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變化
「我……愛你……」
天瑜重複著這句話。他怎麼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呢?熙的心裡茫然不解,掀起了危險的波瀾。
「呼——」
天瑜抬起頭來,看著愣在那兒一動不動的熙,低聲笑了。那笑聲更接近於壓抑很久終於吐出的嘆息。熙把頭轉了過去,避開天瑜似乎將她捆綁起來的視線。這次不知為何,天瑜順從地放開了熙,輕輕捧著熙的臉龐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本來不相信命運這東西。」
天瑜低聲說道。視線轉向垂在他身旁的花朵,盛開的花朵被他壓得低垂下去。
「我一直傲慢地認為,人的命運是由自己決定的。」
不想聽,我不聽。
如果可能,熙真想立刻逃走,逃離天瑜強加於她的可怕感情,逃離對此有所反應的自己。
「至少是在遇到你之前。」
握在天瑜手中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彷彿在痛苦地呼喊。
「我知道你想殺我。」
天瑜徑直走到熙的面前,痛苦地看著她,目光如此強烈,彷彿要將她穿透。熙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
「如果你願意,就讓我死在你的手下吧。」
天瑜把花朵插到熙的耳後,拿起熙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肌肉的溫度沿著手臂迅速傳遍了熙的全身。
「但是,但是……」
天瑜孤獨的眼眸看見熙被嚇壞了的樣子。
「哪怕一次也好啊。你不能再看我嗎?不,哪怕不愛也行啊,就一次!」
天瑜握住熙放在他胸前的手,好像要把它捏碎。
「如果我說愛你,可以嗎……」
真的很矛盾,一邊說可以讓我死,一邊又說愛我。所以這些全部都是假話,現在他所有的話都是欺騙我的假話!為了擺脫遲來的負罪感!
熙的心裡在固執地辯解,拚命抽出了被天瑜緊握住的手,然後毫不猶豫地跑開了。
天瑜的視線一直追隨著熙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留在手上的感覺徹底消失。
對於天瑜的憎惡和憐憫、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所有這一切纏繞著熙,讓她的心不停地顫抖,讓她淚眼模糊。
天瑜不再來找熙了。
現在是個機會,熙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在不停地竊竊私語,然而這又根本不可能。天瑜只是不親自過來而已,他還在向阿春打聽熙的一舉一動。熙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其實憑直覺也能知道,房間里每天都在更新的裝飾和珍貴寶石就是證據。
「小姐,這是宋朝產的綢緞!怎麼這麼漂亮啊!」
阿春扯起長長的綢緞,眼睛里光芒四射。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阿春見熙茫然地凝望天空,不安地問道。就在此時,一個想法閃過熙的腦海。
「……想……」
「什麼?」
這是熙最近首次回答阿春的話,阿春高興得扔下手中的綢緞,蹦蹦跳跳地跑到熙的面前,興奮地問道:
「再大聲說一遍好嗎?」
「……想……」
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連我說句話都成了大事了?
熙感到對不起阿春,真的很對不起,聲音有點兒哽咽了。
「是?」
阿春好像聽懂了熙的莫名其妙的半截話,神情慌張地看著熙。
說了無用的話。
熙這才感到後悔,連忙低下頭去,眼前卻總是浮現出一個人的臉龐。
我想見旅鎧了。我想再看到他的微笑。我想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里究竟有什麼樣的含義。我想見他!
熙並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這種飄忽不定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但是有一點顯而易見,那就是她非常想念旅鎧。旅鎧溫暖的微笑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她的心。看著熙眼神之中飽含真情的樣子,阿春有種不安的感覺。
「不會是愛上那個人了吧?」
阿春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她是在間接告訴熙這樣不行。
「……」
熙對阿春的提問不置可否,真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小姐,絕對不行啊,那人是大人的……」
就在此時,房門被打開了,很久沒見的天瑜來了。阿春有點驚慌失措,急忙低頭行禮。
「您……您來了,大人。」
天瑜看了看驚慌失措的阿春,徑直走到熙的面前,似乎在期待什麼。
過了這麼久再見面,是不是以為我的態度變了呢?
熙像個孩子似的想道。好像忍不住要失聲笑出來。熙跟以前沒有什麼不同,仍然看也不看天瑜,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天瑜憤怒地瞪著熙,彷彿要將熙燃燒。
過了一會兒,天瑜拾起散落在地的綢緞,說道:
「怎麼能這樣對待包含別人情誼的禮物?」
「那……那是奴婢……」
「誰讓你隨便插話了,滾出去,好好做你的事!」
天瑜打斷了阿春的話,一字一頓地說道。阿春戰戰兢兢地退出去了。天瑜沉默無語,不無悲傷地拾起了他的禮物。當他看到自己送給熙的簪子掉落在床角的時候,心裡支撐他忍耐到現在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你到底算什麼呀,竟敢如此囂張!」
天瑜用力扔掉了剛剛撿起的綢緞,大聲喊叫。他狠狠地抓住熙的胳膊,強迫熙面對自己。
「你是公主嗎?要不然為什麼如此沒完沒了!說話!你說話呀!」
天瑜毫不留情,用力搖晃著熙的肩膀。強烈的噁心感不期而至,熙乾脆緊緊閉上了眼睛。那一刻,她心裡對天瑜僅有的同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啊,無論天瑜怎麼說愛我,然而天瑜就是天瑜啊。最近我覺得天瑜可憐,那是我一時糊塗。
熙只想讓這一刻趕快過去,於是閉緊嘴巴,連呼吸都不能夠。到最後,天瑜自己都感到精疲力竭了,心中只留下可怕的自責。
「去參加婚禮,趕快準備好!」
「是,大人!」
天瑜隨便推開熙,踹開門走了。那一刻,凝結在熙額頭上的汗珠掉落在地。
絕不原諒你,絕不!
這不是身為女人對天瑜的憎恨,而是熙的心裡涌動著痛苦的呼喊。熙的內心正在慢慢地發生著變化。
熙過了幾個月才出門,眼前的景象陌生得讓她心酸。熙像個孩子,不得不事事依靠天瑜。看著坐在轎子里凝視前方的熙,天瑜冷靜地說道:
「這是贊成事鄭訓的養子和太保崔普潤女兒的婚禮,朝廷文武百官都來參加,你絕對不要離開我的身邊。」
這不是對話,更接近於單方面的通報,熙只是眨了眨眼。
這與我無關,我自己都不幸福,還去祝福誰啊。
參加婚禮的路上,戶外新鮮的空氣讓熙乾涸的心靈得到了滋潤。塵土飛揚,遮蔽了周圍的景物,看上去楚楚可憐。
「下來吧。」
轎子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天瑜向熙伸出手,熙固執地轉過了頭。過了一會兒,熙聽見天瑜咬牙切齒的聲音,胳膊一下子就被天瑜拉了過去。熙輕如羽毛的身體飄然落地了。沒來得及眨眼,熙又被拉了起來。天瑜拉著她,好像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反而讓熙感到衝天瑜發火的自己有點兒異常。每件事情都這樣對待,那不是太累了嗎?
「您來啦。」
天氣十分寒冷。天瑜和熙邁步向里走去,前來迎接的下人看見天瑜緊握拳頭的樣子早就嚇壞了。熙在下人們的引導下進屋之後,所有的視線都射向她和天瑜。
——媽呀,那女孩子是誰啊?
一個貴夫人模樣的中年女性滿臉驚訝,低聲對旁邊的女人說道。
——這麼說來,傳聞都是事實嗎?
另一個女人咋咋呼呼地反問。
——這樣的話,寧遠將軍也就到頭了。
又有一個女人嘆了口氣,說道。
——這話一點也不假,趕來參加婚禮不說,還這麼大搖大擺地帶著別的女人來。
無聊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充斥了熙的耳邊,天瑜小聲對熙說道:「不要放在心上。」
天瑜說話的語氣是那麼多情而溫暖,真讓熙難以相信這是天瑜所說的話。突然加速的心跳讓熙猛然僵在那裡,動彈不得。不知道天瑜是否意識到這些,他用手摟著熙的肩膀,像保護她似的慢慢向里走去,動作有力而又有節制。
「來啦。」
就在這時,旅鎧笑著向兩人走了過來。從天瑜和熙到來的那一刻開始,旅鎧就一直注視著他們兩個,不,準確地說是注視著熙。
瞬間,不知道為什麼。
看到旅鎧的剎那間,熙的心裡突然有種莫名的激動。這種激動迅速傳遍了熙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停留在雙眸。熙眼睛一熱,眼圈變紅了。
奇怪,真的很奇怪。
熙用一隻手捂著嘴朝旅鎧看去。天瑜用不安的眼神看著熙,當旅鎧走近之後,反而把熙的肩膀摟得更緊了。此時此刻,熙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而是……
「很久不見了。」
旅鎧收起了擋在嘴邊的扇子,向熙問候。同時,矇矓了熙的視線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
看到熙流淚,天瑜和旅鎧兩個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天瑜結結巴巴地問:「為什麼這樣?」
雖然天瑜沒有提高嗓音,眾人還是把視線射向熙,其中包括對熙怒目而視的瑞妍,她好像殺了熙都不解恨。熙卻只看著旅鎧,看著神色慌張好像無處躲藏的旅鎧。
只要看到他,我的心就會莫名其妙地疼,好像被什麼刺穿了似的,這到底為什麼?
熙不停地流淚,自己都無法控制。
「哪兒不舒服?嗯?」
天瑜越來越緊張了,於是提高嗓門說道。旅鎧就像啞巴,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著熙,心裡的慌張已經轉變為困惑。不知道為什麼,熙靜靜地看著旅鎧,竟然產生了擁抱他的衝動。就在熙想要推開天瑜走向旅鎧的瞬間,一個粗重的聲音響了起來:
「各位,贊成事鄭訓的長子鄭信烋和太保崔普潤的女兒崔清娥的婚禮現在開始!」
好熟悉的名字啊。熙沒來得及挪動腳步,身體就僵住了。熙把頭猛地扭轉過去,明亮如水晶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模糊了。
我剛才聽見了什麼,誰和誰的婚禮?
受到強烈震撼的身體禁不住瑟瑟發抖。這時,始終關注著熙的天瑜喊道:「熙呀?」
為了看清新郎和新娘的面容,熙快步向前跑去,根本顧不上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正在這時——
「新郎,新娘,夫妻對拜。」
天呀!
當她看見正在對拜的信烋和清娥的臉龐,一下子癱坐在地了。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捉弄嗎?
信烋看起來無比幸福,嘴角洋溢著笑容,左腿也不瘸了。對拜之後,信烋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著清娥。
可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清娥根本看不出幸福,只是美麗得可怕,美麗得像個假面具,她的神情冷漠,好像熱鬧與己無關,根本不像個新婚燕爾的新娘子。看著清娥,熙感覺好像另一個人正在看著自己。
笑啊,清娥呀,笑吧,信烋哥哥多帥啊,肯定會給你帶來幸福。所以,不要像個即將消失的人,不要這樣!無論什麼事,你也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內心的呼喊明明很好,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流淚呢!熙為了掩飾哭泣,雙手捂住了嘴。
「到底為什麼這樣!」
看著無聲哭泣的熙,天瑜用力把她拉了起來。儘管天瑜非常擔心,非常想聽到回答,熙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他的好意。這回真的讓天瑜發瘋了。熙不可能知道天瑜的真心,卻第一次把身體主動靠在了天瑜身上。
「回……去吧……」
天瑜有點兒驚訝地俯視著自己懷裡的熙。
我不想看見不認識的兩個人。我所認識的信烋哥哥,我所認識的清娥,不是這樣的兩個人!忘了我的兩個人,什麼都不是。
熙徹底明白了,雖然經常念叨,希望信烋和清娥忘了自己,幸福地生活,然而這只是為了剋制自己的虛偽罷了。在沒有她的空間,那兩個人的形象讓熙感到痛苦。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兩個人,正在漸漸地將她遺忘。
「後邊的事交給我,你們快走吧。」
此時此刻,就連旅鎧多情的聲音也不能給熙任何力量了。遭到這突如其來的致命打擊,熙的身體好像麻痹了,不得不依偎著天瑜,必須天瑜抱著才能站立。聽了旅鎧的話,天瑜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每一個人斜視他們的人都故意乾咳著,躲開了天瑜冷冰冰的目光。看著懷裡散了架似的熙就像個木偶,天瑜的眼神之中流露出絕望。
當熙恢復理性的時候,她已經在天瑜的攙扶之下回到處所,躺在了床上。躺在親切而溫暖的床上,熙的眼睛又感到針扎般的疼痛。
——熙呀,熙呀!……熙……呀!
——我愛你,我說我愛你呀!
守護她直到最後的信烋的面容,曾經說過愛她的清娥凄切的呼喊,互相交織,讓熙的腦海里混亂如麻。
「為什麼哭了?」
看著熙努力控制自己,不向他表明內心,天瑜張口問道。熙只是低頭抽泣,不置可否。
「回答我。」
天瑜彎腰在熙身旁坐了下來。
「我讓你回答。」
天瑜抓起熙的手,強行拉過熙的肩膀。敏感得近乎神經質的熙,拚命甩開了天瑜的手。
「啊——」
熙尖尖的指甲劃破了天瑜的手背。天瑜受到突然的攻擊,不知所措,而熙抱起膝蓋,深深地把頭埋了下去。這是她對天瑜徹底的拒絕和決絕,無論天瑜多麼希望得到她的心。
看著躲藏在自我空間的熙,天瑜的目光憤怒得令人恐懼。
「抬起頭來!」
天瑜的聲音雖然比平時低沉,卻隱約透露出他現在正處於多麼危險的狀態。儘管如此,熙還是一動不動。
「我說過讓你抬起頭來。」
漸漸地,天瑜的聲音更低了。熙仍然蜷縮著身體。過了一會兒,天瑜像野獸似的咆哮起來,吼叫聲響徹整個房間。與此同時,熙的身體也被扔到了床上。
啊,熙的嘴裡本能地發出痛苦的呻吟。她想伸手遮擋不停流淚的雙眼,可是馬上就被天瑜抓住了。
人怎麼會如此殘忍呢?
熙真想能夠獨自待會兒。天瑜還是努力讓熙做出反應。現在,對熙來說,天瑜真是無比討厭,令人作嘔。
「不要捂臉!」
熙不想讓天瑜看見自己哭泣的臉龐,努力想要抽回被天瑜抓住的手。天瑜稍微用力,就把她的胳膊別到了身後。
「……嗚……」
當天瑜進入熙矇矓的視線,熙終於忍耐不住,爆發出哭泣聲。這時候,被天瑜抓著的手也意想不到地抽了回來。熙猛地轉過身去,把臉埋進枕頭。由於情緒過於激動,她感到渾身發冷,瘦弱的後背不由得發起抖來。
痛苦相伴的寂寞,何時才是盡頭啊。熙好像不是在哭泣,而是在氣喘吁吁。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
啪,啪啪。
是什麼?
不知道什麼東西不停地掉落在熙的後背,如同水滴。熙使勁睜開眼睛,將模糊的視線移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究竟要到什麼程度?」
即使親眼看見了,熙也不相信。如果不是看錯了,那麼落在她後背的液體分明就是天瑜的眼淚。
「究竟要讓我悲慘到什麼程度,你的心裡才會舒服啊……」
不會吧。
哪怕挨一刀都不會流淚的天瑜,竟然在熙面前哭了!就在熙震驚不已目瞪口呆的時候,天瑜痛苦得近乎變形的臉龐慢慢地轉向了熙。
陌生的異物滴落到熙失魂落魄般慘白的臉頰上。
「你不是說想殺死我嗎?現在誰也做不到了,你的身體只剩下骨頭,什麼都做不了啊!如果就這樣,總是一個人忍受……」
天瑜氣喘吁吁地說道。
「回答我,為什麼哭?」
看著快要碰到自己鼻尖的天瑜的臉,熙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盯著天瑜的眼睛,沒想到外表冷漠的天瑜會向她吐露心中的痛苦。
「我讓你回答!」
天瑜一邊吼叫,一邊把臉撲向熙的懷抱,那不是出於慾望,好像只是為了確認熙是否還活著。
「什麼話都行,你說啊!把你現在的感受統統說出來,不要像個死人。就算你不愛我也沒關係,不對我笑也沒關係,……」
天瑜緊緊抓住熙的肩膀,熙感覺有點疼痛。這時,熙感覺內心深處有個核突然崩裂了,深不可測的眼眸里露出強烈的光芒。
現在,這個男人的話,就是我對敬武哥、信烋哥和清娥所擁有的感情啊,雖然沒有表現出來,卻也是內心渴求的願望,請對我做出反應,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熙瘋了。那個瞬間,她的動作比思想敏捷。
「……」
熙好像被什麼東西拖了起來,嘴唇親吻到了正在流淚的天瑜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