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倒是,喂,那你到底在哪兒……
「我在醫院。」
——……
「政民啊,一會兒我再打給你。如果我不打給你,你就打給我。」
我哽咽了,我又一次哽咽難言,真傻。我想掛斷電話,可是政民的聲音總是在我耳邊回蕩。我突然來了勁兒。儘管我仍在流淚,但是感覺體內有了力氣。我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村姑……你……不,沒什麼。
「……」
——既然你沒事,那就算了,掛了吧。
「哦,好吧。」
我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我的身體和心靈越來越疲憊,我漸漸產生了希望政民了解真相的……可惡的慾望。但是如果政民知道了,他一定會很傷心。那麼我反而會更傷心,所以我不能說出來,最終還是我一個人。
我去接受治療了,我坐在輪椅上。一頭長長的黑髮,蒼白的臉,路過的人們都把視線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絲毫不介意他們的目光,只是獃獃地坐在輪椅上。媽媽把我推進化療室。太可怕了,我嚇得瑟瑟發抖。
「好了,進去吧。」
護士姐姐低聲說道。我輕輕地吐了口氣,走進了那個雪白的房間。
我在電視里看過幾次這樣的地方。醫生戴著口罩,簡單地調整了機器,沖我笑了笑。但是我笑不出來,也無話可說。我剛想緩緩走下輪椅,這時,一個念頭從我腦海里掠過。
「等,等一會兒。」
「哦,怎麼了?」
「我想去趟洗手間,太緊張了……」
醫生輕輕地笑了笑,點了點頭。他們又把我放回輪椅,沒有一絲懷疑,推著我走出化療室,往衛生間走去。誰都不會想到,我把手機藏在衣服里,正在偷偷地給舟善發簡訊。這個手機我已經用了五年,閉著眼睛也能發簡訊。
在洗手間里。
洗手間也像醫院裡的其他設施一樣整潔乾淨。只要我把等在洗手間門外的護士姐姐支開,就可以成功地逃出醫院了!(好象要逃離精神病醫院似的。)
——舟善呀!我是海芸,我在醫院裡,你在五分鐘之內趕到,在一樓大廳門口等我。——
簡訊發出十五秒之後(雖然我說得很肯定,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根據),舟善給我回復了。
——我知道了!你在醫院嗎?我現在馬上就帶我的愛馬過去!
看見這個簡訊,我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這樣做雖然很對不起媽媽,但是我的確不能繼續留在這個地方,我現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正在這時,護士姐姐敲了敲門。
「還要等一會兒嗎?」
「哦,姐姐,對不起,你能到病房幫我拿一條衛生巾嗎?」
「啊……你來那個了嗎?」
「是的。」
天真的護士姐姐,沒想到她這麼容易就上當了,真是謝天謝地。現在好了,聽見護士姐姐嘟噠嘟噠的皮鞋聲越來越遠,我猛地推開洗手間的門。哇塞!我來了!我使勁坐上輪椅,以最快的速度搖動輪椅,一口氣上了電梯。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生怕被人發現,緊張得心跳加速……
叮噹,終於到了一層。我夾在人群中間,下了電梯,然後箭一般跑進大廳。舟善還沒來嗎?我可不能被別人發現啊。我四下里張望,尋找著舟善的身影。我把輪椅轉到了門口。可是舟善還沒有來。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七分鐘過去了(說明一下,舟善家離醫院並不是很近),我焦急地等待著舟善的到來。就在這時——
「喂,海芸啊!」
剎那間,我的心猛地一沉。後背上也冒出了冷汗。呃……媽媽,是媽媽。啊啊,這下我可死定了。我假裝沒聽見,緊緊地咬著嘴唇,安慰著自己的焦躁和不安。笛笛,就在不遠處,有一個男人停下摩托車,摘下頭盔,好象是舟善。他毫不猶豫地向我這邊跑過來,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申海芸!海芸啊!」
舟善在前面,媽媽在後面……不要猶豫,不要為自己所做的選擇而後悔。是的,好,我要走了,我的手使勁一轉,輪椅就向前滾了出去。我什麼也聽不見了,一切都聽不見了。媽媽,對不起,不要等我。
52.
我搖著輪椅,到達醫院門口。舟善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看見我坐在輪椅上,他立刻愣住了……
「啊,這個嘛,哈啊,以後我再跟你解釋!現在快點兒離開這裡,快點兒!」
舟善這才暈頭轉向地點了點頭,剛要把我從輪椅上抱下來,突然碰到了我手腕上的輸液針,他猶豫了一下。
「哎呀……在摩托車上輸液太危險了,而且後面那位不是你媽媽嗎?」
「我不管,我不管,咳咳,咳咳,哎呀……」
我果斷地拔掉針頭,被針扎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是現在最要緊的是汩汩流出的鮮血。我撕下一片雪白的病號服,纏在手背上,然後,我把輪椅和輸液瓶扔到一邊,匆忙爬到舟善背上。
「快跑,快跑,舟善!」
「啊啊,壓死我了。」
啊哈哈,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舟善趕緊把我背上了摩托車。我悄悄回頭看了看,媽媽正站在那裡,抓著輪椅和被我拔掉的輸液瓶,獃獃地望著我們。不可以,不要想了,我連連搖頭。
「海芸啊,不要害羞,緊緊抱住我的腰。」
「要是不抱緊的話,難道會掉下去嗎?」
「你要是好奇,就鬆開雙手吧~啊啊~」
舟善的愛騎出發了!我自然地把手繞在舟善腰上,臉貼著他的後背,感受著隨風飛舞的頭髮,想前飛馳。自由,我終於自由了。是的,現在我要把醫院忘掉,你可以罵我自私,無所謂。申海芸,加油!
「這麼說你病了兩天?」
還是好好開你的摩托車吧!我貼在他後背上,輕輕地點了點頭。這個傢伙本來把車開得飛馳電掣,可能是遇到了紅燈,他開始減速了。坐在摩托車上,我又突然想起了政民,於是我把視線轉向天空。突然,我看到了熟悉的藍色警車。車窗悄悄拉了下來。我立刻感到一陣眩暈,趕緊把臉埋在舟善的後背上。
「海芸啊,不要再靠近我了!哎呀,羞死了。」
瘋子,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輕輕掐了一下舟善的腰,舟善這才看見那位拉開車窗斜眼瞪著我們的禿頭警察叔叔。我靜靜地抓著舟善的胳膊,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舟善小聲在我耳邊說,「沒關係,不會有事的。」我這才放下心來。我緊緊貼著舟善的後背,打量著警察叔叔的臉色。哎喲……加油吧,舟善。
「喂,這位小同學,光天化日之下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把你的駕駛執照拿出來看看。」
「哈,大叔,你沒看見後面坐著個病人嗎?她生病了!要是不快點兒去醫院,她會沒命的!」
舟善開始了他的精彩表演。我輕輕抬起頭,露出我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那位禿頭叔叔把正在吸著的煙捲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望著陷入苦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禿頭警察叔叔,舟善轉過頭,強忍住沒笑出聲來。他的肩膀在輕輕抽搐,越來越激烈,我心裡開始感到不安。正在這時,綠燈亮了,舟善小子把摩托車開走,一邊大笑著喊道。
「哈哈哈哈,大叔你打算怎麼處罰我?」
「什麼,你在幹什麼?臭小子。」
「你抓我呀,頭皮屑~我是高中生~沒有駕駛執照~」
天啊,誰見過這麼放肆的傢伙!舟善加快了車速,和剛才根本無法相比。那個禿頭叔叔被舟善氣得滿臉通紅,大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你們!」說完,他把探出窗外的禿頭收回去,想開車追我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不過三分鐘,就到了我們家門口。政民也沒有騎這麼快過,所以我還沒適應摩托車的速度,獃獃地坐在摩托車上,舟善先下了車,對我說。
「我倒是把你帶回來了,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你有沒有好處。」
「你做得很好。」
「政民很擔心你,這個可笑的傢伙。」
這種話你還是不說不好,又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真的可能誤會。我凄涼地笑了笑,慢吞吞地下了摩托車,猶豫了一會兒……
「哦哦,小心點兒!」
「啊啊,知道了,謝謝。」
情急之下,舟善一把抓住我。我突然感覺有點兒尷尬,於是慌忙推開他的手。舟善在尷尬的氣氛中笑了笑,又騎上摩托車,似乎想要離開。
「為我祈禱吧,海芸啊……」
「什麼?」
「剛才那個大叔一定記下了我的車牌號,啊啊,媽媽非打死我不可。」
說完,舟善也沒容我說話,就揮了揮手離開了。我大聲喊著阻攔他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衚衕口了。我感覺到莫名其妙的空虛,於是我轉過身,回到了闊別兩天的家。風從薄薄的病號服滲進來,我的身體凍得冰冷,神情也變得恍惚了。我一頭栽倒在床上,這才想起了媽媽。此時此刻,醫院裡肯定亂做一團了。不,也許媽媽會氣沖沖地跑回家,把我重新抓回醫院去。我就這樣穿著病號服,很快就睡著了。可是,真的很奇怪,我心底的某個角落為什麼……如此鬱悶……為什麼喘不過氣來。
「哈啊,哈啊……哦哦。」
我緊緊抓著衣角,吃力地吐了口粗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緩慢移到窗前,我用力推開窗戶,把頭探出窗外,重重地呼了口氣。
「哈啊,哈啊。」
我感覺到外面冰冷的空氣正在漸漸進入我的體內,我拚命喘著粗氣,精神再次變得恍惚了。剎那之間,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放在桌子上的微型注射器。我不顧一切地拿起注射器,找到青色的血管,笨拙地扎了進去。
「哈啊,啊啊,哈啊。」
我拔掉注射器,用另一隻手使勁按住剛才扎過針的地方,又躺回到床上。我不能就這麼倒下去。可是,真正讓我痛不欲生的,還有讓我在這種昏迷狀態下依然能夠堅強地支撐下來的人,就是那三個字……河政民。就是這個名字讓我流淚,讓我瘋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呼吸終於漸漸恢復了正常。這時,我口袋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劇烈地振動,是手機。
「呼呼,喂?」
——你馬上出來。
「是政民嗎?」
——村姑,你接電話的時候連電話號碼也不看嗎?
我每活動一下,肋骨都在隱隱作痛,但是還能忍得住,於是我慢慢直起身來,接了政民的電話……
——不許遲到,十分鐘之內準時出來,我掛了。
「哦,喂!」
——嘀嘀嘀,嘀嘀嘀。
怎麼搞的,這麼快就把電話掛了?我暈頭轉向地合上手機蓋兒,想起政民說的十分鐘期限,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從衣櫃里找出我最喜歡的漂亮衣服。這是我用自己一個月零花錢買的衣服。這是朋友在整理衣櫃時送給我的。嘿嘿,這件衣服在遊樂園玩兒的時候不小心刮破了衣角,那一天我都過得稀里糊塗,可是不管怎麼說,現在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回憶。我慢慢地脫下病號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的心情突然好轉了,好久沒穿自己的便裝了。我似乎還有那麼點兒興奮。傻瓜,還剩四分鐘了。剩餘的時間裡,我照了照鏡子,往蒼白的臉上塗了腮紅,沒有血色的嘴唇也擦了唇膏。最後,我戴上舟善送給我的圍巾……本來我是非常討厭戴圍巾的,因為圍巾會把項鏈遮住。不管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我都希望政民在見到我的時候,能看到我脖子上的這條項鏈,認出我來,所以我習慣性地不戴圍巾。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他認出我也好,認不出我也好,反正都無所謂了。
從家裡出來時,正好過了十分鐘。再過一會兒,政民應該會來了吧?再過一會兒……我急得直跺腳,蹲在政民家門口。
「怎麼還沒來呢?難道他說的不是這個地方?」
其實也沒什麼好著急的,可是最近一段時間,我做什麼事情都特別心急。我輕輕咬了咬嘴唇,心慌意亂地看著四周……二十分鐘過去了,政民還是沒有來。我的身體痛苦成這個樣子,我病得這麼嚴重,卻還站在這裡等政民,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傻。我打他的手機,可是他不接電話。時間繼續向前流淌,不一會兒,時針已經指向五點半了。既然來了,就等到最後吧。我的倔強勁兒又來了,暫時忘記了我病痛的身體,在寒冷中瑟瑟發抖地又等了十分鐘。我聽見一陣腳步聲。我喜出望外地站起來,呼吸變得急促,心跳也加速,我匆忙向那邊走去,那個人一看見我,立刻驚訝得瞪大眼睛。
「哦……舟善啊。」
「你要去哪兒?你平時不是不化妝嗎,怎麼突然化起妝來了?穿這麼少的衣服,不冷嗎」
舟善這麼擔心我,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說我在等政民,這種話我真的說不出口。舟善又會凄涼地笑一笑,他會故做泰然地和我開玩笑,我不想看見他這個樣子……
「我只是想出來透透風,好久沒出來了。」
「啊,是嗎?太好了,哦,對了,我來的路上看見政民小子了,他和素怡在一起。他們兩個又和好了嗎?太讓人寒心了,嘖嘖……」
瞬間,我感覺一塊巨大的石頭落在了我的心底。為什麼又一次讓我成為傻瓜,臭小子,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真的很狼狽。真的很奇怪,政民因為和別人見面而遲到的話,我不會這麼傷心的,可能因為對方是素怡?我沒有自信……我下意識地想到政民說不定又一次淪落為她手心裡的玩物,所以心情才格外齷齪?我也說不清楚。
53.
舟善抓住神情恍惚的我,輕輕晃了幾下。我朦朧的雙眼這才找到了焦點……
「哎喲,竟然還戴著我買給你的圍巾。」
「是的,以前這裡沾了很多血,看來是媽媽幫我洗乾淨了。」
我又想起了政民。他現在真的已經牢牢刻在我的生活中了,即便我想把他的影子從我心裡,從我腦海里刪除,我也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埋藏著有關政民的回憶。
「舟善啊,你喜歡我,還是喜歡素怡?」
「哦,什麼?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好奇……」
這個傢伙,似乎在認真思考什麼……他似乎看見了我嘴唇鐵青,而且渾身發抖,趕緊用胳膊抱住我。
「舟……舟善呀。」
「我嘛,其實對你們兩個都很喜歡,但是海芸應該更多1%,嘿嘿,這算照顧你的。」
這種時候,舟善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子。我抬頭看了看這個比我高出許多的傢伙,輕輕笑了笑。他的視線停留在某個地方,與此同時,剛才看上去很愉快的表情也立刻僵住了。
「是政民。」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順著他的視線往衚衕口看去。和我一樣系著圍巾的政民把手插在口袋裡,正往我們這邊走來。政民似乎看到了我們,加快了腳步,終於停在我們面前。他的臉上還貼著那天我幫他貼的創可貼。
「你和安素怡談完了?」
「你說什麼?」
「兔崽子,我剛才都看到了,你和她還有什麼話好說嗎?」
政民不說話了。接著,他看到了緊緊貼在舟善身邊的我,輕輕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回事,你們兩個在談戀愛嗎?」
「什麼?哈哈哈。」
「看來是真的了,那我先走一步了。」
政民露出嚴肅的表情,舟善立刻停下來,不再笑了。他用抱著我的那條胳膊一把抓住政民的手腕……「放開,我累了,臭小子。」
「你和安素怡見面,比和海芸的約會更重要嗎?」
我以為舟善不知道我和政民約會的事呢,原來他什麼都知道。舟善他……政民默默地轉過身,冷冷地瞪了舟善一眼,開口說道。
「如果我因為安素怡而耽誤了和村姑的約會,那麼村姑也因為你毀了這個約會。」
「你的意思是說,我妨礙了你們?」
「你這個傢伙今天怎麼了?先放開我,我好累。」
但是舟善最後也還是不肯放開政民的手。政民惱羞成怒,一把甩開政民的手,看了看我。
「村姑,我好象說過要你一個人出來,你現在這是幹什麼?」
不可思議,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心裡痛得難以自持,臉上卻笑了出來。而且,我的眼淚好象也要奪眶而出似的。我不想解釋什麼,而是往政民和舟善中間走了一步。如果我迎視著政民的臉,說不定會真的哭出來,於是我盯著地面說道。
「我以為你也會像我這樣,一直等我。」
「……」
「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就算你因為安素怡而不在意和我之間的約會,我也還是會繼續在這裡等下去。因為你說不定真的會等我。」
我每次向前邁一步的時候,他都會遠離我一步。如果我主動遠離他一步的話,他會不會趕上來一步呢?他會嗎?
「村姑,你聽我說,我之所以見安素怡……」
「我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什麼?」
「你不是討厭我嗎?你不是煩我嗎?每次你都因為我而發生不好的事情。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對彼此都沒什麼好處,所以不要再見面了。」
我的話音剛落,他立刻像癱軟了似的,無精打采地望著我,最後,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明明是你做錯了事情。我太累了,我受夠了,本來想就此放手的,可是看你的表情,好象我做錯了事。我突然產生一種恐懼,彷彿我真的做錯了什麼。我真的太傻了。每天……不,只要一小時見不到他,我就會自然自語地念叨他的名字,可是現在我竟然親口說出以後不要見面的話。我竟然還說得頭頭是道。以後我會比現在更痛苦,更艱難,想到那麼多的痛苦都要由我一個人承擔和忍受,我現在就感覺喉嚨哽咽了。政民良久無語,最後終於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若無其事地甩給我一句話。
「你隨便吧。」
「……」
「你憑什麼胡思亂想,然後自己做出決定,讓別人為難?很好,你隨便好了!村姑,即使沒有你,我也同樣能吃得好,睡得好,就當做一個每天在我旁邊煩我的朋友沒有了,這麼想就沒事了。」
政民的身影漸漸模糊,淚水凝結在眼裡,喉嚨也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心疼得厲害,我好痛苦。舟善忍不住想過來幫我,正在這時……
「多保重。」
我說。
「這幾個月來,我總是在你身邊煩你,打擾你,對不起了。好好吃飯,好好活著。」
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嗎?如果這是最後一次……我希望我們能友好地結束。我這個人到底怎麼搞的!不過,我總算還說了讓他多保重。說不定政民也會因為我而整夜睡不著覺。吃飯的時候也會突然放下筷子。也許只是那麼一天……剛轉過身,淚水就忍不住傾瀉而出,長長地垂下的劉海兒都濕了。為了不讓肩膀抽搐,我拚命咬緊嘴唇,我知道,我現在仍然愛著這個傢伙。因為我還在為他而流淚,為他而喉嚨哽咽,為他而心痛。剛轉過身,我就又想他了……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不要抽那麼多煙,酒也要少喝,打架的事情千萬不要一個人……即使肚子不餓,也要少吃口飯……我想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愛到心痛……我想在世界上所有人面前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出我對他的愛。
我推開大門,走了進去,然後把門關上了。我靠著門,坐在地上盡情痛哭。此刻比我剛剛得知自己得了肺癌更讓我痛苦。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就是無法見到自己心愛的人,看來是這樣,要不然我就不會如此痛苦了。正在這時,門開了,和我一樣疲憊不堪的媽媽走了進來,她望著我。我像被媽媽念了咒語似的,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向她走過去。我的心裡充滿了悲傷,一看見媽媽,就艱難地啜泣起來。
「媽媽,救救我,我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是如果我死了,就什麼也不能做了。如果我死了,就什麼也記不住了。即使媽媽叫我,我也像傻子似的聽不見,起不來了。有電話打來,我也接不到。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愛過誰。我不想這樣,我現在還不想死,為什麼偏偏是我,媽媽,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
媽媽緊緊抱著我,放聲痛哭。媽媽的呼吸中帶著酒氣。看來媽媽也很痛苦,也很艱難。她為什麼要生下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兒,也許她現在很想馬上放棄我。
「媽媽,如果你痛苦,就放棄我吧。我這樣的女兒,只會浪費媽媽的錢,讓媽媽傷心難過……」
「這怎麼可能?要是媽媽生病,你會拋棄媽媽嗎?不會吧。你怎麼可以對媽媽說這種話呢?媽媽就是因為有你,才支撐到現在的。」
我好累,我好痛。肺癌是如此可怕的東西。我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政民的面孔。我要瘋了。不,我寧願自己瘋掉,那樣反而更好。
「如果再給我一年時間……就好了。」
「海芸呀。」
「如果再給我一年時間,我要把這個世界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一件不落地做好。可是現在,我說不定今天明天就會死掉。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給媽媽按摩,也不能穿校服了。媽媽要獨自住在這麼寬敞的房子里,媽媽再也吃不上我做的飯了。我做了太多對不起媽媽的事情,以後也沒有補償的機會了。我現在……沒有時間了。」
我竟然對媽媽說了這些。我明明知道媽媽聽了這些話會傷心欲絕,可是我實在難以忍受,最後還是把這些令人痛心的話說了出來。
「對不起,媽媽,我一個人實在難以忍受。現在我連說謊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真的很疼。哭比笑更容易,可是現在還有很多人願意看著我笑,所以我真的好累。現在我真的笑不出來了,我真的很疼很疼,好象馬上就要死了,嗚嗚。」
媽媽憐愛地伸手抱著我,慢慢地用她低沉而憂傷的聲音對我說道。
「媽媽會讓我的女兒笑出來的,所以你不要總在媽媽面前說死亡之類的話了。」
「媽媽。」
「你不是知道嗎?媽媽不能沒有你。」
媽媽,糟糕了,很多年之後,我還要為媽媽拔墳前草呢,可是我恐怕做不到了。我想做也做不到了。買了這個房子之後,媽媽是那麼開心,可是現在我要留下媽媽一個人住在如此寬敞的大房子里,對不起,為什麼這些事情偏偏發生在我們家?這個房子是媽媽的第二號寶物,不用說,第一號寶物肯定是我吧?對不起,我要把媽媽獨自留在這裡了。我要比媽媽先一步去天堂了,對不起。媽媽抱著虛脫的我,回到家裡。她好不容易才把我抱回房間,把我放在溫暖的地方,又幫我蓋上了厚被子。
「我的房間……」
「今天你就和媽媽一起睡吧,已經好久沒和我一起睡了。」
媽媽眼裡含著淚花。我的鼻子酸了,吃力地伸出手,擦去媽媽臉上的淚水。媽媽這才逞強地擦去眼淚,拿來輸液瓶和輸液針,熟練地扎在我的胳膊上。
「這樣下去,我的胳膊上會戳出洞來的,戳……出洞來。」
「……」
我的胳膊上已經扎了十幾個針眼兒。望著我凄涼的笑臉,媽媽似乎有些受不了,她輕輕地咬了咬嘴唇。
「現在你連粥都吃不下去了,只能依賴輸液。」
「沒關係,我不疼,不,只是稍微有點兒疼。」
「……」
瞬間,媽媽的眼睛在痛苦地閃爍,我轉過頭去,不再看媽媽的臉。老天爺,我真的很害怕地下的世界。到了那裡,我就再也看不到政民,也看不到任何人了。我心裡的某個角落一直都很痛,這是我即將進入地下世界的信號吧,我好害怕,救救我吧。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我真的不想到地下去。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安然無恙地和政民手拉手,一起玩耍,一起說說笑笑。可是笑著笑著,我突然哭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哭呢?不是很愉快嗎?不是很幸福嗎?可是我為什麼要哭呢?真是氣死我了。政民拉著我的手,在耳邊對我說了句什麼。與此同時,我從夢中醒來,天已經黑了,媽媽在旁邊睡得很沉。我的枕頭濕漉漉的,看來我又想念政民了,所以哭了半天。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我開始想念政民。想念政民的嘴巴,鼻子……還有眼睛。突然,我咳嗽了一聲。沒關係,我就是很想很想政民。政民呀,我愛你,可是我不能說出來,但是沒關係,我就算死了,也永遠不會忘記和你在一起的回憶,所以我會一直面帶微笑。我知道這不是結束。可是,很奇怪……我總是想流淚。
54.
天亮了,我就像行屍走肉,獃獃地躺在床上。現在我真的越來越痛苦了。媽媽像往常一樣,笑著走進來給我換輸液藥瓶,她對我說。
「以後只要你願意,就一直和媽媽住同一個房間吧,好不好?」
「哦哦。」
媽媽把毛巾沾濕,拍了拍我乾巴巴的嘴唇,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呼呼,會是誰呢?
「媽媽,把手機給我……」
「哦,給你。」
媽媽把手機遞給我。我吃力地坐起來,輕輕地喘一口氣,慢慢打開手機蓋兒,把手機放在耳邊。
「呼,喂?」
——喂,你是安素怡的朋友吧?
「你是誰?」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冷不丁地問我是不是安素怡的朋友。我一下子緩過神兒,所有的神經都繃緊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於是表情也僵住了。那個男人繼續說了下去,我的情緒更加激動了。
——我叫韓敏赫,素怡連續好幾天都不接電話,我想你會不會知道她在哪裡,所以就給你打電話了……
「你……在哪兒?」
——什麼?
「我問你在哪兒。」
那個叫敏赫的傢伙似乎覺得我問得太突然,他不說話了。我的手指在顫抖。就是他,他把政民弄得那麼狼狽,讓我們所有人都陷入崩潰的邊緣,讓舟善、政民,還有我都痛苦不已的人,就是他,這個可惡的混蛋。
——怎麼了,你想見我嗎?
「別說廢話,快說你在哪兒。」
——嘿嘿,你這個女人真好笑,如果你好奇的話,就在五點鐘的時候到韓一商高門口來吧。
韓一商高?這個傢伙是商高的嗎?混帳東西?我情不自禁地用力抓住被子,想大罵他一句,但是想了一會兒,我還是咬著嘴唇忍住了。
「你一個人出來。」
——啊,這個先不說了,你知道素怡的消息嗎?
「橫刀奪愛,搶走別人的女人,現在又來問我。」
——你說什麼?
「一會兒見,五點。」
我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斷了。可是我似乎還不解恨,把旁邊的水一口喝光了。我看了看錶,一點鐘。可是,我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不理政民了嗎?現在又是做什麼呢?申海芸,這個傻丫頭,只要是與政民相關的事情,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更緊急。否則我不會突然感覺有了力氣,也不會笑出來。我從來沒想把你當做我的全部,可是你卻成了我的全部,我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是天下第一大廢物,什麼事情也不會做。我安慰著自己,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滴眼淚。我把一會兒見到韓敏赫時要流的眼淚都流完了。我絕對不能在那個傢伙面前流淚。就算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絕對不會在他面前示弱。我已經下決心要為政民報仇了。也許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幫助政民了。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好受多了。我已經豁出去了,緊緊地握起了拳頭。嘻嘻……其實我連抓一根頭髮的力氣都沒有。
老天爺,您一定要幫幫我,我祈禱,雖然我的身體承受著病痛,沒有力氣,但是請保佑我愛他的心不變,請您幫我。就這一次,請您幫助我。請讓我幫政民一次,即使這是最後一次,我也絕對不會後悔,請您幫助我。求求您了。我的淚水在眼圈裡打轉,咬著嘴唇,仰頭望著天花板,神奇的是,我的眼淚竟然止住了。呼呼,很好,申海芸,你這個廢物終於要到末日了。政民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會急得上竄下跳。政民呀,我的任務就是做好田螺姑娘。我一定可以完美地做好這件事。然後我就要走了,我會放心地閉上眼睛。我拿出手機,熟練地按下了十一位數的手機號碼……
——喂~
「是舟善嗎?」
——海芸呀!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你現在可不可以到我們家來,帶著類似竹刀的東西。」
舟善有些驚訝,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問。讓我怎麼謝你呢,舟善。我放下電話,不一會兒,叮咚,門鈴響了。我以為是舟善,於是照著對面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服。接著,我聽見一個聲音。
「哎呀,這不是政民媽媽嗎?」
「海芸媽媽,你還好吧?」
難道是政民的媽媽?我一把拉過被子。阿姨和政民長得太像了。一看見她,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淚。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門輕輕地開了。
「海芸呀,政民媽媽來了!你能坐起來嗎?」
「……」