾纏著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因為再也見不到美仙了。永泰一直哭到嗓子都啞了,他明白自己犯了錯誤,卻連認錯的話都沒說一句,始終像老鼠一樣藏在家裡,頓時感覺自己討厭到了極點。

站崗的哨兵安慰沒用,媽媽哄也沒用,甚至父親穿著軍靴使勁跺腳威脅也沒用,他一直哭個不停,像是打算用淚水淹沒這個世界一樣。被拉著手腕帶回屋裡以後,永泰就趴在地上繼續哭。他哭得那麼悲傷,以至於大人們似乎也被震住了,只能束手無策地獃獃看著他哭。

「想你啊!真的非常想你,美仙啊!美仙!」永泰用沙啞的嗓子呼喊著。他自己心裡也覺得已經哭得差不多了,該停下了,但一想起美仙的眼睛受傷了,自己卻連對著那受傷的眼睛吹口氣都沒做到,眼淚就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那次事故后近一年的時間,永泰像是被嚇壞了,一直躲在家裡,而從美仙家搬走之後,他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了。上小學之後,每次上美術課,他就畫美仙的臉。低年級的時候,他常常在紙上畫出美仙漂亮的雙眼,然後盯著那隻左眼看,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

這是他心裡的傷痕,深得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痕。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已經被埋在了記憶的深處,最近因為雨舒的事,永泰重新翻起了這段記憶。

剛才,他跟漢江邊上綜合醫院的眼科主任見了一面。

從三個月前開始,他每次去漢城辦事總要去見見那位眼科主任,有時甚至專門為了這件事去漢城。

「嗬!您……您的意思是說,要為吳雨舒小姐提供一隻角膜嗎?」

永泰第一次這麼說的時候,眼科主任露出非常吃驚的神情。

「是的。」

「你們訂婚了嗎?」

「沒有。」

雨舒住院的時候他曾來過幾次,還打過幾次電話,主任以為永泰和雨舒至少是訂了婚的未婚夫妻。聽到永泰否定的回答,眼科主任聳了聳肩,露出更加難以理解的表情。即使兩個人訂了婚,要下決心給對方一隻眼睛也是很難的。現在這個社會,即使父母兄弟也很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而且,不管是什麼關係,一個眼睛健全的人把眼睛移植給其他人,這在法律上是禁止的,因為有可能造成用錢買賣人體器官的行為。

剛開始,眼科主任神情嚴肅地明確告訴永泰這是不可能的,斬釘截鐵地說:「您的意思我聽懂了,您確實是好心,但從法律的角度來說,這種手術是難以成立的。」

那之後,永泰又來找過眼科主任六七次。雨舒搬到蟾江邊上,兩個人朝夕相處,他越來越覺得不能聽任雨舒繼續一個人待在黑暗中了,這種心情越來越急切。

這就是愛情——不期望任何回報,只要能為她做點兒什麼,就急不可待地要去做。

永泰三四個月間一直堅持去找眼科主任,每次都懇切地向他提出請求,於是,第一次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永泰的主任的態度也慢慢有了變化。

今天永泰又去了診室,簡要地說明來意之後,主任緩緩搖著頭長嘆了一口氣。

「抱歉,可以問您從事什麼工作嗎?」

「在天文台工作。」

「看星星的?」

「是。」

「這樣的話,您不也很需要眼睛嗎?生活上的便利和美觀的需要暫且不提,光是您的職業對眼睛的要求就不允許您那樣做。」

「有一隻眼睛我就夠用了,或許工作起來還更方便呢,看天文望遠鏡的時候,只需要使用右眼,那樣的話就沒必要故意閉上左眼了。」

「嗯……我真服了你的毅力和誠意了,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還是不好辦啊!」

「什麼?血型必須一致嗎?」

「不是,這不是骨髓移植,所以什麼血型沒關係,只要捐贈人的角膜是健康的就行了。我的意思是說,習慣了使用兩隻眼睛的人,突然變成一隻眼睛,會產生很多問題,比如,區分管轄視野的協調能力下降,距離感也需要重新調整,總之會帶來諸多不便。」

「這些問題沒關係,我的雙眼都是健康的,左眼1.2,右眼1.5,這可以算是角膜功能比較好的吧?」

「是的,但……真是的,真讓人為難啊!這種事情如果被外界知道了,很可能造成無法收拾的局面。嗯,對了……你跟吳雨舒小姐商量過了嗎?」

「沒有,我想先把能做手術這件事確定以後……」

「我也說過好幾遍了,這是原則上不允許進行的手術,因為器官移植的立法還在討論中,嗯……真的不想做。」

「大夫,請您就把這件事當做是救人一命吧!」

「嗯……好,真這樣的話,我們就一起想想辦法吧。」

「謝謝,大夫!真的非常感謝!」

「你必須給我簽一份事由說明書和一份備忘錄,這是身為醫生的我要求的最低限度的保證。我考慮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對這件事還是沒有斷然拒絕,是因為金永泰先生的真誠和懇切,而且我在德國和美國醫院工作的時候曾碰到過類似的病例,只是不是像你們這樣的戀人關係,是母子關係,那可以稱為母愛的勝利吧?呵呵……真是的!」

「再次對您表示感謝!可是,費用……呢?」

「準備大約二三百萬韓幣就夠了。」

永泰點了點頭,費用比他想像的要低。

「要是做的話,時間大概需要多久?必須住院嗎?兩個人都?」

「出於安全上的考慮,最好在醫院裡住一個星期,當然,根據需要,有的人手術后可以馬上回家去靜養,這並不是涉及範圍很廣的複雜手術。」

主任臉色稍微有些陰鬱,他站起來說道:

「您雖然說已經決定了,但還是再三慎重考慮為好,畢竟,人的事情誰都不能斷定。要是考慮后依然決定要做,就請跟吳雨舒小姐商量之後一起來。這件事絕不可以外泄,這是我作決定的基本前提。」

世界上沒有簡單的事情,現在器官的黑市交易非常猖獗,所以醫生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

永泰一邊想著醫生看自己的那種沉重而憂慮的眼神,一邊支付了高速公路費,開出了驪州收費口。

永泰從知道雨舒雙目失明那時起,就隱隱約約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

要是人只有一隻眼睛,根本無計可施的話,或許心情還會比較輕鬆。但人有兩隻眼睛,既然有兩隻,其中的一隻就可以貢獻給一隻都沒有的所愛的人……當然,這跟兩隻手各攥著一塊糖果,伸開一隻手把糖果送給別人是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

美仙的事像版畫一樣刻在永泰心底,不能說對他做出這個決定沒有影響,但卻不是主要原因。他下定決心,是在深刻認識到自己深愛著雨舒之後。

雨舒這樣一個美麗堅強的女子,如果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世界中,無論如何都是令人感到非常可惜、非常痛心的。章導演也是這麼想的。

他的家人也許會問他:「你瘋了嗎?」他的朋友也許會問:「真的那麼愛那個女人嗎?」永泰的回答是:「問這些問題的人是因為沒有同樣的經歷才會這麼問的!」

這三四個月間,他不辭辛苦地在漢城和驪州間往返,終於感動了醫生,得到了「一起想想辦法」的承諾,但接下去的事更難,他不知道怎麼對雨舒提這件事,因為他了解雨舒的性格,知道她肯定會一口回絕這個提議的。就算是被禁錮在四面黑暗中的雨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會答應,永泰還是覺得難以開口。

「為什麼?為什麼要給我你的眼睛?你是在同情我嗎?別侮辱我了,快打消你的念頭吧!」雨舒要是這樣強烈反對的話,永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服她。照常理來說,接受捐贈的人應該嘩嘩地流著眼淚,感動地說著感謝的話,但要把雨舒納入到這幅圖畫中,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可能。她的反應更可能是強烈抗議,甚至憤然大罵。

照雨舒的性格,一旦拒絕,就很難回頭再答應。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哪怕你是一片好心,依然會有一半以上被消滅在萌芽之中,這是一個普遍規律。要做只能一下做成,否則,由於事情的敏感性和重要程度,需要說很多話、花很多時間好好商量,結果大半會出現比預想糟糕的結果,導致事情不了了之。

因此永泰左思右想還是很難對雨舒說明自己的心意,內心一片混亂,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個人的感情或幻想里陷得太深,因而降低了自己分辨事理的能力。用一隻眼睛生活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要是那個女人離開了,自己是不是還能找到結婚的對象呢?雖然父親和大哥已經宣稱跟自己斷絕關係了,但如果以後他們看到了自己的臉,會說什麼呢?真的一隻眼睛對天文觀測沒有影響嗎?萬一剩下的一隻眼睛出現問題的話……那會怎麼樣呢?這樣的想法掠過腦海的時候,恐懼的陰影突然就像小石子一樣骨碌骨碌滾著,最後重重落在心底。

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即使章導演在自己身邊,也是沒法跟他說出口的。

「唉……」

他又長嘆一聲,向右拐去,開上了掛有世宗天文台箭頭標誌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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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朵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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