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無痕
一
盛夏的雨夜,鏤花窗外電閃雷鳴,夜空中時不時出現一片亮白,雨滴砸落在大殿正中的玉石磚上,簌簌作響。
我最怕打雷。蜷縮在桌子后的貴妃塌上動彈不得。心也隨著雷聲震顫著,雙手瑟瑟地抖。閉上眼睛,浮現在腦海中的情景卻是,許多許多年前,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將我抱在懷裡,輕拍著我的額頭說,無痕,別怕,我在這裡。
一道白光在窗外閃過,雷聲轟鳴,擊碎了我腦海中凌亂的幻影。我用手抱住頭,嚇得嚶嚶哭起來。
這時,下一道雷聲來臨之前,紅木門忽然被人自外打開。閃電照亮他的頎長身影,來者錦衣金冠,清秀英俊,面如白玉。
城晚走過來抱起蜷縮的我,愛憐地摩挲著我的肩膀,說,「無痕,對不起,朕來晚了。朕明日就開壇祭雨,教天下不要再下雨,不要再打雷了。」
聽他這樣說,我也破涕為笑,輕捶一下他胸口,說,「皇上為我一人使得天下大旱,那豈不是個昏君了。」
城晚也笑,輕輕捧起我的臉,細細端詳著,目光里似有如許深情,說,「你這般天姿國色,也值得朕為你做一次昏君。」
我紅了臉頰,剛欲分辯,他的唇已然壓下來,迫人如柔軟。
二
城晚他一直不知道,我為何那樣怕打雷。
初入宮時,我還是小小的狐妖,我不懂得掩飾自己,所以或愛或恨,全憑一己之願。
還記得那時初見。
璃國的宮裡,有天下最華麗的梨花台。若有人在春日起舞,四方會有花瓣從天而降,紛然似雪。
原本這一切都只是聽說,今日親眼見了,才知這璃宮裡的靡麗壯觀不是市井傳言可摹畫之萬一。
此時已是正午,陽光愈加毒了,當頭照下來,人的影子幾乎消失不見。我皺了皺眉,偷偷繞開領路的公公,轉身走到長廊下的陰影里。
今日是夏至,此時又是中午陽氣最盛的時候,像我這樣道行淺的小狐妖,走在日頭底下,是會映出真身的影子來的。
廊下陰涼,一眾女子的身影漸漸遠去,我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皇宮這麼大,一時半刻又走不了,怕是要誤了今日的選妃。回過頭,卻撞到一個人懷裡。
他身上有陌生而高貴的香氣,刺得我鼻息生疼。
後退一步,皺著眉頭仰頭看他,那人有高而筆挺的鼻樑,唇邊掛著一絲探詢的表情,蒙著眼,正用手摸索著前方,聲音溫和,口吻卻不覺的高高在上,說,「你是書三?哪個宮的?送我去梨和宮。」
我卻有些好奇,說,「你把布摘下來不就看見了?這樣裝瞎很有趣嗎?」
他一愣,似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隨即一笑,說,「不成的,香樂公主看到了是要生氣的。」
「香樂公主是誰?你幹嘛那麼聽她的話?」我歪著頭,張口就問。脆生生的,心裡只是覺得他這做法很荒謬,卻不知道,在這人人謹小慎微的宮裡,我的問話聽起來更加荒謬。
他頓住,唇邊露出不可理喻的表情,忍不住揚手摘掉面上的布條。
竟是比文希更加俊朗的一幅面容。一雙眸子閃著盈水的棕色,我有一瞬間的怔忡。莫名有鍾似曾相識的感覺,又說不上在哪裡見過。
輕風拂過,粉白的梨花花瓣紛揚似雪,他望向我的一剎那,眸子一震,臉上有震驚,又似是驚喜。
我眨眨眼睛,說,「你不蒙眼睛的樣子更好看。」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地看著我,很久很久。
許多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那個陽光明亮的正午,廊下的陰影里,梨花滿天飛舞,他低下頭來看我,雙眸彷彿凝住了時光,悠遠而綿長。
三
很快我便得知他的身份。璃國的皇太子,連城晚。那一日的選妃,就是為他。
香樂公主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與城晚關係最好,也最得皇上寵愛。那時城晚問了我的名字和住處,說明天日落之前會來接我。
我拈著絲帕,站在樹下,夕陽紅暖,迎來的,卻是一個容貌美艷的女子,一襲芙蓉金紗衣,眉心點著五瓣梅花。
「你叫無痕?」她身後跟著一眾隨從,我獨自倚在牆下,更顯得身影單薄,她揚著下巴,驚艷過後,眼中透著一鍾凌厲的冷漠。
「與你何干?」我在冰海雪原自由慣了的,哪曉得拜高踩低,卑躬屈膝才是宮裡的生存之道。只道自己不喜歡這態度,白她一眼,不甘示弱地說。
還未看清她的表情,一個耳光已經甩過來,我栽倒在地上,昏天暗地。
「賤人,天姿國色又有何用?我要你此生再見不到城晚!」香樂公主狠狠地說,眼中昭然的妒恨,那股怒火中的佔有慾,遠超過姐姐對弟弟的依戀之情。
宮中像我這樣的秀女有很多,還未有機會面聖,便已經被打入冷宮。
寒冷黑暗的宮殿里,我坐在角落裡,哪裡受過這樣的折辱,心中已是怒極。幾次扣動手指,可是想到蓮若的話,雙手還是漸漸垂了下去。
我記得她臨走時囑咐我說,在人間是不可以使用妖術的,否則就會被宮廷法力高強的法師發現,狐妖的下場通常是,被綁在干木之上五雷轟頂,永不超生。無痕,你記住,在宮裡你所能依仗的,只有容貌而已。
可是我卻忘了問她,在這黑暗的冷宮之中,縱使容貌再美,無人可見,又能如何?
幽幽黑暗中,往事如煙在腦海中重現。還記得那年,我與莫風重逢。
我是火狐,蓮若是白狐,與我自小一起長大。我曾經以為,我一生就這樣,跟她在雪原上縱橫馳騁,無憂無慮地度日,直至老去。可是有一天,她帶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說,無痕,你還記得莫風么?
我瞪大了眼睛,滿手的松子掉落一地,皚皚白雪中,他微笑地走向我,如許多年前一般輕拍我的額頭,說,小東西,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的。
四
我在冷宮裡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文希懷裡。窗外已經天光,他抱著我坐著,滿眼的憐惜。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驚道,再不諳世事也好,也知道這後宮禁地,尋常男子擅闖進來,是要治罪的。
文希輕輕撫摸我的頭髮,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無痕,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我部知道文希是用什麼樣的方法,將城晚引至冷宮,他看著蜷縮在角落裡的我,眼中有昭然的痛楚,一把橫抱起我,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路走回他的寢宮。
「香樂公主每次都是這樣。」他將我放在牡丹塌上,細細檢查著我手腕上被碎石割破的傷口,俊朗的眉宇間蘊了一抹陰霾。
「……你為什麼不叫她姐姐?」我按照文希教我的對白跟城晚說。一邊在心裡驚嘆著,他怎麼會未卜先知,猜到城晚會說這樣的話。
「她不讓我那樣叫她。」城晚順口說道,捧著我的手腕,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親自為我上藥。
「……或許,在她心裡,從未當過你是弟弟。」我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說。
城晚動作一滯,隨即笑笑,沒有再說話。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城晚的未央宮中留宿兩夜,在皇太子的寢宮過夜,這是所有的女眷都不曾有過的待遇。很快我便被封了雲妃,賜以花錦宮。
不久之後我也得知,文希可以自由出入後宮的真正原因,皇上已經賜婚,將香樂公主許配給他。半年之後,他便是璃國的駙馬。
城晚待我日漸更好,聖寵不減,我心中忽如打翻五味瓶,不知做何滋味。
文希無疑是出色的,於宮中的女子來說,他是懸崖上的花,美得撩人,美得危險,卻只可觀望,誰也不敢伸手爭取。可是香樂公主對他,卻始終冷淡如初。
很多時候在宮裡見到文希,裝作不相識,故意錯開目光的一瞬間,我心中會有酸澀的失落。而與此同時,我也越來越習慣城晚的陪伴,彷彿他在我心裡的划痕,一天深似一天,隱隱作痛。
那個夏天格外冗長,我時常想起我與蓮若的小時候。還記得那時年少,夏日炎炎,碧綠的芭蕉葉也擋不出白熱的陽光,蟬聲陣陣,我抱著偷來的幾本詩書昏昏欲睡,嘴角卻還隱約啜著香,在夢裡也彷彿念叨著什麼,「思君如滿月,夜夜臧清輝」,「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我並不是很懂,只是領會了一星半點的內蘊,整個人便已然痴了。
城晚有時會抱著我坐在陰涼的芭蕉葉下,藤椅輕晃,他總是小聲在我耳邊說,「無痕,無痕,山無棱,天地合,我都不會離開你。」
許多年以後,這個聲音仍然在我耳邊夢魘一般的環繞。
天和十六年,天子退位,歸隱到皇宮後面的竹溪林,做了太上皇。太子連城晚登基,大赦天下,國號為金。
五
蓮若是白狐,雖然容貌不及我,可是要論聰慧,我就差得很遠。蓮若長我幾歲,從小我就聽她的。遇見文希以後,她的想法也總是與他不謀而合。
重逢不久,文希便讓我入宮。他說他會教我怎麼做,他說他會保護我。他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我猶豫,因為我對那堵紅牆有種莫名的恐懼。我自知不夠聰明,皇宮是天下利益衝突最激烈的地方,那兒不適合我。可是文希開口,我總是難以拒絕。頗有些求助地望向蓮若,她卻笑笑,說,無痕,如你這般傾城美貌,想必,也不甘心白白淹沒在這青山碧水之中八?……何況,喜歡一個人,不就應該甘心為他做任何事的嗎?
我怔了一會,終是點頭應了。
很久很久之後又想起那日,才恍然發現,是我自己不夠聰明,不懂得去看那漫長歲月中掩藏的蛛絲馬跡,所以才會輸。——記得蓮若總是說,富貴似浮雲,只有情愛可以長存。那時,她眼中灼熱的期待,其實更甚於我。
城晚登基之後,開始籌備著要立我為後。花錦宮每日客似雲來,各種珠寶藥材每日流水似的湧進來,內務府自然更不怠慢,連廊里的盆花每日都是新的,木炭茶水也都是最好的。因為城晚的寵愛,所有人都來討好我。那些笑臉背後暗藏的機鋒,我也無從躲藏。文希告訴我說,城晚把我捧得越高,恨我得人就越多,看來他是死心塌地要立你為後,不然也不會這樣不避鋒芒。
「文希,帶我走吧。離開皇宮,我們回家,好不好?」花錦宮的後花園里,我看著他的眼睛,哀哀地說。我忽然很害怕得到這一切,而這種恐懼的根源,是我不想欺騙城晚。
文希拍拍我的頭,一如許多年前。「無痕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你幸福的,你相信我。」
我卻猛地回頭望向身後,花枝搖曳數下,並無人影。我的聽覺一向靈敏,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心下不免憂慮,說,「方才恐怕隔牆有耳。」文希卻絲毫不見慌張,眼中反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意味深長。
六
香樂公主是老皇帝最寵愛的女兒。梨和宮裡富麗堂皇。翡翠屏風,玉石台階,瑪瑙珠簾。我在宮裡風頭無二,花錦宮與之相比都相距甚遠。
香樂公主端坐在檀木椅上,室內靜寂無聲,只有金絲獸香爐發出噝噝的聲音。
「不知道公主傳召無痕來,所為何事?」我抬眼看她,眼中不無防備。
「無痕,上次那樣對你,是姐姐我的不是。」裊裊青煙中,她的笑容有些恍惚。
「姐姐只想問一句,你對城晚,究竟有多少真心?」印象中,她的聲音第一次這樣溫和。
我一怔,不知她為何這樣問,一時竟不知該怎樣回答。
「只要你肯離開城晚,我可以允諾,保你平安離宮,並賜萬貫珠寶,讓你與所愛之人雙宿雙棲。」她眼中生出一簇隱然的期盼。
「……公主,您的話我聽不懂,我的所愛之人便是城晚,他在哪裡,我自然也會在哪裡。想必只要公主您的所愛之人與我心中所想不是同一人,我即使不離宮,也便可以平安了。」我揚起唇角,笑容嫵媚。她對城晚超乎姐弟的感情,宮裡已經有人在背後議論。而那日她給我的掌扣之辱,我也一直不曾忘記。
香樂公主面上一驚,手上的青瓷茶碗墮落在地,一地狼籍碎片。她看著我,眼中有昭然的恨意,不再掩藏。
我得意地笑,她卻忽然狠狠撞向桌角,整個人跌在地上,臉上因為劇痛而泛著青白,捂著小腹,雙腿流淌的血液浸濕了裙角……
「無痕,你好狠……就算我再怎麼對不起你,可是孩子是無辜的……」香樂公主聲淚俱下,提高了聲音說。濕潤的目光中,卻有一絲只有我能讀懂的真正的怨恨。
我猛地回頭,伴隨著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剛剛走進來的城晚,笑容一瞬間僵住。
「城晚這次你一定要為我做主。」城晚俯身扶她,香樂公主倚在他懷裡,雖然痛楚,眼神中仍是溢滿眷戀,她抓著他的衣角,蒼白的臉上沁出汗珠,說,「無痕這麼做,是因為那日我在後花園撞破了她跟文希的姦情……她說文希是她的,她不容許別的女人懷上他的孩子……」
城晚驚愕地看向我,眼中的疑惑,痛楚和難以置信糾結在一起,如同兩把軟劍,直直刺進我心裡。就算他再相信我,也不可能不懷疑,跟自己最親近的姐姐,用腹中生命所做的指控。
「花無痕,你敢說一句,你跟文希不是早就相識?」香樂公主的淚水,混合著汗水簌簌落下,眼中深處卻滿是取勝的決心。這是很鋒利的一種愛,我自問永遠也做不到。
我低下頭,沒有回答。我亦做不到,在城晚面前若無其事地欺騙他。
城晚直直地看著我,目光沉黯下來。
「如果不是有私情,又為何要在人前隱瞞?花無痕,我親眼看到你在後花園裡讓文希帶你走。你敢說你跟他之間不是有私情?」香樂公主瞥一眼城晚蒼白的側臉,不失時機地說。
「是又怎麼樣?」珠簾碰撞,文希姿態嫻雅地從暖閣的方向走來,似乎早把房裡的一幕幕盡收眼底。
他臉上的自信笑容,此時此刻,卻讓我莫名想起曾在書中看過的一句諺語。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七
蓮若來看我,這些日子來,她一直住在捅外文希府上。見我這裡灰塵撲撲,盆花都是蔫的。嘆道,「無痕,這裡這樣凄涼,你忍得了么?」
我揚唇一笑,「這花錦宮,昔日甚得君心,所以客似雲來。現在聖意不再,再冷落凄涼也是應該的,又何來什麼感傷。」說著,拈一朵枝頭開得正艷的梨花,說,「春天不過是短短數月,對花來說卻是漫長一生。暖日盡了,花就要凋了,難道不認命么。」
世人都說,狐狸伶俐無比,善媚惑人,可我卻是懵懂無知的。幾百年的修鍊,心機歷練比之人類十幾歲的女子,尚且不如。其實區區幾年的光景,對我來說,不過短暫一瞬。可是因為有了城晚,意義也變得不同,都好像是前半生的事。
最終傷得體無完膚,我才知道,人類的世界,根本不是皚皚冰原和蒼茫青苔可以比擬的。
四季更迭,天氣再變幻莫測,又怎及得上人心的反覆無常。
那日,文希從珠簾后出現,從此官至丞相,在朝中的地位,愈加重了。——他只說了一個有關前朝的秘密,便讓城晚束手就擒。可見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而我和香樂公主,也都不過是棋子。
城晚並非老皇帝所親生,而是皇後為了用子嗣保全自己在宮中的地位,生下了與樂師
的孩子。那個樂師被皇后賜毒酒那一幕,碰巧被年幼的香樂公主看到,所以從小她便知道,這個弟弟,並非與自己血脈相連。
而香樂公主腹中的孩子,也並非屬於文希。那日文希與城晚對飲,將喝醉的城晚送往香樂公主的香閨,香樂公主服了迷藥,對詞也是懵懂不知。
這兩樁,任何一件傳出去,都是驚天的宮廷醜聞。文希輕搖摺扇,說,連城晚,其實你並不是個熱衷權勢的人。與無痕一起吟風弄月,恐怕是你最嚮往的眷侶生活。那麼,臣願為你分擔朝政,也一併承諾,不會讓今天發生之事傳出去半句。
皇室最重視的便是聲譽,城晚也斷不會允許有人有半點玷污先皇后的名節。便用榮華富貴,跟文希交換了這個秘密。
而我,也在城晚臨別漠然的目光中知道,他對我,再不會像從前那樣,他以為是我與文希聯手布下今天的局。而我也
的確難辭其咎。
「無痕……」門口傳來文希興沖沖的聲音,他捧著一隻檀香木盒向我走來,柔軟的笑容卻在見到蓮若的那個片刻頓住。
蓮若回過頭去,見到文希,目光一顫,似是驚訝,又似是幡然醒悟了什麼,隨即恢復如常,笑道,「捧了什麼來,這麼興沖沖的。」
文希面上似有窘迫一閃機逝,道,「聽宮女說,無痕最近夜不能寐,聽說西域夜明珠是安神的藥引,拿來給她試下。」
「你對無痕妹妹,可還真是關心呢。」蓮若柔聲說道,側頭望向溫馨,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文希凝視她片刻,又看看我,把檀香盒放在案上,默默地轉身離去。
「無痕,我將你從西海冰原帶到這寂寂深宮,你,可曾後悔?又可曾怪過我?」花錦宮裡空蕩灰暗,西風捲起帳幔,更顯荒涼。蓮若的聲音,也是從未有過的一種涼薄沉鬱。
我沉思良久,鄭重地搖搖頭,說,「我不後悔。」
城晚的笑容又浮現在心頭。仔細想來,除了他,再無人讓我這般,十幾遍的記掛在心。少年的莫風,於我,只是個渺茫的思念,因為在懵懂時刻印入我心,隨著歲月遷徙,他的名字根深蒂固,可是那種感覺,卻終歸是日漸淺了。
房間里一片靜默,只有簌簌的風聲,穿堂而過。
我跟蓮若並肩坐著,各有心事,只是隱約聽見她說,或許這步棋真的錯了。
——你能無悔,但我又豈能無怨?
八
「無痕,無痕……」入夜,我最近睡得不好,正躺在榻上,眼睜睜地等待天亮,卻見蓮若急急忙忙地闖進花錦宮。有宮女起身點燈,搖曳的橘色燭火中,只見蓮若烏黑雙眸熠熠如星子。「文希聰明絕頂,欠缺的,一直只是一貫機會,如今他以專攬大權,城晚也再無利用價值……恐怕……」
「你的意思是,文希要除掉城晚?」我急切問道,事關城晚安危,心中竟有什麼一瞬間懸了起來。
「我親眼可能見他命人準備鴆酒……正往御書房送去呢。」蓮若蹙著眉,似是真心為城晚擔心。
「……蓮若姐姐,你可曾聽過人間的一句話?」我卻忽然冷靜了些,「——來說是非事,便是是非人。文希心思緊密,怎會輕易讓你洞悉先機?而你,又如何肯來告訴我?」
朱牆裡的風霜侵襲礪原來這樣磨礪人心,竟比我在人間那百年道行來得更加深刻。然而秋風蕭瑟,百花方才落盡。可是天氣再寒再冷,又怎抵得上人心的反覆無常?其實我對蓮若,也並非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當初是她帶莫風來見我,告訴我莫風就是文希,而如今,她又怎會如此輕易地出賣他?
「無痕,是我對不起你。我並非有意騙你,只是不願你驚世美貌埋沒在荒野山林之中。」蓮若忽然跪下,我猝不及防,慌忙俯身扶起她。「文希不是莫風……也不是個尋常人。他本是前朝皇宮裡的一枚玉石紙鎮,久在宮中吸取地龍之氣,偶然機緣流落宮外,漸漸幻化成人形,——他與我們一樣是妖,而且更有野心。」
「所以……他才神機妙算,知道那麼多前朝的秘密?」此刻我卻沒有太多因為被欺騙而憤怒的感覺,只是整顆心都懸起來,愈加擔心城晚的安危。「那城晚怎麼辦?文希本就工於心計,又會法術……」我不由得恐慌起來。
「無痕,你聽我說。」蓮若雙手按住我的肩膀,眼中是近乎無情的冷靜,「你此時如果激怒文希,受苦的只會是城晚。我們是狐妖,鴆酒傷不到我們。——你將那杯毒酒飲盡,文希念在你相助一場,或許也會放過城晚。」
思慮片刻,也似乎的確別無他法。仔細想來,除了城晚,好像也再無人讓我這般,每日十幾遍的記掛在心。少年的莫風,於我,只是個渺茫的思念,因為在懵懂時刻印入我心,隨著歲月遷徙,他的名字根深蒂固,可是那種感覺,卻終歸是日漸遠了。
九
御書房裡,龍蜒香的青煙絲絲縷縷。城晚坐在案前,握著一隻銅樽,清澈眼波微微頓住。我推門而入,四目相對地片刻,恍如隔世。千言萬語,都彷彿融化在彼此交錯的目光中,說不出,亦放不下。
我上前一步,奪過城晚手中的銅樽,一飲而盡。在文希驚愕的目光中,低聲哀求,「你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放過城晚,好不好?」話音未落,腹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我跌倒在地上,只見蓮若站在我身側,面無表情,指甲縫隙里,還殘留著少許黃色粉末。
「原來人總是貪心的。無痕,我還沒有得到你。」文希走向我,他知道鴆酒對我來說並無作用,忽然察覺我的異樣,急忙俯身抱住我。焦急問道,「無痕,你怎麼了?」
那杯酒在我腹中燃燒,痛楚不堪。我忽然如夢初醒,直直望向蓮若,哀哀地說,「蓮若,其實自從寧日我在花錦宮見到你跟文希,便已看出你們的關係。……而我所說的不後悔,是不後悔被你欺騙被你利用,因為你是我最好的姐妹……可是沒想到,你,卻容不下我……」
鴆酒本身對我來說並無效力。可是倘若加入硫磺,便是狐妖致命的毒藥。蓮若的指甲縫裡還殘留著那麼明顯的一抹黃色,是我太焦慮,才沒能發覺她身上濃重的硫磺味。
蓮若只是遠遠看我,目光中有轉瞬即逝的慚愧與不舍。隨即,也只是冷漠。
城晚從文希懷中奪過我,末子里忽然溢滿昭然的痛楚,「無痕,為我飲毒酒,你為什麼這樣傻?」
我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那麼不舍,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唯有眼淚簌簌地砸落。……可是城晚,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還未來得及讀年毫說啊。一瞬間,往事如潮水……凄清的冷殿,繁華的花錦宮,是誰在盛夏陰涼的芭蕉葉下對我說,山無棱,天地合,我都不會離開你。
「無痕,為了讓你瞑目,不妨告訴你,那時連城晚他與父親南巡,為奸人所害,曾流落民間數月。」蓮若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昔日的莫風,就是今日的連城晚。」
尾聲
有些情愛,任時光侵襲,也始終無法忘記。
有些情愛,註定要埋藏在心裡,蹉跎一些。
即使跌入輪迴,以往前世,我想我仍會想起那個陽光眩目的正午,梨花漫天,時光悠長,他低下頭來看我,眼中蓄滿如許深情。
還記得那年璃城,陌上繁花,菟蘼似錦。少年的莫風,站在遠去的馬車上,一聲一聲地叫我名字,無痕,無痕……
天空流雲涌動,時間也終究將記憶掩埋。
春盡花落,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