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隨落(上)
楔子
二零零八,上海。
繁華的商業街,寸土寸金,高樓林立。巨大的深藍色玻璃樓宇輝映著清晨的日光,抬頭望去,有種遙遠冷峻的感覺。
那棟大樓的西北角,卻坐落著一棟與這摩天大廈市風格迥異的米黃色小樓。樓頂是裝飾用的白色塔尖,下頭掛著一個無論怎樣看都無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寫著——
時光旅館。
此時正是周末的早晨,可是街上每個人依然行色匆匆。時光旅館樓下的小花園裡,玫瑰花開得正艷,一個年輕女子身穿白色蕾絲睡袍,坐在漆白的鞦韆上,撐著下巴幽幽地望著遠方。一雙美麗的杏仁眼綻著一層淺淺的綠光,映著滿園嫣紅的玫瑰,形成一副優美又帶著些許詭異的圖景。
門外穿梭著許多身穿「錦繡一中」制服的學生。這讓鳳十一想起昨日來的那兩個客人——段素素和沈晴兒。原本講好要把她們送到明朝一日游,卻因為打雷而意外將她們送到了異時空。不但使她們姐妹分散,還讓她們落入江湖,顛沛流離。沈晴兒更是誤入凌雲山莊,遇見青衣公子蘇青衣,凌雲山莊二少爺凌遲墨以及小少爺凌遲晚。可惜的是,直到她生命最終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愛誰。
對於晴兒的遭遇,鳳十一難免有一些愧疚。她曾在水晶小鏡上看到那個清秀的女子擲地有聲地說,我沈晴兒不是一件物品,任人爭來爭去。亦不是只有你或者他,才能給我美麗的人生。
想到這裡,鳳十一輕嘆一聲,美麗眼波中透出一絲悲憫。其實看沈晴兒的面相,原本應該富貴一生,不該落此結局的。就在這時,梳妝台上的水晶球忽然劇烈一閃。背景是深藍色廣闊無垠的美麗夜空,一道銀河忽有一顆流星劃過,落入西北方的角落裡。
坐在花園裡的鳳十一目光一閃,起身快步走進房間。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觸向水晶球,只見畫面一轉,水晶球上忽然呈現一座古色古香而又金碧輝煌的白色宮殿,前面站著一個左顧右盼的女子,身穿粉白色的綢緞衣裳,一副大戶人家丫鬟的打扮。
那個丫鬟有一張素凈的臉龐,顧盼生輝的一雙眼睛,嫣紅如玫瑰的雙唇。鳳十一定睛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竟是沈晴兒!
鳳十一其實是很善良的。
她希望每個來時光旅館的女孩子,都能有個好歸宿。
可是晴兒明明在凌雲山莊被人殺死,怎麼又會出現在那裡?難道時辰趕的好,她的靈魂還停留在那個時空里,並沒有消亡?鳳十一抬起修長的右手掐指一算,唇邊漸漸露出一絲釋然又安慰的笑意,眯起狹長鳳眼巧笑道,「晴兒命不該絕,原來是到了三百年後啊……呵,帝后星現,還真是個好命的人兒呢。」
只是,離開了墨雲公子凌遲墨的沈晴兒,在三百后的陌生王朝里,是否還能擁有美麗的人生呢……
一.
我睜開眼睛,揉了揉酸痛的骨頭,鼻息里傳來陌生而濃郁的花香。抬眼一看,只見湛藍如水的天空下矗立著一座白色宮殿,古色古香,似是用漢白玉雕刻而成的。正中掛著一個巨大的金色牌匾,赫然寫著三個大字——
凌雲殿。
我不由愣住了。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凌雲殿又是什麼地方?
分明記得那天……
我與素素一同去時光旅館求助鳳十一,交了二十萬押金,想要結伴去明朝的紫禁城遊玩,結果卻與素素分散,獨自跌入凌雲山莊,遇見墨雲公子凌遲墨……
想到凌遲墨,我的心一疼,分明記得方才我被匕首刺中,流著血死在懷裡的……他的眼神那眷戀,那麼不舍,我緊緊攥著他的袖子不想離開,可是我沒有辦法……腦中浮現他俊朗的臉龐,我眼眶不由一酸,強忍著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抬起頭環顧四周,陌生而美麗的一個世界。可是這座寶殿為什麼會叫凌雲殿呢?這與凌雲山莊又有什麼關係?
正在迷茫的時候,忽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身後叫我,「晴兒。」
我回過頭去,只見一個美麗女子穿著紅色錦衣,頭上帶著鳳翅金步搖,微蹙著眉向我走來,眼中透出關切的神色,說,「晴兒,這裡是皇宮,不比府里,規矩多得很。你莫要亂跑,犯了宮規就不好了。」
我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番,只是覺得陌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時,她上前一步,細細看向我的眼睛,許是看見了我方才因為想起凌遲墨而紅起的眼眶,女子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說,「晴兒,你我主僕多年,情同姐妹,我沈雲昔從來沒把你當丫鬟看。如今我聽從父親的意思進宮選秀,一入宮門深似海,你以後也很難再出去了……我知道你心裡不自在,可是我也沒有辦法。」說著,紅衣女子用輕紗製成的長袖擦了擦眼睛,緊接著又有一行淚水流淌下來,她微微背過身去,說,「晴兒,你以為我就不想我的爹娘嗎?後宮佳麗三千,嫁給皇帝又有什麼好?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難道能不聽嗎?這偌大的宮裡,本來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卻還要跟我慪氣……」
我看她這副模樣,心裡不忍,同時也大致弄明白了我和她的關係。原來我是她的侍女,陪著一起進皇宮選秀來的,眼看她又有淚水湧出來,我急忙勸慰說,「小姐,晴兒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皇宮太大,迷路了才走丟了的。既然來了,你也沒必要再難過了。管它後宮佳麗幾千,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紅衣女子略帶驚訝地看我一眼,彷彿有些詫異我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美麗的臉上很快浮現出一絲好看的笑容,親昵地拉起我的手,說,「我說過了,沒人的時候你不用叫我小姐,叫我雲昔就行。你我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親,難道還計較這些虛禮嗎?」
說著,沈雲昔牽著我的手走向皇宮裡修剪整齊的林蔭小路。這讓我想起素素,想起我們在錦繡一中牽著彼此的手走過的那些歲月。學校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感情好,都說我們是雙生兒,無論走到哪裡,只要看到其中一個,另外一個保准就在這附近。……只是現在,她身在另一個時空里,可會覺得快樂呢?
想到這裡,我拉緊了沈雲昔的手。無論如何,在這個陌生的空間,她都是第一個關心我的人,我不由有些感激。就在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我還沒弄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只見眼前一個黑影閃過,我整個人被撞得失去平衡,像個陀螺一樣轉了幾圈,軟軟地往身後栽去……後面是個看不出深淺的水塘,水面上鋪滿了碧綠的荷花葉,我直直朝裡面跌去,為了不連累沈雲昔,慌亂中急忙甩開她的手……
冰涼的水,帶著一絲荷花淡淡的幽香,鋪天蓋地的灌入我口中。此時此刻,身為一個現代人,我真為很自己沒能學會游泳而感到臉紅啊……難道今天真要莫名其妙的淹死在這裡?我徒勞地掙扎著,隱約聽見水面上方有人跳入水中的聲音,意識漸漸模糊,身體也越來越往下沉……
就在這時,忽有一雙有力的大手在水中攬住我的腰,我睜開眼睛,晃動的水波中,只見那人一張俊臉美不勝收,一頭烏黑光亮如綢緞長發水藻一般飄散在水中。輪廓冷峻又不失柔美,一雙綠色瞳仁閃著幽幽攝人的光。眉目中,依稀竟有我愛過人的影子……
「遲墨……」我輕輕喚出他的名字,無限眷戀地看著他……我這是在做夢嗎?遇見他,愛上他,還有今日的重逢,是不是都只是一場大夢而已?他的臉湊近了我,雙唇忽然直直朝我壓來,那兩片柔軟對準了我的唇,傳來陣陣陌生而溫熱的氣息……我睜大了眼睛看他,胸口微微鬆了一些,原來他是用這樣的方式為我續氣。
二.
「你怎麼樣?」再睜開眼睛,他已經抱我到了岸上。我們兩人都渾身濕透,他還將我緊緊環在臂彎,眼眸中閃出一種昭然而灼熱的關切。沈雲昔看到這個情景,瞠目結舌地站在一旁,一時竟沒有走上前來。
「我沒事……」我吐了幾口水,虛弱地靠在他懷裡,抬眼近距離的看著他。此時已經沒有方才那種水中望月的虛幻感,他俊美的臉龐漸漸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雖然與墨雲公子凌遲墨有一些相似,卻比他少了幾分秀美,多了幾分陽剛之氣……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看我的眼神里,卻似乎包含著幾分同樣的深情。
這時,旁邊忽有一個太監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將一個明黃色的披風搭在他身上,輕聲提醒道,「皇上,沈丞相還在養心閣等著陛下您……」
什麼?皇上?我不由一愣。
他卻微一抬手,做一個噤聲的手勢。那個老太監急忙閉嘴退到一旁,躬身打量我的眼光里也多了幾分審視和疑惑。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他溫柔地看著我,聲音里彷彿帶著一種磁性,高高在上卻又悅耳動人。
「我……」我是誰?我是叫沈晴兒,可是這個名字真的可以指代我么?
我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睜大了眼睛詫異地看向他,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想要脫離他的懷抱。皇帝臉上卻閃過一絲不悅的神色,手一加力將我抱得更緊。正僵持在這裡,沈雲昔款款走向前來,躬身行了個禮,說,「小女沈雲昔叩見皇上。……回稟皇上,她是小女的侍婢沈晴兒,煩勞皇上為她費心了。」
我感激地看一眼沈雲昔,多虧她及時來為我解圍。趁機從他懷裡掙脫出來,軟軟站起身,學著沈雲昔的樣子朝他行了個禮,說,「奴婢沈晴兒,多謝皇上救命之恩。」
我看一眼沈雲昔,加重了奴婢二字的重音。我是待選秀女的丫鬟,地位低得連跟他說話都不配吧。他本不該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像是看出了我的抗拒,皇上緩緩站起身,英俊的臉上隱約掛上一絲陰霾。這時又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趕來回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說,「皇上贖罪,小人辦事不利,讓刺客給跑掉了……」
我想起方才那個將我撞入水中的黑影,原來竟是個刺客。皇帝面色本來就有些不爽,此時更是冷冷瞥那侍衛一眼,淡淡說道,「你們羽林衛越來越會辦事了。你這衛隊長當的可好啊。」
只是一句話,那人已經嚇得伏在地上,汗流浹背地求情道,「小人知錯了,請皇上再給小人一個機會。」
皇上卻再不看他一眼。身後那個老太監能跟在皇帝身邊,想來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上前一步扯著嗓子說,「來人啊,把他拖到大牢里去。」
那衛隊長臉色慘白,一把抱住皇帝的腿,哀求道,「小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皇上饒命啊……求您饒了小的這一次吧……」
皇帝面色有些不耐,似乎絲毫不為所動。我看此情景,心中有些不忍,也不知從哪裡來的膽量,開口道,「皇宮這麼大,要找一個有備而來的刺客實在並非易事。……他既然已經知錯,就請皇上就再給他一個機會吧。」
一番話說完,四周寂靜一片。所有人都用一種出乎意料的眼光看著我。想必是從來沒有一個地位低微的小丫鬟,敢這樣貿貿然地在皇上面前說話。沈雲昔更是用一種看怪物的目光看我,美目中隱隱透著一絲擔憂。
其實話一出口我也有些後悔,這個男人到底是皇帝。自古以來皇帝的性情總是最難捉摸的。保不准他一個不高興,就把我一起給咔嚓了。
皇上轉過頭來看我片刻,嚇得我一顆心怦怦直跳。終於,他眉眼中漸漸湧出一絲笑意,說,「好吧,既然有佳人為你求情,朕這次就先饒了你。」
跪在地上的衛隊長如獲大赦,聲淚俱下地叩首道,「謝皇上!謝皇上!」
皇帝已經轉身走出數步,忽又停下來,回頭含笑看我一眼,說,「你不用謝朕。要謝,就謝這位姑娘吧。」
說著,他姿態優雅的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遠。留我一個人站在眾人成分各異的目光里。
半晌,沈雲昔朝我走來,輕輕扶住我,面上雖然還掛著關切,可是聲音里已經有了一分酸意,道,「晴兒,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能讓皇上為你改變主意……」說著她又幽幽嘆了一聲,「經過這一次,你的名字怕是要在這宮裡傳遍了。即使你不想爭,也會有人逼著你爭了。」
三.
大名王朝天和四年。
當今皇上是凌氏得天下后第十一代帝王。名諱叫做凌楓瑟,據說是個很有魄力的君主,雖然行事作風有些心狠手辣,卻也深受群臣和百姓的愛戴,算是一代明君了。
這些都是我與沈雲昔閑聊的時候打探出來的,這個陌生的大名王朝,竟然不在我所學過的歷史裡面。原來,這個皇帝也姓凌,難怪與凌遲墨有幾分相像,說不定是他的親戚呢。
此時已是夜深,深藍的天幕中有一彎細細的銀影閃爍在雲朵之間,原來是輪弦月。
想到凌遲墨,我心中一酸,低著頭走在泛著青草香的林蔭小路里,獨自抱膝坐到小路盡頭的水池邊,神色不由有些落寞。
「晴兒……」忽有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草叢裡輕聲呼喚我。
我回過頭去,身後並沒有人,我有些害怕的坐直了身子,卻忽有一雙手自后抱住我,他的氣息很虛弱,黑色衣袖上還沾著血跡。我回頭一看,只見那人面上蒙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深邃的黑色瞳仁。我下意識地尖叫出聲,他一把捂住我的嘴,輕輕掠下面上的黑巾,低聲說,「晴兒,是我。」
黑色面巾之下,竟是一張輪廓深邃的俊臉。有些像現代混血兒的感覺,鼻樑直挺,眼睛大而深,要是擱到現代,怎麼也是個小金城武。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隱約覺得有點眼熟,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腦袋裡忽然靈光一閃,腦中閃現出上午將我撞入水池的那個黑影……難道他就是那個刺客嗎?從前的沈晴兒怎麼會認識他?他對她這樣親密,難道她與刺客是一夥的嗎?
雖然心裡有許多的疑問,可是現在我只能沉默。他的傷口不停在流血,虛弱地靠著我的肩膀,說,「凌楓瑟派人封鎖了皇宮的所有出口,明天一早他們就會搜到我的。」
我頓了頓,不知道應該幫他還是跑去跟皇上舉報,半晌,模稜兩可的說,「那現在該怎麼辦?」
「先帶我回你房裡吧。……只要能撐過今晚,父汗定會想法子派人來救我。」話還沒說完,那人唇邊流出一絲鮮血,氣息更加虛弱,自嘲一樣地笑笑,說,「沒想到中原的皇帝武功竟然這麼厲害。聽說凌氏皇族是武林世家出身,果然名不虛傳。」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彷彿籠罩著一絲尊貴又凌人的傲氣。他說「父汗」,這樣看來,莫非他是個外族皇子,親自來刺殺中原皇帝的?民族矛盾果然世世代代都有出現啊。我側頭細細看他一眼,攙扶著他走在林蔭小路上,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說多了怕露餡,不說又怕他起疑。沉默半晌,忽然開口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一愣,眸光一閃,有些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嫣然一笑,趕緊把話給兜回來,道,「皇子的名字自不是我這種人隨意叫的。但是今晚……我想聽你親口跟我說一次。」
迷離月色下,他忽然站住腳步,側過頭有些鄭重地看著我,輕聲答道,「好吧。」原本搭在我肩膀的大手緩緩撫向我的臉頰,一雙漆黑雙眸定定地看住我,說,「我叫蒼惑,西楚的二皇子。晴兒,你是我西楚的人,七歲那年我親手將你送進沈府,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他忽然逼近了我,一手環住我的腰,眼中似有居高臨下的恩賜,「待我繼位成為大汗,必不會忘記你的情意與功勞。」
原來他叫蒼惑。看來從前的沈晴兒是他放在中原的一個卧底了。果然是個有智計的皇子啊,那麼小就懂得玩無間道。
我目光掃過他的臉頰,不落痕迹地推開他,半開玩笑地說,「二皇子不必記我什麼功勞。只要別再把我撞到荷花池裡溺水就好了。」說著,我扶起他繼續前行,不管我們從前是什麼關係,他若此時被抓,我也必定逃不了干係。
蒼惑卻用一種探究的眼光端詳我片刻,微一揚唇,說,「晴兒,你似乎與從前有些不同了。」
我沒有答話,心中卻被他的話激起一種桑田變化之感。
四.
轉眼已經走到沈雲昔居住的梅園裡,我的小屋在正房后側,躡手躡腳扶了蒼惑走進小屋,急忙關上房門,七手八腳地翻出繃帶和藥膏給他上藥。眼看藥粉就要觸及他的傷口,我忽然頓住了,有些猶疑地說,「會很疼的。……你要不要先咬個手絹什麼的?」
蒼惑抬眼看我,蒼白的臉上扶起一絲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說,「你從前總是悄無聲息地執行我的命令,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啰嗦了?」
我看一眼他身上血淋淋的傷口,心想都傷成這樣了還能談笑自若,也真不愧是一代豪傑,當下將藥粉細細灑在他傷口上,打趣說,「啰嗦點不好嗎?給你個台階下吧,你卻偏要逞強。」
白色藥粉溶化在他傷口裡,發出嘶嘶的聲音。看得出來他此刻很疼,可是卻一聲呻吟也沒有,蒼白的臉上落下一行汗珠,聲音還只是雲淡風輕,「晴兒,你越來越調皮了。」他忽然伸手攬住我,翻身將我壓在身下,俊美臉上露出一絲壞壞的笑容,說,「你什麼時候起敢這麼小看我了?……看我怎麼懲罰你。」說著,一雙唇便朝我壓過來,大手沿著我腰際往上游移,熟練地解開我的腰帶……
我一驚,又羞又怒,怕碰了他的傷口,又不敢太掙扎,紅著臉側過頭去,聲音里有一種決然,說,「你別這樣……當我的主子,就要懂得尊重我。否則,我以後也不會再為你賣命。」
他的呼吸本來已經有些粗重,聽我這樣說,頓住片刻,緩緩在我身邊躺下,只是手臂還攬在我腰上,揚唇一笑說,「你緊張什麼,我今日縱使是想,也沒有那個體力。」說著,手臂一收,抱得我更緊,閉上眼睛,喃喃地說,「說起來我也不是第一次這樣抱你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抱你的感覺卻好像跟以前不一樣呢。」蒼惑又把臉貼到我背上,道,「其實今天上午我是故意把你撞入水池裡的。一是想分散追兵的注意力,二是想讓那皇帝注意到你。可是現在,我卻有些後悔了呢……」
他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呼吸均勻起來,想是因為太過疲憊而睡著了。我被他抱住,整個人動彈不得,回頭看一眼他孩子一樣的睡容,也不忍再驚醒他。只得保持這樣的姿式閉上眼睛,時而想到現代,時而想到凌雲山莊,最後又想到今日在水池裡救我的皇帝……一時間腦海里思緒萬千,差不多熬了一柱香的時間,這才緩緩入夢。
我睡覺一向很沉,再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竿。蒼惑已經不在我身邊,我正在擔心他隨便亂跑被侍衛抓到的時候,門外忽然傳進來一個女聲,說,「晴兒姐,小姐召你過去呢。」許是這個侍婢與過去的晴兒感情不錯,頓了頓,又說,「看她面色可不太好,晴兒姐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一愣,沈雲昔不是一向對我很關照嗎?總不會無端端生我的氣吧?難道我昨晚與蒼惑私會的事情被她發現了?
走進沈雲昔居住的梅園主屋,裡頭傳來淡淡的熏香。到底是丞相的女兒,用的住的較之其他秀女,還是會高出許多來的。沈雲昔端坐在房裡正中的檀香木椅上,一臉沉痛的看著我。見我走來,側頭使了個眼色,其他侍女紛紛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裡轉眼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看陣勢不對,上前一步剛想說些什麼,她忽然一個耳光打過來,聲音里滿是憤恨,「沈晴兒,你對得起我!」
五.
我一時愣住了,捂著火辣辣地臉頰怔怔地看著沈雲昔,心中漸漸浮現一絲憤怒。她卻忽然掩面哭起來,大滴大滴的淚水沿著她美麗的臉頰流淌下來,看起來哭得十分傷心,說,「晴兒,我待你情如姐妹,你為什麼這麼對我?這個白玉扳指價值連城,是男子的飾物,怎麼會掉落在你房前?」
我一愣,看來蒼惑的事果然被人發現了,當下正想要跟她攤牌,她卻又接著說道,「你要是喜歡皇帝,坦白跟我說就好了,日後我自會提攜你。為什麼要瞞著我偷偷摸摸的與他私會?要是讓其他妃嬪知道了,多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你為我沈家的聲譽想過沒有?」
我又是一愣。原來她是誤會了,以為昨夜藏在我房裡的男子是皇帝。想到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救我一命的皇帝,我心中湧起一絲異樣,但是轉瞬即逝,輕嘆一聲,道,「這一巴掌,原來是為了他。」
沈雲昔淚眼婆娑地看我一眼,垂首哭得更加厲害,說,「晴兒……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打你,我的心要比你還要痛啊!」
我看她哭成這樣,心裡也有些不忍,當下說道,「小姐,你若是擔心這個,那麼你大可放心了。我對皇上沒有一絲非分之想的。你是待選秀女,他即將是你的郎君,我又怎麼會跟他私會?」
沈雲昔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看我,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光芒,小女孩一樣地問我,「真的?」
我有些無奈,點點頭,說,「總之我答應你,絕不對皇上動心思。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
沈雲昔這才破涕為笑,美麗的臉龐片刻閃過一絲深邃的笑容,嬌聲笑道,「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說著,她親昵地拉著我坐到她身邊,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沈雲昔今晚一切的努力,都不過是為了讓我說出這句承諾而已。
沈雲昔待我愈加好了,可是我終歸是丫鬟,難免要些端茶倒水的活計,一天忙忙碌碌,也無暇再去想別的。自從那日早晨之後,那個名叫蒼惑的外族皇子就不知去向,彷彿人間蒸發了一樣。不知道那個夜晚有關他的記憶,是否只是我的一場黃粱小夢而已?
大戶人家小姐的婢女連夜裡也不能睡得。昨夜是我當值,今天白天終於放假。在房間里很歡暢地睡到自然醒,伸個懶腰推開窗子,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一輪紅彤彤的圓日已經快被青山所遮掩,卻有橘色的金輝層層綻放出來。
看到這樣寧和的景色,我心情不由大好,換了一件白色掐褶水袖長裙,簡簡單單用荊釵簪了頭髮,迎著暮色走出門去。
走到半山坡的哪個園子里,漫山的白牡丹開得正艷,被夕陽染成一片瑰麗的緋紅色,我拈起一朵最艷的白牡丹湊到鼻子前,一陣清香撲面而來,我正覺得愜意,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耳熟的男聲,「沈晴兒,原來你在這兒。」
我回過頭,只見凌楓瑟一襲淡青色長袍,迎風立於我身後。我一愣,急忙躬身行禮道,「奴婢沈晴兒,參見皇上。」
皇帝神色有些厭煩,上前一步,大手握住我的手腕,好看的瞳仁里似乎有些歡欣又有些惱怒,手上一加力,一把將我拽到面前,一雙微微閃著綠色的雙眸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沈晴兒你好大的膽子,朕傳召你那麼多次,你都稱病不肯來,現在卻能走能跑的站在這裡?」說著,他忽然一把將我的手擰到身後,我吃痛,不由呻吟一聲,他卻沒有一絲憐香惜玉的神情,只是冷冷逼問道,「你是故意躲著朕?」
他什麼時候傳召我了?我又什麼什麼時候稱病不去了?我本來只是覺得有些冤枉,可是看他現在這樣子卻不由得怒火中燒,狠狠掙了一下,針鋒相對地說,「就算我故意躲著你又怎麼樣?一見面就動手,誰會想見到你這樣的人?」
我每次都是這樣,話說出口了才會覺得后怕。他是皇帝,從沒有人敢跟他這樣說話,我怎麼可以腦袋一熱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是雖說是有些后怕,我此時也不肯認輸的,倔強地迎對著他的目光,一臉不怕死的神色。
「哼。」半晌,他終是先鬆開了我,神色有些無措,夾著一絲孩子氣的可愛,忽然一把將我拽進懷裡,說,「你啊,不過是仗著朕喜歡你。」
他……喜歡我……
他這是在跟我表白嗎?我一愣,還未來得及再想,整個人已經陷入他臂彎。……他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胸膛寬厚而溫暖,讓我想起那日在水中,他在我要窒息的時候憑空出現,在一池春水中成了我唯一而又溫暖的依靠……
一時間,我有些感動,又有些心酸,於是沒有掙扎,只是任他抱著,有些迷茫地喃喃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喜歡我?」
「朕說不上來,你也不必知道為什麼。」凌楓瑟將我抱得更緊,說,「你只要知道,朕會一直把你捧在手心裡就好。」
這樣灼熱的情話。他的聲音里也彷彿有某種魔力,讓我忘記了呼吸。他忽然捧起我的臉頰,輕輕地吻下來……
凌楓瑟的嘴唇很軟很熱,在碰觸的瞬間,我卻彷彿忽然驚醒,觸電一樣,後退一步,打破了這個曖昧香軟的氣氛。因為我忽然想起凌遲墨。
我喜歡凌遲墨。雖然是在我那段生命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才發覺我自己喜歡他,可是他畢竟走進過我心裡。如今,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對我動情,可是誰又能知道,我們之間會不會也只能得到一個生離死別的結局?
何況還有沈雲昔。我答應過她,不可以對皇上動心思的……
想到這裡,我又後退數步,眼看凌楓瑟眼中已經有了幾分惱怒的神色,我咬了咬牙,說,「奴婢只是秀女的丫鬟,身份低微,怎配跟皇上……」
凌楓瑟卻哼了一聲,驟然打斷我,雙目炯炯,道,「別拿這些做借口。就沖你方才敢那樣衝撞朕,就知道你根本不是看重身份地位的人。」我一愣,他果然是九五之尊,目光如炬,一點細枝末節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看到我怔怔的樣子,他的聲音略微柔和了些,說,「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朕可以立刻封你為妃,這樣你就不用怕宮裡有人會說你閑話了。」
我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凌楓瑟,大名王朝的皇帝,他這樣了解我,又這樣肯體貼我的感受……可是這樣沒有來由的愛,又能維持多久呢?我跟他中間橫亘的不只是凌遲墨與沈雲昔,還有原來的沈晴兒複雜的身份。要是讓他知道,我跟那個刺客是一夥的,他還會說他喜歡我么?
我別過頭去,眼眶有些酸楚,說,「對不起,我不可以跟你在一起。……楓瑟,你還是忘了我吧。」說著,我轉身跑入樹影婆娑的夜幕里,像是在逃。
他沒有來追我。只是能清晰感覺到他落在我身後的目光,有些不解,有些惱怒,隨即是一片冷然。
六.
清晨在我的小屋裡醒來,眼角兀自還掛著淚痕。對於凌楓瑟,我應該還沒有到喜歡他的地步吧?可是一想到他昨天晚上灼熱的目光和情話,為什麼我會覺得有些心酸難過呢……
木桌上卻忽有一束金光晃入我的眼睛。我略帶狐疑地走過去,桌面上原是一根金釵,雕花的手工很是精細,釵身上還鑲著幾粒碎鑽,一看就是很值錢的東西。
可是它是從哪裡來的呢?沈雲昔賞給我的,還是皇上送給我的?此時我剛起床,還沒有完全睡醒,正舉著這根釵發獃,房門卻忽然被人踹開,一個嬤嬤模樣的人帶著一大堆人闖進來,惡狠狠地看我一眼,一把搶過我手裡的金釵,說:「大膽奴才,竟敢偷了蘭妃娘娘的金釵,現在人贓並獲,看你還有什麼話說!」
聽說這個蘭妃是當今太后的侄女,凌楓瑟的表妹,是如今後宮隻手遮天的人物,寵冠六宮,攔路者死。可是,我是什麼時候得罪她的,值得她下這樣老套的陷阱來害我?
我冷冷地瞪她一眼,已經明白自己被人算計了,當下也不解釋,只是冷笑:「這金釵長了翅膀會飛,我又有什麼辦法?你回去告訴那個什麼蘭妃,我只是個秀女的丫鬟,下次再想要陷害我,拿個便宜點的道具就成,用不著這麼貴的金釵。」
那嬤嬤一愣,隨即走上前來狠擰一下我的胳膊,獰笑著說:「死丫頭……讓你嘴硬!」我慘叫一聲,整條胳膊登時青了,我差點疼昏過去,轉眼已被一群下人連拉帶拽地拖出了門口,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皇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我之後,沈雲昔所說的話——「經過這一次,你的名字怕是要在這宮裡傳遍了。即使你不想爭,也會有人逼著你爭了。」
昏暗的地牢中,只有一盞燭火虛弱地發著光。蘭妃的面容不是很清晰,卻也可以依稀看見纖細的輪廓,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她臉上卻含著一絲冷笑,掛著與這張好看臉蛋不符合的陰冷表情,聲音婉轉嫵媚,說:「沈雲昔那個小jian人可真夠厲害的。用這麼個姿色平平的丫頭就吸引了皇上的注意,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我此時被綁在一根柱子上,身上已經被那幾個野獸一樣的嬤嬤挑出好幾道口子來,也沒有力氣跟她抬杠,只是虛弱地說:「我就是勾引皇上了,又怎麼樣?但這一切跟沈雲昔無關。……你蘭妃今日濫用私刑,他日必有報應!」
蘭妃大怒,走過來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冷笑道:「好啊,沈雲昔倒是養了一條好狗。你跟了她這麼多年,讓你說出點她的把柄你都不肯說。」說著,一把鹽撒在我胳膊上的傷口上,我慘叫一聲,她滿意地看著我,說:「到這個時候你還嘴硬,我看你還能堅持多久!」
「來人啊,用刑!」隨著她的喊聲,只見那幾個嬤嬤拿著我曾在電視上看見過的夾棍朝我逼來,硬抓著我的手就往上套,其中一個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說:「十指連心,這一次還不疼死你!看你以後還怎麼勾引皇上!」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真的害怕了,驚恐地閉上眼睛,眼中浮現的竟是那個晚上,凌楓瑟將我攬在懷裡,臉上露出那種惱怒又有些孩子氣的表情……
就在這時,她們的動作忽然停住了,「吱呀」一聲開門聲之後,牢房裡忽然變得很靜。然後是蘭妃底氣不足的聲音,顫顫地叫了一聲:「皇上……」
凌楓瑟……他真的來了嗎?我疑心自己是在做夢,試探著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確是一襲明黃色的龍袍,上面綉著二龍戲珠圖樣,在昏暗的牢房裡熠熠生輝。
「素蘭,從前你在宮裡剷除異己,朕念在你是我表妹,從來都沒有追究過。」凌楓瑟看她一眼,那眼神不怒而威,說:「現在你倒好,連朕的人你都敢動!」
蘭妃聽了這話,當下嚇得花容失色,領著一眾嬤嬤僕婦跪了一地,哭道:「皇上恕罪,因為這丫頭偷了您賜給臣妾的金釵,臣妾才會這麼深發起……」
凌楓瑟已經解開我身上的繩索,將滿身是血的我抱在懷裡,眼中有深深的憐惜,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痛楚,彷彿只是將這一腔怒火發泄在蘭妃身上,猛地打斷她說:「什麼金釵,什麼恕罪,這樣的話你不必再說!你為什麼會抓她來,又曾這樣對待過多少人,你自己心知肚明!」
蘭妃面色蒼白,嚇得微微發抖,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說:「皇上饒命……臣妾知錯了。臣妾真的知錯了……」
凌楓瑟冷冷瞥她一眼,又用含義複雜的目光看看懷中的我,一把橫抱起我,大步走出昏暗的地牢。
七.
凌雲殿。
凌楓瑟抱著我走了進去,卻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我經過這個地方,心中都會有種異樣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彷彿來過,而它分明又那麼陌生。
踏過長長的一段金線織就的地毯,凌楓瑟抱我走進一個空曠又有些肅穆的內廳,將我輕輕放在地上的蒲團上,自己朝牆壁上的一排畫像行了個禮,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依舊很複雜,眉目間卻又有一絲難得的溫柔,說,「沈晴兒,你是第一個膽敢拒絕朕的女人,那天晚上朕很氣你,心想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他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說,「可是,對你的感情,朕的確欠你一個解釋。」他轉頭望向牆壁,神色微微凝重了一些。
「你欠我什麼解釋?」我隨口接到,有些詫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在目光觸及那張臉的時候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那滿牆畫像中的第一幅,裡面的人並沒有穿龍袍,依稀有著與凌楓瑟相似的容顏,即使透著水墨丹青,依然俊美如仙,飄逸不凡。
竟是凌遲墨!
我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場景下猝不及防地看到他的畫像,一時間彷彿連呼吸都停止,眼眶驟然一酸。凌楓瑟只是凝神望著我身後的某處,並未發現我的異樣,說,「牆上的這些畫像,是我凌氏得天下以來的列位祖先。三百年前,中原皇室衰微,被西楚,波斯等蠻夷國家逼得連年進貢,百姓內憂外患,苦不堪言。當時凌雲山莊武功財力已是天下皆知,並在墨雲公子凌遲墨手上達到頂峰。在墨雲公子而立之年,凌雲山莊已是武林第一大庄,門客三千。此時時機成熟,他終於決定帶領群雄逐鹿中原,十年之後,天下果然落入凌氏之手。清和元年,墨雲公子的第四子凌滄瀾成為名朝開國皇帝,並追封其父墨雲公子凌遲墨為高祖。」
凌楓瑟講到凌家這段歷史,聲音里情不自禁帶了一絲傲氣,我卻只是獃獃地望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眼眶發酸。我當時的表情,想必就跟至尊寶剛剛被月光寶盒摔到五百年前一樣。依然是熟悉的水簾洞,只是旁邊卻再沒有熟悉的人。……只不過他是五百年,我是三百年。
凌遲墨,他就在離我很近的畫像上。可是我和他之間,已經相隔百年。
正在怔忡間,凌楓瑟忽然走向東牆,拉開一面做工精細的簪花仕女屏風,露出一面光線柔和的天地來,一陣迷人的花香中,一尊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美人像立在正中,神態表情栩栩如生,熟悉的輪廓,熟悉的五官……
我重重愣住,這尊雕像怎麼與我這樣相像?卻分明是我最美的樣子。忍不住走過去細細查看,只見在雕像的右手心裡刻著兩個小字,遲墨。
我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凌楓瑟的聲音響在我耳邊,他的聲音有些悠遠,「這尊雕像是三百年前,高祖皇帝墨雲公子留下來的聖物。不是純元皇后,也不是高祖的任何一房妾室。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
遲墨……我想象著他追憶著我的樣子,雕刻這尊雕像時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凌楓瑟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並沒有察覺我的異樣,繼續說道,「這尊雕像從我出生起就立在這裡。……小時候的我很頑皮,讀書時常被太傅罰在祠堂裡面壁,午夜靜謐,陪伴我的就只有它……」凌楓瑟微低了頭,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拓出蝶翼一樣的影子,他自語一般地說,「不知何時起,它的容貌深深印在我腦海里……我從沒想過這一生中我能遇到一個與這雕像一模一樣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
這是凌楓瑟第一次沒有自稱為朕。他這一刻的聲音很真摯,帶著幾分孩童的迷惘,忽然拉緊了我的手,說,「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正在追刺客。你被那刺客撞了一下,搖搖晃晃地站在水邊……只是一眼,我驚住了,卻又疑心是自己看錯了,想也沒想就跳下水救你……」
這樣灼熱這樣誠摯的情話,我臉上的淚簌簌地落下來,不知是為他,還是為了凌遲墨。「當我第一次在水中抱住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就是我此生要找的人。」說著,他伸手擦去我的淚水,常年射箭的手掌有些粗糙,撫在我細嫩的臉頰上,形成一種微微痛楚的觸感。他低下頭來看我,說,「晴兒,我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妃?」
八.
我抬起頭看著凌楓瑟,心緒紛亂,一時間沒有回答。人生就像是一場夢,原來當我再醒來的時候,我和凌遲墨之間已經橫亘了三百年的時光。對於他來說,我想必早就已經死了,可是對於此刻的我來說,他又何嘗不是呢?昨日還被我愛著的男子,今日卻成了三百年前的古人,這樣的現實,要我如何面對?
沉默良久,我終是搖了搖頭。對他,我也不是沒有絲毫的情意,只是此時此刻,我真的無法給他任何承諾。
凌楓瑟的幽綠雙眸漸漸淡了下去,疼痛過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簇凜然怒意。我有些不忍,我剛想開口,說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你可以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來接受你……可是話還沒有說出口,他就已經轉過身去。
凌楓瑟從懷裡拿出一枚白玉扳指,拈在指尖,俊美臉龐已經沒有一絲表情,冷冷的說,「你是西楚人,七年前混入丞相府做侍婢。這個白玉扳指是西楚皇室男子的飾物,在你門前找到,你如何解釋?」他面上閃過一絲沉痛,道,「……那天西楚皇子蒼惑在你房間里躲了一夜,朕都可以不計較……」他微一咬牙,道「可是你還是拒絕了。沈晴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今,也已經沒有了。」
我的淚痕還沒幹,心卻在漸漸發涼。原來,他方才是抱著那樣的心態來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妃。可是沈晴兒的確是西楚人,又的確救了那個刺客,我還有什麼好解釋的?經歷了這麼多,我此刻只是覺得疲憊,別過頭不再看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見我這個樣子,凌楓瑟眼中怒火更盛,聲音低沉喝道,「來人。把她押入天牢。」
我順從的站起身,奉命上前的侍衛扳住我的手臂,碰觸到方才我被蘭妃毒打的傷口,有細細的血流沿著我的手臂流下來,映襯著我白皙的皮膚,有些觸目驚心。我卻不覺得疼,只是任由那兩個侍衛押著我走向門口。
凌楓瑟看我一眼,聲音里似有不忍,也有無措,說,「沈晴兒……你真的再沒有話要跟朕說?」
你不相信我。……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我回過頭,揚起唇角凄然一笑,說,「你說我是你要找的人。你口口聲聲地說愛我。可是,有多愛呢?是不是就像海邊精緻的沙雕,美則美矣,海浪一碰,就要成灰。」
凌楓瑟一愣,神色複雜地回過頭來。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我只是覺得心寒。冷笑一聲,說,「凌楓瑟,你救過我,也害過我。如今,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了。」
凌楓瑟眸中閃過一絲凜冽的光,漸漸被盛怒所充斥,他猛地揮袖打翻了桌上的七寶琉璃宮燈,狠狠道,「把她押到天牢最底層!朕永遠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我頹然的轉過身,默然地走出房門。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我走在通往天牢路上那種感覺。
月光慘淡,四周寂靜無聲。所有侍衛都被皇上方才的震怒嚇得心有餘悸。只有綁著我手腕的鐵鏈碰撞出叮鈴的聲響。
天牢是皇宮裡押解重犯的地方,牆壁由最堅固的大理石打造而成,一扇窗也沒有,被抓進去的人,極少有人再能活著出來。
慘白月光下的甬道,就彷彿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再也沒有未來,再也沒有翻身之日。
他的溫柔,他的激情,定是也給過許多其他女子的,如今給了我,也隨時都可以收回去。
九.
牢房裡寒氣很重,四周是完全封閉的石牆,僅有的光源是棚頂兩側的火把,散發著橘色的又晦暗的火光。轉眼已經在地牢里待了三天,我蜷縮在角落裡,回想著我在現代時與素素無憂無慮玩鬧的情景,心中酸澀一片。
這時,忽有一個面生的獄卒捧著一個瓷盤和竹筒過來,撂在地上,目光掃過我的臉,說:「喂,過來吃飯吧。」
都說這地牢的飯食不好,而且量極少,一天就給一頓飯。可是這幾天來,我的飯食倒是不錯,又是魚又是竹筍的,還是營養搭配。我捧起飯碗仔細一看,這次更誇張,碗里裝的居然是燕窩。聞起來好香,我拿湯匙盛了一勺剛要送到嘴邊,半空中忽有一粒石子打過來,又准又恨地碰翻了我手中的瓷碗,卻未傷到我的手。
住在我牢房對面的是個披頭散髮的老太婆,這樣的光線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瘋瘋癲癲地吼道:「憑什麼她有好飯吃?我們卻沒有?」
獄卒見我沒吃到燕窩,看起來似乎比我還懊惱,回頭怒吼:「瘋婆子,你找死是不是?」
那老太婆也不理他,依舊直勾勾地坐在那裡,一邊往外扔著稻草,說:「我們沒飯吃,她也別想吃!」
獄卒也拿她沒辦法,一鞭子狠抽在牢門上,憤憤地走了。
其實,我也覺得我大魚大肉這件事對其他囚犯來說有些不公平,當下也沒出聲,那獄卒漸漸走遠了,忽然聽到那老太太壓低了聲音說:「小心有人下毒。」
我一愣,轉念一想也是,的確在宮裡我的罪過不少人,誰想趁我在牢里的時候除掉我也不稀奇。又想起適才那獄卒詭異的神色,不由也有些後悔,溫言說:「多謝嬤嬤提點。」
那老太太忽然抬起頭來看我,眼睛中似乎有些百感交集,聲音顫顫地說:「晴兒姑娘,你是否在四歲的時候被人販子拐到西楚的?在那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我一驚,心想這老太太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又知道我跟西楚有關?可是看她的眼神又不似有惡意,便老實答道:「小時候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
老太太看起來有些失望,又說:「姑娘,那你左背上可有一塊蝴蝶形的胎記?顏色很淺,大概有指甲大小。」
我見她說得認真,猶豫片刻便解開白紗披風,露出左邊肩膀來,奮力回頭看,卻也看不到背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胎記……正在猶豫間,忽聽腳邊草墊子中窸窸窣窣的聲響,我還未來得及回頭看,已經有人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大手環住我的腰,輕啄一下我赤裸的左肩,言語間透著輕佻與柔情,說:「晴兒,你是不是知道我要來,特意半褪紗衣等我的?害我一進來,就見到這麼香艷的場面。」
我急忙側過頭,只見那人一張輪廓英俊深邃,有些現代混血兒的感覺,鼻樑直挺,眼睛大而幽深,壞壞地攬著我,正是蒼惑。我一愣,幾乎就忘了掙扎,驚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蒼惑抱得我更緊,揚唇露一個風流倜儻的笑容,聲音里卻有幾許認真與柔情,說:「你被我所累,入獄受苦,我怎麼可以不來陪陪你?」他口中的熱氣弄得我耳朵微癢,我臉一紅,急忙從他懷裡鑽出來,紅著臉整了整衣衫,說:「你當這裡是茶樓嗎?說來就來的……」
對哦,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忽然反應過來,疑惑地四處查看,果然在牆角處找到一個方形的石板,被一根鐵條撐起,走近一看,裡面竟然是一排石階,一直通向地下深處。
蒼惑斜倚著牆壁,說:「還好我弄到了天牢的圖紙,知道這個牢房地下有個密道。不然派人重新挖掘的話,就要多費一些時日了。」說著又伸手來拉我,一臉風流的笑容,說:「我哪裡捨得你為我受苦?哪怕多一天,我都捨不得呢。」說到這裡,蒼惑劍眉一挑,臉上露出寒意,道,「凌楓瑟不是對你有意思嗎?竟又對你這樣狠。他日我一定為你報了這一箭之仇。」
提起凌楓瑟,我胸中不由一酸,各種滋味一齊湧上心頭。我想起他將我從水塘里救起時,為我續氣時柔軟的雙唇……想起他在百花深處,像個孩子一樣質問我為什麼不去見他……想起我被蘭妃用刑的時候,是他及時趕來救了那麼無助的我……
然後我又想起,在靜謐無人的皇宮大殿,他常年射箭的手掌有些粗糙,撫在我細嫩的臉頰上,形成一種微微痛楚的觸感。他低下頭來看我,說:「晴兒,我再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妃?」
可是我拒絕了,他卻不明白我的苦衷。他咬著牙說:「沈晴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今,也已經沒有了。」
想到這裡,眼眶竟是一酸。這麼久以來,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去想他,其實我是不敢去想,我怕我會心痛,我怕我真的會為他的絕情而傷感……我耳邊總是想起他的話,我聽見他打翻七寶琉璃宮燈的聲音,他說:「把她押到天牢最底層!朕永遠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晴兒,你哭了?」這時,耳邊忽然傳來蒼惑略帶驚訝的聲音,將我從這一片猶如決堤的回憶中驚醒。
原來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原來我竟然在為凌楓瑟而心痛。
蒼惑捧起我流著淚的眼,讓我不得不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眉宇間似有一絲酸楚,他說:「晴兒,我現在就帶你離開天牢,離開皇宮!他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傷心!」
我輕嘆一聲,拈起長袖擦乾眼淚,說:「這幾日在牢里,我想通了許多事。昨日之日不可留,是我面對現實的時候了,我要活在當下,讓自己快樂才是。蒼惑,謝謝你來救我,謝謝你肯帶我走。」
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在凌雲山莊,甚至是與凌楓瑟在一起的時光,都已經成了不可留的昨日,無論我有多眷戀有多不舍,它們已經成了過去。我只有好好把握現在,才對得起我這異於常人的一生。念及於此,我抬頭感激地看了一眼蒼惑,他也低頭看我,唇邊露出一絲燦然的笑意,拉起我的手往地道的方向走去。
我忽然想起方才同我說話的那個老太婆,相比我與蒼惑的對話她都聽到了,我不由有些臉紅,又擔心她會告訴獄卒,想了想,頓住腳步說:「嬤嬤,我扎個稻草人放在這兒,換上我的衣服,三兩天之內,獄卒應該發現不了的吧?」
那老太婆雙手抓著木頭柵欄,雙目炯炯探頭看我,眼中隱約竟似有慈愛之意:「好一句昨日之日不可留,只有我沈家的女兒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快走吧,我進著牢里本就是為了找你。」說著她忽然拋過來一個捲軸,蒼惑揚手接住,有些不解地與我對視一眼。
她進牢里是為了找我?我一愣,說:「嬤嬤,小時候的事情晴兒已經不記得了,你與我之間到底有何淵源?還請嬤嬤明示。」
「晴兒,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確認你的身份,但是已有九成的把握。你按照這畫上的指示去吧,相信你會自己找到答案的。」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久遠的哀傷,說:「如果你真的是沈家的小姐,那麼我就是你的奶娘啊……只可惜你已經不記得我了……」說著那嬤嬤蒼老的臉上浮現一抹哀傷之色。
我回味著她的話,心中一時也沒了計較。我是穿越來的,本來就對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沒想到這個沈晴兒不但當了西楚人的姦細,還有一段這樣神秘複雜的身世。我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嬤嬤看了一眼迴廊的方向,對蒼惑說:「這位公子,你快帶小姐走吧。現在獄卒還沒換班,是最好的時機。」
蒼惑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護著我往地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